美感与快感的关系及其产生的结果

有人说美感就是一种快感。这话是对的，因为凡美感的总是产生快感的，不过这一句太模糊，容易产生误解，以为美感等于快感，或凡快感都是美感。我们说凡美感的总是产生快感的，这并不是说凡快感的总是美感的。所以现在我们一方面要说明凡美感的总是快感的，另一方面又要说明有些快感并不是美感的。罗斯铿说：“任何物质对象，凡当我们对其外表的性质有一种简单的观照，而不直接确切的运用理智时，倘若它能使我们产生一种快感，那末，这种对象我便称它是美的。”但是如朱光潜先生在他的《文艺心理学》里面有以为有些美感的对象并不产生快感。例如他说：“荷兰画师冉伯让（Rambrandt）所画的满面皱纹的老太婆以及红楼梦里的刘姥姥，都没有什么风姿可邀请罗斯铿的青眼，比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相去自不能以道里计，可是在艺技上仍不失其美。” 反过来，他又以为有些产生快感的对象并不引起美感。他说：“反之许多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或任何国的姑娘，做了平凡画匠的模特儿，或是印在纸烟香水广告牌上时，不一定就叫人起美感。”第二点我们是承认的，并非一切快感都是美感。不过朱先生所举的例子，我们并不完全赞成的。血色鲜丽的英国姑娘或任何国的姑娘，做了平凡画匠的模特儿或是印在纸烟香水广告牌时，却也不一定，不叫人起美感。它们也许不能引起朱先生的美感，因为朱先生的艺术修养非常高超。但是在常人的眼光中却是可以引起美感的，例如一个洋车夫也许拿这个广告牌去装饰他的房间。这大部分可以说是引起他的实用感，但是这绝不能说其中毫无美感之可言。不过他们的美感和朱先生所有的并不完全相同罢了。当你喝一杯好酒，发泄了性的饥渴，被人轻轻的抚摸，或吃一杯茶的时候，你是有一种快感，而这种快感和欣赏广告画不同，它不能算是美感。当你看一幅画、听一支歌曲、读一首诗的时候，这时你也有一种快感，这种快感我们便称之为美感。因此，有人说凡是在高等感觉（即视觉和听觉）中所引起的快感乃是美感，例如广告牌上的画有时也能引起美感，这是因为我们是用视觉去摄取它的。而低等感觉（如嗅、味、触、内脏的生理松弛的感觉等等）便只能产生快感而不能产生美感。但是即使在低等感觉中得来的快感，有时也能转变成功美感。如朱先生所引用的“暗香浮动月黄昏”，“客去茶香余舌本”，“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这都表示在低等感觉中也有美觉。这种美感并不是在快感之外所特有的，而是由快感再加上了别的因素所产生的结果。无论在高等感觉或低等感觉中，假使没有快感，那便没有美感。换句话说，没有美感是没有快感的。

把以上的话再说得清楚一点。我们承认有些快感并不是美感，而这些快感大部分都是属于低等感觉方面的，可是这也并不一定说，凡低等感觉所得到的快感都不是美感，因为即使在低等感觉中的快感有时也会是引起美感的。但是我们绝不承认有些美感不是快感的。冉伯让所画的满面皱纹的老太婆，《红楼梦》里面的刘姥姥，罗丹所雕塑的像一具死尸而骇怕的《老欧米亚》，波特莱尔（Baudelaire 1821—1867 法国的诗人）所描写的一具浊臭、脓烂、虫吮的腐尸，都似乎是产生恶感的美感。假使你把红楼梦里所描写的刘姥姥看成一个令人生厌的老太婆，把罗丹的《老欧米亚》看成一个可怕的死尸，把波特莱尔所描写的腐尸仅就其脓烂浊臭方面去看，其结果只有不快感而绝无美感之可言。但是这些艺术作品何以会叫我们起一种美感呢？我们是否说：“冉伯让所画的老太婆真美啊！因为她那满面的皱纹使我们非常厌恶。”我们是否说：“罗丹的《老欧米亚》实在讨厌而可怕，同时我们却又非常欣赏它的美啊！”波特莱尔会不会说：“我们见着这腐坏的臭尸而真觉得它美啊！”不！无论创造的人或欣赏的人，都不会有这种把讨厌的东西视为美感的感觉。但是何以这些讨厌的东西却又是美术作品呢？却又能使我们产生了美感呢？关于这个问题，我们有两点解释。第一这些东西的本身也许是讨人厌的，但是从这些东西所产生的艺术作品却并不讨厌，而反能引起我们的快感。例如我们对于一个满面皱纹的老太婆，既不会发生快感又不会发生美感。但是我们对于冉伯让所画的老太婆，却会因为那种线条的生动而起一种快感。假使一个孤单单的刘姥姥站在诸位的前面，你们就不会觉得她美，可是当《红楼梦》的作者把她放在一个满院都是美丽姑娘的怡红院里面，表现出各种使人发生快感的风趣，于是我们就对她发生美感了。因此，我们可以说，就这些艺术作品的本身而论，它们都不是使人发生不快感的。所以这种例子不能说明我们有一种不快感的美感。第二，即使一件东西是使人讨厌的，但是它并不是绝对是讨厌，也不能说它对于任何人都一定是引起恶感的。例如老妓女罗米亚在我们也许是感觉到它很不愉快的，但是她在罗丹的心里面也许能产生一种快感。甚至于一具死尸在某人是感觉不愉快的，但是另一种人也许却又会感觉到愉快的。例如臭咸鸭蛋和臭豆腐乳大半的人都觉得讨厌，往往掩鼻而过，可是另有一种人，却嗜之如命，吃臭蛋的快感比吃蛋炒饭的快感还大。再如有人喜欢闻自己的臭脚，看女人的小脚，这在他们感觉起来未始不是快感。因此，同一对象对某人引起恶感，而对另一人也许引起快感。在我看起来，老妓女和腐尸是讨厌的，所以我不能对她们发生美感。腐尸在波特莱尔的心中也许产生一种快感，老妓女，或关于老妓女的诗句使罗丹发生快感，所以也只有他们能够把这些材料变成了艺术作品。

根据以上的讨论，我们得到了两个结论：（一）凡美感的一定都是快感的，或者说，不使人起快感的东西都不是美感的。（二）有些快感并不是美感的，这就是说，美感经验虽有快感的成分，但是快感并不等于美感。美感乃是一种特殊的快感。

假使我们要知道美感和快感的关系，或者假使我们要知道美感和其他快感的不同，我们先要明白快感是怎样一回事。简单一点说，快感起于需要的满足。个人的需要可以简单的分成三类：第一类是生理上的需要，例如饥求食、渴求饮、性求偶。这是生理上的一种紧张状态。生理上需要的满足就是这种紧张状态松弛下来，人类因此而感觉到一种愉快。这种快感还是有机体上的一种感觉。这种快感是人和其他动物所共享有的。第二类的需要是心理上的需要，例如我们：（一）有一种好胜心，希望自己胜过别人，自己有控制别人的力量；（二）有一种希求社会赞扬的心，喜欢时髦，出风头，社会上很多人都认识我，称赞我；（三）占有欲，有许多我们所喜欢的东西，虽然眼前不一定直接满足生理上的需要，但是我们总是希望多多益善，而且这些东西最好是我一人所独有的。这种需要是在我们心理上所起一种紧张状态。假使别人的力量比我的大，假使别人在批评我，假使我看见别人有的而我没有，那末，我在生理上虽是无饥无渴，然而在心理上便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冲动。当心理上的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我们也会感觉到一种愉快。这种愉快便进而为心理上的一种感觉。假使晚餐的宴会中大家都称赞我这一件衣裳漂亮，许多的人以我为中心围绕着我，那末，我心里面便感觉非常的快乐。第三类的需要是精神上的需要。例如：（一）我们有道德的精神，我们要求尽忠尽孝，仁人爱物；（二）宗教的精神，我们要求与神明沟通；（三）哲理的精神，我们要运用理性，要批评分析，以求达到清晰明确的思想；（四）美感的精神，我们要求美的灵感。当这种精神上的需要得到满足的时候，我们也感觉到一种愉快，这种快感，属于精神方面。我所谓生理上的快感，并没有一点轻视的意思，我所谓精神上的快感，也并不是一种神秘的境界。总之，我们可以说，无论在生理方面，在心理方面，在精神方面，凡是需要的满足就能引起我们一种快感。在生理方面所得到的快感，是因为某种对象的机能足以有益于我们个人的机体状态（organic state）；在心理方面所得到的快感，是因为某种对象或活动的机能足以增加我们个人的社会地位（social status）。这两方面所得到的快感，都是由于我们利用某种对象或活动为工具，以求达到我们在生理上在社会上的需要。至于在精神上的快感，便是因为我们已经超越了功利性的作用，对于某对象或某活动本身发生了一种要求，而这对象或这活动本身的求得其本身，就产生了一种乐趣，这种“不沾实用，无所为而为”的乐趣，便是我们所谓精神上的快感。(www.xing528.com)

从上面这个分析，我们可以知道美感乃是一种精神上的快感，这种精神快感，既不同于道德性的、宗教性的、哲学性的精神快感，又不同于好胜、占有、求赞扬等等有社会性的快感，更不同于求饱、求性的生理快感。不过我们不要忘了生理快感是突创心理快感和精神快感的基础或先在条件。假使我们没有生理上的快感，我们就不会有心里的快感，更不会有精神的快感。生理上的快感、心理上的快感、精神上的快感，虽有发生过程上的关系，但并不能混为一谈。当生理上的快感、心理上的快感和在美感以外的其他精神上的快感，若是和美感混合一起，它们有时也足以妨害美感。

第一，我们先讨论生理上的快感怎样妨害美感。吃苹果的时候我们有一种生理上的快感。欣赏一幅图画我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快感——美感。假使当我们欣赏一幅苹果的名画时，想到苹果好吃的滋味，这足以减低美感的程度。在你欣赏一座赤裸的美女石像时，假使你起了一种邪淫的念头，那末，你也许便只有在想象中得到一种生理上的快感而失去了美感了。至于有人饥寒交迫的时候求食之不暇，他便无法欣赏艺术了。但有人问：古人论诗又何以说：“穷而后工”呢？这只是说一个诗人经过一种穷苦的境况之后，有比较丰富的情感和生活意义足以增进他的诗境，但是假使你穷得连晚餐还没有着落的时候，尊驾还有心思对着月亮吟诗吗？第二，美感的享乐是由于把全副精神集中在某一对象而来的。当我们对于另一对象发生美感或别种快感的时候，我们对于此一对象的美感，便受到妨害了。例如当我们观赏一件艺术品的时候，或者在剧场或音乐会听曲的时候，忽然来了空袭，或有人在旁边高谈家常，这都是大煞风景的事情，使我们的注意力分散到别的事情上去，而无所谓美感了。第三，我们从宗教或道德方面所得到的快感也足以妨害我们的美感。一个到古庙里烧香的老太婆，就不会欣赏这古庙建筑的美。当一位居士正在欣赏一座美丽的观音塑像或图画的时候，忽然起了一种宗教崇拜的心理，而这种心理就会消灭他的美感。一位道学夫子连正眼都不敢看一看的裸体画，绝不能引起他的美感。第四，批评分析也会妨碍我们的美感。当我们正在观赏一幅图画的时候，假使我们根据美学原理分析这幅画之所以引起我们美感的客观条件是什么，主观条件是什么，我们觉得它美的标准是什么，它在什么地方违反或符合美学原理，那末，这位美艺哲学家也许会从这种分析和批评中得到快感。这虽也是一种精神的快感，但是这绝不是美感，而且这种理性上的快感，反足以妨害美感。

因此，我们可以说，美感是建筑在快感上的，它是一种特殊的快感，但是美感并不等于快感，而且别种快感反足以妨害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