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统先全集：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纵览

极端的自然主义是主张艺术是完全描摹自然。自然主义的扩充便进入了写实主义。关于写实主义，我们可以把它归纳成功四点。第一，艺术非但是描摹自然而且描摹我们实际的生活。他们有一句口号说：“凡存在的东西都是实在的；生命就是真理，而真理就是艺术。”所以凡是自然界和人生社会的内容都是艺术的材料。现代名艺术史家谬德（Muther），当他讨论到现代法国写实派和自然主义派的画家采取材料的时候，他有一段讲到左拉（Zola）所用的题材的话，我们不妨引录下来。他说：

“每一样东西都是绘画的材料，例如机器厂、火车站、木工厂、熔化炉、国庆日的表演、美术展览会的陈列、咖啡馆、跳舞厅、跑马场、交易所、总会、浴堂、银行、旅馆、火车里的卧铺、大学里的讲堂。总之人生的全部，无论任何地方，我们所见到的东西，无论是哪一类的东西，无论是在家里，在旅社里，在茶室里，在戏院里面，在树荫道旁，——没有一个地方不是艺术的材料。”

第二，艺术的优劣当以表达自然和生活的方式与技巧的优良为标准，因为艺术的内容已经受自然和生活本身所决定。艺术只是自然和社会的模仿，它对于它们没有选择，内容方面既无选择之可能，当然也就没有优劣之可言。艺术上的区别便完全在形式方面了。所以照写实主义讲起来，艺术家只是注重形式和技巧。第三，艺术的特质既然是其表达的方式而不能选择其表达的内容，那末艺术家只应在形式上用功夫，至于他们的取材便不应顾及道德问题或政治哲学的问题。这意思是说，艺术的表达只是有见必写，而不必为政治作宣传，为道德说教，为自己的哲学作表扬。所以艺术里面并没有道德，没有政治，没有哲学。第四，从表达的技巧方面讲，因为写实主义的主旨在描写其实际，所以他们是注重在表达个性的，注重在具体的事物。

从艺术史讲起来，写实主义是比较挽近才产生的学派，它一方面固然是继承古典的自然主义，但是另一方面，却是反抗古典的理想主义。在古典艺术理论中，理想主义是比较占优势的。我们现在再把理想主义的艺术论简单的介绍一下，然后对于两方面再作一个批评。照理想主义讲，艺术是用具体的材料来表现自己的情绪或理想。我们内心有某种情感或理想而需要表现出来，于是我们运用文字、颜色、声音等等工具来表现它。其结果便产生了艺术。所以艺术家的工作在选择适当的材料来表现理想。第二，根据这一点看起来，理想主义派便深深的注意如何选择艺术的内容。选择的标准便是他自己的理想。凡是符合这个理想标准的便可以被选来表现这个理想，否则这些部分便被淘汰。因此，艺术品的特质在其内容，至表达的技巧方式便居于次要的地位了。第三，艺术既然表现某种理想或主张，那末艺术家的胸中或者自有其道德信念或哲学系统。艺术作品乃是替他的道德信念或哲学系统作具体的表现。因此，艺术是有道德性的，有理论根据的。凡是好的也是美的；凡是美的根本上也是好的。第四，从表达的方式来讲，理想主义是种典型而不重个性的。所谓注重典型，就是表现一类个别事物中所共同有的性格。例如画一个女子，我们并不是画这个女子所特有的性格，而是把一切女子的特性都表达出来，使人从这一张画而感觉到一切女子所有的美。(www.xing528.com)

德腊库瓦在他的《艺术心理学》批评说：

“现实主义和理想主义有一个共同的假设：艺术是天生自在的，或是在经验的实在界里，或是在超越经验的实在界里。艺术家的能事只在把现成的取出来。其实艺术永不会是天生自在的，无论是经验的或是超经验的实在界里，都没有现成的艺术。艺术就是创造是人力。”（用朱光潜先生译文，见《文艺心理学》一四〇页）

这个批评是说写实主义和理想主义都承认自然界本有天生自在的艺术。艺术美即等于自然美，不过写实主义说艺术美是等于自然美的全部，而理想主义则说艺术美等于自然美的一部分。我觉得这个批评并不公允，因为这两个学派并没有承认有天生自在的艺术。他们都承认艺术是创造，是人力，不过他们的意思是主张艺术乃是模仿或选择自然美。无论模仿的工作或选择的工作，我们都不能说其中没有人力。无论写实派或理想派，再愚笨也不会作如此想法。自然美是由于自然景象所产生的美感经验。艺术美是由于人工的艺术作品所激起的美感经验。所以现在的问题仍是要看这两个学派，是否承认自然界里面有天生自在的美，而不是要看他们是否承认自然界里面有天生自然的艺术。这一点我们在前面已经申述过，即使最激烈如自然主义也不承认美是在自然界本身。假使美在自然界本身，那末，庸俗人和艺术家所见到的美，一定是完全一样的，可是自然主义者如罗丹，也说艺术家和俗人所见到的自然界并不相同的。这种对于自然界看法的差别，就足以证明他们并不以为美在自然界本身。这两个学派都可以承认自然界能够引起我们的美感，而它本身却并不一定是美的。自然主义说艺术美是模仿全部自然美；理想主义说艺术美是选择一部分自然美。其实它们的涵义并不是说自然界本身是美的。为清晰起见，我们可以把这两派的区别作如下的说明。自然主义说艺术家是模仿他心目中所视为自然的美；虽然在庸人看起来，自然界不一定完全是美的，但是在艺术家的心目中自然界全部都是美的，所以艺术家只用把他所见到的自然抄录下来，那就是艺术的美了。在另一方面，理想主义说艺术家是选择他心目中所视为自然的美，他们因为自然界有一部分不符其理想标准的地方是并不美的，所以要淘汰；还有一部分即使在他心目中视为美的，他们因为这是人力所无法表达的，所以也要淘汰。所以我认为这两派观点的毛病并不在此。而是它们两方面都没有弄清楚自然界和理想界是不能分裂的。他们共同的毛病就是两元论上面。所以在第一章我们就解释何以主观和客观是分不开的，何以艺术的形式和内容也是分不开的。关于这一方面，请读者自己翻到第一章参考一下，然后自己根据这个线索来批评这两种艺术观，自然就会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