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柏拉图和亚利士多德的意见,艺术只是模仿自然。自然界在柏拉图的心目中乃是一个现象世界,这是现象世界又只是实在世界的一个不完善摹本。艺术只是这个不完整的摹本的摹本。所以艺术离开真理很远。一个画家虽然对于木匠的工作一无所知,然而他能照样子画出一个木匠。凡是对于木匠一无所知的人,凡事只能用颜色和形像去判断别人的人,才能欣赏画家的作品是好的,诗人也是如此。亚利士多德也是说,一切艺术都是模仿自然。艺术的模仿性是发源于人类的心理,人类是一种富于模仿的动物,模仿不但使人的感觉愉快,而且能够激起人的智慧。无论音乐、舞蹈、唱歌、诗赋,都表示人类有一种嗜好调和节奏的天性。不过,亚利士多德所谓描摹自然,并不完全在描摹感觉方面和特殊的对象方面。艺术的材料虽然是属于感觉方面的,艺术品虽然是可感觉的,但是艺术却要在特殊的感觉对象中,表达普遍永恒的观念。这已经不只是描摹自然的外表。
现代法国雕刻家罗丹(Rodin)也是一位模仿自然论者。他说:“我完全服从自然,我永远不想去命令他。我唯一的野心就是做自然的一个忠实的臣仆。”“美术上唯一的原则是在抄下凡自己亲眼所看见的。若欲取媚于那些斤斤于美学规则的商人而另求另一种原则,那是徒劳而无益的。世间上实在没有饰美自然的方法。”但是有人指着罗丹的作品说:“你这些作品并不和原来的自然相同呵!你在被逼而改变了自然!不然,何以你所塑成的人像却并不和模铸物所产生的印象相同呵!”于是罗丹再申述说,所谓模仿自然,并不只是描摹自然的外表而且是描摹自然的精神。当一位艺术家在描摹自然的时候,这时的自然并不是自然的本身,而是艺术家心目中的自然。“美术家所见到的自然不与他现在流俗人的一样,因为艺术家以自己的情绪,启示自己以物体外表下面的内在真理。”在美术家的心目中,自然界所有都是美的。自然界本身有被人公认为丑陋的部分,但是经过艺术家的魔杖一击,它立即就会变成美的。在一个真正配称艺术家的人看起来,自然界之所以是美的,那是因为他是真正抓住了自然的精神。
中国画家喜欢讲“气韵”,意思也是说绘画虽然应以自然为本,但不能徒注意外表而须注意自然的神韵。董其昌是比较注意描摹自然的。他说:“画家以古人为师已是上乘。进此当以天地为师。每朝看云气变幻绝近画中山。”宋、郭熙云:“学画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临者上而瞰之,则花之四面得矣。学画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于素壁之上,则竹之真形出矣。学画山水者何以异此?盖身即山川而取之,则山水之意度见矣。”韩干画马有“厩中万马皆吾师”之说。但是描摹自然当注意自然的神韵,不可仅及外表。明、唐志契云:“山水原是风流潇洒之事,与写草书行书相同,不是拘挛用工之物。如画山水者与画工人物花鸟一样,描勒界画妆色,那得一毫趣味?是以虎头之满壁沧洲,北苑之若有若无,河阳之山蔚云起,南宫之点墨成烟,子久、元镇之树枯山瘦,迥出人表,皆毫不着象,真足千古。”足见艺术上乘非仅止于描摹。
诗人雪莱(Schiller)谈过,自然是燃烧诗人灵魂的火,诗人只有从自然里面才能获得他的力量。艺术是有相当模仿性的,但是这不等于说,艺术完全是自然外表的摹本。无论在音乐、绘画、诗歌、戏剧里面,我们不能不用自然现象中的材料,艺术的内容形式都不能不类似自然现象。假使我们画一个不像狗的狗,不像人的人,那末根本我们就无从欣赏。而且这类怪物我们也无从创作。但是假使艺术只是绝对的和自然界一样,那末,请问哪一位艺术家对于自然详细内容的感觉,能够比照像底片的感光性更灵敏呢?而且着色的照片当为最上乘的绘画,铜铸的人像当是最艺术的雕刻,法庭上的口供记录当是最好的文艺创作了。据说,欧洲有人画了一幅油画,名叫《崇拜金犊的犹太人》,表现一段圣经上的故事。这位画家为表达逼真起见,把牛犊凸出画面,用真金涂在犊身,好像一个真的金犊。请诸位想想看,这幅画能成功最上乘的艺术而能引起欣赏者无上的灵感吗?假使有画家用真金来表达金黄色的落霞,用真沙来装饰在他画上的沙滩,用真羽毛放在他所画的飞禽身上,其结果绝不会增强欣赏者的想象力和感应,而反足以破坏它。
自然界里面的任何对象,无论是一棵树、一朵花、一个人、一处风景,在我们各人的知觉中虽有小异,却是大同的。例如我们都会知道这是桃红,那是柳绿,这是少女,那是老翁。各人彼此之间的知觉可说大致相同。但是,自然界在各人心目中所引起的想象不同,所以激动的情绪不同。这种想象和情绪方面的不同,又是随着各人的人格修养之不同而不同的。中国人论艺术作品常有所谓雅俗之分。“俗”就是通俗,就是一般人的看法。无论你是俗人,或是雅士,假使这是桃红,你不能说它是柳绿;假使苹果是可吃的,树枝是可以当柴燃的,那末,你就不能说苹果是可以当柴燃的而树枝是可吃的。这意思是说,自然界对于我们在知觉和在实用两方面是没有多大分别的。但是从美感方面讲起来,一位雅士和常人便大不相同了。在雅人认为美的,在俗人看起来却并不美;在俗人看起来美的,在雅士却又不美。例如一枝稀疏的梅花,在画家看起来是很美,但是一位黄包车夫在新年里面却愿意买一幅美女广告画。这就是所谓各人的修养不同了。自然主义派的罗丹说:(www.xing528.com)
“一个庸俗的人所抄下的自然,永远不能成为一件美术的作品。这是由于他视而不见,他想毫无遗漏的把每个自然的细节都抄录下来,其结果则平板而无品格。并且美术家的事业不是为庸俗的众人而设的。……美术家则反是。他在看,——他的眼睛安放在他的心上,深深的于自然的胸腹内诵读。”
这一段话,正可以说明在庸人眼睛里面的自然界和艺术家眼睛里的自然界,是不同的。俗人是把他所知觉的自然界全盘接受;艺术家则是有所选择,他在他所知觉的自然中选择最能引起他的灵感,最能引起他丰富的想象的一部分。还有一点我们要特别注意的。也许有一部分自然界,无论在谁看起来都是很美的,但是这种自然界的美,不一定能够产生艺术上的美。例如有许多天然的风景是不能入画的,因为自然界里面,有许多地方是人类的艺术所不能表达的。我们要知道自己技能和物质条件的限度。无论我们调和颜色的本领多大,我们也绝难表达晚霞的彩色。艺术家往往选择自然里面比较简单的部分而把它加以美化。所以有许多在自然界美的地方,在艺术上也许就不美的;在艺术上美的对象,在自然界里面也许原来是丑的。艺术并不等于模仿自然。艺术美也不等于自然美。艺术家对于自然界的取材必有所选择,有所安排。在这种选择与安排中,却表现艺术家的技工、风度、情感、修养。艺术家可以说是模仿自然,不过他并不模仿自然所激起人类的感觉,而是模仿自然的精神。一幅中国山水画,初看时往往甚不似自然,因为它里面有许多地方很不合比例配景的;可是当你凝神注视的时候,它是最似自然的了。因为艺术作品的作用在能传神。歌德说:
“艺术家对于自然有两重关系。他同时是自然的主人,也是它的奴隶。他是它的奴隶,因为他必须使用人世的工具,才能叫人懂得;他是它的主人,因为他奴使这些人世的工具,使它们效用于他的卓越的心裁。艺术家要使观众见到一种总印象,这种总印象在自然中寻不着,它是他自己心的产品,或者说,他的心被一般灵气所鼓动的结果。如果我们随意浏览这张画,里面一切事物都使我们觉得自然,觉得它仿佛是自然的拓本,这样美的画在自然中向来见不着的。”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