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理现象：以美为核心

美国新实在论者桑塔耶纳（George Santayana）说：“除了我们自己，除了我们人类的偏好，在一个机械的世界里面，我们绝得不到一点价值。假使我们的意识消逝了，那末价值的可能性也消逝了。再者，价值不仅是随着一切的意识的消逝而从这个世界中消逝，而且在人类经验中过分抽象的因素，只有一种纯理智的结构……在这种情形之下，也好像意识消逝了一样，一切的价值都消逝了。”美是一种价值，它也少不了主观的意识作用。不过有一派思想家太偏于主观方面，以为价值的成立完全是一种心理现象，外物的媒介是没有什么关系的。

美感经验有一点和其他的经验不同的地方。在日常经验中，我说这朵花是红的，这时候别人也同意说它是红的（除了少数色盲的人是例外）；我说这个球是圆的，大家也都同意说它是圆的。但是在美感经验中，我们的意见便大不相同了。例如我说：“这位小姐多美啊！那秋水似的眼睛，柳叶似的娥眉，樱桃似的小嘴！”可是另外一个人也许说：“不错，她那秋水似的眼，柳叶似的眉，樱桃似的嘴巴，但是她并不美呀！”一个对象的形像，在各人心目中是相同的，但是一个对象的美丑，在各人的目光中可以大不相同。即使同一对象在同一个人的观赏之下，也能因为这一个人的心境不同而有不同的美感效果。当我心里面很安适悠闲的时候，欣赏一个轻松愉快的调子，这时候我便深深感觉到这个调子的美。可是当我心里烦闷忧虑的时候，听见这个调子，这会使我讨厌这一个调子，结果只觉得它烦躁骚扰，一无可取。这是同一个对象，这个对象并没有起多少明显的变化，但是在不同的主观心境之下，却有大不相同的美感经验。这种美感经验的分异，当然是因为主观的心境所产生的。既然美感经验的特点就是它在个人心目中有不同的经验；既然这种歧异是起原于个人主观的心理状态；那末，美感经验只是表现个人主观的心境而已。

这种主观的心境便是一个人的爱好。各人的爱好有不同，因此各人的美感也不相同。何以各人的爱好会各不相同呢？这大部分是由于过去的训练不同。据说有一次的音乐会里面，在闭幕的时候听众方面报以热烈的彩声，似乎大家很能欣赏这次音乐的美妙。但是有人听见在他们的议论中，有人说某一位唱歌的小姐身上的衣服很好看，有人说当她谢谢观众时一鞠躬的姿势很有趣，又有人说她的歌喉非常悦耳。从这些议论中，我们知道因为各人在过去的训练不同，注意的方面不同，兴趣不同，于是各人所欣赏的方面也就各不相同了。特别受过音乐训练的人，便能特别欣赏音乐的妙处，更只有特别受过音乐训练的人，才能创作音乐中的歌曲。但是徒有过去的经验仍然不够，因为还要有天才。例如对于音乐有天才的人，他在这一方面便有特别丰富的美感经验。

美感是一种主观的感觉。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用另一种事实来说明。别的经验在各人之间可以互相传递，而美感经验一定要亲自体会。假使你说这桌子有五尺长，你能用一根尺量给我看。但是当你说这画很美的时候，你却不能用客观的方法来证明，除非我自己也体会到这个境地。假使有人说某处火烛，我虽没有亲自看见，但自能了解他所说的是怎样一回事。但是假使他说某处的风景很美，那末，我非亲历其境，不能领略其中的美妙。这足以证明美感经验乃是主观的。(www.xing528.com)

在美感经验中，所谓主观的因素，在各个主观论者之间又各有不同的解释：（一）有人说，美乃是内心快感的外射。外物本身是没有意义的。当它们和人类的需要发生关系的时候，它就发生了意义。水是可以饮的，苹果是可以食的，笔是写字用的，刀是割物用的。外物在满足我们的欲望时，我们内心就发生了一种快感。我们有时会把这种快感投射在外物的身上，这时我们对于它便发生了一种美感经验。（二）又有人说，美是情感的传达。当我是满腹愁肠的时候，我所见到的景色也都是一片凄凉。当我是欣欢鼓舞的时候，我所直接感到的形相也都是愉悦轻松的。当我的情感转移到外物的时候，我就会感觉到外物的美。（三）又有人说，美是一种理想中的满足。他们以为实际上欲望的满足，只是对外物发生快感而不能发生美感。美感只是当我们在实际上未曾得到满足而在理想中求到满足时，我们所得的一种感觉。当我们说着对象很美的时候，我们只是把我们在理想中得到满足时的快感，移射到对象上去。美可以说是我们的理想。当我们把对象当做符合于我们这种理想的时候，我们就说它是美的。

以上我们是说明主观论者怎样把美当做主观的心理现象。现在我们要批评这种主张。我们觉得这种说法有三点可以疵议的地方。第一，有些爱好并不是美感。我舍不得离开我住惯了的一间破旧的屋子，这并不是因为我欣赏它的美。母亲特别喜欢她自己的癞痢头儿子，这也不是因为她的儿子比别人的儿子美些。所以我们也许可以说，美感和爱好是有关系的，但是我们却不能说凡爱好一定都是美感。第二，我们承认各人对于同一对象的美感是不同的。同一对象有人说它美而别人说它丑。但是一般而论，我们对于某一对象的美感尚有相当的一致性。一首好听的曲子，大部分的人听起来都是好听的，所不同者只是各人所能欣赏的程度有差别而已。一处好看的风景，一位绝色的佳人，大家对于她同有美感。这种一致性是不能否认的。那末，这种一致性颇足表示美感经验是有相当客观标准的。即以同一个人欣赏同一个对象而论，我们对于同一对象的欣赏多少都有相当一贯性的。这就是说假使我欣赏一个对象的美，我们以后也是欣赏它的，除非这个对象本身起了变化，或者除非我一时心绪移置到别的对象上去了。当我的兴会一时移置到别的对象上去，这只能够说，我暂时对于这个对象未曾注意，而不足以证明我对于它的欣赏完全不同了。第三，假使美感经验完全是主观的心理现象，而不必凭借于外物，那末，当一无外物凭借的时候我们能随意产生美感吗？或者当我们欣赏一幅美丽的图画时，我们能够故意改变主观的态度，而是这幅图画变得丑陋不堪吗？而且以后我们将积极说明有许多客观现象，一定是美感经验的必需条件。假使这种客观条件不存在的话，美感经验便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