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式与内容的争论及其在艺术中的关系

当木匠做一张桌子的时候，他要想到这张桌子的式样，同时也要选择适当的材料。在工程师还没有起造房屋之前，他先要打样和搜集材料。在我们眼前的这个世界上，任何对象都有它的形式和它的内容。不过所谓形式，不仅是对象的式样，而且是一个对象之所以成功这个对象的特质。桌子之所以为桌子而不是其他的东西，它一定自有其独特的性质，这便是我们所谓桌子的形式。有人说，桌子之所以为桌子，这是因为它有被我们应用的某种功能。根据这种说法，桌子的形式便是桌子的功能。又有人说，桌子之所以为桌子，这是因为它有一种特殊的配合和组织。照这种说法，桌子的形式便是它的特殊组织。总而言之，当我们谈到一个对象的形式时，我们是指它的外表的式样，内在的组织，特殊的功能。内容便是指一个对象的材料或组织成分。在理论上，我们对于一个对象的形式和内容，往往有偏颇的见解。有人说，假使没有材料，根本就无所谓桌子，所以桌子的存在完成是由于它的内容。反过来又有人说，假使徒有一堆的木料而没有桌子的功能组织，那末，这堆木料也不成其为桌子，所以桌子的存在完全是由于它的形式。现在我们就是要讨论这个问题在哲学各方面的论点，然后特别指出这种争点在美学上的重要。

形式和内容的争论，可以说是起源于希腊的玄学。照柏拉图（Plato）的意见，一个对象有变迁的方面，也有永久的方面。例如一张桌子由新而旧，由旧而坏，在不断的变迁。但是这张桌子不管它怎样变迁，它总是一张桌子。我们所看见的桌子是变动的，但是我们对于桌子的理念是不变的。变动的是桌子的材料；不变的是桌子的理型。我们所感觉的对象包括有原料和理型。一个对象之所以成为一个对象，这是因为它有这种对象的理型。所以柏拉图以为只有理型是实在的，而感觉材料是不实在的。但是照亚利士多德（Aristotle）的说法，形式和材料是不能分开的。一个对象的成立自有它的形式，也自有它的材料。他又把这个世界的许多对象分成许多的阶级。一个对象在此阶级的形式，在另一阶级却又是材料。例如个人是由许多细胞做材料在人类的形式中所组织成功的。但是许多个人又是组织社会的材料。所以他认为形式和内容不能分离。

在知识论方面也发生了这个争论。人类对于外物的知识是怎样组织的。有人说，知识就是由于外物经过我们的感觉器官所映射和住持在我们心版上的印象。在反面又有人说，知识是由于人类固有的一种理性作用所发展成为的。前一派注意知识的材料，后一派注意知识的形式。但是照康德（Kant）的理论，知识的成功少不了形式和内容两方面。感觉供给我们知识的内容，而理性供给我们知识的形式。内容没有形式便混杂凌乱；形式没有内容便空洞虚妄。(www.xing528.com)

同样的问题也发生在道德行为方面。有人说我们对待别人只要问心无愧，在外表上虽然被人视为不道德，这也在所不计。例如我心里对我的父母很好，而在外表上一点也没有表示出来。形式的表现他们以为是虚伪的。道德行为应重本质。在另一方面，有人主张行为的仪式是很重要的。你对别人好不好，这要看你在实际行为对待人家如何。即使你只凭空在口头上说：“我在心里很爱你”，这是无法证明的。因此，内心需要行为的表现。不过孔子说：“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这意思是说，假使一个人只重实质而不注重文采，其结果这人便显得粗野而不开化。反之，假使一个人只注重外表的文采而不顾及本质，那末这个人便难免浮而不实。假使一个人能够文与质相均称，那末他才是一个君子。真情需要流露于外表，外表须要是真情的流露。

这个问题在艺术上便成为了抒情与描写的争点，表达的方式与所表达的内容的争点。有人以为艺术乃是把主观对于外物的形相接触的那一刹那间所生的直觉，用一种形式表达出来。例如戏剧离日常生活太近，容易注意到它所表演的内容而忽略形式，因此，它很难把生活的美的方面表现出来。再如音乐，在音韵声调中有一种抽象而形式上的美，而不必注意到它的内容是表达一些什么东西，或者顾虑到这些内容是道德的或不道德的。这一派是注重形式，把艺术当做是一种形相的描写，特别着力于怎样使作品在别人的感觉方面发生效果。又有人说艺术是生活的反映，苦闷的象征，内情的外达。中国所谓“文以载道”。他们注意艺术的内容。无论在诗歌方面或书画方面，都应该是有所为而表达的，绝不能徒顾外表的华丽而不重思想内容。所以这一派的意见，以为艺术的使命是如何借最少的媒介工具而表达自己的怀抱，和引起别人在思想和人格方面的共鸣。现在我们并不预备解决这个问题，不过我们不妨暂且把我们的立场表白出来。我们以为事实上内容和形式根本是分不开的，内容和形式同样是艺术的必需条件。只有材料而无表达的形式，或只有形式而无情感思想的内容，这都不能产生艺术，而且同一对象，在某种情境中是内容，在另一种情境中便是形式。凡把价值分成形式和内容的人，都没有认清经验本身乃是完整的、有机的。当我们在讨论的时候，我们是抽绎的把经验分成形式和内容，但是这只是权宜之计，而不能以为本然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