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访人物简介:
戴尔·坦普勒(Dale Templar)是英国资深电视制片人,有近30年的专业纪实节目和纪录片制作经历。她在英国广播公司(BBC)电视台工作了22年,服务过的部门包括:科学、自然史、纪录片、流行纪实节目和时事新闻。戴尔·坦普勒曾在至少65个国家工作,擅长制作自然和探险的纪录片,是BBC获奖无数、具有里程碑意义纪录片《人类星球》的制片人。
对话人简介:
董浩珉,导演、制片人,中央新影集团董浩珉工作室创作总监,伦敦艺术大学文学硕士学位。从2002年开始服务于中央电视台,获得包括金熊猫人文类大奖、中国龙奖金奖在内的十余个纪录片奖项。2015年、2016年“金熊猫”国际纪录片节评委,是大型纪录片《瓷路》执行总导演,《稻米之路》《景德镇》总导演。
【董浩珉】当今英美的纪录片引领世界风潮,但我们也注意到,从制作理念和节目样态来看,英国BBC的制作与美国国家地理频道以及探索频道很不相同。您认为关键差异在哪里?
【戴尔·坦普勒】我认为英美纪录片有非常多的不一样,比如在解说词的使用上,美国纪录片的画外音非常直接,解说会直接告诉你发生了什么。而在英国,我们使用画外音仅仅是为了使观众从一个段落过渡到另一个段落,对于采访的使用也会更长,我们比较注重故事本身带来的张力。因此,我们故事讲述所使用的时间也许会更长一些。
其次,美国纪录片的剪辑更快,他常常帮助你节约时间,但同时也代替了你的思考;而英国纪录片的节奏要慢一些,会给出更多的时间让观众思考故事所带来的情绪。然而我不得不说,这只是一般情况。因为这一切都因实际情况改变而改变,取决于你面对什么样的选题,要做什么样的节目。比如真人秀,我们允许主角讲得更多,由他们来叙述故事;而在美国,更多则是由叙述者来推动故事进程,控制节奏快慢。美国人的剪辑风格,是通过技术处理,尽量让每一件事都呈现出极致的状态,具备强烈的戏剧性。在这方面,我更倾向于英国的处理方式,我们努力保证纪录片里的故事情绪不会被剪辑所破坏。不过话说回来,美国人还是做了很多了不起的纪录片,他们的作品受到大量观众的认可。英国和美国风格不是对立的,都很棒,只是有些许不同而已。这一切皆取决于制作人自己的喜好。
【董浩珉】英国的纪录片制作人,比如你在实际拍摄之前是否会做严格的调研,最终落实在拍摄脚本上。流程上你们是怎么做的?
【戴尔·坦普勒】这是一个好问题,前期大量的、事无巨细的准备我认为是英国纪录片人的优秀传统。在英国的各大广播公司,包括ITV、4频道、5频道,我们都会在拍摄前做很多准备工作,甚至比实际拍摄时的工作还要多很多倍。因此前期非常关键,我们会做大量的前期调研和案头工作以确保故事事实和内容的正确性。如果节目里有不同的角色存在,不管这个人是专家、明星或是主持人,只要有可能,我们会和所有角色确认好所有的内容。我们在拍摄前就会对拍摄对象进行采访,确保这是我们寻找的人物。这一切都准备就绪,当你进入实地拍摄时,也就是进入最花钱的部分时,我们整个团队就会配合有序。我们的导演、摄像师、协作团队可能出现错误的机会就很少,于是我们便能够在规定时间内完成工作。这么做,并不意味着节省制作费,我们只不过是把花钱的部分提前到准备阶段。当然,在准备阶段有足够的预算、做好足够准备的目的,是为了减少不确定性,这样拍摄的预算就能有效控制。同时,足够的准备也能够大大节约后期时间。因为我们在进入后期之前,就已经掌握了正确的内容、正确的拍摄对象和理想的故事节奏。
【董浩珉】对于纪录片拍摄的预先准备,这是一个大问题,业界甚至存在针锋相对的争论。争论焦点在于,预先的准备是否会破坏故事的真实性。
【戴尔·坦普勒】在我看来这并不矛盾。首先,如果你事先采访某人,你知道这个故事很好,在大部分情况下你再回去时应该就能拍到这个故事。但在节目制作上有太多不同的类型,有时你并不希望与拍摄者提前沟通,希望获取并记录下一种偶然状态,这取决于你拍摄什么类型的纪录片。但这也并不意味你不做准备,否则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呢?
如果是观察类纪录片,你可以提前确定好你的拍摄对象,有一个基本的故事走向把握。但真正拍摄时,是拍摄正发生在他们身上的故事,这样你就不可能提前有脚本,提前做好方案。但在其他类型的纪录片中,如真人秀,我们可以提前做好脚本,有故事提纲,一切都可以提前准备好。但你知道,这里讨论的一切定律都是需要有变通的。作为一个节目制作人,你可以有计划,但当拍摄地点发生变化时也需要具备改变的弹性。也许你在准备时是晴空万里,但当你实地拍摄时就开始下雨了,这样你就必须得修改拍摄计划。这里讨论的修改拍摄计划,并非仅仅指更换环境继续拍摄,并非完全指从下雨的室外更换到室内,做拍摄顺序的调整。而更多的是指,依据实际情况的变化去发现可能已经改变的故事走向,发现比原计划更有意思的故事。作为一名纪录片导演,你得随时准备适应拍摄地点,这是很需要掌握的技巧。
【董浩珉】典型的英国制作及其讲究流程控制,你们在《人类星球》项目上实施怎样的流程控制?
【戴尔·坦普勒】《人类星球》需要预先调研故事,总的来说我们会进行实地研究,最终找出解决方案。首先我们会通过资料调研,如果对一个故事感到满意,就会派出一个团队去考察,寻找到拍摄人物,并对这个故事进行二次评价。从现场回来之后,我们会对故事做构架,预写故事脚本,考虑这个故事的拍摄方法。我们要计划好用什么设备,比如在哪里用移动设备,在哪里进行航拍,在哪里需要升降设备以及特殊设备,等等,你需要提前计划好一切。不过,这并不能保证万无一失,当你进入实地拍摄时,有可能还会出错,而且是错误不断。在《人类星球》拍摄中,即便我们计划好也经常面临困难,因为我们经常要拍摄的对象是野生动物和人。你可以控制人物的出现,但你不能控制野生动物的出现。因此我们会准备足够的预算,有时候等上好几个星期才能拍摄一段。
【董浩珉】《人类星球》在全球选择故事,你们是怎么在无数的故事中挑选出现在的内容?
【戴尔·坦普勒】我们理解是,《人类星球》这个选题不仅仅是人文类题材,它还关注人与自然的关系。如果这样定位,我们的故事选择范围就会被人类、自然两个关键词限定,这样就极大缩小了故事选材的范围。
明确了选题范围,我们还会加入另外一个限定,那就是去寻找没有被拍摄过,也没有被讲述过的故事。我们知道,这三个条件限定之后,我们将会面临一个巨大的难题,因为能满足这些要求的故事题材非常难以找到,即便找到,对于节目制作人而言预算也太高,拍摄起来非常昂贵,拍摄地点太难以到达。
我举个例子,当时我们在西藏拍摄一个关于天葬的故事。首先我们摄制组去西藏等待一个人的死亡,然后劝说他的家人允许拍摄这位过世父亲天葬的过程。这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我们不能确切知道他什么时候死亡,死亡之后家人是否依然同意我们拍摄也是一个问题。在天葬的过程中,是否能够一切拍摄顺利?如果出现意外怎么处理?万一拍摄不到最重要的镜头,我们是否还有其他的备案?因此,你必须做好所有准备,要有足够的拍摄周期和预算,然后就是坐等一切发生。就花费而言,《人类星球》虽然预算不少,但面临类似的不确定性也非常多。
【董浩珉】《人类星球》这种大型制作,在人员的管理上一定非常有难度。但我们也知道,英国的制作机制比较特别,非常强调流程和效率。首先我想问,核心团队由几个人组成?
【戴尔·坦普勒】答案或许会让你吃惊,因为核心的制作团队实际很小。由我本人牵头,加上4个非常优秀的制片人兼导演,然后4个助理制片人,4个调研员,这就是我所有的人了,他们都是英国人。我们为了这个项目共同努力了4年,这是一个相当长的拍摄周期。《人类星球》正是以这个团队为核心慢慢延展开来,我们去到故事的发生地,还会和当地的专家合作,随着节目的进展,前后有数百人参与这个摄制团队。在实际拍摄中我们基本保持2~3个机位,在一些特殊的场面,会增加到5个机位。(www.xing528.com)
【董浩珉】摄影师的工作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创作部分。《人类星球》几乎涉及地球上所有的特殊场景如高山、峡谷、海洋等,在特殊环境下你们会有不同的特别摄影团队吗?
【戴尔·坦普勒】绝对需要。比如在高山拍摄中,我们的主摄影师可能是世界上最好的高山摄影师,他的作品有《冰峰168小时》(Touching the Void)等,他本人就是个登山运动员。在《人类星球》里,我需要将机位设置在海边的高位,于是我们让这位摄影师攀登上海边的悬崖,悬挂在上面进行拍摄。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机位,只有他能够出色完成,我们便可以在《人类星球》里看到那些经典的画面。另外,在拍摄与海底相关内容的时候,我们启用了很多职业水下摄影师,他们能在海洋里行动自如,能快速布光和捕捉完美的画面,是这方面世界级的专家。又比如在丛林的拍摄中,我们需要把小型移动摄影车架在树上,这样就需要专业的移动摄影车操作员来完成这些不可思议的经典镜头。有时候用自然摄影师,有时候用纪录片摄影师,有时候两者都用。比如在西藏拍摄天葬故事的时候,我们让自然摄影师拍摄了鸟类飞翔与着陆的镜头,抓取动物的故事。让纪录片摄影师跟拍、捕捉人物故事。所以,我们的工作非常具备创造性和挑战,没有一个单一的方法能够解决所有问题。
【董浩珉】您是一位具备世界声誉的纪录片制作人,在英国也拥有一家制作公司,纪录片制作是一门好生意吗?
【戴尔·坦普勒】纪录片制作在任何一个国家都很艰苦。我知道在中国,纪录片正在快速发展,很激动人心。然而就像我提到,纪录片制作永远是一个艰苦的工作,事实上我制作纪录片,也做真实类节目。我觉得作为节目制作人,很少有人只专注于《人类星球》这种经典的纪录片制作。但也不一定,要看本人的兴趣和能力。比如我,我喜欢到国外,到地球上不可思议的偏远地方进行拍摄。所以,我既喜欢拍摄经典的传统纪录片如《人类星球》,也喜欢制作真人秀。我经常与极限冒险家贝尔·格里尔斯(Bear Grylls)合作,我们合作了很多《荒野求生》节目,于是你也可以认为我是娱乐类真实节目制作人。我为BBC做探险类纪录片,传统的自然历史类节目,同时我也为ITV制作娱乐节目。我觉得作为制片人、导演,一定要有宽阔的视野和雄心,一定要涉及各种类型的节目才有意义。我所擅长的就是在不同国家进行拍摄——我在70多个国家工作过。我专业从事拍摄有市场价值的纪录片或是极限类纪录片。这对专业能力是一个挑战,但这种柔软性会对你长远的事业很有帮助。这很难,但我很喜欢制作不同类型的电视节目,这才是你可能成功的唯一理由。
【董浩珉】制作不同类型、跨界的节目,听起来似乎有点困难。但如果我们分析各种节目,一定有什么内在一致的要素作为核心能力。您认为这是什么?
【戴尔·坦普勒】故事,故事是一切。好故事是什么,怎么讲述一个好的故事,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可能不是我们今天能讨论的范畴。但无论如何,这就是我们最终要掌握的、最基本的东西。然后你就能把这个技能运用到不同的领域中去。可能这就是你说的贯穿始终的线索。
因此我认为,如果你有制作节目的热情,又有讲好故事的能力,你就有能力将自己的技能从一个类别转移到另一个类别,这样也能使你不断进步,成为一个更好的电视制作人。举个例子,我在BBC曾经制作过演播室节目,制作过大型的户外直播节目、观察类纪录片、传统纪录片以及真人秀,等等。我曾经涉足不同的电视节目形态,也涉足过如科学、自然历史等很多不同的主题;有些以主持人为主,有些以普通人为主。我们需要跟不同的主持人或著名人物合作,还有就是跟有天赋的新人合作。这很重要,把这些新秀带入电视领域,帮助下一代从业者获得制作电视节目的技能,是我现在工作的一大热情。
【董浩珉】做内容的人,了解观众需求最重要。作为一个为不同国家、不同文化背景人群制作节目的制作人,你凭什么能力去分别理解他们,又是怎么做到内容符合不同需求?
【戴尔·坦普勒】关于内容标准问题。首先,英国电视节目的制作标准很高,我认为这样高标准的节目在国际市场上本来就具有吸引力。但也不是所有的节目都如此,因为有些节目就只是为英国观众制作。什么节目可以跨文化传播?举个例子,比如《人类星球》,你知道这样的节目在各个地方都会通行,因为它是关于人类的共性,它使每个人都能在别人的故事里看到自己。我曾有大量时间在不同国家与不同的人们工作,我看到不同的种族其实都有很多的共同点。你知道,虽然我们住在不同的地方,比如中国的电视观众与英国的电视观众会有很多不一样,但我们都是人类,我们有许多共性,有许多能互相理解的地方。
【董浩珉】您总能为自己的项目找到足够的预算吗?
【戴尔·坦普勒】谈到预算我很幸运,我曾经拥有可能是电视纪录片领域里最大的预算。目前,我和网飞公司(Netflix)合作,预算就很高。然而你知道吗,我刚刚做了个节目今晚会播出,这个节目的预算就相当小。但无论预算大小,关键是一定要制作出高质量的节目。当然如果预算低,你就不可能去到《人类星球》的拍摄地点制作节目。但即使预算不高,如果你是一个卓越的制作人,你依然能够讲述一个很棒的故事,不是吗?
【董浩珉】如果说对内容的把握,是电视节目制作人的基本能力,除此之外,下一个重要条件是什么?
【戴尔·坦普勒】为你的节目找到正确的人非常重要,你必须要有正确的团队,这也是我经常提到的观点。我是制作人也是导演,但我周围也有很多很优秀的人。如果一定要说我有什么过人的技能,我认为自己能够为节目寻找到最好的团队,这确实是我比较擅长的。你得有许多摄影师、制作人、导演朋友,而且有能力将他们找来和你一起工作。这非常关键,如果你做到了这一点,工作就简单多了。
【董浩珉】大型纪录片,除了制作播出的节目之外,你们是如何尝试以节目为核心做周边的商业规划?
【戴尔·坦普勒】很显然,如果你做一个大项目,如《人类星球》,我们有图书配套,而且在节目播出后不久就发行DVD、蓝光碟,我们还做了日历等各种不同类型的商品。当然这个节目有着很大的市场号召力,这一切计划的前提。如果在今天,还要加上网络营销(Online Presents)这也非常重要。很久以前,我曾经只是单纯地为电视平台制作节目,但现在我必须考虑各种平台。所以现在当你制作一个节目时,你不得不考虑不同的观看人群。你得考虑到在iPhone手机上观看的群体,在影院大荧幕上观看的群体,还有在家用电视上观看的群体。毫无疑问现在是非常有趣的时代,我认为在今天,作为一个电视节目制作人的挑战在于内容如何适应科技的发展。科技发展得很快,电视产业的发展也很快,我们消费内容的方式也正处在一个令人激动的时代。很开心现在自己还在做节目,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对电视产业而言振奋又充满革新的时代。
【董浩珉】网络传播方式会带给纪录片带来怎样的可能和未来?
【戴尔·坦普勒】未来在哪里?我觉得未来的发展,绝对是对时间的重新认识。我们曾经固执地认为某档节目必定在周二晚间8点播出,现在这个状况在逐渐发生变化,其实已经变了。我们很清楚现在人们观看节目的方式已经与5年前有很大的不同,我们必须跟随市场变化。当然,分享内容的方式也发生了重大变化,人人都能够从不同渠道获得内容。因此我认为,我们在制作和思考节目时一定要更聪明,因为我们的观众现在有了很多选择。如果是10年前,你观看节目的选择很小,只能从电视频道上观看节目,那么节目的质量可能仅仅是过关就行。而现在,如果你想节目大获成功,你就得做真正有突破性的好节目,要与其他节目有明显的不同,这种不同可能是一两个局部,也可能是全面的创新,市场不会在乎你预算的高低,只在乎结果。市场在变、观众在变、观众观看节目的方式也在变。这是一个振奋人心的时代,虽然我不知道所有的答案,甚至无法估计纪录片的未来是什么,但我对于能够在这个新时代,为新的观众制作新的节目而感到激动。
【董浩珉】在每个人都能上传节目,网络视频无处不在的时代,您认为电视节目制作人的价值在哪里?
【戴尔·坦普勒】当然,我认为对制作视频内容的人而言,现在有很多机会。很多人可以制作电视节目,他们能用手机拍摄,将视频推送(push video)到网络上进行传播。但作为节目制作人我们明白,与手机推送的上传节目相比较,生产专业优质内容是非常复杂的流程。是的,现在有很多年轻人利用手机软件能轻易剪辑出视频来,但千万别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节目制作的技巧,纪录片制作的技巧,故事叙述的技巧,这样一系列的技巧可能需要很多年的学习和锻炼才能掌握。如果这么思考,我们就明白了。专业永远是有价值的。如果要问我电视是否有未来,或许这个问题不该局限于电视媒体范畴,我更愿意说,不管未来内容的传播方式如何,不管它的时长如何,优秀的视频内容一定有着很重要的地位和不可取代的价值。那么,出品优质内容的制作人,在这条产业链上毫无疑问有着不容忽视的重要价值和未来。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