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访人物简介:
周保华(Tony Chow):新加坡独立制作人协会前主席,曾担任全球知名发行公司Off The Fence高管,是具备国际声誉的纪录片制作人、教育家和节目战略顾问。
对话人简介:
董浩珉:导演、制作人,中央新影集团董浩珉工作室负责人,伦敦艺术大学文学硕士,获得包括金熊猫人文类大奖在内的十余个纪录片奖项,著名作品有《瓷路》等。
【董浩珉】无可否认,最近几年中国纪录片无论从产量还是质量上都快速进步,但我们也看到,国际上的制作水平也在不断提高,甚至有些人认为,中国纪录片总是处于追赶西方的状态中。作为一个国际制作人,您认为我们与世界一流制作水平的根本差距在哪里?
【周保华】我觉得缺少在讲故事方面的能力,就是可以把一个比较沉闷的题材生动化,这不仅仅中国,在整个东方都是一个挑战。东方的文化都比较讲究直接讲述,比如我们讲茶,就仅仅在陈述茶本身,而西方讲故事的技巧可以把一种茶弄得非常有戏剧性,也一定赋予一个悬念。我们对悬念的理解和西方是有差距的,他们可以把悬念深层次地去挖掘,然后把故事弄得更加精采、更有吸引力,这是西方的优势,这是因为他们多年在文化方面的演变,是在做电影也好,做电视剧也好,做纪录片也好,这都是他们遵循的原则,他们就是有把故事做得紧张的冲动。而在我们东方,尤其对中国纪录片来讲,现在大部分的制作人觉得一定要有学术性,一定要有理性,就是把整个东西全部摆出来,全部丢给你,而且丢给你非常多的东西直到你无法去吸收,最后变得非常沉闷,这就是目前中国,乃至亚洲纪录片的一个大问题。
【董浩珉】我们在制作《瓷路》的时候就面临这样的问题,因为它是一个全球性的题材,我们必须要兼顾东、西方的视角,在故事结构上也做了一些有益的尝试。这个片子在中央电视台2013年纪录片国际预售中,预售额仅次于《超级工程》和《舌尖上的中国》,这个成绩从一个方面说明我们在“中国故事,世界表达”方向上迈进了一步,但不得不说,这依然不是我们最擅长的方式。这是否就可以理解为您提到的东、西方对故事理解的差异?其实说起东方纪录片,不得不说日本的纪录片。NHK有大量的历史文化类纪录片,总的来说节奏非常缓慢,甚至有些拖沓,这种形式似乎已经成为日本纪录片的特征。我的问题是,难道东方纪录片一定只能呈现这样的形式吗?
【周保华】日本在“二战”之后好多年都非常自我,他们也不大在乎外国的一些看法,他们的纪录片主要市场是国内,因此他们自己的叙述形式成为主流。但最近十多年,日本经济受到很大的影响,经济衰退、人口老化迫使他们更迫切融入全球市场,然而与周边国家相比较,他们的觉醒有些晚了。
回答你第二个问题,就是东方人讲故事是否也可以做得好。韩国做得非常非常的棒,其实韩国此前已经默默耕耘十到十五年。比如韩国人在十多年前开始意识到,要在游戏产业上有更大突破。于是政府就资助有天赋的人去美国进修电脑游戏,在接下来的四五年间,当他们掌握了游戏的精髓回到韩国之后,韩国游戏产业于是得到了长足发展。现在韩国的游戏产业已经非常发达,已经可以与美国并驾齐驱。影视产品也一样,最近他们的影视产品突然风靡世界,其实他们早就做了很久的准备。从韩国现象我们可以看出,他们的故事思维已不仅仅是东方的、韩国的,而是大量吸收了西方的叙事方法。
【董浩珉】说到韩国,我想起新加坡。我们注意到,很多具备国际声誉的纪录片制作人来自新加坡,世界最主要的纪录片机构,如国家地理和发现频道的亚洲总部都设在那里,为什么新加坡在亚洲的影视行业地位如此特殊?
【周保华】其实是新加坡的地缘位置所致,因为它是所谓中西的一个交叉点,对纪录片来讲,其实是一个很好的生态发展趋势。新加坡不仅在语言上具备优势,在观点上也蛮中立的,对亚洲和西方世界语言和观点的掌握,这是纪录片国际化的一个重要前提。另一方面,我们整个教育体系受西方或者说英国体系影响较大,非常注重资料收集、分析和研究,这可能也是符合纪录片精神的方法。除了以上原因之外,还有一个我们不得不面对的现实状况,那就是新加坡太小,我们需要海外市场,所以我们的纪录片更多是考虑外销而不是对内。以上三个原因,决定了我们的选题、资金和团队的国际化。
【董浩珉】筹集资金从来都是纪录片制作人的重要问题。既然新加坡在亚洲拥有地缘的优势,那么新加坡的纪录片市场是怎样的,是否比在中国更容易筹集到资金?
【周保华】现实恰恰相反。其实现在新加坡的纪录片投资和产量都在持续减少,很多商业台,例如美国国家地理频道和探索频道,他们的投资取决于收视率,而现在他们的收视率也受到其他平台,比如新媒体的挑战。因为有更多的平台可以播放纪录片,所以那些传统纪录片平台的运作模式也受到了一定的影响。(www.xing528.com)
不过,新媒体平台对于纪录片而言还存在问题,最主要是它的盈利问题。首先是它的收购价格与传统平台相比并不高。其次,就算是按照点击率的广告来分成,但这方面的盈利,至少目前是非常低的,有时候甚至是零。当前新媒体要投资影视,电影、电视连续剧是他们投资的第一个趋向,而不是纪录片。在目前新媒体盈利模式尚未明了的情况下,纪录片只是多了一个播出平台而已。
【董浩珉】您刚才提到一个很重要的问题,就是今天的纪录片面临一个重要的机遇,那就是新媒体时代。尽管今天的新媒体并没能给纪录片带来盈利和增长点,当然,视频网站自身现在也没有个成熟的盈利模式,但我们终究要面对这个挑战,您认为我们纪录片制作人应该做好怎样的准备来迎接这个时代?
【周保华】传统的纪录片,简单的旁述或者讲述已经不能吸引观众了,因为现在每个人有了更多的平台来选择。人们不要花太多时间去思考,特别是现在经济也不太好的情况下,大家就会更多地倾向娱乐内容。所以娱乐性,是我们在制作纪录片时要更多思考的问题。我们的思考和深度,需要通过一种观众乐于接受的娱乐方式传达出来。我们要意识到,好的内容在任何平台上都是最重要的资源。所以,我认为即便在新媒体时代,依然是内容为王。
【董浩珉】全球经济下滑,对于纪录片产业的影响是显而易见的。相对于欧美发达地区,中国的纪录片产业依然问题重重。可是随着中国融入世界经济程度的加深,中国纪录片制作人在很大程度上已经被卷入全球性的竞争,我们除了困难,自身的优势又在那里?
【周保华】这是一个好问题。之前我们讨论东方人讲故事的弱点,其实这仅是整个工业链条里一个环节而已,其实今天我们也已经在很努力追赶,特别是中国制作人的学习能力很强,比如2014金熊猫国际纪录片节的获奖作品里面就有很多故事讲述得非常精彩,把中国的故事讲述得很有所谓的“世界范”,这个进步是需要肯定的。另一方面,全球任何一个国家地区所不能取代的,那就是中国历史悠久、幅员辽阔,为我们提供了无穷无尽的选题。比如《功夫熊猫》,我们说这个中国选题被好莱坞推向世界,当然这说明好莱坞工业还是很厉害,另一方面也说明我们的选题是可以世界化的,我们制作人千万不要一味向外看,做好自己熟悉的选题就是最好的选择。最后,那就是中国的市场广阔,这更是一个了不起的优势,因为无论多么好的选题和人才团队,缺乏市场的支撑都不可能有作为。
【董浩珉】谈论中国市场广阔的时候,我们国内制作人似乎都感到一点不乐观,因为我们在背靠这个大市场的时候,并没有看到想象中的资源投入。您作为一个国际制作人,在世界上有什么好的资金筹集方式值得我们借鉴?
【周保华】现在整个资金模式来讲,我们通常比较熟悉的就是合资的模式。一种是政府间的合作项目,双方找出一些共同话题,两国合作制作以及播出。但这里面的问题就是,比如新加坡和马来西亚就比较好联合,因为文化和法律框架比较类似。但新加坡和加拿大合作就有问题,因为加拿大体制跟新加坡不同,它投资的项目是要有加拿大人参与,而且不只是加拿大参与,要有加拿大导演、加拿大编剧、加拿大制作人、摄影师,这样你的提案综合评分才会高,才有可能得到政府的钱。可是这样反过来,如果主创都是你的人,新加坡政府为什么要投入呢?所以这就是一个不可以调和的问题。
另一个是私营的合作,但前提是投资能确保收益,而纪录片投资的收益,其实是非常困难的。因为纪录片投资的回馈是非常低的,所以作为一个私营的投资,对纪录片的投资非常非常小,也很困难。这不是中国面临的问题,是一个世界性问题。但是我们也需要看到,一些很好的策划确实是有很大的资金支持。所以,相对于电影或者游戏行业,普遍对于纪录片行业来说资金是一个问题,只有在一个前提下这个问题会转变,那就是一个很好的方案和制作。寻找好选题、好团队,这不正是我们厉害的制作人的价值体现吗?
【董浩珉】随着中国经济总量的扩大,中国制作人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有一种很迫切“国际化”的需要。选题的国际化、资金的国际化、市场的国际化、团队的国际化,这些话题近来在中国越来越多地被讨论。在您理解里,国际化究竟是什么?有了国外资金和团队的支持,我们就算国际化了吗?
【周保华】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而且一定存在有很大的误区。我们说国际纪录片市场是什么?或者说国际最大的纪录片买家是谁?是美国国家地理、探索频道、历史频道包括英国的一些机构,总之就是美国和英国市场,再扩大一些,就是使用英语的发达国家市场。在这些国家,纪录片已经成为一个产业,美国有探索频道这些商业台,英国BBC也有专门纪录片的频道,你在他们国家生活,可以看到这些国家都可以在主流频道黄金时段播放纪录片,他们有这个市场和需求。换句话,如果不存在这些买家和市场,国际纪录片市场就是碎片化的。所以,所谓的国际市场就是美、英市场,一定不是包括大部分国家的全球市场。因此,从这个意义上看,代表英美文化的国家地理频道、探索频道、BBC就是今天我们定义纪录片市场国际化的主要依据,完全理想中的“国际化”是不存在的,至少在纪录片市场里。
【董浩珉】您对什么是“国际化”的判断提供了一个看世界的角度,当然,这还不仅是“看”世界,而是会由这个角度进而引发更多的策略和方法。从这个“国际化”的话题出发,我想不妨再走远一些,去讨论东西方主流文化问题。今天中国纪录片制作人,碰到了一个很好的时代,同时也是一个残酷的时代。就像您刚才提到,我们可能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得不面对西方强势文化的冲击。在这个前提下,我们如何进行差异化竞争?
【周保华】很难说是征服还是妥协,在西方强势文化的影响下,其实我们也受益良多,比如说他们对于影视这个媒介的理解,比如他们对于故事、悬念的研究和使用方法,这些都是我们需要学习的。但有一点我们需要认识到,要用合适的方法把我们东方、中国的故事讲述出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因为借助故事的传播,最终才能传播一个国家和民族的观念。之前,甚至今天我们都是在听他们用精彩的方式讲他们的故事,于是我们就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他们的观点和文化。中国,数千年的文化积累了大量的历史故事题材还有现实题材,如何讲好故事,传播故事,才是我们最终要研究的。至于今天谁掌握了话语权,在讲故事能力的大背景上永远是暂时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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