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成明:安徽广播电视台副总编辑)
禹成明:高级编辑,中国资深纪录片人。现任安徽广播电视台副总编辑,曾任安徽电视台社教中心副主任、深圳电视台海外节目中心主任、深圳电视台纪实频道总监、深圳卫视总监、深圳广电集团总编室主任、安徽电视台副台长。长期从事电视纪录片策划、创作工作。主要作品有:《王莹》《雕塑大师刘开渠》《无梦到徽州》《书画之魂》《告别西递》《远在北京的家》等。
要谈纪录片中的“情景再现”,我们首先要厘清“纪录片”的内涵。在中西方相关论著中,有关纪录片的定义很多,如在《朗文英语词典》中,纪录片的含义是“通过艺术提供事实。”第一个对纪录片下定义的是英国“纪录片之父”约翰·格里尔逊,他认为“纪录片应当是对真实事物做一种有创意的处理”。也有人笼统地将所有“非虚构”的影视作品都定义为纪录片。定义各表不一,但其核心内涵都是“非虚构性”与“真实性”。
正是因为“非虚构性”这一核心理念,纪录片创作长期以来坚持真实性的创作手法,主张如实地记录客观真实。如法国著名的纪录片《浩劫》,是一部时长九个小时的史诗性历史文献纪录片,全片没有使用任何再现和动画,由导演克罗德·朗兹曼花费了11年时间拍摄而成。该片以“二战”期间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为背景,全部通过当事人寻访、当事人讲述的方式还原历史,将数十个小时的采访以相互回答、相互碰撞、相互衔接的方式组接起来,一再询问“为什么”却永远得不到答案。该片上映后影响巨大,被誉为“世界纪录片史上的最重大事件。”当年斯皮尔伯格为拍摄《辛德勒的名单》,曾观摩本片不下十遍。后来,在斯皮尔伯格筹备数年拍摄的电影《拯救大兵瑞恩》中,开场25分钟的篇幅模拟纪录片的影像风格,再现了诺曼底登陆的惨烈场景,给观众一种真实的影像冲击。
一、“情景再现”的必要性
台湾影像学者李道明先生认为,在纪录片“真实性”这一核心前提下,我们经常会遭遇这样的状况,如果事件发生时无法进入摄影机的视野,但创作者认为这一事件很重要,无法依赖解说让观众籍由想象来达成再创造的使命,那么该事件就必须要被重新创造出来。
如何重新创造出来?只能通过情景再现。
情景再现指的是对消逝的历史场景进行人为复原,再现其发生、发展过程,是近年的历史纪录片中常用的一种表现手法。纪录片大师伊文思称之为“重拾现场”或“复原补拍”。情景再现使纪录片的叙事更加流畅,丰富了纪录片的形式和内容,延伸纪录片创作的时间和空间,增加了纪录片的可看性,提高了纪录片的观赏性和艺术价值,使纪录片不再曲高和寡,而是走向大众,达到艺术与市场的统一。
最早的纪录片情景再现可以追溯到1922年《北方的纳努克》,被称作“纪录片之父”的弗拉哈迪在片中“对现实进行了创造性处理”,用“搬演”的方式再现了造冰屋、捕猎海豹等爱斯基摩人的日常生活。如今,情景再现手法在我国纪录片创作中已经普遍使用,如大型纪录片《故宫》《圆明园》《新丝绸之路》《敦煌》《贝家花园》等,情景再现在我国纪录片创作中所占比重越来越大。近年来,在《成本华——一个被遗忘的抗日女兵》《大黄山》《千年包公》《中国文房四宝》等安徽广播电视台出品的纪录片中,都程度不同地使用了情景再现的创作手法。
在2016“金熊猫”国际纪录片节的参评作品中,有一部作品让人印象深刻,那就是来自乌克兰的纪录片《分裂作原子》,该片以情景再现的方式讲述真实的切尔诺贝利核灾难中的故事。切尔诺贝利核灾难是被拍摄过多次的题材,时隔30年的这一部作品将我们重新带回了灾难现场。导演通过失去消防员丈夫的寡妇、后被判刑的核电站前主管、受到核辐射患癌的救援直升机驾驶员等当事人的讲述,重现了令人震惊的细节和人物命运的突变。在故事化的影像叙事中,导演走入了拍摄对象的精神世界。人性的色彩使这部作品具有悲悯的气质,以史实和艺术高度融合的方式,拷问着人类的良知。
二、“情景再现”的表现手法
作为常用的一种创新手法,纪录片的情景再现从电影美学中汲取营养,从“再现空间”到“建构真实”,在纪实中爆发出影像的冲击,给受众以视觉与听觉上的审美体验。从纪录片情景再现的发展看,其表现形式主要有人物扮演、场景复原以及其他虚拟影像等。
1.人物扮演
顾名思义,人物扮演就是借用电影电视剧的手法,以人物演绎的方式呈现真实的历史故事和历史事件。这种形式是增强纪录片的戏剧化效果、体现人物情感和细节呈现的重要表现形式。人物扮演分两种形式,一种是事件年代久远,直接以演员来扮演片中的人物,还有一种是让真实人物重回现场,在镜头前再次重现过去的时空,这种形式称为“搬演”。如《北方的纳努克》一片,导演弗拉哈迪让纳努克人重新穿上民族服装,建造了一座冰屋,重现了爱斯基摩人捕猎等生活场景。
2010年,美国历史频道推出了经典纪录片《美国:我们的故事》,几乎抛弃了所有的历史文献资料、历史图片、历史影像、历史遗迹等惯用手段,把情景再现用到了极致。全片邀请了约1600名专业演员参与演绎,可以说,人物扮演是全片的核心支撑,被认为是“把阿凡达式的视觉效果和好莱坞式的表演技巧引入纪录片,令人目瞪口呆,忘记这是真实的历史”。在纪录片《复活的军团》中,导演金铁木运用大量的电影手法,将故事中的秦朝将士用演员扮演的方式呈现在观众面前,其所营造的气氛和气势深深地震撼了观众。
在安徽广播电视台六集高清纪录片《大黄山》中,很多历史故事都用情景再现的方式予以表达。在第三集“石破天惊”中讲述“普门开山”的故事时,普门和尚以及普门开山中所涉及的历史人物,都是由演员扮演的。同样,在纪录片《中国文房四宝》中,王羲之用一支鼠须笔将兰亭雅集推向高潮。苏轼以借为名夺走了米芾的紫金砚。这些精彩的小故事,用的都是人物扮演的方式。由安徽广播电视台制作的3集高清纪录片《千年包公》,采取的也是人物扮演的方式。可以说包公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因为有关包公的传说很多,铺天盖地,大家都很熟悉。但是摒弃传说,大家对真实包公的了解又很少,所以说他又是一个陌生人。如何做好一个真实的包公呢?我们只能在真实史料的基础上,以演员扮演的方式,为观众重现了一个真实的铁面包公以及他办过的一些有趣的案件。
2.场景复原
场景复原,就是通过数字影像技术等手段创造出符合历史事实的“影像奇观”,以画面重构远去的历史空间和场景。这种建立在审美情趣上的影像表现力,在一定程度上满足了受众的视觉感受和审美需要,弥补了情景再现固有的信息缺失。
在纪录片《美国:我们的故事》第一集“起义”中,为了表现美国独立战争的第一枪,导演特意设计了战斗中发射的第一颗子弹:子弹从士兵枪膛里射出,向观众飞来,整个飞行过程中使用慢镜,镜头还给了一个子弹的特写,像一个巨大的铁球,从观众面前呼啸而过,飞向敌军,最后击倒士兵时还铿锵有声。整个画面的冲击力很强。这一想象的情景再现着力强调了美国独立战争第一枪的意义。在第七集“城市”一片中,开篇故事就是纽约如何建造安装法国赠送的自由女神像。通过场景复原的方式,再现了普利策发起的声势浩大的募捐运动,通过动画复原了工人们安装自由女神像的过程。这个激动人心、提纲挈领的故事影像,虽然是场景复原,却如此“真实”,感动了无数观众。在纪录片《故宫》表现朝代更迭的众多镜头中,有一个结合动画制作的镜头让人记忆深刻:明朝的京城被清军占领了。一支箭“簌”地从弓中射出,呼啸着飞向城门,镜头急跟。“嘣”的一声,箭射在了一块写着字的匾上,箭身在匾上强劲振动。观众跟随着这支创造历史的箭看清了匾上的字:“明”。
在纪录片《成本华——一个被遗忘的抗日女兵》中,在推测成本华被捕杀害的过程时,导演就采取了三维复原的方式,不断地猜测、设问,不断地根据一手资料进行修正。最终在大量原始资料的基础上,一步步地复原了成本华牺牲当天的情景,完整拼接还原了80年前的真相。情景再现在片中就是一种真实的推演。这也许无法还原完整的细节,但至少让观众慢慢接近了真相。
这些精彩的场景设计,画面震撼而不失真实,精彩而具有故事的张力,给观众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从影像上强化了纪录片的真实性。
3.其他虚拟影像
随着纪录片观念的更新和数字技术的发展,还有很多情景再现的方式,如光影效果,图片分层等手法,不断被应用到纪录片创作中。(www.xing528.com)
在周兵导演的纪录片《敦煌》中,创新地运用了大量的舞台效果。在《舞梦敦煌》《家住敦煌》中,导演将演员置身于一个虚拟的舞台空间,用投影打出一个洞窟的影像,通过灯光造型和景别的变化,营造出了历史人物在洞窟参观与观摩等情境。在纪录片《大黄山》和《中国文房四宝》中,大量运用了中国画的分层效果,导演创意性地将大量的经典国画动态呈现,与如诗如画般的实拍镜头相得益彰,优美而古朴,意境十足。
如今,数字技术发展迅速,虚拟现实(VR)技术越来越成熟。虚拟现实是一种建立在想象的基础上的全新的影像体现,不仅可以记录现实,还能创造现实。
2015年1月,达沃斯世界经济论坛上发布的世界首部虚拟现实纪录片《希德拉的云》(Clouds Over Sidra),讲述了约旦札塔里难民营中一名12岁的少年Sidra的故事。全片借助了虚拟现实技术,把赤裸裸的现实完全还原在观众眼前,让纪录片的现场感更具视觉冲击,让观众沉浸其中。
随着虚拟现实技术的发展和应用,我们可以预测其将引起一场以假乱真的美学革命。在不损害真实性的前提下,未来的纪录片创作手段会更加多样化,超越人民的想象,值得期待。
三、情景再现的“真实性”建构
真实是纪录片的生命,情景再现如何才能建构“真实”?如何才能捕捉“时光的背影”?
1.真实是前提
不论是什么类型的纪录片,情景再现的核心原则永不会变,那就是“真实”。情景再现不是演戏,而是搬演真实的历史。这就要求所有情景再现中的“情节”都必须是真实的、有据可依的。日本著名电视导演今野勉曾经说过这么一句话:“纪录片是在事实面前谦逊,但表现时则要大胆。”意思是说,纪录片的表现手法可以多样化,更重要的还是要回到尊重事实上来。无论是纪录片《美国:我们的故事》,还是《故宫》《圆明园》《复活的军团》《大黄山》和《中国文房四宝》等,片中的情景再现各有千秋,但是,出发的动机都是源于纪录片的真实性。
《成本华——一个被遗忘的抗日女兵》一片,难得之处就在于导演通过一年的寻找,横跨中日两国,搜集了大量的一手的真实资料,有中国的档案、日本的档案、画报以及日军士兵当年的战地日记,最终一点点地拼接出了几十年前的真相。用两张照片,讲述了一个撼人心魄的故事,还原了一段抗战史。这也是这部片子之所以能取得影响、震撼了观众、获得金熊猫奖、金鹰奖、广播影视大奖等一系列殊荣的主要原因。
纪录片《千年包公》中所有的故事,都是真实的历史记载。“自小就不赴富人宴”,来自南宋理学家朱熹的《朱子语类》;“牛舌案”、“匿金案”和“冷清案”,来自包公的墓志铭;“外甥有理打得舅”的故事,出自司马光所撰写的《涑水记闻》;包公“名不在碑而有口皆碑”的故事,来自南宋周密的《癸辛杂识》等。可以说,全片所有的细节,都来自《宋史·包拯传》《孝肃包公奏议集》、宋人笔记等历史典籍,都是有据可查的真实记载。
真实是建立在每一个细节的基础上的,导演在结构全片时一定要慎之又慎,细节宁缺毋滥,一个不慎,就会毁了整个纪录片的真实性和品质。
2.虚实结合的手法
纪录片的情景再现和影视剧不一样,其表现的是“情境”“意境”,注重的是氛围的营造,突出的只是历史人物所处的情境,要有节制地使用。从整体上来看,手法基本都是“宜虚不宜实”,在虚实结合中再现历史的质感。因为尽管情景再现在细节的选择和处理上慎之又慎,但历史的细节浩如烟海,即使考证再严密也难免百密一疏。所以,与其在那些永远说不清的历史细节中纠缠,倒不如避实就虚,用情境来说话。
以纪录片《失落的文明》中的“情景再现”为例,如导演在表现庞贝古城的消亡时,用奔跑的脚步、打碎的器皿、惊慌的面部特写来渲染,虚实结合,使一种遥远而神秘的历史气息扑面而来。纪录片《故宫》在表现建筑故宫搬运石料这一历史场景时,用数字特技在宏观上再现了寒冬纷雪中浩浩荡荡的搬运队伍,而在微观镜头的处理上则使用车轮、马蹄等局部特写指代那些拿不准的影像细节。如此处理,并不会留给历史学家考据的把柄,而是在真实和再现之间找到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点。
在安徽广播电视台近几年的《大黄山》《千年包公》《中国文房四宝》等片中的情景再现,采用的大多也都是“虚化”处理,通过大量虚化的局部细节画面参与影像叙事。这样“虚实结合”的影像处理既让人了解到历史事件概貌,又不让人觉得矫揉造作。既有影像的精彩呈现,又不影响纪录片的真实品质。
3.时空的区分
尽管情景再现是建立在真实的基础上,但是,在纪录片影像呈现中,必须要把真实的史料和情景再现区分开来。在一部纪录片中,如果观众把片中的情景再现误认为是对历史的真实记录,那么这部纪录片的影像表达一定是有问题的。从目前国内外的纪录片创作来看,色调是区分“真实”与“再现”、划分“时空界限”最好的方式。
美国经典巨制《美国:我们的故事》在对历史人物的再现上,不仅对人物脸部表情作细节化处理,用定格使记忆停留与延续,同时还将部分彩色画面处理成黑白,这是全片一以贯之的基本手段。除了强调的作用,黑白画面增强了影像的纪实性与历史感。
纪录片《千年包公》一片中有三种影调,实拍画面原有的色调、情景再现偏蓝的色调,画面定格的黑白色调。偏蓝的情景再现,让观众明确了解时空的转换,全片在历史和现实中进退自如。而黑白色的定格画面,其功能有如《美国:我们的故事》,强化了全片的历史感。
纪录片《大黄山》第三集“石破天惊”在讲述“普门开山”,徐霞客登黄山等故事时,画面是做旧的,色彩偏黄色。第五集《山水画卷》中,渐江的再现影调是土黄色,石涛的再现影调是灰色,而黄宾虹的再现部分则处理成青色,凸显了浓郁的民国气息。这样影调处理除了可以明确区分“真实”和“再现”的时空外,还为每个人物的出场做了标志性的界定。
四、结语
一部好的纪录片,该如何穿越时空、捕捉“时光的背影”?当下,中国纪录片创作多元化发展,叙事理念和风格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嬗变。我们有理由相信,中国纪录片人会有更多创新的表现手法,生产出更多高水平、高质量的纪录片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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