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有志治经,不可不明故训,则《尔雅》尚已。《尔雅》一书,《汉志》入“孝经”类,今入“小学类”。张晏(87)曰:“尔,近也;雅,正也。”《论语》:“子所雅言。”孔安国亦训“雅言”为“正言”。《尔雅》者,厘正(88)故训,纲维群籍之书也,昔人谓为周公所作,魏张揖(89)《上广雅表》言:“周公著《尔雅》一篇。今俗所传三篇,或言仲尼所增,或言子夏所益,或言叔孙通(90)所补,或言沛郡梁文所考。”朱公不信《尔雅》,以为后人掇拾诸家传注而成。但《尔雅》之名见于《大戴礼·小辩篇》:鲁哀欲学小辩,孔子曰:小辩破言,小言破义,《雅以》以观于古,足以辩言矣。夫弈固十棋之变,由不可既也,而况天下之言乎?”(哀公所欲学之“小辩”,恐即后来“坚白同异”(91)之类。哀公与墨子相接,《墨子》经、说,即坚白同异之滥觞。《庄子·骈拇篇》:“骈于辩者,累瓦结绳,窜句游心于坚白同异之间,而敝跬誉无用之言,非乎,而杨墨是已。”是杨朱(92)亦持小辩。杨墨去鲁哀不及百年,则春秋之末已有存雄无术之风,殆与晋人之好清谈无异。)张揖又言:“叔孙通撰置《礼记》,言不违古。”则叔孙通自深于雅训。赵邠卿(93)《孟子题辞》言:“孝文皇帝欲广游学之路,《论语》《孝经》《孟子》《尔雅》皆置博士。”可见《尔雅》一书,在汉初早已传布。朱文公谓为掇拾传注而成,则试问鲁哀公时已有传注否乎?伏生在文帝时始作《尚书大传》(94),《大传》亦非训诂之书,《诗》齐、鲁、韩三家,初只《鲁诗》有申公训故。申公与楚元王同受《诗》于浮丘伯,是与叔孙通同时之人。张揖既称叔孙通补益《尔雅》,则掇拾之说何由成立哉!
谓《尔雅》成书之后代有增益,其义尚允。此如医家方书,葛洪(95)撰《肘后方》(96),陶宏景(97)广之为《百一方》。又如萧何定律(98),本于《法经》。陈群言李悝作《法经》六篇,萧何定加三篇。假令汉律而在,其科条名例,学者初不能辨其孰为悝作,孰为萧益。又如《九章算术》,周公所作,今所见者为张苍所删补,人亦孰从而分别此为原文,彼为后出乎?读《尔雅》者,当作如是观。
《尔雅》中诠诂《诗经》者,容有后人增补。即如“郁陶,喜也”,乃释《孟子》。“卷施拔心不死”,则见于《离骚》。又如《释地》《释山》《释丘》《释水》诸篇,多杂后人之文。《释地》中九州,与《禹贡》所记不同。其“从《释地》以下至九河,皆禹所名也”二语,或为周公故训耳。
以《尔雅》释经,最是《诗》《书》。毛《传》用《尔雅》者,十得七八。《汉志》言:《尚书》古文,读应《尔雅》,则解诂《尚书》亦非用《尔雅》不可。然毛《传》有与《尔雅》立异处,如“履帝武敏”,武,迹也。敏,拇也。三家《诗》多从《尔雅》,毛则训“敏”为“疾”,意谓“敏”训“拇”,则必改为“履帝敏武”,于义方顺。又如,“籧篨戚施”,《尔雅》以“籧篨”为口柔,“戚施”为面柔,“夸毗”为体柔。毛《传》则谓籧篨不能俯者,戚施不能仰者。此据《晋语》“籧篨不可使俯、戚施不可使仰”为训。义本不同,未可强合。而郑《笺》则曰:“籧篨口柔,常观人颜色而为之辞,故不能俯也;戚施面柔,下人以色,故不能仰也;”强为傅合,遂致两伤。《经义述闻》云:“岂有卫宣一人而兼此二疾者乎?”然王氏父子亦未多见病人,固有鸡胸龟背之人,既不能俯、亦不能抑者,谓为身兼二疾,亦无不可。毛《传》又有改《尔雅》而义反弗如者,如《尔雅》:“式微式微,微乎微者也。”毛训“式”为“用”,用微,于义难通。又《尔雅》:“岂弟,发也。”《载驱》:“齐子岂弟”,毛训“乐易”,则与前章“齐子发夕”不相应矣。
古文《尚书》,读应《尔雅》,自史迁、马、郑以及伪孔,俱依《尔雅》作训。或以为依《尔雅》释《尚书》,当可然理解,而至今仍有不可解者,何也?此以《尔雅》一字数训,解者拘泥一训,遂致扦格(99)难通也。如“康”有五训:安也、虚也、苛也、蛊也,又五达谓之康。《诗·宾之初筵》:“酌彼康爵。”郑《笺》云:“康,虚也。”《书·无逸》:“文王卑服,即康功田功”,伪孔训为“安人之功”。不知此“康”安当取五达之训。“康功田功”即路功田功也。《西伯戡黎》:“故天弃我,不与康食。”伪孔训为“不有安食于天下”。义虽可通,而一人不能安食,亦不至为天所弃。如解为“糟糠”之“糠”,则于义较长。故依《尔雅》解《尚书》当可十得七八,要在引用得当耳。然世之依《尔雅》作训者,多取《释诂》《释言》《释训》三篇,其余十六篇不甚置意,遂至“五达”之“康”一训,熟视无睹,迂回难通,职是故耳。(www.xing528.com)
《经义述闻·春秋名字解诂》郑公孙侨字子产,既举《尔雅·释乐》之训,大管谓之,大谓之产;复言“侨”与“产”皆长大之意。实则“侨”借为“簥”而已。《离骚》:“吾令蹇修以为理。”理,即行理之理,使也。蹇修,王逸(100)以为伏羲氏之臣,然《汉书·古今人表》中无蹇修之名,此殆王逸臆度之言。按,《尔雅·释乐》:“徒鼓钟谓之修,徒鼓磬谓之蹇。”以蹇修为理者,彼此不能相见,乃以钟鼓致意耳。司马相如以琴心挑之,即此意也。是知《尔雅》所释者广,故书雅训,悉具于是,学者欲明训诂,不能不以《尔雅》为宗。《尔雅》所不具者,有《方言》《广雅》诸书足以补阙。《方言》成于西汉,故训尚多。《广雅》三国时人所作,多后起之训,不足以释经。《诗·商颂》“受小球大球”“受小共大共”。毛《传》以“球”为“玉”,与“共”为“法”,深合古训。《经义述闻》以为,解“球”为“玉”,与“共”殊义,应依《广雅》作训,拱、球,法也。改字解经,尊信《广雅》太过矣。要知训诂之道,须谨守家法,亦应兼顾事实。按《吕氏春秋》,夏之将亡,太史终古抱其图法奔商,汤之所受小共、大共,即夏太史终古所抱之图法也。《书序》“汤伐三朡,俘厥宝玉,谊伯、仲伯作典宝。”即汤所受之大球、小球也。古人视玉最重,玉者,所以班瑞于群后。《周礼·大宗伯》:“以玉作六瑞,以等邦国。王执镇圭、公执桓圭、侯执信圭、伯执躬圭、子执谷璧、男执蒲璧。”一如后世之玺印,所以别天子、诸侯之等级也。汤受法受玉,而后可以施政令,为下国缀旒。依《广雅》作训,于义未安。
宋人释经,不信《尔雅》。岂知古书训诂,不可逞臆妄造。此如迻译西土文字,必依据原文,不差累黍,遇有未莹,则必勤检辞书,求其详审。若凿空悬解,望文生训,鲜不为通人所笑。《尔雅》:“绳绳,戎也。”《诗·螽斯》:“宜尔子孙绳绳兮。”毛《传》:“绳绳,戎慎也。”朱文公以为“绳”有“继续”之义,即解为“不绝貌”。《尔雅》:“缉熙,光也。”毛《传》:“缉熙,光明也。”(“缉熙”《诗经》凡四见)朱以“缉”为“缉”之缉,因解为“继续”也。按,《敬之篇》“学有缉熙于光明”者,即言光明更光明。“于”与“乎”通,与“微乎微之”语意相同。又《书·盘庚》:“今汝(今通行本作“聒聒”)。”《说文》:“,善自用之意也。”马、郑、王肃所解略同,蔡、沈乃解为“聒聒多言”。实则古训并无“多言”之意。是故,吾人释经,应有一定规则,解诂字义,先求《尔雅》《方言》有无此训。一如引律断狱,不能于刑律之外强科人罪。故说经而不守雅训,凿空悬解,谓之门外汉。
古人训诂之书,自《尔雅》而下,《方言》《说文》《广雅》以及《毛传》,汉儒训诂,可称完备。而今之讲汉学者,时复不满旧注,争欲补苴罅漏,则以一字数训,昔人运用尚有遗憾之故。此如士卒精良,而运筹者或千虑一失,后起之人,苟能调遣得法,即可制胜。又如用药,药性温凉,悉载《本草》,用药者不能越《本草》之外,其成功与否,悉视运用如何而已。
训诂之学,善用之如李光弼入郭子仪军,壁垒一新;不善用之,如蒙学射,尽羿之道,于是杀羿。总之诠释旧文,不宜离已有之训诂,而臆造新解。至运用之方,全在于我。清儒之能昌明汉学、卓越前代者,不外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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