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暑假,也就是工作8年之后,我作为一名乡村教师,参加江苏省海安县教育局组织的教育教学能力考核,获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当我喜滋滋地到教育局人事股取回交验的证书时,人事股长陈祥斌老师的一句话,让我的心情很是不爽——“华应龙,你怎么什么比赛都参加?”教育局组织比赛,不就希望老师们参加吗?我参加了各种评比——教学比赛、论文评选、课件制作比赛、好新闻评比、知识竞赛……我都能得奖,说明我是全能型教师啊!
提着一大口袋的证书,大概30多本吧,我反复地问自己:“你怎么什么比赛都参加?”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十分感激陈祥斌股长醍醐灌顶的一问。
后来,看到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先生放弃参加5 万美元比赛的故事,我彻底明白了“你怎么什么比赛都参加”的答案。
1949年夏天,杨振宁先生因学习成绩优异被推荐到美国普林斯顿高等学术研究所担任研究员。当时,科研人员收入普遍较低,他每月都得掰着指头过日子。一天,他偶然在报纸上发现有家公司正在举办填字竞赛,最终的优胜者可以得到5 万美元的奖金。他被这笔丰厚的奖金深深吸引住,便邀了几位中国留学生一起报名。
经过4 天3 夜的反复琢磨,他们终于填写完所有的答案,满意地交了卷。2个月后,主办单位寄来函件,祝贺他们取得最高分。可是,还有一组选手的分数和他们一样高,必须通过加赛一道难度更大的测试题来决出最后的胜负。
眼看巨额奖金就要到手,杨振宁先生激动万分,再次邀齐几位留学生,开始新一轮的分工合作。他把自己关在图书馆里,昼夜不停地查字典,直到第三天清晨被困乏折磨得再也坚持不住,这才想起要回宿舍睡上一觉。
在宿舍门口,杨振宁先生顺手买了一份《纽约时报》,无意间看到头版醒目地刊登着《日本汤川秀树获得物理学诺贝尔奖》的标题。他不禁停下脚步,仔细阅读整篇报道。刹那间,他的心似遭受电击一般。他反复问自己:“你现在是在干什么?”他意识到自己近期的所作所为实在错得离谱,下定决心再也不能偏离正确的人生轨道,被那些微不足道的利益蒙蔽。于是,他用力地撕碎了这几天整理出来的所有词语记录。
此后,杨振宁先生执著地走上了科学研究的寂寞道路,直到8年后也荣获诺贝尔物理学奖。
哦,我明白了——
我“怎么什么比赛都参加”?因为我特想彰显自己的存在,改变自己的生存环境;我“怎么什么比赛都参加”?因为我都想得,不肯舍;我“怎么什么比赛都参加”?因为在获奖的虚荣中我得到一份满足,就像2012年5月《广州日报》披露的广东肇庆一名五旬教师一样,17年间倾尽家财,购买“共和国之星”等各种证书200多个。现在想想,当年的我应该是比广东的那位老师更厉害,因为,他为证书,花的是家财,而我为证书,用的是自己的生命。
教师的工作本来已经十分辛劳,在忙碌的时候,我们不妨抽空停下来,叩问自己的心灵,问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反思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我们老师喜欢说:“我工作很忙,没有时间思考。”这句话,我愿意反过来说,与朋友们共勉——“因为我们没有思考,所以工作很忙。”
现在,如果有朋友问我:“你喜欢什么?”我回答:“我就是数学。”为了和数学约会,我喜欢上了做数学题,看有关数学的专业书籍。学生爱看的书,我也看。谈祥柏教授的趣味数学专辑出一本,我买一本。张景中院士的《数学与哲学》被我翻烂了,我用不同颜色的笔在书上反复批注着。优秀教师写的数学教学专著,对我来说,如同至宝。当年在江苏农村做老师时,就邮购了李烈校长的《我教小学数学》。(www.xing528.com)
现在,如果有朋友问我:“你能做什么?”我回答:“我就是数学。”虽然工作之初,教了3年体育,教得还不赖,但兼教的数学更是风生水起。虽然,我做过主管一个乡镇的幼儿园、小学、中学、成人教育的行政人员,做得有声有色,《江苏教育报》头版还以《遨游教海的一条龙》为题报道,但我还是把自己安排到乡村小学执教一个班的数学。虽然曾有机会被调到省政府坐办公室,但我还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数学课堂,谢绝了领导的好意。古人云“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是“百无一用是数学”,这我很清楚。
现在,如果朋友有问我:“站在讲台上,你是什么?”我回答:“我就是数学。”教师就是他所教学科的大使。马克斯·范梅南在《教学机智》中说:“一位科学课教师不只是一个碰巧讲授科学课的人而已。一位真正的科学教师是一位反思着科学,探索着科学的自然属性和自然界的科学的人——一个真正的科学课教师是一个体现了科学并身体力行的人,从某种强烈意义上说,他就是科学。”我上出的数学课,学生喜欢;我命的数学考题,学生喜欢;我讲的数学故事,学生喜欢;我的微笑,学生喜欢……在校园里,多数学生叫我“华校长”,偶尔会有学生叫我“华应龙”,时常有小调皮叫我“华罗庚”。学生叫我“华罗庚”,我喜欢。我喜欢这个数学符号化的称呼,还写过一篇《学生叫我“华罗庚”》的小文章发表在《人民教育》上。
“我就是数学”乃是自我安顿、自我期许和自我鞭策。既用数学修身,也用数学育人,还用数学立命。
人生的格调是由“不屑做什么事”开始的。否则,随波逐流,歧路亡羊,虚耗一生。人生的正途是从择善固执到止于至善,有所不为和有所必为。“一生只做一件事。”我的一件事是什么呢?那就是数学。歌德说:“谁不能主宰自己,便永远是个奴隶。”我能守望数学,本身就展示了一种精神的力量与理想的感召。
周国平在《朝圣的心路》中说:“我不想知道你有什么,只想知道你在寻找什么,你就是你所寻找的东西。”我在寻找数学,因此,我就是我所寻找的数学了。
我有一个梦:“我就是数学!”——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所以,2009年,出版我的教育随笔集的时候,我取书名为《我就是数学》。
华应龙
本文首发于2012年第17 期《人民教育》
2019年10月15日修改于北京圆方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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