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者尝试还原潜藏在一位民国妇女仅存照片中的个人历史,以此来探寻上述问题的答案。考察这幅照片本身,把它视为一个关于其自身的视觉文本,并在更广阔的视觉、文本领域(《妇女时报》及有正书局各种出版物)内来处理它。
图5 中国女飞行家,张侠魂,《妇女时报》20
首先,照片本身。这是一张美人风格的图片,以飞行器(flying machines)作为背景,附图为坐在飞机驾驶舱内的女子。
美人风格的照片是在照相馆的假背景布下拍摄的。张侠魂的服装时尚而不过分时髦。她发型利落,戴着一顶简洁的帽子,系着一条入时的白围巾——许多民国妇女的照片中都有这一配饰。张侠魂坐在驾驶舱的椭圆形小照就在美人图下方,不是很清晰。她的脸似乎不太有吸引力,因为在嘴唇周围有浓重的阴影。照片中还有两个男人,很可能是空军飞行员和官员。背景图片的画面剪辑是由《妇女时报》提供的。机翼上能看到同盟国的飞机徽记——三色圆圈,表明这是摄于一战期间同盟国机场的照片。
人物肖像主宰着整个剪辑——它更大、更清晰、位于正中,并且染成了绿色,其他两幅图片则是黑白的。虽然中心肖像传达出侠魂上流社会的文雅举止,但也反映了画面戏剧性的说明文字:“中国之女飞行家张侠魂女士”。肖像虽是美人风格,但也隐隐透露出阳刚之气,其姿势更是超越了传统的美人图。侠魂的双手都背在背后,而在多数人物照中,妇女都是背起一只手,另一只手则握着一条白手绢儿。背景布上岩石与海浪的绘图也不免令人产生落寞英雄的浪漫念头。
把这幅照片放回它所发表的那期《妇女时报》中,我们发现了封面图片会令人想起,通过飞行而获得想象性自由。我们看到一位女子正在仰望,手持望远镜观看某种飞行器。站在浩瀚的大海前,聚焦于无垠的天空。这一图片令人顿起辽阔无边之感,似乎正在跨越新的地平线。
报刊主体中有两处叙述了张侠魂的故事。一处是读者专栏中刘敏智所写的文章,另一处是包天笑的编者专栏中所附的、由张侠魂的姐姐张昭汉(上文提到过的一位民国妇女)所写的一封信。
张昭汉的信提到包天笑向她索要侠魂的照片——可能是在他决定刊印刘敏智的文章之后。昭汉寄了两张,一张是侠魂的“平日”照片,一张是“航空时”的照片。所以,明显是《妇女时报》编辑室对图片做了剪辑。张昭汉简要描述了妹妹所遭遇的一次飞行事故,刘敏智对此事的描绘则要详尽得多[66]。
据刘敏智所言,侠魂20岁时,去北京拜访另一位姐姐张楚,以推动自己所领导的学校事务。在这次拜访中,她的姐夫,军需处的副主任,要去南苑航空学校观看一场飞行表演。侠魂和姐姐决定随同前往。在机场,侠魂坚持要乘坐飞机,令所有人惊骇不已。如同南苑航空学校校长试图劝阻侠魂时所预言的,忽然狂风大作。飞机坠落了,侠魂全身上下多处受伤。左腿及几颗牙齿折断,胃部轻度肿胀,鼻唇出血。她被送到附近的京汉铁路医院,在整个治疗过程中都保持着尊严和风度,通过了上天对其勇气的考验。民国总统及总理、京城内外的同胞都对她称赞不已[67]。(www.xing528.com)
刘敏智的投稿和昭汉的信都把侠魂的冒险与第20期封面图片的精神联系起来:侠魂是一位允许自己飞行的女英雄,勇敢地拥抱了报刊封面上的那些新地平线。刘敏智引用了侠魂尝试说服航空学校校长让她上飞机时所说的话。她坚持认为,即使她受伤或死去,她的飞行也将“可为中国女子飞行家开一新纪元,女子冒险历史中放一新曙光,吾国航空历史上留数行纪念文字”。刘敏智将在闺阁中“幽栖”了几千年的“沉沉”女子图片与这位敢于“翱翔高凌”的“红粉英雄”的图片并列。她希望——昭汉在短信中同样表达了这样的期望——当今中国妇女能追随侠魂的榜样,摒弃她们孱弱、幽闭及胆怯的天性[68]。
在整个《妇女时报》语境中来解读侠魂的照片时,很明显,她不涉政治的新式英雄主义满足了时代的深层热望。第一期中便有一张冠以“破天荒中国女子之凌空”标题的剪接拼凑的照片(我猜测)。第二期中有三幅空中飞艇的照片。诗意地名之为“天际飞鸿”。在第三期中,一位笔名为“云凌”的作者哀叹,所有国家的妇女都登上了飞艇,而在中国,甚至男人也不敢飞行。在该刊倒数第二期所颂扬的事故中,张侠魂最终战胜了中国在世界范围内的这一特定不足。
然而,侠魂的照片不止意味着中国的民族热望,以及一位勇敢女子对全球男性空间的入侵。它也在向民国妇女的妓女他者们致意,因为这些妓女常常在照相馆(包括民影)租来作为道具的假飞艇上摆甫士(姿势)[69]。
图6 高翠玉和谢丽娟,在飞机上,《新惊鸿影》59
这些图片与侠魂照片的并置,落实了勇敢的女飞行员令其伴侣神魂颠倒的想象,强化了侠魂本人故事的肉欲色彩。不管是妓女图片,还是侠魂经过剪辑的、飞行家意味的图片,在20世纪初期都具有多重吸引力:它唤起有关军事实力的联想,违抗了地心引力与历史,还承诺着自由。二者都描绘了20世纪初中国妇女与飞机这一新配对,都通过飞行肖像提升了女性形象[70]。
所以,照片能使社会等级变得模糊不清,凸显历史的模棱两可。但它也能标志出社会阶层的差异。侠魂的肖像记录了1916年9月的一个非凡时刻,一位特别的妇女在南苑航空学校登上了飞机。妓女的肖像则通过可替换的妇女与同样的道具展示着可重复的时刻。侠魂肖像背景中那架真实的飞机指示着同盟国的机场与中国飞行技术的进步。照相馆的道具则暗示着欲望的可塑性。侠魂向外注视着我们,要求她的故事被讲述,而妓女飞行员的眼光则越过我们,召唤着能融合烟花之地与技术现代性的传奇故事。
作为一位坐在真正飞机上的真实妇女——而非一位飞机模型中的画中女子,张侠魂得以作为中国第一位女飞行家而名列史册。她的新奇事迹,她对熟悉角色的大胆超越,以及她谨慎的英雄姿态都被摄影镜头抓住,染上一层柔绿色调,定格在了一本妇女刊物中,使她成了一位典范的民国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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