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天平三年九月六日下午两点,也就是一千四百多年前的一个秋天的午后,洛州河南郡黎阳县庙子镇黄鹿村的刘师傅行走在一条起伏的山路上,他肩上挎着一个大布囊,里面装着两张炉饼和一大壶水,空气中满是苍耳子、虎尾草的芳香,远处东南方向依稀可见迎风飘扬的大旗,以及模糊的城郭。
刘师傅走了半个时辰便到了山顶的作坊,叮叮当当的声音混杂着石粉与泥土的气味。他缓步经过三个佛窟,便到了那尊大佛底下了,是的,这就是他负责雕刻的大佛。穹顶距地六丈有余,居中的阿弥陀佛高约三丈,两旁分别是观世音菩萨与大势至菩萨,整体细致雕刻早已完成,打磨工序也快结束了,只剩下几处局部的细节需要再打磨修饰一遍,比如莲花的尖角,持法器的手指,以及脚趾头。
刘师傅放下布囊,找了棵树,靠着坐了下来,拿出水壶喝了一口水,他想歇一歇。
此时,阳光正好穿过树叶落在佛的脚趾头上,这是多么好看的脚趾头啊,秀气又圆溜。他记得八岁那年,祖父就开始雕凿这个佛脚了,那时候还完全是粗粝的外形。待轮廓成型后,他祖父便把各部位的雕刻任务交代给他的父亲、叔父以及一些壮年的学徒。随后祖父过世,他父亲便作为主事总管这一窟所有的造佛事务,每一道从粗到细的工序都耗费了漫长的时光。
几年后父亲也过世了,作为家里自小就跟随长辈上山凿石的长子,他便成了这里的主事,这一切注定是顺理成章的。他自小就有着他父亲那样的沉稳踏实,这是很重要的品质。工序越到后面越是耗时耗力,细微处最能见精神气,需要沉得住,比如镂空的帽冠花纹与珠链,菩萨身上的璎珞,一遍一遍地小刀慢刻,极大地考验人的耐心与定力。久而久之,这里的工匠都养成了平和敦厚的性格,刚来时的些许毛躁与火气最终都会在不长的时间里完全褪去,就如这个阳光下的佛脚一样,有一种自然的静穆。
还记得雕凿这个佛脚的时候,他父亲让他在边上仔细看着,小刀是如何在石头上起承转合的。每一刀都落在点上,不能多也不能少,完全是你的心念在游走,三十二相,八十种好都落在你的刀上哩,这不仅只是需要耐心与技巧的工作,这,需要悟性,他父亲说。
佛脚趾头上那些细微的凿痕在阳光下闪烁着光芒,正如他那快乐的少年时光,那时候他娘亲每天也行走在山路上,为给父亲送一些干粮,家里有他的胞弟,还有一个喜欢纺麻织布的妹妹,那时候一家人都还在。
刘师傅不禁站起身来,缓步走过去,用手摩挲着光滑饱满的脚趾头,一股热流涌上他的双眼。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
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
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
往日崎岖还记否,路长人困蹇驴嘶。
在粒子物理学里,基本粒子被描述为组成物质的最小单位,比如夸克、轻子,其大小只有质子的万分之一。但无限细分下去是否会发现组成所有物质的最基本的一种粒子或者某一种东西,这是目前无法去证实的结论,但有没有这种可能性,不好去否定。佛经说色、受、想、行、识五蕴皆空,“空”并非是没有,而是缘起性空,因缘和合,“空”或许才是万物最基本的存在,所以,当你点一根烟躺在椅子上注视着眼前的那石造像,想到你与它在本质上最有可能是一回事的时候,这真让人感到迷离和恍惚。(www.xing528.com)
如果有一把时光剃刀,你就能把一件古物按照逆时光的方式一层一层揭开,然后会发现所有关于它们的故事都有欢欣鼓舞的开始、同归于寂的结局,寂与空其实就是万物的本质了。
所以,很多时候你热泪盈眶并非是因为美,而是因为它们早晚会消逝,你再也抓不住。
就像花儿刚开放,露珠才凝结,白云正漫天舒卷。
中国佛造像被当作雕塑艺术来隆重对待,时间是很晚的,大约是在19世纪晚期20世纪初。那时候清政府实在是弱,国土支离破碎,完全做不了主,斯坦因、伯希和、华尔纳、山中定次郎等等这些文物大贩、探险家、学者源源不断地把中国的佛教艺术品运往西方,如壁画、彩塑、经卷等等。那个时期西方才正式开始关注并研究中国的造像艺术,后来喜龙仁(Osvald Sirén)的著作也极大地提高了中国佛像艺术的地位,他直截了当地把龙门大佛与米开朗琪罗的摩西像去作比较,认为两者的艺术感染力是旗鼓相当的,甚至龙门大佛在某种程度上比摩西像所表达出来的那种戏剧性、那种具象的写实性的张力更具深层的含义,虽然前者作于7世纪,后者作于16世纪,但两者各自的文化语境是没有改变的,可见喜龙仁那时独到的审美眼光与认知。
国内学者对这方面的研究起步则更晚,梁思成在他的《中国雕塑史》中提道:“欲周游国内,遍访名迹,则兵匪满地,行路艰难,故今日欲从事于古雕塑之研究,实匪浅易。”古雕塑研究不易,还有很重要的一点是,民众长期以来对于佛像、道教像这种宗教偶像形成的敬畏感与距离感,使它们不再是单纯的石头雕刻,而是具有神性,能普度众生排忧解难的神灵,只能高供于庙堂,绝无敢靠近者,更谈不上作为雕塑艺术去被欣赏了。那时国人对于塑像的保护也是出于宗教的层面,而绝非是出于艺术瑰宝的层面,梁先生作为那时的先行者,当属第一人。他同时也说到国外的美术馆对我国雕塑有井然的分类研究是一种幸事,“国人之著述反无一足道者,能无有愧?”这种研究窘境一直持续到“文革”破四旧结束,时间已是20世纪的70年代了,距今也才40年而已。目前来看,国内学者较之于20世纪初那些西方学者对于佛像雕塑的研究,成果还是略显苍白,我辈更需努力。
要理解中国雕塑,一定要理解中国人的哲学观、宇宙观,否则是无法去解读的,这与绘画是一样的道理。比如你在佛像上能看到立体与平面两种雕刻工艺结合形成的造型,佛像的五官是立体的塑造,但眉毛是两道轻松的阴刻线,衣纹是立体的褶皱,却也刻了流畅的阴刻线,还有平面化处理的减地浅浮雕的结带,糅合在一起,充满画意。中国雕塑从来都不是严谨的,与生活中的细致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至有点随性,这与西方那种建立在严谨的解剖理性基础上的雕塑完全不同。中国人讲究的是意、神、气这些虚无的东西,讲究的是笔墨意境。对线条的运用,对形体的感知,对比例的理解,以及如何去表达出神韵的概念,都体现着中国人骨子里的哲学观。为何中国的佛造像总带有儒雅的气质,与印度的造像有很大的不同呢?这与儒家思想是有根本联系的,能理解敦煌壁画里是如何表现人物、山、水、树的精神状态的,就能理解造像碑中那些菩提树、山峦、水波的气韵,也能理解南京博物院《竹林七贤》的砖雕是如何表现飘逸的,然后就能看明白北魏晚期时褒衣博带式佛像那种洒脱的美感。所以我们看佛像雕塑上这些率意、杂糅的细节,这些平面性主观性趣味的风格其实都在一个大的体系、大的语境里。很多中国人在观看老祖宗的佛造像时都会不自觉地有一种熟悉的感觉,哪怕是在国外的某一个地方,哪怕他对佛像从未有过认识,也总能比较容易地辨认出中国的佛像。开脸的那种神态,那种东方的气质,大概就是长期以来植根于我们内心的传统审美所产生的结果了。
中国佛造像艺术全盛时期是在唐代,这时的创造性达到顶峰。之前的南北朝则应该算是兴盛阶段,喜龙仁把魏这个阶段称为古拙期,把北齐、北周、隋代称为过渡期。这是按照技术的熟练程度来划分的,其实并不太合适。北魏早期由于受印度样式的影响颇多,难免拘谨,但并非是由于技术的缺乏,而是对造像这一全新的题材有一个适应期。可以提供佐证的是,我们看到秦汉的雕塑、兵马俑是精彩绝伦的,技术上完全不输于后来任何一个朝代,当然这里面不排除外来工匠的辅助作用。到了北魏晚期时,汉化以及魏晋遗风、南朝文化的影响,导致佛像的服饰出现全新的改变,完全不同于印度样式了,这其实是革命性的创举,比后来的北齐与隋代的造像风格都更具意义。
这样的中国雕塑与西方写实性的雕塑相比,雕刻起来有难度吗?在很多人看来感觉是很容易的——根本就不够严谨嘛,眼睛大一点也可以,小一点也可以,手肥一点也行,瘦一点也行,比例也是严重失调的,衣服也没有根据物理学原则来塑造,完全是唯心的,重要的是没有解剖学作为基础,根本不用考虑骨关节和血管,这样的雕塑难道也存在什么塑造难度?你若是这样去想那就错得太远了。大家都知道我们国内的古玩造假泛滥的程度,对于雕塑的仿制在民国时就开始了。师傅们有专门研究造像做旧的,基本上是按照石窟寺出土的真品作为参照。仿制的各种佛造像都售卖给国外的古董商,进入了各大美术馆、博物馆,但那些赝品很轻易就被判断出来了,有些甚至一秒钟就能看出来,这说明要完全掌握中国雕塑的核心要义其实是很难的,这个难并不是技术上的难,而是对其背后传统精神的理解,对各朝代审美思潮的认知,这是挺复杂的。比如北齐时那种薄衣贴体的衣纹,整体很紧致,衣服跟随身体的起伏而产生曲线,展现内省、柔美的姿态,衣纹的线条有儒雅温润之感。那么这个紧的感觉就需要去考量了,紧到什么程度、薄到什么程度才算是合适的,衣纹的走势、密集程度又应该是一个什么状态……这与唐时衣纹的紧致饱满又有区别,与北魏时期那种通肩式大衣也不一样,如何去把握这一个度,是没有标准答案的,所以很难模仿。连中国本土的师傅根据现有的真品仿制的东西都差一点火候,何况是局外人,真伪那简直就是云泥之别,所以不要把中国雕塑看得简单了,它是另外一体系的东西,有中国式写实的一面,也有中国式写意的一面。
残缺的佛像与完整的佛像在本质上有分别吗?我看是没有分别的,既然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一切皆为空相,那作为造像这种“相”来讲,它的完整与残缺与否都没有意义,也更无分别了。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造像虽残,却并不影响它所承载的佛法的完整性,它的气质和它想要表达的法理与完整时是一致的,这是很有意思的地方。
与古人对话,在某种程度上其实就是与物的对话,格物才能致知。造像由于是一刀一刀雕刻出来的,所以有不可复制性。同一个工匠在雕刻同一个题材的佛像时也会不一样,在细节上,在形体上,在一些微妙的情绪表达上,都会不一样。世界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这与那些模子翻制再加工的陶、泥等造像有根本的区别,这是最纯粹的表达,没有损耗,没有隔膜的传递。你注视着他们,用手指触摸那些灵动的衣纹,那些细小的刀印,精细的打磨痕埋藏着他们那个时代的人与事,工匠们一刀一凿将时代的情绪凝结在刚硬的石头之上,闪动着柔软的光芒,映照着历史深邃的天空,那些魏晋时的风骨,盛唐时的气象透过指尖涌入你的内心,你触摸到了整个时代的风华。
一千多年前的某一个午后,同样的阳光下,是不是有人像你一样,抚摸着它们,在思考着同样的问题,再过千万年,它们又会被重新风化消解成为没任何意义的普通的石头、灰尘。
这是轮回,也或许是缘起性空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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