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虎藏龙》因为着重于对人物内心情感的呈现,而区别于以往以武侠英雄形象为主的武侠电影,不论在影片的人物设计、叙事内容,还是视觉呈现方面,都推动了武侠电影在新世纪的新发展。
中国武侠电影从1919年的《车中盗》算起,风风雨雨走过了七十多个年头,几起几落起起落落,终于蔚为大观。特别是在香港,20世纪50、60年代,经由胡金铨、张彻等人掀起的“新派武侠电影”高潮,到20世纪90年代,又有以徐克、程小东、李惠民等为代表的“新武侠电影”,代表了武侠电影的成熟类型与艺术成就。拍摄于2000年的《卧虎藏龙》,一举夺得奥斯卡四项大奖,由此推动了新武侠电影的发展,包括跟进的《英雄》《十面埋伏》《无极》等电影,有人称为掀起了“中国武侠电影创作的第五次浪潮”[6]。与传统武侠电影相比,《卧虎藏龙》等武侠电影,在画面调度、叙事策略、武侠内涵等方面都显示出迥异其趣的美学风格。
作为中国最成熟的类型电影,根植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武侠文化,武术、侠义并重。对于武侠片来说,紧张、激烈的武术动作是外在的娱乐形式,传统的伦理道德与侠义是其内在的主题指向。因而,武侠片中,刀光剑影、拳脚相加的背后,往往是善与恶、忠与奸的对立与冲突。港台影界定义的“武侠片”是,“以动作伸张正义,使之戏剧化,寓社教于娱乐,增加接受性及教育性”。武侠片,自20世纪20年代发轫,迄今几经发展,已然形成一套特定的叙事原型与模式,其剧情母题大致有以下四种模式:
(1)寻仇。主人公怀有血海深仇,拜师学艺,练得一身真功夫,最后杀死自己的仇人,诸如《少林寺》等。
(2)夺宝、争霸。江湖上各派为争夺稀世珍宝或争当霸主而互相厮杀,最后代表正义的一方经过苦战获胜。如《黄飞鸿》系列之三《狮王争霸》及胡金铨的《空山灵雨》等。
(3)御侮。国人受洋人的侮辱或杀戮,侠士忍无可忍,以中国功夫击败洋人,扬眉吐气。如《黄飞鸿》系列之四《王中之王》和李小龙的几部影片都是抗敌御侮的故事。
(4)疑案。安排一场疑案,各路高手似乎都有嫌疑,其中一人被无故诬为凶手,脱逃寻找真凶,最后发现凶手案背后还有更大的阴谋,如《鹰爪铁布衫》等片。[7]
武侠片的剧情,多不会超出上述模式。以这样的武侠电影模式,来观看李安的《卧虎藏龙》,无论从人物形象、情节、武打场面,都不太符合一般武侠电影的标准。
首先,从剧情来看,《卧虎藏龙》虽然也有复仇的模式,李慕白作为江湖上数一数二的传奇剑客,在追踪被盗的珍爱宝剑过程中,意外发现杀害师父的仇人碧眼狐狸,最后李慕白杀死了碧眼狐狸,自己也死于毒针之下。但李慕白的复仇故事在影片中,显然占次要地位,占据主要地位的是李慕白与俞秀莲的爱情,以及与玉娇龙之间的师徒纠葛。其中,李慕白、俞秀莲两人理性为显感性为隐,以及玉娇龙不服于理性的极端感性,上述人物情感上的理性与感性的起伏交宕,乃是影片情节发展的动力。(www.xing528.com)
其次,影片在人物形象上,也没有将上述人物,作为英雄加以塑造,而是着重表现人物的内在情感。尽管李慕白是位剑术超凡的剑客,但影片没有刻画其英雄的一面,转而展现他对俞秀莲的一番欲说而未说出的深爱,以及对有习武天分的玉娇龙的人格拯救。与一般武侠片中的英雄美人模式不同,《卧虎藏龙》中的李慕白,在与女人的情感相处上,没有丝毫的英雄气概,而是表现出生活中应有的理性与克制,是为影片的表现重心。李安最初在设计影片角色时,甚至没有把影片的重头戏,放在李慕白身上,而是放在玉娇龙、俞秀莲两个女性角色上。在看小说原著时,李安看到玉娇龙飞身跳崖的一幕,便打定主意拍《卧虎藏龙》。“一开始,我的着眼点就想放在两个女人身上。尤其是玉娇龙与俞秀莲的‘阴阳两性’,很好玩。书里玉娇龙的戏份不够撑起一部电影,就加入俞秀莲。于是有了构想,一个是‘外阴内阳’的玉娇龙,一个是‘外阳内阴’的俞秀莲,以两者的互换对比来推展剧情”,“俞、玉这两个女人之间的对应关系,就成为片子骨架的一部分:阳刚与阴柔,爱与恨,反目成仇与手帕交的姊妹情谊。”[8]不难看出,李安是将《卧虎藏龙》拍成情感片的初衷。
在刻画俞秀莲、玉娇龙这两个人物时,影片也没有将她们作为英雄人物来刻画。而通过她们对爱情和行走江湖的态度,展现其理性、感性的生活情感。影片因为俞秀莲、玉娇龙两个对立女性形象的存在,有称为“武侠版的《理性与感性》”。在这个意义上,《卧虎藏龙》与其说是一部武侠片,不如说是一部披着武侠片外衣的情感片,与李安以前的家庭伦理三部曲、情感三部曲一脉相承。
另外,观众对影片质疑最多的是,关于《卧虎藏龙》中的武打场面。与传统的武侠电影,尤其是香港的武侠片相比,李安电影里的武打设计,的确算不上武打。看惯了徐克的武侠电影的观众,对《卧虎藏龙》自然很难欣赏。有观众即曾表达了这种情绪:“李安电影中的侠客完全不能与徐克的相提并论。至于它的武打设计与光影效果,徐克电影早在很多年前就做到了。”[9]看过影片的观众,都对剧中人物飞来飞去的打斗场面印象深刻,另一位电影导演张元,即坦言“最喜欢它的飞来飞去”,“它的确是有一些飞来飞去的镜头,科技感确实强了一些。但这部片子要做的正是这个。最吸引人的就是人在空中飞,在墙上飞。一个美国朋友告诉我,在美国放映的时候,一到人物说话时观众就打盹,里边的人一飞起来,观众的眼睛就睁开了。我个人也觉得最美的就是飞来飞去,而且他们是有功夫的,不像《黑客帝国》里那么机械,人要是真的能那么自由就太有意思了”。[10]
李安认为,“武侠片里的武打,不同于武术上的个人套路演练,也不同于真实的打斗”,“真正的武术动作,和电影里最具视觉美感、电影动感的武打动作是两回事。武术讲求的是实打,招式要有效地击败对手。但电影是要在视觉上呈现动作的动感、美感及电影感,只要看着能打、刺激、帅就成,至于在现实里是不是真的能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观众当真又看着兴奋。”“银幕上的‘武’,就是‘舞’”,“在精神上,武侠片的武打比较接近歌舞片中的歌舞,一如歌剧,叙述到某个程度,以歌咏舞蹈来做一种感情与视觉上的抒发。在武侠片里,则以动作过招作为抒发伸展。武侠片本质上可以极具诗意,表演性质很高。过招有如双人舞。多人舞,类似京剧的武行,即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编排招式一如编舞。只是过去武侠片较重阳刚,它的舞蹈性比较隐性。其实武打动作一向挑战人体极限,看武侠片,一如观赏戏台上的武术表演,观众不会紧张,不会投入,它呈现的是一种距离美感,疏离而超然”。
李安眼中的武打动作,不仅有视觉美,还有抒情功能,能表现人物的情绪。《卧虎藏龙》中,俞秀莲和玉娇龙的武打场景,即是两人撕破脸面后,情绪失控的情形下,动手开打的。其中,俞秀莲连下狠招,打得玉娇龙节节后退,即是人物情绪失控的视觉表现。与此相比,李慕白与玉娇龙的打斗,即显得从容、平和、优美,因为李慕白是借机教授玉娇龙的练武秘诀,不是真的打斗。就像李安所说:“对我来讲,它不只是打,武术招式及出手也是角色个性的延伸,‘对打’好比‘对待’,它可以表现角色关系的发展,它可以是以戏剧为主的。”拍片时,李安一直挣扎于意境与武打之间。包括武术指导袁和平(八爷)都常常问:“你到底要打还是要意境?是要跑远路去拍山水,还是要花时间打?……”
将一部武侠片拍出情感与意境,正是《卧虎藏龙》与以往纯粹的武侠片的不同。“武侠片,除了武打还有意境,最重要的就是讲情与义。”“武侠世界对我最大的吸引力,在于它是个抽象世界,不存在于现实当中,我可以将内心的许多感情戏加以表象化、具体化,动作场面有如舞蹈设计,是一种很自由奔放的电影表现形式。”“对武侠世界,我充满了幻想,一心向往的是儒侠、美人的侠义世界,一个中国人曾经寄托情感及梦想的世界。我觉得它是很布尔乔亚品味的。这些从小说里尚能寻获,但在港台的武侠片里,却极少能与真实情感及文化产生关联,长久以来它仍停留在感官刺激的层次,无法提升。”正是基于这样的情感想象,李安才决定拍一部富有人文气息的武侠片,此即《卧虎藏龙》的新武侠电影。
有意味的是,对中国武侠文化缺少了解的西方观众,更愿意将《卧虎藏龙》看作一部揭示人性的影片,而不是武侠电影。西方有着深厚的人文主义传统,关注人的存在及人的需求、能力、价值观等问题,因而西方观众更关注电影里对个人命运的描绘,对人性的复杂与脆弱的展示。《卧虎藏龙》因为致力人物情感的复杂展示,格外关注人物潜意识的西方观众,甚至读出“压抑的情欲”,即藏在人物心中的虎和龙。另外,影片《卧虎藏龙》,因为表现俞秀莲、玉娇龙等女性角色的情感,而深受西方女性观众的喜爱,关注女权主义的西方观众,格外关注影片的女性主义视角。因为传统的武侠电影中,占主导地位的向来是男性主宰的意识形态,女性仅作为罗曼蒂克的对象或是邪恶的象征而存在,影片《卧虎藏龙》却将大部分篇幅集中于两个女性角色的情感方面,还有西方观众将《卧虎藏龙》当作现代女性在家庭责任与个人事业困境中挣扎的隐喻来解读。[11]总之,《卧虎藏龙》丰富的情感表达,使得影片容易引起现代人的感情共鸣,是李安对武侠题材的现代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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