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岁末,话剧《母亲的歌》在上海青年话剧团首演之夜,面对着观众早已散尽的排练厅,我百感交集……终于,我们跳出了镜框式舞台,走向开放式的舞台,我感到幸福,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时刻。
在100多平方米的排练厅,我默默地站立了许久许久。一块奇妙的空间,略略高出地面10厘米左右的平台,占据了它的心脏部位,167个座位环绕在四周。在分割为6个互相联系依存的表演区(客厅、卧室、厨房、阳台、庭院、门口)的顶部,100多块镂花的白色塑料板拼吊为一个华丽的整体,高悬在上空。表演区内,陈设着若干低矮的积木般的家具,没有墙,仅有的一根支架上,悬挂着战功显赫的将军遗像。排练厅四壁,灰平绒的高大景片遮去了原有的墙壁,中间交替出现运用光效应技法绘成的红、白、黑三种色块的图案,使整个环境产生了浓郁的装饰风味。灯具全部暴露在四围,其中有几盏用长长的克罗米杆子垂直下降到主演区。乍一看,真不明白这算是什么地方。它是大型会议厅?美术展览馆一角?还是机场候机室?都有点像,又都不像。它最不像的是寻常所指的剧场,尽管它确确实实是个演剧场所。
这就是中心舞台!它没有大剧场的堂皇气派,不企求创造引人入胜的舞台幻觉;它要求舞台美术设计家提供的不是布景,而是一个经过造型处理的环境。这个空间能够使演员和观众共同置身其中。观众踏进剧场,吊灯放射出柔和朦胧的光,典雅深沉的贝多芬的钢琴奏鸣曲在回荡,使得那些抽象风格的家具、观众的座席、四壁的色彩,都沉浸在一种舒适、安详、肃穆的气氛中。我们就在中心舞台演出了殷惟慧谱写的一曲《母亲的歌》。
故事发生在一个老干部的家庭里。一生戎马生涯的老将军去世了,母亲和三个共产党员子女,在遗产、遗像的处理上,发生了激烈的冲突。母亲在焦虑地思考:孩子们怎样才能炼成合金钢,成为真正的名符其实的共产党员。所揭示的问题是惊心动魄的,表现手法则是含蓄的。
因此,这个戏不宜追求表面的强烈戏剧效果,要竭尽全力演得朴素,自然。观众应该成为这个家庭的知心朋友,宛如也走进了司家客厅,聆听人物倾吐内心的奥秘。演出执著地追求演员和观众精神融为一体的亲切感,这是导演构思的基本核心。在封闭式的镜框式舞台上,要获得这种特殊的亲切感是很困难的。因为,观众厅和舞台被分割成两个彼此隔离的空间,纵然也有联系和呼应,总嫌不够密切,心灵的传导受到了阻碍。那道大幕加上乐池,犹如一道深深的鸿沟,多么令人遗憾的梗阻!
必须缩短距离。近!近!近!自然,缩短的不只是视觉距离,也是心理距离;拉近的不仅是物质空间,更主要的是精神空间。上述的创作意念,促使我走出框式舞台,采用中心舞台的样式演出了这个戏。现在,呈现在观众面前的表演区是360度,它是环形、辐射式、全方位的。演员从观众席的4个出入口、从观众身旁擦肩而过走上中心舞台。有时,他们就在观众身边演戏。近在咫尺,呼吸相闻。观众能清晰地看到演员的眼神,听到演员极轻微的叹息。中心舞台要求绝对排斥舞台腔,废弃“丹田之气”,取消话筒,让演员优美的自然声不受电声的干扰和破坏,改变浓妆涂抹,让演员生动的面部表情免遭覆盖。这些,目的都是让演员的心理、形体、自我感觉能准确生动地传达给观众。(www.xing528.com)
中心舞台把演员置于极其尖锐的创作境地中。观众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射而来,宛如一盏盏探照灯,一架架显微镜。任何空白,任何矫揉造作都会破坏观众的信念感。中心舞台要求“低调表演”,或称为“没有表演”的表演。演员在塑造人物性格,从生活的自然形态提炼为舞台行为、舞台情感时,必须有极充实的内在体验,不露刀斧痕迹,摈弃廉价的“舞台手法”。我们在中心舞台上探求的正是这种正确的表演状态。袁国英扮演一位品质高尚、性格沉稳的老干部,她对子女有深挚的感情,对革命事业有着更为炽烈的爱。她默默倾听别人的话,仔细观察儿女们待人处世的思想行为,往往很长时间不说一句话。由于演员深入到人物的精神世界中去,母亲的沉默是有机的,观众就近看到了她微皱眉心的微微一笑,咬着下嘴唇踱步沉思的神态。那么实实在在,易于捕捉。司枫(娄际成饰)和沙莎(刘玉饰)、司云(祝希娟饰)和端木(任广智饰)在司家门口吐露真情的两小节戏,都是在讲“悄悄话”。司雷(张先衡饰)关于家庭中出现分裂趋向的痛苦自白,也是不能扯开了嗓子说的。在框式舞台上,往往会由于尺寸放大而失真。在中心舞台上,哪怕稍许提高嗓门,就会使观众觉得滑稽可笑,破坏了真实感。
中心舞台演出《母亲的歌》,探讨的主要问题就是演员与观众的关系,发挥剧场艺术的主要特长——观众与演员之间的直接交流。电视屏幕和电影银幕提供的只是影像,而剧场提供的则是一个真人。活的交流——这是电视和电影永远无法替代戏剧的。剧场艺术要自觉地意识到自己这一特长,发挥这一特长。
几乎所有的戏剧革新家,都把自己的目光注视着这个重要的问题。为了解决这个问题,供演剧用的场所应该怎样建设,已经越发尖锐地提到议事日程上来了。文艺复兴以后,欧洲逐渐建成了越来越完善的镜框式舞台。这种舞台是封闭式的,以便利用布景、灯光制造生活幻觉。可是,这种舞台也有局限,最大的不足就是拉远了演员和观众之间的空间距离。观众看演出,就如同观看镶嵌在镜框里的一幅幅画,至多是看到了一系列浮雕式的人物。戏剧改革者们对传统的剧场形式提出了挑战,他们要求演员和观众之间互相渗透深入。于是,从20世纪初起,就有莱因哈特、梅耶荷德等演剧大师,开始作了种种打破镜框式舞台限制的尝试。50年代以后,这种冲击更为突出地表现出来了。现代演剧流派的共同特点,是废弃平面性,使演出完全处于立体空间之中。伸出型(半岛式)舞台、中心舞台都是这种演剧观念的产物。
应该指出,古典剧场是开放式的,中国、外国均是如此。古希腊、罗马的露天剧场的遗迹是活的历史见证。中国宋代的“勾栏”,清末的“茶园”,均是三面敞开的舞台。鲁迅在《社戏》中描绘的水乡舞台,曾使多少农村观众流连忘返啊!在中国,在这类舞台上演戏,有800年之久的历史。只是到了近代,开放式的舞台才销声匿迹了。欧洲的戏剧革新家认识到了这种不足,他们在继续肯定框式舞台优点的同时,又重新估价了开放式舞台的历史功绩,并运用现代技术装备建造了许多新型的伸出型舞台或中心舞台,使这种开放式舞台在现代条件下复活了。我们在中心舞台演出的《母亲的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在伸出型舞台演出的《绝对信号》,是一对精神上的姐妹。我想,我的朋友——《绝对信号》的导演林兆华,会同意我的呼吁:给我们建造一些新型的剧场吧!这将有利于戏剧艺术风格流派的形成,有利于剧场艺术的繁荣发展!
(原载《文汇月刊》1983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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