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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中行全集(5)》:俞樾和八股文的集大成

时间:2023-08-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晚清有一位大学者叫俞樾(曲园),是俞平伯夫子的曾祖父,晚年写过许多八股文,作为孙儿俞陛云的启蒙范本,集为《曲园课孙草》两卷。八股文处在这个史的末端,受到此前各种文学形式的影响,不能不说是一个集大成者。从古代的作品,包括八股文中吸取有益的东西。

《张中行全集(5)》:俞樾和八股文的集大成

前一节说八股的“非”,是几同于茅厕旁边开腐乳店,臭上加臭。这一节反其道,说说八股的“是”。或许有人要问:先生是不是胡涂了?不然,何以竟如卖矛与盾的那位?曰:非也。譬如苏东坡诗云,“横看成岭侧成峰”,岭与峰的不同,乃观察角度不同也。不过,说心里话,若不是启功先生《说八股》大文中有“八股文体无罪”的高论在先,我是不敢拂众意,写这篇文字的。现在既已有了领头的壮胆,也不免随声吆喝几句。

其实,前边已经谈到,八股文之烂,之臭,主要是内容上的言不由衷,颂圣说假,外加程式化的技巧有违为文之道。但凡事均可从两面说,八股的颂圣,是因为高高在上的老佛爷之流愿意听,且不许不颂。文体,作为一种工具,是无罪的。冤有头,债有主,刀是切菜的,也可以杀人,如果误用而杀了人,那总不是刀的过错吧。直说,是八股可以颂圣,也可以诉衷肠,表真情,甚而发牢骚、倾怨怼。仍旧举例为证。

晚清有一位大学者叫俞樾(曲园),是俞平伯夫子的曾祖父,晚年写过许多八股文,作为孙儿俞陛云(即俞平老的父亲)的启蒙范本,集为《曲园课孙草》两卷。其中有一篇,题为《少者怀之》(《论语·公冶长》),写得情真意切,把一位耄耋老人对往事的追怀,对晚辈的关爱表现得淋漓尽致。其束股云:

志学之年,恍如昨日,忆曩昔嬉戏而陈俎豆,备蒙慈母之垂怜,则对此少者,追念夫顾我后我之人,而能无动念? 趋庭之教,具有深心,即今者暮景而迫桑榆,尚有孤孙之在抱,则对此少者,更触我恩思勤思之痛,而岂得忘情?

这样的文字,感人至深,谁能相信是在作八股,代圣贤立言?

再举一个发牢骚的例子。尤侗是清初有名的文人,其文章时称“惊才绝艳”,为人放荡不羁,不拘礼法。曾以《西厢记》曲词“怎当他临去秋波那一转”为题作八股,流传一时。说也奇怪,康熙皇帝见了,不但没怪罪,还慨叹道:尤侗的学生都中了状元,可尤侗还不是进士!后来破格,登“博学鸿词”科,还授了官。尤侗有一篇题为“士见危致命”(《论语·子张》)的八股文,讽刺当时官场的腐败,读书人的昏聩,写得酣畅淋漓,痛快之至。请看他的起二股:

朝廷廉耻之风半销于肉食,故逢掖之意气直驾公卿。使遭危急存亡之秋而优游养望,则当年草庐歌啸,何取侧弁而哦忠孝之经?

草野游侠之行或成于笑谈,岂庠序之风流不如闾巷?使处倾侧扰攘之际而隐忍偷生,则他日史册讥评,安能俎豆而入名贤之传?

当然,这还只是骂官场,骂无用的读书人,且不乏规勉之意。前面所举明代嘉靖年间山东某士子的“大结”,却实实在在是骂皇帝。尽管人被杖杀(明朝皇帝多擅长打板子),但至少可以证明,八股文于颂圣之外,未始不可以装一些别的东西,也进而可以证明,八股文体本身并无多少罪错。

前人常说八股误国,最著名的例子是明亡后,有人写一张柬帖贴于朝堂之上:“谨具大明江山一座,崇祯夫妇两口,奉申贽敬晚生文八股顿首拜。”但这话实在冤枉。国家之误,关键在一个人说了算的专制制度,几篇言不由衷的文章,决没有那么大的力量。又有说八股误人的,也有实例,是清初,有人绘制一幅“八瞽(股)图”,画面上八个瞽者(瞎子),或品茗,或捧卷,或品题书画……绘画者的意图在于讥讽作八股的读书人都是瞎子。可细究起来,误人,主要的责任还在于科举制度的腐败。不从制度方面去分析,只抓住八股这一“工具”来作文章,怕是失之偏颇。剔除这些因素,把变质发臭的内容拣出去之后,再来看看八股文,不说它可以肯定,至少还有许多值得研究、借鉴、学习的东西。以下从正面说说。

正如前辈学者所说,汉语的语音音节鲜明,声调富于变化,语词以单音节为基本形式,每一音节对应一个汉字,这些特点,造成了汉语与众不同的表现形式,如讲对偶,讲声律、节奏、语调语气等等,进而也使文学的形式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对联、骈赋、律诗、词、曲以至近乎游戏的“诗钟”之类,都是在这一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说一句狂妄的大话,是一部中国文学史,拋开内容不论,实际上就是文学形式的翻新史。八股文处在这个史的末端,受到此前各种文学形式的影响,不能不说是一个集大成者。它吸收了长行(佛家语,指非韵文)文字的所有表达技巧,熔散行骈体于一炉。八股中,如专看一股,出比,散行,是唐宋八大家,及至向下看,对比,虽散行而处处与出比对称,又化为《文选》。从所谓风格上看,八股文忽而佶屈聱牙,是典诰;忽而雄辩,是诸子。又比如,破题、承题等技巧,在唐人的律赋中已经出现,对偶、声律的渊源则可以追溯得更远,加上明清两代无数文人的苦心经营,就使八股成了中国文学史上形式最严密的一种文体,堪称明清文学的代表,称之为“国粹”,一点儿也不夸张。对这样的遗产,弃置一旁,视而不见,总是说不过去吧。

化泛说为具体,是一,汉语既然有这些特长,则对今天而言,不论开口说还是拿笔写,就都应该,至少要考虑到发挥这一特长,以丰富语言的表现力。因为从接受的一方说,听,读,声调和谐比不和谐好,抑扬顿挫比平板呆滞好。“义无反顾,勇往直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样的句子,无论读还是听,都掷地有声,气势非凡,这与讲究语言的声调、节奏,不能说没有关系吧。就表达能力说,八股文确实把汉语的诸多特长发挥到了极致。《甲申传信录》曾记述一个故事,赵玉森至王孙惠(均为朝廷里的大官)家,泣涕自言:“受崇祯恩深,然国破家亡,实自作之孽。予捐性命以殉之,理既不必;将逃富贵以酬之,情又不堪。”意思是既不想为旧朝死,又想在新朝作官。这在终日把忠君、死节挂在嘴边的儒臣来说,是想一想都要脸红的,遑论说出来?但一用八股腔调,就不仅可说,而且说得理直气壮。即便是废话吧,“夫二郎者,大郎之弟,三郎之兄,而老郎之子也……人皆谓树在庙前,我独谓庙在树后”,空洞无物,毫无内容,一旦配以八股腔调,就变得抑扬顿挫,朗朗上口,至少听起来不那么让人憎恶。这化难开口为易表达,甚而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总值得我们执笔为文的研究研究吧。在这一点,我觉得今人应该多向古人学习。从古代的作品,包括八股文中吸取有益的东西。只可惜,如今能像启功先生那样,肯在冷板凳上坐下来,写《诗文声律论稿》和《汉语现象论丛》的人实在太少了。

其二,八股文在结构上讲破承起讲、分股收结,在思路上讲起承转合,对今天,尤其是搞作文教学的诸位,大有借鉴作用。比如破题吧,摒弃功令要求,其核心是能迅速、准确地抓住题意,揭示题旨;分股,是从不同角度来审视同一个事物。学生如能掌握这些技巧,从小处说,在考场上,就不至于抓耳挠腮,或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从大处说,遇到问题需要分析,也不至于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见其表而不见其里。《儒林外史》中:鲁编修讲过一段很著名的话,他说:“八股文章若作得好,随你什么东西,要诗就诗,要赋就赋,都是一鞭一条痕,一掴一掌血。若是八股文欠讲究,任你做出什么来,都是野狐禅,邪魔外道。”这并非全无道理。今天虽不必再学作八股,但八股的训练方法,八股文里体现的一些作文技巧方面的合理因素,还是大可借鉴、学习的。蔡元培先生在《我在教育界的经验》一文中就说过:

八股文的作法,先作破题,上两句,把题目的大意说一说。破题作得及格了,乃试作承题,约四五句。承题作得合格了,乃试作起讲,大约十余句。起讲作得合格了,乃作全篇。全篇的作法,是起讲后,先作领题,其后分作八股(六股亦可)。每两股都是相对的。最后作一结论。由简而繁,乃是一种学文的方法。(www.xing528.com)

张志公先生早年从作文教学角度研究八股文,也曾讲过类似的话。他说,无论冒、原、讲、证、结或破承、起讲、分股、大结,或者起承转合,定成死板公式是错误的,但如果理解为一般议论文的结构特点,则是基本可以的。其次,先学局部,后学整体,对初学者也有一定作用。这些话,说得都很中肯。

这里,想加说几句题外话。是不久前,一位读高三的小友来,谈到高考作文,拿出老师教给他们的几句作文口诀给我看。口诀是这样的:

开门见山谈观点,

接着回答所以然。

先从正面来论述,

事例之外加名言。

正面不足反面凑,

七八百字才算完。

联系实际做结论,

语句有力笼全篇。

显然,这是教写议论文的。我看了,一则以喜,一则以忧。所喜是仍旧有人沿着蔡、张二公的路子研究作文教学,到传统中找借镜。这路子是否行得通,结果将会知何,怕是仁智各有所见,但至少,这种研究的精神还是可嘉的。所忧者多,不妨多说几句,是,如果不去引导学生多读多写,从古今中外无数的优秀作品中吸收营养,在读写实践中长本事,而仅仅强调依“法”敷文,恐怕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吧。借鉴八股文当然可以,但决不能让八股的阴魂附体!当然,我无意贬毁这口诀的发明者,我深知中学教师尤其是语文教师的苦,和昔日相比,这苦恐怕还要加一个“更”字。口袋里装着“白条”,头上压着各种“率”,却仍然孜孜不倦,想着怎样把那些身在讲堂而“一心以为鸿鹄将至”的学生教好,我们还能对他们说什么吗?走到编口诀这一步,恐怕也是被逼无奈!征结所在,似乎仍要从制度(教育制度、考试制度等)方面去考虑。

话说远了,打住,言归正传。总之,八股文好比一家古玩店,里面真假参半,有有用的真货,更有臭气熏天的破烂。为收藏,可以进去遛遛;无意收藏,为消磨长日,也不妨进去转转。不过,真想有所得,不空手而归,就必得培养自己的眼力,否则难免上当,捧回一文不值的赝品、废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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