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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股文评价与危害-张中行全集(5)

时间:2023-08-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八股文已矣,并且在其盖棺之际就有定论,是“烂”之外再加“臭”。这是文题(一)、(二)的由来。几乎从八股诞生之日起,到它寿终的几百年间,有关八股文评价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这是谈八股对读书人的危害。以今日眼光看,八股文最腐朽的,是代圣贤立言。也有人认为,明清以八股取士,也选拔出不少人才。理由是①明清以前不作八股,人才并未见得少。它们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规格,到八股文,算是集了大成。

八股文评价与危害-张中行全集(5)

八股文已矣,并且在其盖棺之际就有定论,是“烂”之外再加“臭”。此后的几十年,直是人人掩鼻,以至少有问津者。现在重又掘出来,摆在光天化日之下,就仍不免饶舌,再说几句。说而无新意,有违为文之道。但我这里并不想(其实也不可能)为八股翻案,不过是就自己的所思,本着今语实事求是的原则,说几点一己之见。

可是,一到落笔,却又觉得无从下手。各种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的想法纷至沓来,缠夹一起,剪不断,理还乱。无已,仍是老办法,笔随思路走,想到哪说到哪,大旨不外“是”“非”两端。依后来居上法,先说“非”,后说“是”。这是文题(一)、(二)的由来。

几乎从八股诞生之日起,到它寿终的几百年间,有关八股文评价的争论就没有停止过。八股的祖师爷王安石创制新法,改革科举,并亲自“下水”示范,作经义文,开八股先河,意欲为大宋天子网罗“通经致用”的人才,但结果却不尽如人意,连他自己也不无后悔地说:“本欲变学究为秀才(按指出众的人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顾亭林《日知录》引《谈丛》语)这结果是他自己也始料不及的。不过,倒是有一点似乎被他说中了,是创制八股,初衷为培养人、选拔人,结果却是误了人。关于这一点,清人徐大椿(字灵胎)的一首题为“刺时文”的“道情”说得最痛快:

读书人,最不齐。烂时文,烂如泥。国家本为求才计,谁知道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便道是圣门高第。可知道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宗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高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臂高低,口角嘘唏。甘蔗渣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阴,白白昏迷一世。就教他骗得高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

这是谈八股对读书人的危害。但时文之烂如泥,内中蹊跷究竟如何,或者说,八股文的弊端究竟在何处,恐怕王荆公、徐灵胎也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以今日眼光看,八股文最腐朽的,是代圣贤立言。从育人角度说,重,是扼杀人的思想,泯灭人的创造性;轻,是教人造假、说假,助长饰伪之风。从作文角度说,是违背了作文之道。《易·系辞上》说“修辞立其诚”,《尚书》中也有“诗言志”的说法,都是强调一个“真”字。八股则反之,拿起笔来,不是言己之所想、所信,而必须反复揣摩圣贤大义,同时又要免拾前人的唾余,因此,有所领会要说,没有领会,也要煞有介事、装腔作势地之乎者也一番,变我作文为文作我,“甘蔗渣嚼了又嚼”,自然滋味全无。以之选拔人才,必然使读书士子拼却毕生精神,全力以赴,皓首穷经,在摇头晃脑的八股吟哦中耗尽自己的生命。

再举一点实例吧。

清初一士子作《不为酒困》(《论语·子罕》)题,不明题意,难以落笔,旁边一老叟见了,讥笑他道:“孔子饮酒,不过一盅,汝未之闻乎?”士子即沿用其意,成一破题云:“圣人之于酒,一中而已矣。”歪打正着,把“盅”字误写为“中”字。考官未辨,又未读下文,这位士子就中了秀才。

又,清乾隆时,长沙俞士钦为诸生,应试,得一截搭题,“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大学》)搭至“诗云穆穆文王”(《礼记》),题目本来不通,邻舍考生作承题云:“夫人而不如鸟则真可耻矣。”但转不到下截,于是再三吟哦,俞听得不耐烦,顺口说了一句,“耻矣,耻矣,如耻之,莫若师文王”。那位考生闻听大喜,当即笔录下来。主考莫辨,以其承题乃通场之冠,竟也录取了。

不必多举例,读者自会明白,这样造假说假、没话找话的文字,能培养出经世治国之才么?以作这样的文字来培养人,究竟是“诲人”还是“毁人”?吴敬梓儒林外史》写范进不知苏轼为何许人,实在是一点也没有夸张。明代曾任文渊阁大学士的刘健就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好笑后生辈,才得科第,却去学作诗。作诗何用?好是李杜,李杜也只是两个醉汉。撇下许多好人不学,却去学醉汉!”(陆深《停骖录》)为人见识如此,还能指望他修齐治平吗?吴敬梓说:“萃天下之人才而限于资格,则得之者少,失之者多。”良有以也。

也有人认为,明清以八股取士,也选拔出不少人才。依我看也靠不住。理由是①明清以前不作八股,人才并未见得少。②所谓八股选拔的人才,也大多与八股无关。即如清代纪晓岚、袁简斋之流,均中过进士,是八股高手,有大成就,大文名,但他们的成就,恐怕不是作八股作出来的。《阅微草堂笔记》《随园诗话》与八股有什么相干?其实不过是这些人天赋较高,能在比较短的时间内掌握八股程式,高中金榜,得以有余力旁及经史词赋,才取得了后世瞩目的成就。而大多数读书人,倘若不忍终身衣褐,如蒲松龄夫子,退而写《聊斋志异》,就只能皓首穷经,一辈子与八股为伴了。

说到这儿,想岔开,说几句题外话,是在我们几千年的悠久文化中,有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是从古到今,有许多文字,语意与语言形式常常发生背离。这些文字在内容上有一个共同之处,是大多与“在上者”有关,或者就叫官场文、官样文吧。今天的情况不好说,只说古代,如上对下的“制”“诰”“诏”,下对上的“奏”“启”“疏”之类,加上八股的真本家“策论”“律赋”“试帖诗”等等,不说都是颂圣、代言之作罢,即便有自己的意思在内,也常常是半真半假,半吞半吐,所谓“述而不作”“微言大义”,被诸多的程式、套路掩盖着,后人就很难看到作者的真面目。这只要看看古代极为发达的文体论就可以知道。它们各有各的写法,各有各的规格,到八股文,算是集了大成。要知道,这些文字都是有关家国大事,须郑重从事的。从理上讲,越是严肃的大事,就越要认真对待。认真的本意,表现在执笔为文,不外是言己之所思、所信,但实际情况却是表面上越认真而内心里就越不认真。语言所传达出的意思,恰恰与作者的本意相背。这似乎告诉我们一个规律:所谓官样文章,越是表面上正正经经,堂而皇之地高喊着的,骨子里就越不正经。要想看点真格的,只能到台面儿下边去找,或者说,要到远离官场的地方去找。不是么?汉祖唐宗,哪一个不把治国安邦挂在嘴边?哪一个不讲仁义道德?可底下干的见不得人的事恐怕不比所讲的仁义道德少。再看看文人,陶渊明告别车马喧之后,作品何其率真,何其清新,推想在为五斗米折腰时,必不会也不能如此罢。又如李白的识荆之文,与“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诗句两相对比,简直判若两人。再说那位以道统自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观”的韩文公,作《原毁》《师说》,讲了那么多修齐治平的大道理,转过身来,不还是照样去谀墓,收取笔润么!至于那些终日孜孜矻矻,嘴上说着济天下,心里想着步青云的“禄蠹”“官迷”,就更是自郐以下了。(www.xing528.com)

总之,从内容上来评价八股,我看,是无丝毫可取之处。但从反面看,它未始不可以成为一面镜子。凡执笔为文的诸公诸婆,都可以用它来照照自己,看看身上是否留有八股的余毒。也可以照照手中的书卷,作为一条衡量文章高下的标准。

八股文的另一可厌之处是写作的程式化。先从程式说起。程式是技巧的集中,是“法”,然则写文章要不要有程式?程式有用没有?这好像不是一言所能蔽之的。以文章而论,《庄子》,有定评,是“汪洋恣肆”,无法,更无所谓程式,但属于上乘文字总没人反对吧。这是否定程式。但马上会招来相反的诘问:老杜的律诗又当如何?其实,从道理上讲,这矛盾并不难理解,是文、质两端,必须兼顾,所谓“文质彬彬”是也。中国人喜欢在这二者之间走钢丝,先确立极为规范苛刻的形式,然后在其中运斤成风,游刃于枝经肯綮之间,以显示才华技巧的高超。如书法、戏曲表演、诗词曲赋等,都是极为程式化的艺术门类。即如今天的京戏,台上每行一步,甚而一个手势,一个眼神,都有严格的规范。学习、掌握这些规范,往往要十几、几十年的工夫。但最高境界并非掌握这些规范,而是能够用这些程式化的技巧表现出自己对作品内容的独到见解,所谓“从心所欲而不逾矩”是也。能否体现出自己的风格,是区别“家”与“匠”的重要标准。西方艺术,大概只有芭蕾舞堪与比肩。这或许是东方艺术的一大特征吧。

文学而言,大凡稍有常识的都知道,诗词的格律规范严格,不能越雷池一步,因而常把诗词看作汉文学技巧性最强的体裁,其实这是一种误解。真正的典型当首推八股。它集中了汉文学几乎所有的形式技巧。有人说明清文学的真正代表不是小说,而是八股时文,不能说全无道理。但技巧的运用,贵在自然,又,如前人所说,“辞,达而已矣”,说、写的目的在于传达出作者的意思,则技巧云云就只能置于次要的位置。最可贵的是辞与意的浑然一体,天衣无缝,即严羽所谓“羚羊挂角,无迹可求”。显然,八股的精神不是这样,而是反量体裁衣之道,削足以适履。代言,颂圣,本已无真情可言,又要顾及形式,有话,分成几股,没话,也要硬扯成几股;可一言以蔽之,却非要铺陈为几百字不可,八股的空洞无物,自然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因此,对于八股的“臭”且“烂”,严格的、程式化的写作技巧,并非没有一点责任。

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说吧,这就好比做红烧肉,先要肉好,五花、薄皮外加鲜嫩,这是内容。开水淖过后,炒糖色,佐以上好的酱油、料酒、葱、姜、蒜、八角调料,文火焖上个把小时,收汁,出锅,必是色香味俱佳。若是肉不好,或根本没有肉,只将“十三香”之类的调料烩于一锅,那么,即便有特一级厨师的烹调技术,恐怕也难以让人举箸吧?说这个比喻不恰当,是因为八股的形式技巧不仅不如增味的“十三香”,它还反过来助长了八股的华而不实,这实在比烩调料更令人作呕。

晚清末造,当西学东渐之际,以八股取士的科举弊端日见显露,谭嗣同上疏请废制义,他说:

制艺章法,已成窠臼,凡瑰奇伟俊之士,往往耻袭前人唾余,思有以自别于腐流,而一逞为怪诞。由是膺衡文之任者,将语语绳以法律,则失士必多;苟稍加宽容,又愈趋而越甚。迁使所及,制艺将不成为制艺,又何论于经?故制艺之可废,非一二人之私意耳,自其势之处乎不得不然也。

郑振铎先生论及八股的流弊也曾经说:

以严格的文字的和音韵的技术上的修养,来消磨“天下豪杰”的不羁的雄心和反抗的意思,以莫测高深的道学家的哲学人生观来统辖茫无所知的儿童,总之是注入式的教育,顺民或忠臣孝子的教育。

问题是如此令人作呕的东西何以能堂而皇之地摆到桌面上,并且许多人,包括在上的康熙、乾隆们,心里都非常清楚八股的底里(康熙年间还一度废止过),却仍要装模作样地奉之为圭臬?我看,除了从“制(人)术”的角度去理解,没有别的解释。心里明知是假,是演戏,是敲门砖,但对乾隆们来说,都是表忠心的,这就等于承认了他的至高无上,也无异公开宣布在下者的臣服,并且一旦臣下耽心于如何颂圣,把假话说得更好,至少会转移一部分攻乎异端的精力,又何乐而不听之任之?清乾隆时的大学士鄂尔泰一语道破机关:“非不知八股为无用,特以牢笼志士,驱策英才,其术莫善于此。”(见《满清稗史》)从在下的士子小民看,要想活下去,并活得好一些,如果没有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勇气,也只能俯首听命,大嚼其甘蔗渣。而且,一旦这种局面历时长久,还会使在下者养成一种奴性心态,即使受气挨打,也要高诵“圣代即今多雨露”。颂圣而自觉,这对乾隆们来说,是可喜,而对士子小民来说,就不是什么可喜,而是可怜、可悲复可叹了。

话说至此,八股呜呼哀哉之后而无人问津,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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