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股文是怎么产生的?这个问题很不好回答,主要是太复杂,泛说,难免隔靴搔痒;条陈,又似乎难以尽述。打个比方说,八股文是一棵大树,有主根,有须根;树的长成,又有栽种、浇水、雨露滋润等诸多条件,种种因素相加,可以多到无数,决非一言所能蔽之。只因有言在先,是题目中已标明为“闲话”,就可以撮其大要地说说,或许挂一漏万,也不去管它了。
语云:冤有头,债有主,八股文的头和主,从理上说,似乎可以追得很远,是,人,聚群而居,又各有所欲,难免争斗冲突。化难免为可免,太上之策,是建立一种“秩序”,使人如宇宙间星体的运行,即各有各的轨道,又相互关联,谁也离不开谁。总之,是这秩序必须既能保障群体中每个个体的权利,同时又要约束个体,使之不侵犯其他个体的利益。这是古今中外所谓仁人志士共同追求的目标,也是一切人生社会学说的出发点,用《老残游记》中玙姑的话说,是“道里子”。然而建立一个怎样的秩序,怎样建立这个秩序,各家却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即以中土而论,老庄讲无为,墨家讲兼爱,申韩主刑名,各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诸家之中,儒家主张礼乐教化,内圣外王,修身进德,承认并维护社会既定的宗法制度,要求社会每个成员各就其位,恪尽职守,建立一个“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形态。且不论这个理论是否具有今人所说的“可操作性”(比如儒家主张“君君”,而“寡人”却是既好色又好战,怎么办?这时候即便儒圣也不免顾左右而言他),仅以初衷论,当然无可非议。但从这理论的效用说,却最易为既得利益,一心想维持现状的在上者所赞同。明乎此,也就明白儒学为汉以后的统治者奉为至尊的缘由了。我想,八股取士最终以儒家的“四书”为依据,而不以佛老或其他学说为依据,其深层原因,大概就在于此吧。
其次,在上者既然要维护既定事实,使一世递至万世而为君,用不古不今的话说是“什么什么江山万代传”,一方面要推行于己有利的思想,网罗人才,同时又要杜绝于己不利的“异端邪说”。方法无外是恩威并施。但走“威”(镇压)的一路终究是下策,经济而又实惠的办法莫如诱之以利。这经济、实惠的最佳体现就是限制士子的进身之路,使作八股,经科举而秀才、而举人、而进士,然后放官,为自己办事。深谙此道的朱元璋说得最清楚:“非科举者,不得与官。”(《明史·选举志》)必使天下“能文之士,率由场屋进以为荣”,并且明令:“士大夫不为君用者,罪该抄杀。”此可谓毕数功于科举一役,真是利莫大焉。或许有人会说,这是科举的由来,何关乎八股?其实,打个比方吧,科举是藤,八股是藤上的瓜;既有其藤,一旦长成,必结出瓜来。或者说,正是以八股取士把科举的诸多功能荟萃一处,并发挥到极致。
这是从八股的社会功效来分析其产生的根源。此外,就考试而言,八股的出现也可以说是一种必然。选拔所谓人才,授以权柄,有多种途径,如世袭制、九品中正制等,都是。但这些都有其弊端。至隋唐大行科举,通过考试遴选俊逸之士,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它使出身寒门的士子也能由此释褐,步入仕途,确实为封建社会提供了不少人才。唐太宗就颇为自得地说过,“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矣”。然而考试的原则是公平,欲求得公平,不能没有统一的标准。可是就文章评定说,譬如萝卜白菜,人各有所爱,何者优,何者劣,怕是公婆各有其理。因此,也须有一个尽可能客观的程式作为衡文的标准。来判定文章的优劣。八股文的出现,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科举考试的这一要求。当然,在实施过程中这种功能丧失殆尽,甚而违背初衷,则又当别论了。
以上是说理。理,难免人各有见,且易流于虚泛,只好转为说些实的,谈八股的形成。
前面说过,科举是藤,八股是瓜,顺藤摸瓜,先从科举说起。隋朝命短,放过不论。唐代科举,名目繁多,但以进士、明经两科最为人所重(进士又远重于明经)。进士试诗赋,明经试帖经、墨义。帖经、墨义分别相当于今天的填空题和简答题,题目都出自儒家经典。宋初沿袭唐代旧制,至熙宁四年,王安石推行新政,改革科举,罢明经科,进士科也不再试以诗赋,而要求士子于《诗》《书》《易》《周礼》《仪礼》诸经中各治一经,兼习《论语》《孟子》。“每试四场:初试《大经》,次兼《经大义》十道,次《论》一道,次《策》三道”,并且亲自“下水”示范,拟定了“大义”的格式颁布天下。大义,就是经义,与旧时墨义相近,属于简答一类,但又有区别,是“通经”之外,还要有文釆,而不能仅仅“粗解章句”。总之,此时的科场,已要求士子据经敷文,文的标准就是王安石的经义程文。清初俞长城在《可仪堂百二十名家制义》一书序言中,干脆直呼王安石为“时文之祖”。
但王安石的经义文,基本上还是“古文”一路(见后面附例),与后来的八股文还有相当大的区别。至徽宗时,科场文出现“专尚俪偶”之风,“虽无两意,必欲厘而为二,以就对偶”。(《宋史·选举志》)迨至南宋,经义已有固定格式。而且,当时一些作者如杨万里、陈傅良等人的文章中已大量出现排偶句,例如:
边庭以外,狼烟塞红,榆关柝静,戈甲寝也;
畿甸以内,樵童习礼,戴白免兵,綦隆致也。
南宋杨万里《国家将兴,必有祯祥》
(《中庸》)
人虽卑而言甚高,吾不以人之卑忽其言之高;
人固贱而言可贵,吾不以人之贱累其言之贵。
其词甚美,奴隶何择?
其谋果佳,刍荛何恤?
南宋陈傅良《不以人废言》(www.xing528.com)
(《论语·卫灵公》)
不为不忘沟壑之士,则为不忘丧元之勇夫;
不为杀身成仁之仁人,则为全身取义之义士。
南宋文天祥《事君能致其身》
(《论语·学而》)
文章中的这些排偶句,无论结构还是语气,都与后来的八股无异。可见,八股文的雏形已在经义文中出现。
元代皇庆二年定科举条制,蒙古色目人第一场试经问五条,于“四书”内设问出题,用朱熹《四书章句集注》;汉人南人试明经经疑二问,限“四书”内出题,用朱注,复以己意结之,限三百字以上。又试经义一道,各治一经,限五百字以上。这时经义的体式与宋代略有不同,有破题,接题(即后之承题),有小讲,总称为冒子;冒子后入官题,官题下有原题,有大讲,有余意,也叫从讲;又有原经,也叫考经;有结尾。虽互有变通,但大致冒题、原题、讲题、结题这几部分是必不可少的(据王充耘《书义矜式》)。这是在内容、结构上对经义文做出进一步的规定。真正意义的“四书文”诞生了。
至明朝初年,科举兼用经疑。自洪武十七年始颁布科举成式:首场试“四书”义三道,限二百字以上,经义四道,限三百字以上。此后废经疑而只用经义。明英宗天顺之前,经义“不过敷衍传注,或对或散,初无定式”,成化以后,出现了比较成熟的八股文。如成化二十三年会试题为“乐天者保天下”(《孟子·梁惠王下》),应试文中就出现了八分股的做法。据顾炎武《日知录》载,“起讲先提三句即讲‘乐天’四股,中间过接四句,复讲‘保天下’四股,复收四句,再作大结,每四股之中,一反一正,一虚一实,一浅一深,其两扇立格,则每格中各有四股,其次第之法亦复如是”。除篇末“大结”至清初改为“收结”外,这时的四书文与八股文已无大异。至此,八股文终于在后台化妆完毕,正式挑帘亮相。此后,这位世界文化史上独一无二的特型演员,竟活跃了数百年,直到本世纪初才被赶下舞台。
八股文作品,一般以王安石的经义文为创制之作。清初桐城方苞则以北宋张才叔《自靖人自献于先王》(《尚书·微子》)一文为八股首制。其后各种选本多如牛毛,数不胜数。清乾隆时编订《四库全书》,收录了方苞奉诏编选的《钦定四书文》四十一卷,可以算作最具“权威”的八股文选了吧。不过,随着科举制度日日以远,现在这些书都很难见到了。近年,只有吉林田启霖先生历时多年,编成《八股文观止》一书行世(1994年10月海南出版社出版),可惜印数不多,也不易见到了。
至于八股作家,其实没必要在这里一一列举,因为明清两代读书士子大概没有不走科举这条路的,区别只是有的人能侥幸得中,有的人则终生不遇。但不论怎样,这些人都曾花费很大的精力去研究八股,甚至相当精通。我们今天耳熟的一些作家、名臣,如明代写过《石灰吟》的于谦,以小品文著称的归有光,戏剧家汤显祖,画家董其昌、唐寅、徐渭,清朝的方苞、姚鼐、纪昀、袁枚、高鹗、林则徐、曾国藩等,大都是八股高手。还有一些,如吴敬梓、蒲松龄、曹雪芹,虽仕途未通,甚至鄙夷仕进,更看不起八股烂调,但从他们的作品(如吴敬梓《儒林外史》写鲁编修课训女公子时文、马二先生论举业,蒲松龄《聊斋志异·司文郎》的盲僧以鼻衡文,曹雪芹《红楼梦》中贾政检查宝玉课艺等情节)可以看出,他们对八股文都有相当深入的研究,否则不可能有那样深刻的认识。
谈完八股文的产生,按题目所示,以下该说说流变了。说流变,要有一个前提,是首先要承认八股文有所谓“风格”。或许有人要问:这种程式化的代言体文字也有风格可言吗?曰,有。从理上说,不同的时代、不同的人,风尚、趋好总是会有差别的,且这风尚、趋好常常无孔不入。执笔为文,即使是依程式代言,也不能不受到一点影响吧。梁章钜《制义丛话》中就讲过一个故事:梁氏十五岁时应县试,县学王古原以第二名送他参加府试,因梁好为“枯淡之文”被黜,次年又参加县试,王嘱其改变文风,谓“若再以枯淡之文送我,必立扣汝名,断不送府也”。梁氏心中自念道:“不过多买胭脂画牡丹耳!”遂改旧习,结果以第一名入县庠。书中未录此文,但从“枯淡”与“多买胭脂画牡丹”两句看,其时考官所崇尚的当是辞藻的华丽和雅艳,而摒弃质朴与平实。
不过,这也只是一种推断,或者说是“想当然耳”,对错且不论,总是难免一个“隔”字。可以通过文例具体说明吗?借启功先生一句口头语,是“掏心窝子说”,没那个本事。不要说今天没读过八股的,就是读过,倘若读的不多,历时不长,也很难体会出其中的所谓“风格”,那是非拿笔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不可的。这正如欣赏法书一样,从未搦管临池的,很难看出“颠张”(张旭,唐代书法家)“狂素”(怀素,唐代名书僧,晚于张旭)的不同。可是题目中又有“流变”的白纸黑字在焉,只好仍旧贯,拣省事儿的来,曰“抄”。有现成的,是方望溪(苞)的一段话,见《制义丛话》卷一。文云:
明人制义,体凡屡变。自洪(武)永(乐)至(成)化(弘)治,百余年中,皆恪遵传注,体会语气,谨守绳墨,尺寸不逾。至正(德)嘉(靖)作者始能以古文与时文,融液经史,使题之义蕴,隐显曲畅,为明文之极盛。隆(庆)万(历)间兼讲机法,务为灵变,虽巧密有加,而气体苶然矣。至(天)启(崇)祯诸家则穷思毕精,务为奇特,包络载籍,刻雕物情,凡胸中所欲言者,皆借题以发之,就其善者,可兴可观,光气自不可泯。凡此数种,各有所长,亦各有所蔽。故化、治以前,有简要亲切,而又有精彩者,亦有直写传注、寥寥数语及对比改换字面而意义无别者。正、嘉而后,有气息醇古实有发挥者,亦有规模虽具精义无存及剽袭先儒语录,肤廓平衍者。隆、万为明文之衰,有气质端重,间架浑成者,亦有专事凌驾、轻剽促隘,虽有机趣而按之无实理真气者。至启、祯名家之杰特者,其思力所造,途径所开,或为前辈所不能到,其余杂家则摒弃规矩以为新奇,剽剥经子以为古奥,雕琢字句以为工雅,书卷虽富,辞理虽丰,而圣经贤传本义转为所蔽蚀矣。
这段文字,实际上是一部“具体而微”的八股批评史,姑置于此,聊备一说吧。另外,《制义丛话》卷十六中还收录了清雍正年间郑方坤(荔香)的一首七古长诗,题为《寄长侄天锦论时文》,是写给他的侄子的。历数自王荆公至清初数百年间八股文的发展历程,几同于一篇诗体八股文小史。兹录如下:
时文之技本雕虫,创始乃自王荆公。明兴厥制渐展拓,收拾豪俊归牢笼。童而习之至白首,如矢人矢弓人弓。初盛中晚犹前志,更仆悉数吾能终。洪永开科迄泰顺,敷衍传注除雰雺。白沙(陈献章)廷益(于谦)有述作,太羹元酒将毋同。质有其文守溪(王鏊)老,元音入耳殊沨沨。殆于禅宗比葱岭,叶叶衣钵传无穷。唐(顺之)钱(福)瞿(景淳)薛(应旂)均正始,昆湖机法兼圆融。儿孙踵事致纰缪,鼻祖那不讥弹丛?我思制科非一格,论策诗赋皆嵸。依经立意愈尊贵,卑猥胡不为墉崇?无为此道张壁垒,太仆(归有光)名氏喧儿童。浑浩流传注河汉,浓淡舒卷拖霓虹。茅(坤)胡(友信)仅堪骖乘耳,极盛之下难为功。谁欤陋语唱百和,元灯一盏趋痴聋。请看邓(以赞)孙(矿)暨冯(梦祯)李(廷机),已自不振嘲疲癃。沿及汤(宾尹)许(獬)尤乱道,紫凤颠倒鹤氋氃。支离破碎吁可骇,阵脚一任偏师攻。其间石篑(陶望龄)独峻洁,森如竹箭翘葭蓬。华亭(董其昌)科名虽少亚,澄之汰之可浺瀜。珠玉咳唾有玉茗(汤显祖),孟旋(方应祥)侪鹤(赵南星)云霄冲。庆历作者略尔尔,耳食奚事惊靊霳。就中小品间可釆,羹有螺蛤菜有菘。却恨棘门率儿戏,吾尤无取王遂东(思任)。吁嗟斯文历小劫,易穷则变变则通。嘉鱼(金声)拂袖兴也勃,韩豪柳洁纷帡幪。追随震川恰两美,讵别安仁与太冲。是时豫章秀人士,斫冰积雪明而聪。临川一老(陈际泰)最奇横,千篇百赋书匆匆。章(世纯)罗(万藻)维节(杨以任)足羽翼,崛起一一排崆峒。东乡(艾南英)无花明老眼,志在嘉鱼后之侗。手编定待主仆老,云间(陈子龙、夏允彝)异派偏潺淙。论者不无抑选理,望气要自光熊熊。幽香冷艳数宜壑(包尔庚),拟之娇缬缠花。陶庵(黄淳耀)先资有成谶,试帖卓尔事君忠。贾赋宣公信具体,经术更蔚曾南丰。同榜王郎(自超)亦吾癖,说诗何遽删卢仝?吉士(钱禧)思旷(徐方广)老不遇,视天未免皆梦梦。精能神逸各妙理,主司头脑徒冬烘。时哉风气绝遒上,倏尔国步堕谾。我朝造士迈胜国,墨封乙夜重瞳。黄冈(刘子壮)应运冠多士,过都历块摇风。钟陵(熊伯龙)并起诧沉博,大为江汉张雄风。辰闱唐(德亮)快戚(藩)险苦,下滩上溜双征篷。石台(李来泰)异釆堪鼎足,俯视余子为鞠躬。榕村(李光地)理解入三昧,茧丝细细抽。一时坛坫此最盛,百家六艺群折衷。别开生面韩字伯(菼),仙乎霓舞吹玲珑。又疑练江散霞绮,一扫苦雾昏戎戎。嗣后风流几歇绝,细者蚁虱庞然。金丈(居敬)沉郁号一变,桐城(方舟、方苞)妙手开鸿蒙。义门(何焯)匠门(张大受)出寒碧,文笔秀夺兰台宫。集虚(方婺如)新篇尤俏蒨,解颐匡鼎同惺忪。黄钟大镛推礼执(储在文),难兄(储大文)手自挥丝桐。徐卿(徐同锡)勃窣称老宿,高语无上凌穹窿。二王(汝骧、步青)佳境接不暇,浓郁别有金溪冯(咏)。诸余散见小全稿,单句已重吴江枫。繄余束发抱铅椠,飞扬欲访丹砂洪。恃才一从不持择,三品错杂金银铜。弱冠掇第等拾芥,意颇自命为文雄。衡阳(段柱湖)秀州(陆儆岩)两夫子,岿然地望恒华嵩。为言孺子似可教,导以宝筏疏奔泷。伐毛者三洗髓五,快若喝病浇醍酮。少作成帙付一炬,化为蝴蝶穿葵戎。千家百家恣评品,斗室兀坐垂帘栊。村塾面面环讲习,兔园一册求童蒙。到提借点矜秘诀,雌黄妄拟张喉咙。导河注江南北派,吹葭截竹阴阳筩。改时易月定正朔,出车治赋输禾稷。以及褅袷冠冕制,百不一解怜悾悾。临文逼窘思獭祭,奚啻八井求芎䓖。岂知此事贵根柢,舍皆取诸其宫中。借书于手用我法,异香底用偷贾充。树根倘不勤封灌,几见枝叶青葱葱?昌黎含咀苏绚烂,夫岂饰说欺愚蒙?吾家阿咸富才思,挟策日日哦松稷。新文十首昨寄我,玉石大已加磨砻。胪列正宗别伪体,远道不惜邮书筒。所嗟羁宦不称意,旧业一半埋尘封。何时短檠对安节,坐听街鼓声砰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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