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游戏当然是华而不实的,所以这一节提到的各种和上一节那些没有严格的界限。大致是这样划分:当作正经事作的入上一节,主要想显示工巧的入这一节。把文字游戏看作过,有的人也许不同意,因为有不少人觉得“不为无益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项廷纪《忆云词》丙稿自序)。当然,工作之余,做些自己有兴趣的活动,只要对人己无害,是无伤大雅的。不过文言的种种文字游戏是消遣之后还产生作品,那就应该想一想,如果有情意而不走游戏这条路,表达的效果总会好得多吧?因此,由耗费精力不少而成就有限这方面看,这是下了大网而捕得一些小鱼,就是说,不值得。因为不值得,所以应该算作一种浪费,纵使不是大的浪费。
常见的文字游戏都属于韵文范围,花样相当多。据说老祖宗是南北朝前秦窦滔妻苏蕙的《璇玑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回文类聚提要》说是其前已有曹植《镜铭》)。现在有传本(见宋桑世昌《回文类聚》),图方形,纵横都是二十九行字,共八百四十一个字,据说从某一字起,顺读逆读都成诗,共可得诗几百首。如从右上角向下顺读,沿外圈转一周是“仁智怀德圣虞唐……心忧增慕怀惨伤”,共十六句;逆读是“伤惨怀慕增忧心……唐虞圣德怀智仁”,也是十六句。这样拼凑成句当然不容易,可是说这是诗就未免可笑,因为生硬别扭,既无诗音,又无诗意。可是后代不少文人却觉得有意思,如苏轼就很喜欢搞这玩意儿,《回文类聚》不只收了他的回文诗,还收了他的回文词。各举一首为例。
(1)回文诗:春机满织回文锦,粉泪挥残露井桐。人远寄情书字小,柳丝低日晚庭空。 逆读:空庭晚日低丝柳,小字书情寄远人。桐井露残挥泪粉,锦文回织满机春。
(2)回文词(《菩萨蛮》):落花闲院春衫薄,薄衫春院闲花落。迟日恨依依,依依恨日迟。梦回莺舌弄,弄舌莺回梦。邮便问人羞,羞人问便邮。
与回文接近的还有其他花样,如“玉连环”“脱卸连环”“藏头拆字诗”等。还有一种名为“诗钟”,后代文人喜欢玩,是几个人比赛,限时完成。常用的形式有两种,都是写出毫无关联的两个字,要求用在诗的一联里。明用名为“嵌字”,如“翼”“庭”两个字,可以写成一联,“在天愿为比翼鸟,隔江犹唱后庭花”;暗用名为“分咏”,如“尺”“蜂”两个字,可以写成一联,“灯下量衣催五夜,房中酿蜜正三春”。前一种像是作诗限字,后一种近于谜语。
作诗限字,旧时代看作庄重的事,有两种形式。一种大多是在考试中用,如作试帖诗,题下可以注明“得风字”,意思是,这首诗要用一东韵(“风”属一东韵),而且其中一个押韵字要是“风”。另一种形式是和诗,就是看了别人的诗,表示欣赏,要照样作一首。唐人和诗不限定用原诗的格律。宋以来几乎都是“次韵”(或说“步韵”),就是不只用原诗的形式,还要用原诗的韵字。韵字,有的容易用,如“风”“中”之类;有的不容易用,如“蛇”“衙”之类。于是有的人就故意用怪字(如“蜓”“裟”之类,不只不常用,而且不能单用),要求人和,于别人的被折磨中取得欢乐。作诗限字,结果自然是不能不以情意迁就文字,所以依理说是游戏而不是写作。
韵文的文字游戏,大多同对偶有关系。这岔出的一支是“对联”中的所谓“巧对”,就是拟个难对的上联〔如“三才天地人”“妙人儿(繁体作‘兒’)倪家少女”之类〕,征求下联,以对得工整自然为合格。用对偶折磨人,还见于五言排律“联句”。《红楼梦》第五十回“即景联句”曾写这种情况,那是一个人写两句,第一句要同前一个人的第二句对偶,第二句是上联,留待下一个人对偶,所以要人人过难关。在对偶上玩花样,还有所谓“借对”。大诗人如杜甫也常常喜欢这样“取巧”,如大家熟知的“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就是借“寻(八尺)”“常(十六尺)”的长度意义,同“七十”对偶,而与实际用的“不稀奇”的意义是对不上的。(www.xing528.com)
在韵文中搞文字游戏,还有所谓“集句”。据说创始于王安石,他的集子里收有“集句诗”和“集句歌曲”各一卷。常用的形式是“集唐”,就是从唐朝四个人的诗中各取一句合成一首绝句,或八个人的诗中各取一句合成一首律诗(一首中各句的作者最好不重复)。集律诗当然很难,因为中间两联要对偶。但是玩文字游戏有如演杂技,就是要在难中显工巧。说难,因为:一要肚子装满唐诗;二要凑得巧,让看的人感到浑然一体,天衣无缝。不少文人喜欢从难中取得这种巧,如汤显祖《牡丹亭》,下场诗就都用集句。举《惊梦》一出的为例:
春望逍遥出画堂(张说),闲梅遮柳不胜芳(罗隐)。可知刘阮逢人处(许浑) ?回首东风一断肠(韦庄)。
集句为词的比为诗的少。清朝诗词大家朱彝尊很喜欢这玩意儿,《曝书亭集》里有一卷名《蕃锦集》,都是集句为词。举其中一首为例:
《鹧鸪天》(镜湖舟中):南国佳人字莫愁(韦庄),步摇金翠玉搔头(武元衡)。平铺风簟寻琴趣(皮日休),醉折花枝作酒筹(白居易)。日已暮〔郎大家(这是取诗句的一部分,下句同)〕,水平流(白居易),亭亭新月照行舟(张祜)。桃花脸薄难藏泪(韩偓),桐树心孤易感秋(曹邺)。
像这样集句的诗词,我们看了,会觉得确是凑得巧。可是它能是真实情意的写照吗?恐怕在二者不可得兼的时候,多半是保留文字而放弃情意。这样,就难怪我们读它,常常有雾里看花之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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