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是亦步亦趋地学会的,口语是这样,书面语也是这样。理论上,口语可以以书面语为师,书面语可以以口语为师,可是事实上,口语总是基本上以口语为师,书面语总是基本上以书面语为师。说“基本上”,因为其中的情况颇为复杂。其一,要看学的人会写不会写。不会写的,自然只能以口语为师。其二,至于会写的,那就不一定,怎样学,还要看他怎样看待口语和书面语;学得怎样就更难预测,因为要由身内身外的许多条件来决定。以近年的情况为例,“五四”时期提倡用白话写,有不少人努力在笔下学口语,可是写到三十年代,文学革命有了成果,这成绩见于书面,量不小,质相当高,但我们可以看一看,那是纯粹的白话吗?这只要念念鲁迅的作品就可以知道,那是与口语有距离的“白话文”。再以后,主要是五十年代,曾经有人大声疾呼地提倡“写话”,原因当然是大量的书面语写得不像“话”。这里我们且放过是非,专谈事实,那是:绝大多数人学写,是以书面语为师,而书面语又绝大多数不像“话”。可见学写,以口语为师不是容易,而是很难的。这困难,在古代,文言正在成长的时期,尤其形成之后,当然会更大,更明显。我们可以想一想,班固写《汉书》,如果限定他只许用东汉的口语写,而不许学《史记》,那困难会是如何大。这困难还必致随着时代的变动而增长,比如司马光等写《资治通鉴》,也限定只能用《京本通俗小说》那样的白话,而不许学《史记》《汉书》等,那恐怕连成书的希望也没有了。再从正面说,旧时代两千年来的文人,写的本领都是由书面上照猫画虎学来的,写文要熟读经史,写诗要熟读李杜。绝大多数人还要有所专,如苏轼是《庄子》,归有光是《史记》,黄庭坚是杜甫,等等。这照猫画虎的学甚至成为流派,最突出的如西昆体的学李商隐,明朝前后七子的“文必秦汉,诗必盛唐”。这样学的结果是,在书面上,后代与前代无异或基本上相同,而口语独自向前走了,于是两者的距离越来越远。就书面语说,它有了自己的一套,这一套因一学再学而势力越来越雄厚,阵地越来越稳固,这就是现在说的“文言”。(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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