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言,早期的,也许离口语很近,或相当近。白话,如上文所说,就是口语。这样,所谓文言和白话,就牵涉到与有声语言的关系问题。我们都承认,文言和白话同样是语言。语言是交流(书面语言有时只是记录,如不准备给别人看的日记就是)情意的工具。工具要通过物质形式起作用,如桌椅是通过木材之类起作用,刀斧是通过钢铁之类起作用。语言的物质形式有两种:诉诸听觉的是声音,我们称为有声语言;诉诸视觉的是文字,我们称为书面语言。两者相比,有声语言是基本,因为从出生的早晚方面说,它是老大哥,文字是弟弟;还有,更重要的,文字近于复制品,就是说,它是用形状表现“声音”,所以书面语言是可以甚至应该念出来听的(说应该,因为有时候事实并不如此,如靠后的文言就是)。但是从另一个角度看,也未尝不可以说,书面语言是有声语言的补救力量,因为,在没有录音设备的时代,有声语言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想保存,就不能不靠长寿的书面语言(时间过长就只能保存意义,难于原样保存声音)。两者的关系就是这样难解难分。但是既然各立门户,它们的内容就必致有所不同。不同程度的深浅主要决定于文字的性质,如英语是拼音的,不同的程度浅;汉字不是拼音的,不同的程度深(更多地表现在文言方面)。就汉语说,重要的不同是,有声语言缺少凝固性,它既随着不同的时间变(如韩愈学司马迁,却一定不全懂司马迁的口语),又随着不同的空间变(如河北人一定不全懂江南人的口语);书面语言就不然,而是有相当的凝固性,就是说,可以不很受时间空间的影响,因而十九世纪生在广东的康有为,同样可以看懂纪元前陕西人写的《史记》。凝固性是不是优越性?很难说,如不很受时间空间的限制,好;但它同口语脱节,于是就必致脱离群众,这就不能不说是缺点了。此外,两种语言还会有这样那样的不同点,这里只举一种,是关于各用其所长的。有声语言用声音表意,它就可以借声音的高低、长短、韵味等来表现不同的意义和情调。举个突出的例,看演出,台下喊“好”,声音短促是正面的,拉长就会成为反面的,所谓“倒好”,这用文字就不容易表现出来。又如说“他行,不用找我”,如果“他”字说得特别重,意思就和字面相反,这用文字也难于表现出来。但书面语言也有它自己的优越性,是可以利用形状数量的大大超过音节数量,做到分工较细。如“越剧”和“粤剧”,“有益”和“友谊”,文字分得清清楚楚,有声语言就合二为一,不靠上下文来帮忙就分不清。我们研究语言,因为目的不同,范围不同,对于声音和文字,有时要兼顾,而常常是有所偏重。这本书研讨文言和白话,是不得不更退一步,撇开有声语言不管,只对付书面的。
这样限定范围,有几种理由。其一,最明显的,简直像是不成理由的理由,是标题的意义。文言不用说,早的从甲骨文、金文起,晚的到章太炎、王国维等人的笔下止,都是书面上的;而且,至少从秦汉起,所有写出来的都是同口语分道扬镳的。白话呢,顾名思义,应该同于有声语言,可是我们所能看到的是写下来的文字,如宋朝称为“话本”的,是“写在本子上”的口说的故事;称为“语录”的,是“录下来”的口语;总之都成了书面语言。这种书面语言是否可以看作有声语言的写照?也许可以,或者大致可以,不过无论如何,我们总不能由它推知有声语言的确切情况,就是说,难于知道说话人的话,比如赵州和尚、朱文公等的话,究竟是什么韵味。有声语言鞭长莫及,我们只好安于在“书面”上作文章。白话不能离开书面的情况,到近年就更为明显。“五四”时期的文学革命,举出白话以反对文言,用意是不再用文言写,而改用白话“写”,写出来的称为“白话文”,后来有些人称为“语体文”,总之都是“文”,所以也是指书面上的。其二,这本书想研讨的事物是“文献”,无论文言还是白话,都是图书馆里能够找到的,所以不能不是书面上的。其三,有声语言的演变史客观存在,其情况,由书面语言可以推知一点点,如古无轻唇音,就是有学术价值的发现。可是把这类发现加在一起,我们终于不能推知,读《诗经》第一篇《关雎》,孔子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样子;到不同的地域,如吴越,不同的时间,如汉初,究竟有什么变化。这方面的问题太复杂,太专门,不是研究古音的人不容易入手;还有,即使有所得,一般人也苦于没有兴趣,用不上。其四,还有近于实用主义的理由是,有声语言的演变如水之就下,非人力所能左右;书面语言就不然,而是人多多少少可以有点自主性。这样,了解了书面语言的情况,我们就容易以过往为鉴,发扬其所长而放弃其所短,就是说,可以学以致用。总之,根据以上种种想法,从下一章起,文言用不着说,就是白话,不管是古的还是今的,本书都是指文人笔下写出,印在纸面上的,也就是所谓书面语言。(www.xing528.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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