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影
近日,筆者在整理周原甲骨釋文的過程中,有一組周原甲骨綴合:
A:《周原》H11:133[2]
B:《周原》H11:52[3]
《周原甲骨文》[4]是第一部以彩色照片形式著録甲骨的著録書,其中也著録了一些甲骨反面的照片。[5]書中所收甲骨分爲三部分:一、陝西省岐山縣鳳雛建築基址11號灰坑出土的甲骨(編號爲H11:1—283);二、陜西省岐山縣鳳雛建築基址31號灰坑出土的甲骨(編號爲H31:1—10);三、陜西省扶風縣出土的甲骨(編號爲FQ1—7)。本組綴合中的兩片均爲鳳雛建築基址11號灰坑出土的甲骨,因爲是科學發掘品,又出自一坑,所以完全有綴合的可能性。兩版綴合後,可補足一個“周”字,並且辭例通暢。從形態上來看,斷口契合無間,兩片甲骨左側均爲千里路,是一版龜腹甲的右腹甲。李學勤先生説:“西周卜甲因卜兆排列很密,尤易破碎。昌平白浮出土的卜甲、岐山鳳雛先後發現的大量卜甲,都已碎成小片,難於綴合復原。”[6]因此在周原甲骨的研究過程中,學者多依據較爲完整的有字甲骨。但是較完整或較大的有字甲骨數量非常有限,綴合也就顯得彌足珍貴。關於本組綴合有幾點需要説明的問題:
第一,關於卜辭時代。
周原卜辭的族屬與時代一直是備受争議的話題,王宇信先生在《西周甲骨探論》一書中,將學術界對西周甲骨分期斷代的幾種主要觀點歸納如下:
(1)周原甲骨(主要指鳳雛所出)不是周族而是商王室的,“絶大部分是商王室的卜辭”,“很可能是在殷商末年商紂王時,掌握占卜的卜人投奔周人時,攜帶過去的”,但“也必須承認周原甲骨中也還有一小部分卜甲,確乎是屬於周人的”,“時代應略晚於商王室卜辭”。
(2)“周原甲骨絶大部分都是文王時代遺物”,但“也當有成王遺物在内”。
(3)周原甲骨“從字體和内容看”,“似可分爲前後兩期”——即武王克商以前和武王克商以後。與這種看法基本相同者還有李學勤、徐錫臺等。李學勤進一步指出了“鳳雛卜辭史事和人物,大抵屬於西周前期”,即“鳳雛甲骨的年代上起周文王,下及康、昭”……
(4)最早相當於殷墟卜辭廩辛、康丁、武乙時説。[7]
綴合後的卜辭出現“王在周”,這是一個很關鍵的提示信息。“在周”的王一定是周王,不會是商王。因此,綴合的兩版甲骨應是周族之物。
王宇信先生運用字體分類與斷代的方法,對周原卜辭的時代進行劃分,可謂另辟蹊徑。他通過對不同時期“王”字的特徵進行分析,認爲本組綴合中的H11:133片爲武、成、康時之物。[8]無獨有偶,綴合卜辭中的“周”字方格中不加點,不从口,與周公廟出土甲骨“周公”之“周”寫法相同。李學勤先生認爲這種不加點、不从口的“周”字見於西周早期,[9]同樣是運用了字體分類與斷代的方法。兩位先生依據不同,但是得出的結論大致相同,可信。由此,我們認爲綴合的兩版甲骨確爲周族之物,時代應該在西周早期。
第二,關於周原卜辭的行款。本組綴合中有兩條卜辭,一條即下文提到的“卜曰”的前辭,另一條辭殘,只餘“三牢”二字。很明顯的一點是兩條卜辭行文方向不同——一條直行,一條横行。周原卜辭與殷墟王卜辭的行款呈現明顯差異,因此讀慣殷墟王卜辭的人,初讀周原卜辭會有種種不適應。但是萬變不離其宗,周原卜辭之所以具有“卜辭”的性質,是因爲卜辭“守兆”,並且正面的卜辭與背面的鑽鑿相對應。同大部分殷墟王卜辭一樣,周原卜辭龜腹甲的卜兆朝向千里路。一般來講,卜兆朝向千里路,卜辭行文則背離千里路,但本組綴合中“三牢”所在卜辭的走向却是朝向千里路的,這與殷墟王卜辭明顯不同。綜觀鳳雛出土的甲骨,居然大部分横向的卜辭都有朝向千里路契刻的習慣,試以下面幾版鳳雛甲骨爲例來説明相關問題。
H11:6+H11:32,觀察H11:6的照片會發現這版甲骨在《周原》一書中的放置是齒邊向下,而且甲骨中間的兩個卜兆的方向均朝向卜辭,這是非常奇怪的現象。其實這是圖片放置的方向有問題,圖片應當向右旋轉90度,使齒邊向左。旋轉後可以發現,圖片中的齒邊其實是千里路的齒邊,原來的兆枝實爲兆干,兆干實爲兆枝。卜兆均朝向千里路,卜辭也非直行,而是横行,朝向千里路。H11:32也是這種情况。兩版綴合後應當整體向右旋轉90度。王宇信先生認爲原分散在兩版甲骨上的卜辭應當合而爲一,且行文方向爲從右至左。幾千里外的一版邢臺甲骨刻辭行文即從右至左,可以爲證。[10]我們認爲,兩條卜辭旁邊各有卜兆,所以當屬不同的卜辭,所以當然就不存在卜辭從右至左還是從左至右的問題。
H11:13,圖片在《周原》一書中依然是按文字直行方向放置。同樣,將圖片向右旋轉90度後會發現,卜辭實際上是横行,朝向千里路。
H11:15,同上面幾版一樣,《周原》一書的放置也是有問題的,圖片左側明顯是兩條與中甲相接的齒紋,這兩條齒紋應當朝上,因此圖片也應向右旋轉90度。
H11:8,王宇信先生在介紹這版卜辭的行文時,認爲卜辭是“自上下行,再從下部呈直角轉向右行”。[11]從《周原》一書的照片來看,其左側與下側均爲齒邊,似乎難以斷定究竟如何才是正確的放置方式。但是細觀照片,下側的齒邊上方很明顯有一道盾紋,下側齒紋無疑才是千里路的齒紋,因此圖片也應向右旋轉90度。旋轉後發現,卜辭的行款實際應當爲“自右左行,再呈直角轉向下行”。
另外,H11:23、H11:60、H11:85等都存在這種情况。
以上所舉之例完全以甲骨形態爲本,來判定甲骨的放置方式與卜辭走向。但是由於周原甲骨多爲碎片,很多甲骨並無可據之齒紋、盾紋、卜兆、骨臼等判斷要素,因此很難完全斷定甲骨部位與卜辭行款。另外,從上舉之卜辭横行、朝向千里路契刻的甲骨來看,刻手似乎是將龜腹甲先横置,然後再進行契刻的,這一點與殷墟王卜辭截然不同。在殷墟王卜辭的文例中,所有卜辭直行、横行,均是以刻手正常使用龜腹甲爲前提的。周原甲骨中,刻手在很多情况下横置甲骨進行契刻,這一點是周原甲骨卜辭與殷墟王卜辭非常大的差異。
第三,關於周原卜辭的前辭。
李學勤先生談到周原卜辭的前辭時,提到鳳雛甲骨前辭“卜曰”前可以記地名或卜人名,並舉相關例證。[12]本組綴合恰好是一條完整的前辭,作“丁卯王在周,乎(呼)寶卜曰”。由此可見,周原卜辭前辭“卜曰”前可以記時間、地名、卜人名,還可以三者同時出現。殷墟黄類卜辭常見的前辭形式“干支王卜,在某貞”也是同時出現了卜人“王”和地名。從這個角度看,周原甲骨與殷墟甲骨的前辭本質上是相同的——都要交代卜問的時間、地點和人物,只是形式上略有不同而已。(www.xing528.com)
第四,關於綴合的兩版甲骨的色差問題。
從綴合圖版來看,A片明顯比B片顔色深。這個問題可以從兩個方面來分析:第一,由於埋藏條件不同,導致甲骨顔色呈現差異;[13]第二,由於攝影時光綫不同或後期調色不同造成。前者涉及考古發掘,後者則關係到現代化的科技手段。以一版周原甲骨的照片爲例,《周原》一書中的H11:71號甲骨,正面顔色與背面顔色在同一本書的同一頁即呈現很大的差異,因爲是同一版甲骨,所以當然不涉及埋藏問題,導致甲骨正面顔色與背面顔色有較大差異的原因,應該是光綫或後期調色問題。本文開篇提到《周原》“是第一部以彩色照片形式著録甲骨的著録書”,這部書在開創新的甲骨著録形式方面,意義巨大,但因爲是第一部,在開拓與探索的階段也必然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問題,總體上來講,瑕不掩瑜。
綜上,本文對新綴之周原甲骨所關涉的卜辭前辭、行款、色差等問題進行了論述,希望在推進周原甲骨的研究上有蚍蜉之力。值得一提的是,王恩田先生曾將本組綴合中的H11:133與H11:96綴合,[14]綴合的兩版亦出自一坑,形態也没有問題。但兩版綴合後所補之字當爲一地名,王先生在文中只有摹本,未有相關論述,不知具體爲何字。且H11:133下端殘畫爲兩豎筆,王先生所摹似有所出入。當然,筆者之綴合是否可以成立,也希望得到實物檢驗。
附記:本文得到了黄天樹師、趙鵬師姐、方稚松師兄的寶貴意見,承蒙斧正多處,謹致謝忱!
(劉 影 首都師範大學甲骨文研究中心;出土文獻與中國古代文明研究協同創新中心 講師)
【注释】
[1]本文是2016年國家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殷墟甲骨文形態研究與數據庫建設”(項目編號:16CYY049)的階段性成果。
[2]又見《甲骨文合集補編》第四册“殷墟以外出土”第18片。
[3]又見《甲骨文合集補編》第四册“殷墟以外出土”第136片。
[4]曹瑋:《周原甲骨文》,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02年。本文簡稱《周原》。
[5]趙鵬:《一部明晰的甲骨著録書——評〈珍秦齋藏甲骨文〉》,《出土文獻》第八輯,第257頁,中西書局2016年。
[6]李學勤:《西周甲骨的幾點研究》,《文物》1981年第9期。
[7]王宇信:《西周甲骨探論》第200—202頁,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4年。
[8]王宇信:《西周甲骨探論》第224頁。
[9]李學勤:《周公廟卜甲四片試釋》,《西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2期。
[10]王宇信:《周原甲骨卜辭行款的再認識和邢臺西周卜辭的行款走向》,《華夏考古》1995年第2期。
[11]王宇信:《周原甲骨刻辭行款的初步分析》,《甲骨文獻集成(三十三册)》第565頁,四川大學出版社2001年。
[12]李學勤:《周易溯源》第197頁,巴蜀書社2005年。
[13]蒙黄天樹先生及趙鵬女士告知,兩版甲骨也可能是在埋藏之前殘斷,埋藏條件不同,也可能導致顔色差異。
[14]王恩田:《商周甲骨文綴合舉例》,《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輯,第143頁,中華書局201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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