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治族群的更迭,是元明易代最为明显的表征之一。朱明开国结束了蒙古色目贵族对全中国接近一个世纪的统治,按照儒家传统的文化观念,元明间的政权变更,无疑是由“夷”入“夏”。然而日本东洋史学家宫崎市定(1901—1995)认为,与五百年之后的辛亥革命相比,元明易代的“民族革命的意识”非常低,其民族革命思想的激烈程度,无法与辛亥革命同日而语[1]。虽然与中国传统“夷夏”观念与近代民族主义思潮共同催生的辛亥革命相比,元明政权更迭所表现出的“民族革命”色彩确显逊色,但“恢复中华”或者“用夏变夷”,不仅是元明政权更迭的思想基调,也是明代开国之后进行文化重建的基本口号。不过,一般读者仅仅通过《明史》等清人纂修的史籍,可能完全无法感觉到元明易代的族群革命色彩,难以看出元明鼎革与历史上汉族王朝相互更替的差别。谢国桢先生曾指出,清修《明史》“对于明初的事实记载多不翔实,清朝统治者讳言明朝驱逐蒙古于漠北的事实,犹如讳言建州女真曾经臣服明朝一样”[2]。实际上不止《明史》,清代纂修的诸多官书,对元明之际涉及“夷夏”变革方面的言论与史事,都有所曲讳甚至隐没。关于这点,似乎至今尚未引起学术界的重视[3]。
本文试以史料举证的方法,说明无论元末群雄起事还是明朝开国政权建设,都具有“族群革命”性质;同时通过对比明清史籍对同一事件的不同记载,揭示清代官修书籍对明初史事的隐没和改篡,提示研究明初历史必须尽量依据明代原始文献,以避免清代文献的刻意误导。
一、元季红巾军起事时的“夷夏”口号
以白莲教为纽带组织起来的“红巾军”,是元末农民起义的中坚力量。红巾武装分为南北两个系统:北系以刘福通为领袖,拥韩山童之子韩林儿为帝,建立起韩宋红巾政权。开创明朝基业的朱元璋集团,便从北系红巾军分化而来。南系初期以徐寿辉为领袖,建立了以蕲州为中心的徐宋政权[4],后来分化出割据江西、两湖的陈友谅(国号“汉”)和割据巴蜀的明玉珍(国号“夏”)。从残存的元末史料来看,南北两系红巾军,都曾以“夷夏”口号作为起事的号召。
1.北系红巾(刘福通、朱元璋)
和南系相比,今天保留下来的北系红巾史料较少,其中的原因有两个:从北宋覆亡开始,中国北方地区的文化便明显落后于南方,元末北方文人数量及其撰述风气远远不如江南之盛,因此保留下来的史料较少;更重要的一点是,朱元璋集团脱胎于韩宋红巾政权,开国后对元末起家的历史讳莫如深,大量历史因《明太祖实录》的阙载而亡佚。幸运的是,今日从域外文献和残存的中国史料当中,仍然能够窥见韩宋红巾军的宗旨与旗号。
至正十七年(1357),刘福通分兵三路北伐,两年后中路北伐军关先生、破头潘部攻入高丽。《高丽史》记下了红巾军当时的檄文:
红巾贼移文于我曰:“慨念生民,久陷于胡,倡义举兵,恢复中原。东逾齐鲁,西出函秦,南过闽广,北抵幽燕,悉皆款附。如饥者之得膏粱,病者之遇药石。今令诸将戒严士卒,毋得扰民,民之归化者抚之,执迷旅拒者罪之。”[5]
刘福通显然以“驱胡”作为红巾军北伐的号召,这和后来朱元璋北伐时所标举的“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的旗号,本质上并无二致,都试图通过对“夷夏”观念的宣传来唤起汉族民众的族群意识,以此换取他们的支持。元末陶宗仪在《辍耕录》中记下了北系红巾的一则旗联:
中原红军初起时,旗上书一联云:虎贲三千,直抵幽燕之地;龙飞九五,重开大宋之天。[6]
这显示了红巾军的另一个口号:“复宋”,毫无军功的韩林儿也正是以宋徽宗九世孙的名义,被拥立为皇帝。《元史》称元末“河南诸处群盗,辄引亡宋故号以为口实”[7],有意思的是,中原地区和南方不同,是由金而非由宋入元,然而北方民众反元时却以“复宋”而不以“复金”为宣传,正如王崇武先生所说,无疑带有强烈的“兴复汉统”的意味[8]。
出身于北系红巾军的明太祖朱元璋,是否真的“幼具民族思想”[9],因为史料阙如已无法详细考证。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至正十五年(1355)朱元璋部渡江开拓江南基业时,使用的也是“复宋”旗帜。至正十八年朱元璋亲征婺州,军士俞本记下了朱元璋命人在浙东行省衙署外树立的两则联语:
上于行省门建立二大黄旗,两旁立二牌,旗上书云:“山河奄有中华地,日月重明大宋天”。牌上书云:“九天日月开黄道,宋国江山复宝图”。[10]
朱元璋进攻浙东之时,便以恢复宋统作为号召,而这个口号也很快得到了一些儒士的响应。龙泉名士叶子奇,就曾专门向朱元璋镇守婺州的部属孙炎(1323—1362),提出“革戎夷之风”、“复圣宋之治”的八条大纲[11]。而宁海儒士叶兑也在著名的《赤城论谏录》中称,南方人“久沦异俗”,看到朱军“用夏变夷、挈还礼义之乡”的旗号,多有“仰慕爱悦”之意;同时指出朱元璋的族群身份以及“用夏变夷”的宣传,是胜过“变于夷”的北方军阀李察罕的重要优势[12]。
至正二十六年(1366),廖永忠沉韩林儿于长江,朱元璋集团摆脱了与韩宋政权的名分纠葛,实现彻底独立。朱元璋本年下令创作学校祭孔用的大成乐,谋臣朱升(1299—1370)作赋,称颂朱元璋“复神州于腥秽,洗尽胡尘”[13]。至正二十七年秋,原为张士诚、方国珍盘踞的江浙地区尽入朱氏版图,朱升作《贺平浙江赋》,更依据儒家的“华夷之辨”理论,对此大加赞扬:
钟五行之秀者为人,吾同胞也,奚有华夷之分、内中国而外四夷也?惟中国尽其性而修其行也,夷狄戕其性而亏其行也,与禽兽奚择焉!此所以严华夷之辨,天必眷中国而子之,远夷狄而外之也。元主中国,天厌之久矣。有大圣人焉,天必命之以为亿兆之君。而我吴王应运兴焉,渡江而南,定鼎金陵,整义兵,揽英杰,分取江淮城邑,所向无不克捷……驱胡虏而复圣域,变左衽而为衣冠,再造之功于是为大,自开辟以来,帝王之兴未有盛焉者也。[14]
元末群雄当中,张士诚接受元廷封爵,名义上归顺蒙古朝廷,方国珍则在朱元璋和元廷之间首鼠两端、依违不定。张、方两人都有亲元嫌疑,故此朱升援据儒家的“攘夷”理论,为朱元璋对两浙的军事行动进行辩护。朱升此赋的思想基调,和朱元璋稍后发布的北伐檄文,已无二致。无论是“复宋”还是“驱胡”,上面的例子足以说明“华夷之辨”始终是朱元璋部渡江之后对元作战的宣传主调。
2.南系红巾军(徐寿辉、明玉珍、陈友谅)
和北系一样,南系红巾军领袖徐寿辉起事时,也明确以儒家的“攘夷”理论发动民众反元。南系红巾军留下的史料较多,曾经亲历明氏“夏”政权统治的蜀人杨学可撰写的《明氏实录》,是研究徐寿辉—明玉珍一系红巾军历史的第一手史料[15]。本书今天较为易见的有两个版本,其一为道光十一年(1836)六安晁氏排印的曹溶(1613—1685)《学海类编》本[16],一为光绪年间赵之谦《仰视千七百二十九鹤斋丛书》所刊徐松(1781—1848)“校补”本[17]。这两个版本的《明氏实录》都经过清人点窜,内容互有异同。下面以《学海类编》本为底本,同时校以徐松“校补”本,将相关内容择要摘出:
1.(癸巳,徐寿辉建号)遣使招玉珍曰:“予起兵举义,期逐元虏〔徐校本无此句〕,以靖中夏。若归,共图大事,甚善,不来,且先加兵。”
2.(明氏破重庆,执元将赵资妻儿)明三以赵资妻儿见珍,珍待以礼,曰:“执政乃吾中国人,何故反为元虏守战〔徐校本无“元”字〕?夫人能招使降,当裂土以赠。”
3.(庚子,众推明玉珍为陇蜀王)因下令曰:“元朝运去,中国豪杰并起而逐之……予取尔蜀于青巾之手,非取诸元,尔辈亦当复见中华文明之化,不可安于元人之陋习也,更宜洗心从治,慎弗取恶招尤。”
4.壬寅春三月戊辰,祭告天地,即皇帝位,建都重庆,国号“大夏”,改元“天统”。诏曰:“天生斯民,必立司牧,夏商周之迭运,汉唐宋之继统,其来远矣。元以北人污我中夏〔徐校本作“迄于元主”〕,伦理以之晦冥,人物为之销灭。咸云天数,敢谓人谋……恭行天罚,革彼左衽之卑污,昭显茂功,成我文明之大治。”
5.(天统四年,朱元璋遣使通好,致书云:)元人〔徐校本作“胡人”〕本处沙塞,今反居中原,是冠履倒置。足下应时而起,居国上流,区区有长江之险,相为唇齿,协心同力,并复中原。
(明氏覆书:)迩者元人运衰,中原气盛。天必将生豪杰,驱逐元虏以为生民主,是乃天意之有在也。第以中原人物,解此者少,尚为彼用,殊为可恶。足下应运而生,目视赤子之涂炭,想亦不忍也。
徐寿辉宣称起兵的目的是“期逐元虏,以靖中夏”,而明玉珍则在即位诏中指斥“元以北人污我中夏”,其选择以“夏”为国号,显然意在以汉族正统自居。从徐宋政权分化出来的另一位重要汉族军阀陈友谅,与元军作战时同样以族群口号为宣传。至正十八年,陈友谅攻陷龙兴路(今江西南昌),寓居此地的儒士刘夏便给陈氏部属上书,他不仅认同陈友谅部“复宋”、“驱胡”的旗号,还对此作了进一步的理论阐发:
(元末兵乱)正以夷狄之运将满百年,自古夷狄之君无百年之运。观于天下,国虚无人,地大不治,天心废之,其征见矣。我朝(按,徐宋政权)君臣灼知其然,遂倡皇宋之正统,扫夷狄之闰位。数之以君子在野小人在朝,数之以贪官污吏布满中外,数之以腥膻中土,数之以毁裂冠冕。[18]
刘夏把族群矛盾看作导致元末之乱的主因,认为元末兵乱,正应验了“夷狄之君无百年之运”的说法。他建议在“复宋”的旗帜下“解红白之仇敌”,即以共同的族群与文化认同为基础,化解红巾军与汉族地主武装之间的矛盾[19]。在笔者阅读的史料当中,刘夏还是元末最早向群雄提议整饬儒家礼法、荡除“狄习”的知识分子。他上书陈友谅部下主管学校教育的官员称:
天下初定,治之之方宜何先?亦曰:莫切于正人心……天下不幸,中国之运衰,夷狄之运兴,毡裘之君遂帝率土。当其革命之初,父兄耆老相与疑怪,以为异类;岁月既久,渐及百年,后生子弟耳濡目染,精神心术与之俱化。故近年以来天下之士习,坏彝伦,蔑弃礼法,丐求便利,狙谲无耻,于是士大夫皆有狄习。[20]
前面引到的浙江龙泉儒士叶子奇、宁海儒士叶兑给朱元璋的上书,与刘夏这封上书在思想基调上异曲同工。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南北两系红巾利用儒家“夷夏”理论作为反元的宣传,确实受到了一些儒家士人的积极响应。
根据上面所列举的史料,元末红巾反元起义中的族群因素,已经昭然若揭。但是清修《明史》,却将元末红巾运动描述成一场纯粹由“妖教”引导的民众叛乱;红巾起义所带有的族群反抗性质,被无形中抹杀了。《明史》卷122和123,专门记载元末群雄的兴衰起灭,然而对于各系红巾人物,《明史》除了强调他们的白莲教背景外,对他们以“驱胡”、“复宋”为主题的反元口号只字不提。由此给人造成的感觉是,对异端宗教的狂热信仰,是红巾起事的唯一诱因。而这正是清修《明史》隐没史实的娴熟手法,给一般读史者造成的误导。毫无疑问,《明史》对这类内容的隐没,与清代前期严酷敏感的政治氛围有直接的关系。《明史》纂修时清人定鼎中原未久,满汉之间关系仍然较为紧张,任何有关“夷夏”的话题,都有影射现实的嫌疑。在经历了中国历史上最为严格的文化控制之后,清代官员乃至普通士人的政治嗅觉都变得极其敏感,史书编纂必须按照当政者的需要对史实进行取舍,甚至不惜改篡史实。孟森先生在《建文殉国事考》和《万季野明史稿辨诬》两文中,便揭示了明史馆诸臣受康熙时“朱三太子案”的影响,明知不可信、却仍在《明史》中采纳“建文焚死说”的案例[21]。《明史》编纂中此类“希旨”之举(孟森语)并不少见,而隐没和篡改史实,更是文字统治术下清代官书的娴熟技法,在本文下一部分,将会看到更多的事例。
二、洪武时期的“夷夏”论说
“夷夏之辨”是朱明政权确立其政治合法性的思想基础,朱元璋标举“夷夏大义”的《北伐檄文》,因为近代同盟会纲领对其的征引而广为人知,实际上这类强调元明易代属于“夷夏”变革的论述,在当时难以枚举。开国之初,明廷即以此为基调,向高丽、日本等海外诸国阐释新政权的合法性和正统性:
1.(谕高丽)遣符宝郎偰斯奉玺书赐高丽国王王颛曰:自有宋失御,天绝其祀,元非我类,入主中国,百有余年,天厌其昏淫,亦用殒绝其命。华夷扰乱,十有八年……期间西平汉主陈友谅,东缚吴王张士诚,南平闽粤,勘定八番,北逐胡君,肃清华夏,复我中国之旧疆。
2.(谕爪哇)中国正统胡人窃据百有余年,纲常既隳,冠履倒置,朕是以起兵讨之。
3.(谕日本)向者我中国自赵宋失驭,北夷得而据之,播胡俗以腥膻,中土华风不竞,凡百有心,孰不兴愤。……朕本中国之旧家,耻前王之辱,兴师振旅,扫荡胡番,宵衣旰食,垂二十年,去岁以来,殄绝北夷,以主中国。[22]
然而清修《明史》却将这类论述一概隐没,如果后人仅以《明史》为知识背景来解读朱元璋的北伐檄文,便完全无法了解檄文写作前后的思想语境。若非有存世的明代史籍可供对勘,明初众多史事都会因此而湮没。下面笔者各举数例,略加论述。
1.隐没例
吴元年(1367)发布的北伐檄文,是极为珍贵的历史文献。它能保留至今,完全依赖幸存的各种明代公、私文献。不但清修《明史》对这份檄文只字不提,而且以权威自居的《四库全书》等清代官书,还对收载此檄的明代文献肆意删削。程敏政(1446—1499)选编的明人文集《皇明文衡》,开卷首篇便是署名宋濂的《谕中原檄》[23],《四库全书》本《明文衡》径直将其刊落。而这并非是《四库全书》删削明初文献的孤例。明刊本《皇明文衡》收录的钱苏《拟祭元幼主文》、王绅《大明铙歌鼓吹曲》,也因涉及敏感的“夷夏”问题,在四库本《明文衡》中被撤毁[24]。明初金华人胡翰(1307—1381)撰有《胡仲子集》,四库本与《金华丛书》本在卷帙和文章编次上完全相同,两者显系出于同一底本[25]。然而第1卷中胡翰阐发儒家正统观念《正纪》一文,在四库本中却不翼而飞。如果学者根据《四库明人文集丛刊》本《胡仲子集》[26]来讨论胡氏的政治思想,视野不免会受到局限乃至误导。四库馆臣的删削工作做得相当干净,明刊本《皇明文衡》也收录了胡翰的《正纪》[27],四库本同样不忘将其刊落。方孝孺(1357—1402)不满某些前朝士大夫对元代的推尊,撰有情辞激昂的《后正统论》,强调“夷狄”之朝不得列为正统[28],本文颇可以反映明初新一代士大夫的思想倾向,而在四库本《逊志斋集》中也遭撤除。
下面两个例子,很可以显示《明史》隐没史实的细致笔法。洪武元年发布的服饰改制诏令,不仅直接关系到明代衣冠制度的建立,而且还是一篇重要的文化宣言,明初以“复古”为旗号的一系列文化重建工作由此开始。《明太祖实录》对此有详细的记载:
(洪武元年二月壬子)诏复衣冠如唐制。初,元世祖起自朔漠以有天下,悉以胡俗变易中国之制。士庶咸辫发椎髻,深檐[襜]胡帽[俗],衣服则为袴褶窄袖及辫线腰褶;妇女衣窄袖短衣,下服裙裳,无复中国衣冠之旧。甚者易其姓字为胡名,习胡语。俗化既久,恬不知怪。上久厌之。至是,悉命复衣冠如唐制。……不得服两截胡服,其辫发椎髻、胡服胡语胡姓一切禁止。斟酌损益,皆断自圣心。于是百有余年胡俗,悉复中国之旧矣。[29]
这是明代开国一份极为重要的文化诏令。明初以革除“胡服”、禁止辫发和“胡名胡语”为内容的礼俗变革运动,便以此为契机展开;在东亚近世文化史上影响深远的“大明衣冠”体系,也是在这个背景下诞生的。清军入关后强制推行剃发易服,洪武元年旨在“去蒙古化”、恢复汉制的礼俗变革,正与之背道而驰。康熙前期明史馆臣汤斌所拟的《明太祖本纪》,虽未收载洪武元年诏令的全部内容,不过仍然概括大要,作“诏衣冠如唐制,禁袭蒙古服式、语音及姓名”[30]。然而到万斯同稿本《明史》,本条仅录《实录》首句,压缩为“诏复衣冠如唐制”七字[31],具体事实已经沉晦不明,但仍暗示明初衣冠有复归汉族传统的过程;雍正元年(1723)王鸿绪呈进《明史稿》,本条又改为“诏更衣冠如唐制”七字[32];而到乾隆四年(1739)正式颁行的武英殿本《明史》,本条再被删为“诏衣冠如唐制”[33]——不仅洪武元年诏书中禁止辫发“胡服”、“胡语胡名”这部分内容被彻底隐去,而且一个“复”字的删改,使得《实录》原文所要表达的回归汉族传统的含义,被完全抹煞了。一字之易看似无心,其实却反映了《明史》隐没史事笔法的谨慎与精细。这个例子极为形象地展示了清代前期文字控制日趋严密的过程。洪武五年,明廷曾颁布《劝兴礼俗诏》,指出当时“市乡里闾尚循元俗”,号召民众“用夏变夷”一新旧俗。《实录》和《明史》对这一事件都有记载,但内容却不完全相同(按,为便于对比,笔者将诏令做了分条)。
《明太祖实录》卷73:
是月,诏天下曰:“(前略)天下大定,礼义风俗可不正乎!……(1)尔臣民曩者兵乱……因而为人奴隶者,即日放还……(2)古者邻保相助,患难相救……孤寡残疾不能生理者,官为养赡……(3)乡党论齿……(4)婚姻古之所重,近代以来狃于习俗,专论聘财,有违典礼。丧事以哀为本,葬祭之具称家有无。……(5)……流民各归田里,其间有丁少田多者,不许仍前占据他人之业……(6)中国衣冠坏于胡俗,已尝考定品官、命妇冠服及士庶人衣巾、妇女服饰行之中外,惟民间妇女首饰衣服,尚循旧习,宜令中书颁示定制,务复古典。(7)僧道之教……己令有司严加禁约。(8)福建两广等处豪强之家,多以他人子阉割役使名……。于戏!用夏变夷,风俗之所由厚,哀穷赈乏,仁政之所当施。因时制宜,与民更化。”[34]
《明史》卷2《太祖本纪》:
是月,诏曰:“天下大定,礼仪风俗不可不正。(1)诸遭乱为人奴者复为民。(2)冻馁者里中富室假贷之,孤寡残疾者官养之,毋失所。(3)乡党论齿,相见揖拜,毋违礼。(4)婚姻毋论财,丧事称家有无,毋惑阴阳拘忌,停柩暴露。(5)流民复业者各就丁力耕种,毋以旧田为限。(6)僧道斋醮杂男女,恣饮食,有司严治之。(7)闽、粤豪家毋阉人子为火者,犯者抵罪。”[35]
通过对比不难看出,《明史》此段文字源自《实录》[36];但《明史》的概括并不完全,五年诏令中服饰改制一项,因其强调“用夏变夷”、恢复汉制而被故意隐去。明初礼俗改革复兴汉族文化传统的意图,在《明史》中被彻底湮灭。
2.改篡例
除了隐没或者抽毁,还有许多明初涉及“夷夏”主题的文献,遭到清代官书的改篡。而且清人篡改史料的技巧甚为高超,如果不以原始文献对勘,几乎无法识破。试看以下面的例子:
贝琼:东白轩记[37]
明初刊本《清江贝先生文集》:
自周之迁,历春秋战国,则既昏而白于汉。自汉之亡,历南北六朝,则既昏而白于唐。五季大乱已极,至宋始白,而礼乐文物为近于古。宋迄而中国复沦于夷狄,君子于此盖深伤之,必有继宋之白于百年之后者。越二十年而大明肇兴,四方万里莫不瞻其景气之新。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清江文集》:
自周之迁,历春秋战国,则既昏而白于汉。自汉之亡,历南北六朝,则既昏而白于唐。五季大乱已极,至宋始白,而礼乐文物为近于古。宋自靖康而降偏安江左,君子于此盖深伤之,必有继宋之白于既衰之后者。越二百余年大明肇兴,四方万里莫不瞻其景气之新。
在明初儒士贝琼(1314—1379)看来,明朝恢复了“内中国而外夷狄”的儒家理想政治秩序,因此是政治伦理大白之世,其地位可比肩于汉、唐、宋三个汉族正统王朝。而四库本的篡改,完全改变了原文的意思,贝琼对明朝功业的定位,由“攘夷”变成了“大一统”。四库馆臣的篡改后的版本,不但字数一仍原文,而且前后文义贯通、毫无破绽。再如,对于元代社会生活中弥漫的“胡风”,洪武时期的许多不少士人都有过描述和批评,贝琼谓“矧距孔子二千余年,中国胥沦于夷狄,至变其嗜好、变其语言,贱朴素而尚奢靡,先王之法荡然无复存者”[38]。然而这类内容,在清代官书中也不同程度地遭到篡改:
王袆:时斋先生俞公墓表[39]
嘉靖刊本《王忠文公文集》:
元既有江南,以豪侈粗戾变礼文之俗。未数十年,熏渍狃狎,胥化风成。而宋之遗俗,销灭尽矣。为士者辫发短衣,效其语言容饰,以自附于上,冀速获仕进,否则讪笑以为鄙怯。非确然自信者,鲜不为之变。
四库本《王忠文集》:
近时江以南竞尚豪侈,一变淳朴之俗。未数十年,熏渍狃狎,胥化成风,而古之遗俗,销灭尽矣。为士者亦皆雕几缋绣,习为容饰,以趋附于时,冀速获仕进,否则讪笑以为鄙怯。非确然自信者,鲜不为之变。
方孝孺:卢处士墓铭[40]
嘉靖刊本《逊志斋集》:
处士生元中,世俗沦于胡夷。天下皆辫发椎髻,习其语言文字,驰马带剑以为常。处士居虽近市,然恬冲坦静,不乐芬华。长衣危帽,徐言雅步,操儒生礼不变。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逊志斋集》:
处士生元中世,群盗已竞起。天下皆尚勇好斗,不乐言语文字,驰马带剑以为常。处士居虽近市,然恬冲坦静,不乐芬华。长衣危帽,徐言雅步,操儒生礼不变。
四库馆臣对上述文字的改篡,可谓笔法娴熟,如果没有原始文献对照,几乎看不出改动的痕迹。洪武时期标榜“用夏变夷”的文化改革,在士人中引起了不少积极响应。然而在四库本明人文集里,这类文字或被直接删削,或被改篡得失去本来面目。试看宋讷和郭翼的两首诗作:
宋讷:客北平闻行人之语感而成诗(其二,节录)[41]
万历刊本《西隐文稿》:
将士城门解甲初,
不知相府已收图。
霓裳宫女吴船载,(www.xing528.com)
胡服朝臣汉驿趋。
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西隐集》:
将士城门解甲初,
不知相府已收图。
霓裳宫女吴船载,
绣服朝臣汉驿趋。
郭翼:送卢公武应召北上(节录)[42]
《列朝诗集》甲集:
前朝图史已全收,
诏起丘园重纂修。
用夏变夷遵礼乐,
大书特笔法春秋。
四库本《林外野言》:
前朝图史已全收,
诏起丘园重纂修。
一道同风遵礼乐,
大书特笔法春秋。
四库本《耕学斋诗集》:
前朝图史已全收,
诏起丘园重纂修。
治定功成遵礼乐,
大书特笔法春秋。
宋讷这首诗很有可能作于洪武五年受聘主持北平乡试之时,其内容是根据“行人”之语,追忆当年明军攻克大都的情形。其中“胡服朝臣”一句,不仅对考证元代服饰制度有史料价值,而且是研究宋讷思想转变的重要材料。宋讷(1311—1390)是洪武时期著名的国子祭酒,明太祖对其极为赏识。作为前元进士,宋讷原本对入仕明廷很有抵触情绪。洪武二年,他被征召入朝纂修礼乐书籍,事竣后不仕而归;其所作的《壬子秋过故宫十九首》,四库馆臣谓“缠绵悱恻,有黍离麦秀之思”[43]。这位原本带有遗民心态的前元旧官,在追怀故国的诗作里竟然写下了带有贬义的“胡服朝臣”这样的词句,这显示明廷修举礼乐、改易服饰等意在厘清“夷夏”文化界限的举措,已经对宋讷的思想慢慢产生影响,他的观念中已经出现了“夷夏”的区隔。这应该是促使他后来接受明廷征辟的一个重要原因。四库本从“胡服”到“绣服”的一字之易,完全抹煞了本诗原有的史料价值。洪武三年,元顺帝一朝史料访求完毕,苏州人卢熊(1331—1380,字公武)被征入金陵续修《元史》,吴中友人作诗相送,其中“用夏变夷”一句,显示了当时部分士人对明初新政的期待,堪称全诗之“诗眼”。四库本却分别将其改篡为“一道同风遵礼乐”、“治定功成遵礼乐”,虽然格律严密,但却抹杀了原诗的本旨,湮没了反映明初士人心态的一则重要史料。四库馆臣每讥讽明人无学、妄改古书,至谓“明人刻书而书亡”,然而自己却凭借手中的文化权力和娴熟的文字技巧,对前代文献肆行歪曲隐没,将真实历史湮灭湮没于无形;其遗祸之烈,恐不在明人之下。
三、小结
本文上面所列举的这些史料,意在说明两点。第一,元末的红巾起义,并不像清修《明史》所描绘的纯粹是一场由宗教狂热引发的民众叛乱,其中还夹杂着复杂的族群因素。儒家传统的“华夷”观念,在元明之际的社会运动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使得元明政权更迭染上了鲜明的“夷夏”变革色彩。而“用夏变夷”、“恢复中华”等源于儒家“夷夏之辨”的理念与口号,乃是朱明开国最重要的政治合法性基础。第二,明史研究者早已普遍注意到清人对明季史事的曲讳,然而《明史》、《四库全书》等清代官书对明初史料的隐没改篡,却还没有引起充分的注意。这已经一定程度上遮蔽了明史研究的某些视野。为了论证政权的合法性、争取士大夫认同,明初开国在“用夏变夷”、“复古”等旗号下,进行了诸如重建服饰体系、整饬婚丧习俗、规范日常仪节等一系列旨在回归汉族传统的文化重建举措,深刻模塑了明代前期的社会文化形态,对中国近世文化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然而明初这些重要的文化事件,至今未能引起研究者的足够关注,这在很大程度上即应归因于《明史》等清代官修史书对这段历史的刻意隐没和淡化。
【注释】
[1]宫崎市定:《洪武から永楽へ——初期明朝政権の性格》,收入《宫崎市定全集》第13册,岩波书店1993年版,第54页。
[2]谢国桢:《史料学概论》,福建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95页。
[3]清代史书对明代建州女真史事多有隐讳,此点已为学界熟知;现代明清史研究的开山人孟森先生,最初爬梳明代史料的目的,便是为了寻找被隐匿的建州历史。然而清人对明初史事的隐没甚至改篡,笔者管见所及,除谢国桢先生外似尚未有其他学者论及。
[4]韩林儿和徐寿辉所建立的政权,都以“宋”为国号。关于徐寿辉政权的国号问题,参看杨讷:《徐寿辉、陈友谅等事迹发覆——〈刘尚宾文集〉读后》的相关考订,载《中华文史论丛》2008年第1期。
[5]《高丽史》卷39,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160册,第29页。
[6]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27“旗联”条,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42页。
[7]《元史》卷42,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900页。
[8]对“复宋”口号的分析,参看王崇武:《明太祖与红巾》,原载《东方杂志》第43卷第13号,收入周保明选编:《东方杂志·学术编》第7册,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0年版,第4343页。
[9]王崇武:《明太祖与红巾》,第4344页。
[10]俞本《纪事录》,收入陈学霖:《史林漫识》,中国友谊出版公司2001年版,第414页。俞本所记第一则联语中的“大宋天”,刘辰《国初事迹》作“大统天”(收入许大龄、王天有点校:《国朝典故》卷4,北京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01页)可能是出于对元季史事的忌讳。
[11]钱谦益:《国初群雄事略》卷1引叶子奇《静斋文集》,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28页。叶氏文集今已亡佚,只能从钱谦益的引文中见到片段内容。
[12]《布衣叶公兑传》,收入焦竑:《国朝献征录》卷116,《续修四库全书》第531册,第554—555页。以上议论在《明史》卷135《叶兑传》中都被删去。
[13]朱升:《贺制大成乐赋并序》,《朱枫林集》卷2,《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7册,第277页。
[14]朱升:《贺平浙江序并序》,《朱枫林集》卷2,《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7册,第276页。
[15]关于杨学可的简要生平及《明氏实录》一书的史料价值,参看丁国范:《杨学可及其〈明氏实录〉》,载《元史及北方民族史研究集刊》第7期;杨讷:《〈明氏实录〉解析》,收入氏著:《元史论集》,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2年版,第451—460页。
[16]收入《四库存目丛书》史部第159册,齐鲁书社1997年版。
[17]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350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
[18]刘夏:《刘尚宾文续集》卷3,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第137页。
[19]对于刘夏这一主张的分析,参看前引杨讷:《徐寿辉、陈友谅等事迹发覆——〈刘尚宾文集〉读后》第六节“解红白之仇”。
[20]刘夏:《上魏提举(戊戌五月拟作)》,《刘尚宾文续集》卷3,《续修四库全书》第1326册,第137—138页。此处的“提举”,当是元代职官“儒学提举”的省称。
[21]收入孟森:《明清史论著集刊正续编》,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1—14、15—18页。
[22]以上分见《明太祖实录》卷37,第749—750页;卷39,第786、787页。这些诏谕的内容,《明史·外国传》都不曾提及。万明教授曾经对洪武朝的原始外交诏令做过仔细的爬梳整理,参看氏撰:《明初中外关系考论——以明太祖外交诏令的考察为中心》一文附录部分,收入万明:《明代中外关系史论稿》,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32—139页。
[23]《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嘉靖刊本《皇明文衡》卷1,第1页上—2页上。
[24]两者分见《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嘉靖刊本《皇明文衡》卷1,第15页上—16页下;卷3,第1页上—4页下。
[25]《丛书集成新编》第66册影印金华丛书本《胡仲子集》,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85年版;四库本,见台湾商务印书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9册。
[26]《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这套《丛刊》收录的明人文集,大部分都有明刻本或四库本之外的清刻本存在,出版者编印本丛刊,似乎未曾考虑四库本明集的版本问题。
[27]胡翰:《正纪》,《四部丛刊初编》影嘉靖刊本《皇明文衡》卷9,第6页下—8页下。
[28]方孝孺:《后正统论》,《四部丛刊初编》影嘉靖刊本《逊志斋集》卷9,第7页下—13页下。
[29]《明太祖实录》卷30,中研院史语所校印本,第525页。
[30]汤斌:《潜庵先生拟明史稿》,收入《四库未收书辑刊》第6辑第5册,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369页。
[31]万斯同:《明史》,收入《续修四库全书》第324册,第52页。
[32]王鸿绪:《横云山人明史稿》卷2,复旦大学图书馆藏清敬慎堂刻本,第1页下。
[33]《明史》卷2,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20页。
[34]《明太祖实录》卷73,第1352—1354页。《明太祖实录》中收载的并不是诏令的全文(全文见傅凤翔:《皇明诏令》卷2),《明史》纂修时可能未必见到诏令原文,因此这里只以《实录》与《明史》作比较。
[35]《明史》卷2,第27页。
[36]《明太祖实录》中收载的并不是诏令的全文(全文见傅凤翔:《皇明诏令》卷2,成文出版社1967年版),《明史》纂修时可能未必见到诏令原文,因此这里只以《实录》与《明史》作比较。
[37]分见《四部丛刊初编》影印明初刊本《清江贝先生文集》卷27,第1页上—下;四库本《清江文集》卷27,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8册,第472页。明初刊本中的“越二十年”,是指元末贝琼与友人谈这番话后的二十年;“百年之后”,系指“胡虏无百年之运”的意思。
[38]贝琼:《复古堂记》,《四部丛刊初编》影明初刻本《清江贝先生文集》卷27,第2页上。本段文字没有直接点出针对的是元代,四库本《清江文集》或因此疏忽,未加篡改。
[39]嘉靖刊本《王忠文公文集》卷24,《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98册,第433页;四库本《王忠文集》卷24,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6册,第512页。
[40]《四部丛刊初编》影印嘉靖刻本《逊志斋集》卷22,第26页上;四库本《逊志斋集》卷22,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5册,第634页。
[41]《明人文集丛刊》影印万历刊本《西隐文稿》卷3,第119页,台北文海出版社1970年版;四库本《西隐集》卷3,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5册,第835页。
[42]钱谦益:《列朝诗集》甲集卷19,《续修四库全书》第1623册,第21页;郭翼:《林外野言》卷上,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16册,第708页;袁华:《耕学斋诗集》卷11,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32册,第345页。按,此诗《列朝诗集》署名郭翼,四库本《耕学斋诗集》又将其收为袁华诗作。
[43]《西隐集》卷前提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5册,第81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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