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明初乡饮酒礼带有宣示新朝权威的意味,但在乡饮仪式上,还是不难发现以前朝遗老自居的前元士大夫的身影。庐陵人张昱(字光弼),元时仕至江浙行枢密院判官,张士诚据吴时屡招不就,明太祖将其征至京师,亦以年老放还,终老于西湖之畔[111]。其在国变后所作的诗里,有“谁信青门种瓜者,自梳白发向秋晴”之句,以绝意仕汉的秦东陵侯召平自况[112]。然而当杭州举行乡饮时,平日“府城无迹”的张昱竟也前往听读律令,在写给友人的诗中自谓“衢歌仰咏唐虞化,乡饮俱前老缙绅”,喜悦与感佩之情溢于言表[113]。绩溪人舒(1304—1377)元末曾任儒学教官,“明兴,屡召不出,名所居曰‘贞素斋’,著自守之志也”[114],不过徽州府行乡饮酒礼时,舒氏也列席其间,作诗赞叹“清朝复继古人风”、“齿序耆耄喜再逢”[115]。当然,并非所有遗老都对地方政府的乡饮招请没有抵触。明初松江府官员,曾经邀请那位日夜祈盼蒙古铁蹄杀回中原的著名遗民王逢(1319—1388)参加乡饮,王氏“不果赴”,不过从回赠的诗歌来看,接到与席之邀,他还是相当高兴的[116]。洪武时期推行的文化政策,对于改善自身形象、软化遗民立场起到了甚为显著的效果。本节即以元遗民王礼为例,进行具体的个案考察。
王礼(1314—1386)江西吉安人,本字“子尚”,世变之后易字“子让”,以示退隐无争之意。至正十年(1350),王礼以《诗经》经魁中江西乡试,出任安远县教官。至正十三年,江西红巾变起,王礼先后加入元将哈海赤和全普庵撒里的幕府,以军功升授兴国县主簿、广东道宣慰使司都元帅府照磨。至正十八年,哈海赤、全普庵撒里先后战死,王礼一度收拾残兵意图再起,然而局势终不可为,于是弃兵潜归乡里。至正二十二年,赣南尽入朱元璋掌握,王礼不复出仕,以教授终老,有《麟原集》24卷行世[117]。
王礼退隐后矢志高卧,和著名元遗民伯颜子中、李祁等人交谊尤笃。明初拒绝征辟饮药而死的西域人伯颜子中(?—1379),和他有过患难之交。他们两人本是乡试同年,后来同入高昌人全普庵撒里的幕府[118]。全氏兵败后,王礼与伯颜子中“收余兵栖天封,意图恢复”,然而时局日非,又共同弃兵归隐[119]。自号“不二心老人”、隐居江西永新的李祁(?—1368),也和王礼有二十多年的交往。李祁诗集中有《和王子让》两首,其二云:
我逐郊原鹿豕踪,君如鹰隼逐秋风。近闻铁网连山海,不信人间有卧龙。
诗中前半部分描述两人在元末明初的隐逸遁世生活,而“近闻铁网连山海”一句,显然是指明代开国之后,大规模搜罗山林隐逸的征辟活动。“洪武中征召旧儒,祁独力拒不起”[120],这首和诗很可以反映两人在王朝兴革之际共同的出处观念。王礼在诗文里也有类似的表达。元季雩阳节妇孙氏二十五岁青年守节,王礼在其殁后所作的墓志文里,借题感慨说:
兵兴以来,父子君臣之间,有愧于孙母者众矣。尚德君子,三复斯文,知斯人之特行,嘉其子之孝思,岂无慨然兴怀而咏叹之者?[121]
“女之于夫,犹士之于君,从一而终,其节乃申”[122],在传统时代,女子不嫁二夫与士大夫不奉二主,被视作同类之事。元季乱世节烈迭出,士人们所作的烈妇传记每每借此阐发君臣大义,多有弦外之音、讽世之意,此文就是很好的一例。
为了让“来者知一代声教文物典故之概”,王礼曾将元人诗作两千三百余首结为《长留天地间集》刊行于世;后来又将陆续补辑的五百余首元诗另编一集,取名《沧海遗珠》[123]。王氏此举殚尽心血,保存文献显然并非唯一目的。清代四库馆臣认为王氏是仿效南宋遗民谢翱,“谢翱曾录宋遗民诗,为《天地间集》,此袭其名,盖阴自寓”[124];而好友李祁在《长留天地间集序》中,间接指出了王礼编辑此书的用意:
余谓诗之所以能长留天地间者,以其有关人心世道之大,而非徒取其辞之美而已也。……方今四海横流,颓波日靡,士君子之出处进退,固有可为痛哭流涕而不忍言者。于是时也,而欲集其诗歌,以行于当时而传于后世,使之与天地相为悠久,吾不知子让之意将独取其辞之美而已乎,抑将因是以求知其人乎。[125]
王礼编订《长留天地间集》的更深用意,显然在于表彰忠烈,向世人昭示易代之际士大夫应有的“进退出处”之宜,阐发孤臣孽子的隐幽心曲。
无论在当时还是后世,王礼给世人留下的都是元季孤臣的形象。李祁在给《麟原集》所作的序文里,称王氏为文“皆蔼然仁义之辞,而凛然忠愤之气”,其气节并不因颠沛转徙而“随俗异化”[126]。百年之后,同乡后辈刘定之(1409—1469)更对王礼在易代之际的进退出处盛赞不已。他专门将某权要人物入明后文风的变化,与王礼进行对比,发了一段著名的议论:
嗟乎!子让其奇怪气硉矹胸臆,犹若佐全普俺时,以未祼将周京故也。有与子让同出科目,佐舒穆噜(按,石抹宜孙)主帅定吴越,幕府唱和,其气亦有掣碧海、弋苍旻之奇。后攀附龙凤,自拟留文成,然有作嘻喑郁伊、扪舌骍颜,曩昔气澌泯无余矣。王半山(按,王安石)云:“高位纷纷谁得志,穷途往往始能文”。上句斯人之谓,下句子让之谓。论士者奚必以遇合与否较量抑扬哉![127]
刘定之讽刺的这位要人,显然是明代开国功臣、爵封诚意伯的刘基。刘基元统元年(1333)中进士,元末曾入石抹宜孙幕府,以忠元自誓。刘定之认为刘基入明后文气萎靡,是因身仕二朝,胸中丧失底气[128];而王礼“未祼将周京”[129],鼎革之际不曾降节辱身,在道义上无所亏欠,所以底气浑厚、为文气势不减当年。不过,刘定之以及清代的四库馆臣,根据后世道德完人的标准,称“子让既隐,本朝治化聿兴,有来迎典场屋文衡、主乡饮宾席者,辄避匿不就”[130],却非事实。王礼虽然是元朝遗民,但他对明初肇兴文治的种种措施深表赞同;刘氏提到的乡试衡文和宾席乡饮,王礼都曾亲身参与,且引以为荣。(www.xing528.com)
洪武三年八月,明廷下令各省同时举行乡试,这是明朝建立后的首次科举,由于开国之初所需人材众多,此后两年又连续举行乡试。按照稍后形成的明清惯例,乡试读卷者一般由进士出身的官员担任,他们是名副其实的“考官”。而洪武初期的情况与此不同,乡试读卷工作,各省大多聘请地方耆儒承担。例如上文提到江西老儒陈谟,就先后受聘主持赣、粤两省乡试。获聘衡文乡闱、校艺场屋,这是对儒者学行的一种高度肯定;大概出于年青时候的场屋梦想,许多入明不仕的元代遗老,对衡文这类工作并不拒绝。元代以乡举入仕的吴兴人沈梦麟,明初屡征不起,但却以布衣之身“应聘入浙、闽校文者三,为会试同考者再”[131]。而王礼至少参加过两次乡试读卷活动。洪武三年他应邀“校艺三山(福州)”,第二年秋天又与同乡老儒曾希鲁、夏霖“校文广东”。对这两段乡试衡文的经历,王礼在文章中屡屡提及,并不回避[132];刘定之和四库馆臣故意对此视而不见,大概是因为觉得这些行为有损王礼的遗民形象。实际上作为元代在文化和政治上备受压抑的“南士”,王礼对明初大兴学校、广开科举的做法极其赞赏。元代奉行以吏治国的政策,学校与科举只是粉饰太平的点缀[133]。王礼的家乡江西行省(实际等于明代的江西、广东两省)“岁就试且数千人,而预贡礼部,南人才二十有二”,面对庞大的士人群体,如此稀少的乡试解额可谓杯水车薪;普通士人想要出仕,“其不由刀笔发身,则不能达”[134]。明初一反元制,大量通过学校科举选拔官员,南方士人深受鼓舞,即便绝意不仕的王礼亦不例外。洪武十七年,泰和后学萧韶乡举高中,准备入京会试,王礼在给他的赠序中追溯古今,“举三代养士取人之法、暨本朝复古之意以告之”,盛赞明代的选举制度。
学校、选举出于一,则真才用而世大治,此一道德同风俗之源,而今昔志士之所愿见也。予尝溯而求之,周兼三代之制,于斯为盛。……皇明之有天下也,讲求古人所以设教,使文武萃于一,而学校选举出于一,庶几三代遗风复见。[135]
同年,王礼在另一篇会试赠序中更称“选举出于学校,三代之隆典也,而圣朝行之,近古所无”[136]。王礼上面这些议论,显然是针对元代以吏为治、科举不兴的历史背景而发;通过“皇明”、“圣朝”等词语,不难读出作为儒士的王礼,对明初兴复唐宋传统选举制度的兴奋。
作为地方上颇具名望的前朝士大夫,王礼曾经多次参加乡饮。洪武八年春,吉安知府徐彦中遵诏在府城庐陵创行乡饮酒礼。洪武初颁行的乡饮仪注大概还较为简略,和魏观在苏州行乡饮一样,徐彦中召请了不少地方耆旧来拟定乡饮的具体仪节,而“乡饮议礼”的参与者中就有王礼。曾经和王礼一同“校艺五羊”的吉水老儒夏霖,亦身与其事。夏霖元时困顿场屋,陈友谅占居江西时“或讽君以进”,夏氏答称“吾虽不能有为于昔,岂不能有守于今耶”,卜筑于“忠襄、文节(按,宋人杨邦乂〔1085—1129〕为金军所执,不屈,剖心而死,谥忠襄;杨万里谥文节)二杨公之里”,以示志节。明初设科取士,“广东、江西以较艺聘者,无虚岁;省宪长贰之崇儒者,时因行人问安否。自是从逰日众,而世故又有不得而辞者矣。”在明初的征辟大潮中,夏霖无法拒绝地方官员的盛情,不得以出任郡学教授。王礼在行状中记叙夏氏参加乡饮议礼的经过:
时朝廷方尚乡饮之礼,君与博雅君子,考之经传所载,参之历代所行,酌古准今,不胶不陋,由是冠带济济,有严有泰,观者叹曰:郡庠非教授,太守独能行此旷典者乎?
王礼追述与夏霖共事的经历说“较艺五羊,忝同驰驱;乡饮议礼,忝同扬确”[137],表明他自己也参加了议礼。从王礼所撰《郡庠乡饮酒诗序》来看,在吉安府举行的第一次乡饮酒礼上,他所担任的应该是宾、介之类的主要角色。洪武九年,出任永新县令的四明学者乌斯道(1314—1390?)在王礼家乡创行乡饮,王礼再次获邀出席。以年老为由屡辞征辟的永新耆儒萧崇勋,在这次乡饮上也和王礼一道被“延处宾席”[138]。
作为一名以科举发身的儒士,王礼对乡饮酒礼极其推重,认为其仪节当中寄寓了贵贤、贵长、贵贵等道德意义,蕴含了“齐家之道”与“事君之忠”;对于乡饮“成敬让之风,息斗暴之习”的示范作用,也有美好的期许。庐陵乡饮“四方扶老携幼来观者数千人”,王礼叹为从古未有;永新乡饮“揖让酬酢隆杀之辨,尊卑长幼贵贱之节,秩然有章”,王礼赞为复睹三代遗制。元末曾经亲自披坚执锐与红巾乱军舍死相搏的王礼,如今对同样依靠红巾起家的朱明朝廷,却不吝美辞:
燕饮行而礼义兴,其于化民成俗,岂小补哉?洪惟天朝,振亘古未有之福威,行近古未行之礼乐。[139]
圣朝治定功成,慨然思复古风。诏天下郡县,薄海内外,下之都鄙,悉行乡饮酒礼。庶几观感作兴,民化俗淳,德至渥也。[140]
不难看出,在明初这些“肇兴文治”的措施面前,王礼的态度已经有了很大的转变。许多前代没有机会实现的儒家理想,在新朝似乎正在变成现实;现在的朱明王朝已经不再是元季那个以宗教迷信蛊惑民众、依靠武力攻城略地的反乱集团,而是一个致力于推行礼乐、“思复古风”的文治政府。出于儒家的道德理想与政治理念,他已经可以接受和认可新朝的统治;元末那种决然的遗民立场相比,已经发生了相当的软化。因此当年富力强的新安士人汪士章提出要和他一样做遗民时,他以“仕止在乎随时”为由委婉劝止:
士章年强德立,而时方求贤,正士君子行志达道之日也。恶可久宅阆山之胜,遂忘天下之穷民哉!若观鱼鸟、玩泉石以自娱,乃余衰迈无用于世者之宜,而非所望于士章焉。他日成名,归荣故里,而后寓隐于樵,未为晚也。[141]
兴学校、开科举、复古礼、征贤才,新朝的这些举措,让王礼觉得“士君子行志达道”的时代已经到来;士人不能为了独善其身而“遂忘天下之穷民”,这是明太祖对于当时士林隐逸风潮的驳难[142],没想到会在王礼身上发生共鸣。不过,尽管对于新朝很有好感,但作为一名曾经委贽事人的前朝旧臣,王礼始终坚持他的遗民底线。在参加永新乡饮三年之后所作的《耕读民序》里,王礼表示自己“既鲁且耄,自度无益于世”,能够教导子孙“力充耕耘,诵诗读书”为盛世之良民,则心愿已足[143]。无论在任何时代,忠于故君、耻事二姓都是正统儒家士大夫不可动摇的顽固观念,王礼也始终没有迈过“不仕”这道遗民底线。除了这种温和的遗民立场,元季战乱年代曾经的敌对与仇怨,已经在时间里慢慢消融;用儒家意识形态与政治理念包裹起来的朱明王朝,成功地在这位故元遗老心中由乱世僭伪,变成了士人可以“行志达道”的一代正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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