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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初礼俗改革:民众的称谓避忌与邻国影响

时间:2023-08-05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明人董榖将本朝与前代的避讳制度对比后,即称:古者名不偏讳,临文不讳,惟致谨于君上之前耳。此项避讳措施的影响不仅限于中国,而且远及邻国高丽。洪武三年五月,明太祖以“小民不知避忌,往往取先圣先贤、汉唐国宝等字以为名字”,命中书省禁革。于是礼部下令,民众“名字有天国君臣圣神、尧舜文武、周汉晋

明初礼俗改革:民众的称谓避忌与邻国影响

1.避讳制度的恢复

在明初的名号改易运动中,避讳制度经历了元代的百年沉寂之后,在“复古”的旗号下再次复苏。所谓“避讳”,是指在日常言语或者文字当中,避免提及君主或家族尊长的名讳(“御讳”、“私讳”[34]);在无法避免时,须用同义字对名讳本字进行替换。这种旨在凸显君主和家长权威的习俗,滥觞于先秦,而在唐宋时代发展到极致。原本按照儒家礼制的要求,“礼不避嫌名,二名不偏讳”,郑玄注解说:“嫌名,谓音声相近”,“偏,谓二名不一一讳也”,也即两个字的名字,不单独避讳其中的一个字[35]。但在唐宋时代,不仅“偏讳”,而且要避“嫌名”[36],皇帝正名止一字,嫌名却往往“有数十字之避”[37]。《礼记》中有“诗书不讳,临文不讳”之说[38],然而唐宋时不仅本朝人要避当朝七代御讳,甚至连史籍里的前朝古人,亦必须改名换姓服从“今制”[39]。蒙古人崛起北方草原,“北俗本无讳名之例”[40],再加上元代诸帝汉化较浅,大多取蒙语名字,不用汉名,因此《元典章》里虽然有避讳的规定,但基本上形同虚设[41]。明初人叶子奇说:“历代讳法甚严,至元朝起自漠北,风俗浑厚质朴,并无所讳,君臣往往同名。后虽有讳法之行,不过临文略缺点画而已,亦不甚以为意”[42]清代史学家赵翼也发现“元朝帝后皆不讳名”。程巨夫(名文海)为避元武宗海山之讳而以字行,是甚为罕见的元代避讳的例子。

元代沉寂已久的避讳制度,伴随着“复唐宋之古”的各种文化措施,也在明初恢复。如果单从政书的记载来看,明代避讳之制完全符合儒家礼制的原则。《明会典》载其制度云:

进表笺及一应文字,若有御名庙讳,合依古“二名不偏讳”、“嫌名不讳”,若有二字相连者,必须回避。写字之际,不必缺其点画。[43]

明代“讳网宽大”是后世的常识明朝人对此也有颇多议论。明人董榖将本朝与前代的避讳制度对比后,即称:

古者名不偏讳,临文不讳,惟致谨于君上之前耳。后世避忌太甚,极为可恶……片言只字,无心获罪者,不可胜举。我朝惟进御合避外,一切皆略之,士风稍古。[44]

晚明沈德符也称“避讳一事,古今最重而本朝最轻”[45]。总体而言,洪武之后避讳基本依照《会典》规定而行,远不如唐宋制度苛刻;不过需要注意的是,在洪武时期,避讳一度极其严格,其苛严程度不下于唐宋。

在讲究“复古”的洪武初年,避讳也和唐宋时代一样繁缛。明代中后期人对于国初避讳制度往往隔膜,因此生出了不少误解和故事。李诩(1505—1593)和沈德符(1578—1642),都曾提到明初讳用“元”字的事例,并各有不同的解释。李诩《戒庵老人漫笔》“国初讳元字”条云:

余家先世分关中,写吴原年、洪武原年,俱不用“元”字。想国初恶胜国之号而避之,故民间相习如此。[46]

李诩推断明初不用“元”字,是因为厌恶前朝国号,而沈德符则认为是民间“追恨”蒙古:

尝见故老云,国初历日,自洪武以前,俱书本年干支,不用元旧号。又贸易文契,如吴元年、洪武元年,俱以“原”字代“元”字。盖又民间追恨蒙古,不欲书其年号。[47]

这类典故在稗史中广为流传,就连以博闻著称的顾炎武,也对这类现象不得确解[48]小说笔记中的某些解释看似合理,实际却是对明初制度隔膜之后的想象之辞。明初讳“元”,正是回避朱元璋“偏名”的表现[49]。此项避讳措施的影响不仅限于中国,而且远及邻国高丽。高丽恭让王三年(1391)与明朝修好,下令仿效中国做法“避帝讳,禁用‘元’字,代以‘原’”[50]。这是明初偏讳最有力的证明。在明初,不仅人名中的“元”字要避易,甚至连前朝国号也要避讳,清代四库馆臣所见明钞本《刘彦昺集》“书元国号皆作‘原’字”,便推断是“明初刊板之时,犹未奉二名不偏讳之诏,故以‘原’代‘元’,而传写者仍之”的缘故[51]

一般而言,避讳无需避尊者之“字”[52]。和前代不同的是,在明初强大的皇权之下,臣民不仅要避讳明太祖之名,还要避其字(“国瑞”)。“国”和“瑞”都是人名常用字,明初一大批臣僚因此而改名:宋国公冯胜原名冯国胜,江阴侯吴良原名吴国兴,靖海侯吴祯原名吴国胜,都因避讳而易名。豫章侯胡廷瑞,“避太祖字,易名美”[53]。除偏讳外,明初文献还偶有避朱元璋嫌名的例子。苏州人章符梦入仕之初,“俗吏以上嫌名,讳吾姓曰‘庄’”[54]。按照唐宋制度,臣民要避皇帝七代庙讳,而明太祖起自布衣,祖父以上名讳无考,仅知其父名“世珍”(追尊庙号“仁祖”),故此明初“珍”字也要避讳[55]军阀国珍本降明后,“国珍”两字都犯讳,于是“避庙讳,更名真,因字谷真”[56];而后人不知除太祖名外,明初并讳“仁祖”名,又误改为“谷珍”。因此明清史籍中“方国珍”、“方国真”、“方谷真”、“方谷珍”四名俱存,造成了不小的混乱[57]。除方氏避“珍”字改名外,朱元璋手下将领丁国珍易名丁玉,叶国珍更名叶谷真。明初因避朱元璋父子“御讳”而更名的例子,可见下表。

表一 洪武时期避讳更名举例

续 表

说明:更多明初避讳实例,可参看清人周广业:《经史避名汇考》卷23,《北京图书馆古籍珍本丛刊》第67册,第319—322页。

洪武时期避讳十分严格,以上表中“元、国、珍”等,都是常见的人名用字,然而笔者翻检洪武进士题名录,以及明太祖敕纂《逆臣录》(洪武二十六年成书,收录近千名“蓝党”供词)中的人名,未见有犯讳者;而以上讳字的替代字“原、谷、真”,却颇为多见[58]。“不避嫌名、二名不偏讳”的制度虽然在洪武六年之前就已经确立,但在明太祖当政期间并未落实,曾专门研究历代避讳制度的清人周广业,谓其时“用法峻严,几于摇手触禁”。《会典》所载的避讳制度真正付诸实施,要到洪武朝之后。“革除而降,防禁益弛”[59],与洪武时期《逆臣录》等官书严格整饬的人名避讳相比,今存永乐三修本《明太祖实录》讳与不讳兼存的混乱状况[60],显示了洪武朝后避讳限制的放松。(www.xing528.com)

2.民众的称谓禁忌

除了避御讳外,明初人名还不能与圣贤名字以及先朝国号等相犯。洪武三年五月,明太祖以“小民不知避忌,往往取先圣先贤、汉唐国宝等字以为名字”,命中书省禁革。于是礼部下令,民众“名字有天国君臣圣神、尧舜文武、周汉晋唐等国号相犯者,悉令更改之”[61]。洪武时曾任登州知府的林弼(1325—1381),墓志称其“又名唐臣,字符凯,时禁国号名字,仍旧名”[62]。禁止触犯圣贤名讳,当然是为了防止渎慢先贤,意在塑造当局尊儒重道的形象——这和洪武六年禁止“以先圣贤衣冠为伶人笑侮之饰”同一目的[63];不得犯先朝国号,大概并不是因为儒家礼制命名“不以国”[64]的传统,而是为了避免名号僭越的嫌疑。所谓“惟器与名不可以假人”,在极其看重名分秩序的洪武时代,不仅小民百姓要遵守这些命名规范,就连作为上天代言人的宗教领袖,也不能逃脱约束。江南正一道教从元末起就与朱元璋政权关系密切,洪武元年明太祖却对其领袖的“天师”封号发难:“至尊惟天,岂有师也?以此为号,亵渎甚矣!”皇帝向来被尊为“天子”,而张氏却号称“天师”,这个称号不惟“欺天”,而且还有“僭上”的嫌疑;于是龙虎山张氏被改封为“真人”,元代官方认可的“天师”封号被革除,天师印也改为真人印[65]

除了宣布臣民命名应该避讳的字样,还对元代社会中流行的“民擅官称”现象,两度下令严禁。所谓“民擅官称”,指平民以官职名称作为名字,或者以官名来恭维或者戏谑别人的职业。明人黄省曾(1490—1540)在《吴风录》中,记述江南民间的称谓习俗说:

自张士诚走卒厮养皆授官爵,至今称呼椎油作面佣夫为“博士”,剃工为“待诏”,家人奴仆为“郎中”,吏人为“相公”。[66]

佣夫、奴仆、剃工在古代都属于“贱役”,而民间却以博士、待诏等官名相称,这便是“民擅官称”的一种表现。黄氏将这种风俗的形成,归咎于元末以盐夫起家的张士诚滥授官爵,其实并不准确。这实际上是宋元以来的遗习,在明代之前,用官职作为恭维对方的称呼,是一种甚为流行的称谓习俗。明初福建漳州道学先生刘驷(?—1388)为此专作《称谓辩》,对当时“庶民排门遍户,僭称为‘几使’、‘几官’、‘几郎’”的风气有激烈批评[67]。陈高华先生对元代习俗的研究也指出,“官人”和“舍”是元代男性用来恭维对方的常用的两个称呼。“舍”是“舍人”的省称,除了作官职名称外,还是宋元民间对官员子弟的称呼[68]。在元代不仅官员亲属,即使平民子弟也可以被恭维作“舍”。这类风气在元代极盛,朱元璋收养的孤儿中,就有不少以“舍”为名,如周舍(沐英)、道舍(何文辉)和柴舍(朱文刚)[69]。这种僭拟官爵、名实乖违的称谓习俗,与明初当政者倡导的礼法规范背道而驰,因此在明初的名号改易中受到了特别关注。洪武十九年明太祖颁行《大诰续编》,第六十九篇《民擅官称》专门对这种“越礼犯分”的现象提出警告:

朕自御宇以来,民有无官称官者,往往皆然……噫!圣人之教远矣,朕申明未周,至民无礼。狂民越礼犯分,岂无祸焉!……朕谕之后,乡民有曾充粮、里、甲者,则以粮、里、甲称,非粮、里、甲,则以字称。若遇耆民,长其父者则称伯,下其父者则称叔,长于己者则称兄,下于己者则称弟,岁如父者亦称伯。本朝曾有官者,则以官称,兄弟皆官称,子孙舍人称。……无官者毋敢擅称,称者受者,各以罪罪之。果顽而违令,迁于遐荒,永为边卒。[70]

这种带有恭维或者戏谑意味的称谓习惯,原是无伤大雅的民间细事,然而明初为厘清尊卑长幼的身份界限,却对此郑重申禁。不过,民间称谓积习既久,一时难以骤变,例如在洪武二十三年成书的《逆臣录》里,还是可以发现军人取名叫“潘太医”、称呼梳头匠为“待诏”、奴仆火者为“郎中”的例子。[71]洪武二十六年,礼部专门请旨,再次对民间的称谓习俗进行规范。嘉靖《南京刑部志》收录当时发布的榜文云:

照得各处军民人等,多有将太祖、圣孙、龙孙、黄(皇)孙、王孙、太叔、太兄、太弟、太师、太傅、太保、大夫、待诏、博士、太医、太监、大官、郎中字样,以为名字称呼,有乖名分,理合出榜晓谕改正。敢有仍前违犯,治以重罪。奉圣旨:“是”。医人止许称医士、医人、医者,不许称太医、大夫、郎中;梳头人止许称梳篦人、或称整容,不许称待诏;官员之家火者,止许称阍者,不许称太监。[72]

榜文的用意仍在于正名分、防僭拟,这是贯穿明初礼俗改革的基调。洪武时期对于称谓习俗一次次发布禁令纠正,如此郑重其事,在历史中尚不多见,由此足以反映当政者对文化秩序之关注以及对改造民间礼俗之迫切。

洪武名号改革的这些措施,都是紧紧围绕“名分”这个儒家核心理念展开的。虽然在明代的政书文献里,只能看到高高在上发号施令的皇帝和礼部,无法具体指出这些决策背后的实际建议者,但笔者相信这些改革内容的出台,应该不单是明太祖“宸衷独断”的结果。透过明初人文集里残存的一些讨论,仍能窥见在“名号”的问题上,文人士大夫与政府决策之间的呼应与互动。洪武三年,江西泰和儒士刘楚(1321—1381)被征辟为官兵部职方郎中。可能和林唐臣一样名字与前代国名相犯,刘楚入仕后改名为“崧”[73]。在给家乡后学萧鹏举的一封回信里,他用了将近一半的篇幅,指出萧氏来信在称谓上的不妥:

书面称呼名数过多,未免涉于猥俗。度盛意必以为不如此则不足以表敬爱之至,然政不必如此,但云“职方刘君”足矣。如必欲执礼如师弟子云者,则以“先生”易“刘君”止矣。又,书辞情实鲜而浮文胜,今朝廷更化,去华尚质,士风丕变,于凡名称尤不可不慎。[74]

作为晚辈的萧鹏举为了表达对长者的敬意,在来信里用了不少敬称,这本是人之常情。但按照刘崧的意见,即使萧氏欲执弟子之礼,称自己“先生”也便足够;名过其实的敬称并不足以表达真正的敬意,只能显现出人心的虚浮。刘崧看来,书面称呼繁缛,正是因袭前元文字浮华之病、“故习未尽扫除”的表现,这和明初所倡导的朴质士风格格不入。故此他特别告诫这位同乡晚辈,值此“朝廷更化,去华尚质”之时,“于凡名称尤不可不慎”。个人书信往来的称谓用语,本是相当私密的事情,这个例子展示了明初士大夫是如何主动地响应国家政策、自觉地将官方规范引入私人生活的领域

明初另一位儒者方孝孺(1357—1402),在称谓的问题上同样一丝不苟。方孝孺父亲的旧交潘择可曾经致书孝孺,信中称孝孺之号、并加“先生”之称。方氏专门就此回信辞谢,表示对这些过礼之称不敢接受:

交际之崇卑、称号之轻重,固有常礼矣。非尊而尊之,过也;非称而受之,愧也。故君子之于名,必使尊之者无过、受斯名者无愧而后可。执事于年则倍蓰也,于德则前进也,于分则与先人仕同时也。若某之少且愚,字之已过矣,于字加称号焉、于称号加以先生之称焉,于礼得无不相似乎?此其为愧也甚大,虽感盛心之厚,不敢受而居也。[75]

从文字的严肃与郑重,不难感受到明初士人对待“名号”问题之严肃。当时的士大夫对待名号甚为审慎,既不轻受,亦不妄与。即便后世泛泛使用的“先生”一称,明初人也对其极看重。广东儒者黎贞以经学闻名岭南,从游者“以齿尊之,称曰‘先生’”,黎贞“慊然不敢当”;然而对当时巫卜人等“咸谓‘先生’而不以为羞”的现象,他却深为不满。为此他专门撰写了一篇《“先生”辩》,强调对巫觋等妄称“先生”者,应当“别其类、正其名、异其术以外之”[76]。到了明代后期尊称泛滥之时,学者读到这些文字,不禁感慨“国初风俗之厚”[77]

通过上面这些例子,不难发现明初辨名实、慎称谓的士林风气,与国家政治导向之间的呼应关系。洪武名号改革充溢着儒家的名分思想,士人们也主动地将国家制定的礼俗规范引入到日常生活当中;在“以礼化俗”的理想上,两者的目标是一致的。“正名号”并非仅仅出于明初最高权力者的一厢情愿,而是在儒家理想主义高涨的背景下,士大夫与当权者合力对世俗文化进行的改造。明初礼俗改革的这一性质,在洪武三年的神号革正令中,表现得更为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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