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因为赶时间,从六库到贡山,我真想沿江步行,饱览怒江风光呢。应该说,这个愿望,在从贡山去闪打的路上,是部分地达到了。甚至,比风光更为丰富,更为珍贵,更令人感动的,我也得到了。
贡山是一座马帮城,昼夜不停的,是怒江的轰鸣和马帮的铃声。公路只修到这里,汽车从内地运来的物资:盐巴、布匹、肥皂、电池、胶鞋、半导体收音机、书报杂志等等,都得靠马帮转送:到丙中洛,到独龙江……因此,在贡山,马店多于旅店。大理石铺垫的路面、台阶、天井,也都被马蹄和人们的脚板磨得光滑明亮,色彩绚丽。当然也有遍地的马粪和嗡嗡乱飞的粪蚊子。
小住一宿,天放亮,就跟着马帮上路,赶去闪打参加怒族一年一度的鲜花节。
怒族有这样一句谚语:“山坡上没有鲜花,说不上美丽;寨子里没有歌声,说不上快乐。”作为一个快乐的民族,怒族爱鲜花,也爱美酒,每年农历三月十五日,是他们传统的鲜花节。这一天,人们互赠鲜花,互相祝福;夜里饮酒跳舞,欢歌达旦。鲜花节起源于何时,无文字记载,老辈人流传下来的故事,也是多种多样。比较普遍的说法是感谢仙女的保佑,使“怒苏”(怒族自称)平安无事,年成丰收。因此,鲜花节最隆重的仪式,是由村寨里的长者带领,到一个山洞里向形若女性的一些钟乳石(仙女)献鲜花,献种子,并争接流经“仙女”乳头的“乳泉圣水”:病人用来煨药,老人用来煮茶,母亲用来给婴儿洗澡。这无疑体现了怒族对女性的原始崇拜,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前些年鲜花节被取消了。这几年才恢复,听说一年比一年热闹,一年比一年丰富了。而男女青年借此谈情说爱,以鲜花互诉心曲,当然是必不可少了。赶马人一路给我讲着,说得我恨不得一下子就赶到闪打,和怒族同胞共享节日之乐。
去闪打有三十来公里路。顺着怒江边的这条古驿路,一直可以走到西藏。而今天驿路上显然比往日热闹。马铃叮咚,山静水响,一条黑狗,一条黄狗,跑前跑后,乐不可支。两位赶马人,年长的一位,瘦瘦小小的,脸面紧巴,眼窝深陷,眉毛稀疏,胡子被火烧过一样黄焦焦的。他咂着烟锅,老吐唾沫。年轻的一位,二十来岁,像个中学生,黑红脸膛,深红背心,白衬衣搭在肩膀上,挽着裤腿,眼睛一眨一眨的,走在他身边,嗅得着一大股热汗气。年轻的赶马人显然经过了一番打整:毡帽是新的,白衬衣的领口也干干净净,布筋草鞋上,有一大朵红绒球。挂在马驮子上的收录机,音量被他开得很大,一会儿是蒋大为的《牡丹之歌》,一会儿是郑绪岚的《太阳岛上》,苏小明、侯德健、李谷一、关牧村……阵阵歌声,时时盖过怒江的轰响。赶马老人叭叭叭吐着唾沫,叫开小点,开小点。小伙子总是朝我眨眨眼睛,充耳不闻。
下过一点小雨,驿路湿湿的,但不沾鞋,正好走路。有时驿路下到谷底,细软的沙滩,闪着金子的光。口渴的马匹,跑到江边喝水,我们也可以捧水来洗把脸。但像这种江面比较开阔,江水比较平缓的地段,非常少。更多的是陡嶙嶙的岩壁、险坡,驿路像凿出来的,又窄,又险,走在上面,叫人提心吊胆,心跳头晕。根本不敢看脚下的江流。就是看看对面的悬崖,我也得停下来,站稳脚跟。江水深不可测,回旋沸沸,傲慢地流着。有时我觉得那千仞绝壁,仿佛是放置在江面上似的,江水似乎有力量托举它。有时候,我又觉得,江流有如一柄光闪闪的宝刀,在切割着岩壁,而且已经深深地切割进去了。由此,也才有那绝壁是放置在江面上的感觉。只看一会,就感到眼花,身不由己,似乎和江流成相反方向移动着,赶快把视线移离江水,回过头,只看前面的路,追马帮去。年轻的赶马人总等着我。赶马老人则以教训的口吻说:“在这种路上,要少停快走。”老人说的是,怕崖壁上突然滚落石头。这样的事是经常发生的。他给我讲谁在江边钓鱼被山上滚下的石头砸死了,哪个赶马人正在小便被打死了,有多少马匹被打落江中……我听得很害怕,左顾右盼。朦胧的江边水道,朦胧的云空天色,又神秘,又阴森。小伙子大不以为然,拉我一把说:“没事,跟着我好了。”
刚走出一个叫达拉底的小村寨,一伙男女青年就嘻嘻哈哈赶上了我们。他们都穿起了节日服装,尤其是姑娘们,头上和胸前的珠子、贝壳等饰物,一闪一闪的,裙幅飘曳,艳艳的,很美。给有些阴暗的峡谷增添了亮色。有个脸红红的姑娘,光着脚板,却把一双小巧的高跟鞋挎在肩膀上。她挤在同伴中,只顾低着头走路。我盯着看,年轻的赶马人扯了我一下,故意说:“别看了,人家都害羞了!”那伙人又是笑又是叫,几乎是小跑着超过了我们。赶马人告诉我,那高跟鞋一定是一个时髦小伙送给姑娘的。是啊,姑娘本想在节日里穿上,可在只有马帮路的怒江边,怎么穿得成呢?何况还要难为她那宽大厚实的脚板呢!可爱的姑娘,可爱的民族啊!
说话间,只听得“咝咝咝”一阵响,一个挎着弩弓的小伙子从横跨江流的溜索上,鹰一般“飞”了过来。我惊奇得喝叫起来,赶马人却习以为常,不屑一顾。小伙子卸下溜梆,给我们递烟,说他要赶去参加弩弓射击比赛,似乎因不能陪我们走路而心怀歉意,麂子般轻捷地走上前去了。看着在江风中咝咝鸣响、晃晃荡荡的溜索,想着小伙子怎么会如此神奇地“飞”了过来,我愣愣的,像做梦一样。拣块石头敲敲那溜索,铮铮地响。不可思议,不可思议,就凭一线溜索,竟飞越怒江天堑。
天气闷热起来,路边的树棵上,蝉鸣鸟叫,满山满谷,吱吱蝉鸣,啾啾鸟音。天气虽然闷热,我却感到轻松,感到在怒江边行走的无比新鲜。可是,轻松的心境,顷刻之间竟成了紧张的心悸。
年轻的赶马人突然一挥竹竿,一条花蛇在路畔的草窠上扭成一团。我吓得要命。扭动着抖动着的花蛇,被他用竹竿挑起来,丢到江里去了。“怎么,”他看看我,“你怕蛇?”“怕,怕得很!”他没说什么,把那根青竹竿递给我,抽出腰刀,刷地又砍下一根拿在手上。“竹竿是蛇的舅舅,”他幽默地一笑,“蛇怕竹竿,眼睛放尖点就行了。”我捏着竹竿,心慌慌地跟着他。早就听说怒江峡谷蛇多,果然,我简直不敢再东张西望了,只要风吹草动,心就一紧,冷汗一身,捏着竹竿的手湿淋淋的,路也不是那么好走了,坑坑洼洼的,马尿马粪,太阳一晒,又腥又臭。我盼着赶紧到闪打,省得提心吊胆,可是还没有走完一半路呢。
要不是就在这时,一个巨大的惊骇,使我头脑清醒过来,这一路我不知会怎样地紧张和难熬!是的,就在这时,迎面来了一队马帮。两队马帮的铃声叮当哐啷,共鸣欢响。狗咬了起来。小伙子“得噢”一声,使我们的马帮靠山壁停了下来。我呆站着,欣赏对面马帮中那一头鲜艳华美的装饰,额头的小圆镜一闪一闪的,映着树影和花光。马走得很快,得得得,小跑一样。我朝边上让了让,它略略一停;我又让又让,它突然昂起头冲了过来。小伙子大吼一声,抢步上前,伸手一拖,把我扯过来,衣服挂在马驮子上,划了个大口子。小伙子喘得厉害,大声大气地责怪我:“让路都不会,想找死!”赶马老人也跑过来,拉起我划破的衣服,叹了口气说:“也怪我没有给你讲,让路要靠山壁。那马有灵性,晓得你让错了,停下来,见你不动,才来撞你,是要教训你。”看看笔立悬崖,滔滔江水,我如梦初醒,在两位赶马人面前,嘴唇抖颤,却说不出话来……
一阵狗咬鸡叫,我们又通过了一个小村寨。竹竿仍然拎在手上,可我已经心情放松,不再那么怕蛇了。和两个赶马人,特别是和年轻的赶马人,也已经混熟。他是怒族,叫桑谷,再过三个月才满二十岁。从民族中学毕业后,在贸易公司已经当了三年多“赶马哥”。我知道干这行不轻松,单是尾着马帮走走,就够受的,何况晴天太阳暴晒,雨天雨水浇淋,夜里烧堆火,睡在连风都挡不住的帐篷里。我有点惋惜,但又不好直说,就问他:“当‘赶马哥’,你喜欢吗?”“不喜欢怎么办?”他甩着竹竿刷了一下树棵,有点忧郁地说,“我喜欢开汽车。可眼下你看见了,这一截公路才在竖测量杆呢!再说,也轮不到我。”带头马可能饿了,一边走,一边伸嘴去揽路边的草。赶马老人“吁——吁”地叫着,扔石头去赶它。桑谷突然朝我笑笑,淡淡的忧郁变成了明朗的快乐,“其实,当‘赶马哥’也好,有马帮总得有‘赶马哥’呀!”他说着露出很白的牙齿,他是不咂烟的。“是啊,”我赞成他的说法。“再说,”他拍了一下身边的紫红马说,“这些马也着实好,驮子压在身上,哐啷哐啷就往前赶,毛磨掉了,皮磨烂了,脚走瘸了,有的倒在路边就起不来,有的跌进怒江……可是,这些马,什么话也不会说。”说话间,桑谷扯了把山茶花,随手插在马驮子上,看着桑谷很动情的样子,我惭然地笑着说:“是也倒是……”
马帮不停地走,怒江不停地流,一只苍鹰平展着翅膀在淡紫色的山谷盘旋,黑黑的影子落在被阳光照亮的江面。
时近中午了。带头马像是看见了什么,或者是嗅着了什么,加快了脚步。桑谷和赶马老人脸上也明朗起来,光亮起来。桑谷说:“茶独泉到了。”(www.xing528.com)
远远望去,山坡上一片白花花的,绿茸茸的,一个缓坡下到江边。走近方知,白花花的是山泉水,分成若干小股,漫山遍坡地流;绿茸茸的是嫩草,一直连齐江边的草滩。水是清得不能再清了,捧在手上,看得见手心的纹路,看不见水。桑谷招呼我和他卸驮子,赶马老人把铜锣锅洗得唰唰响。我们要在这里吃午饭了。马在吃草,吹着响鼻,碰着铃铛。绿绿草滩,悠悠江水,两岸雪峰闪闪的紫色大山,天光蓝而亮,云朵白而轻,呵,这就是大自然吧,我的怒江峡谷,我的马帮和“赶马哥”!
先在泉水里漱了口,洗了脸,洗了脚,坐在驮子上,我想写点什么,拿出本子又不想写了,桑谷先是放收录机,好像不过瘾,干脆关了收录机吹笛子。一杆黄亮的金竹笛,飞出好听的曲调。我不知道是什么曲调,好像是泉水在卵石间流淌,好像小鸟跳跃枝头啾啾鸣叫。我想爬在嫩嫩草上睡上一觉,我真有些舒服得累了。
可是,赶马老人叫我们去喝茶。他的烤茶罐是随时带着的。喝着“茶独泉”煨的烤茶,老人看着我笑,等我说一个“好”。我忘了说,却连连喝了三盅,老人满意了。真是“茶独泉”啊,有了茶,还要有这独一无二的泉水来煨啊!午饭吃得更香了,一锣锅白亮亮的米饭,一碗胡辣子酸菜,一碟油卤腐,一大碗麂子干巴,还有一捧烤小干鱼。我吃得满头满脸是汗,吃得舔嘴咂舌,说了多少遍“好吃好吃”都不知道了。真的,不是山珍海味鸡鸭鱼肉的这顿饭,使得我再上路的时候,明显地感到脚板有劲了。
过了玛石当,离闪打就近了。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江对岸的山坡上,连走带跑,下来一群男男女女。他们有的吹唢呐,有的弹月琴,还有的咚咚打鼓,又说又笑,和我们隔江而行。我以为是讨新媳妇,桑谷说,怕是哪个寨子的宣传队,到闪打去过鲜花节。桑谷把竹竿丢了,甩着一根树枝,突然高昂地唱起小调来,清亮浑厚的歌声在峡谷中回荡。他刚唱完,江那边有个姑娘也唱了起来,声音又尖又细,我听不懂,桑谷却笑了。接着桑谷唱,接着江对岸的姑娘唱。赶马老人含着烟锅,细细地听。这样一唱一应,走了好长一段。有时江面窄得要合拢来似的,看得见对面对调子的姑娘的样子;有时太宽,看不清人,也听不清声音。当我惊喜地看着桑谷的时候,我听到了一个姑娘用汉语唱的调子——
阿哥背着照相机哟,
阿妹请你照张相……
我怕是听错了,看着桑谷,桑谷说:“快回答,要请你照相呢!”说着呵呵呵笑个不停。我急了,说不会唱。桑谷说:“怕什么,怎么想怎么唱!”
我舔了舔嘴皮,想了想,放开喉咙,不成腔不成调地唱起来——
隔着大江照不成哟,
你要照相过江来……
平生第一次对调子,唱完大笑不止,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江对面青年男女们“呵呵呵”又是喊又是笑,把鼓擂得震山响。桑谷说,是在夸我呢!赶马老人跺着脚,用烟锅指着吼起来:“不要敲了,不要敲了,山石要震下来啰!”回答他老人家的,却是一阵更响的笑声和鼓声。
真遗憾,那“阿妹”终于没有过来,这一带既没有吊桥也没有溜索。过了一阵,连那山路也绕开了江边,远得只能看见他们点点红艳,听见他们隐隐鼓声了。桑谷见我惋惜,神秘地一笑,“快采好一把花吧,晚上看得着!”说着“叭”地打开收录机,谢莉斯和王洁实的二重唱欢响起来——“星星,星星,星星在对我们微笑……”
呵,闪打快到了,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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