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波颤颤的,浮荡着一个亮汪汪的光团。水波晃动,光团忽儿拉长,忽儿变扁,忽儿浑圆,忽儿摇碎成无数亮亮的薄片,一抖一跳地闪眼。
这是洱海月。
洱海月,嫩汪汪、水灵灵的洱海月。
在离开妈妈和妹妹的最初的那些日子里,我常常背着父亲,一个人来到洱海边或者西洱河边,看着水中的月亮,发呆,痴想。
妈妈和妹妹,这时候在做什么呢?故乡的月亮,正照着妈妈和妹妹么?
我的故乡在滇东北的乌蒙山区。地苦山寒,乌蒙山的月亮很瘦,亮蓝亮蓝的,带着霜冻落在脸上,身子骨都会打哆嗦。妈妈总是很晚才从地里回来。我和妹妹,站在晒场的高埂子上,看见山梁垭口出现一个黑影,黑影的边缘被山月镶了一道清白的亮边,那是妈妈。她背着一捆刺柴,顶着月色从山梁上下来了。我拉紧妹妹的小手,怕她呼叫奔跑时跌跤……
故乡的月,楚楚地叫人心酸,又有一种浓浓的化解不开的柔情。
我们家原是一个大家庭,爷爷奶奶在上,中间还有叔伯婶婶。父亲为躲抓兵,很早就在外面谋生。从小,我的弱肩瘦背就要承受生活的艰辛:放牛、割草、拾粪,甚至下煤窑。为了让我上学,妈妈固执地要求分家。分给我们的住屋,是一间关过猪牛的厢房,潮湿、仄小,土墙和门枋上挂着干草和灰穗,还有永远的猪牛和粪草的气息。我终于得了肺病。在一个深秋的傍晚,我坐着牛车连夜赶往县城去乘第二天一早的汽车,到千里之外的父亲的身边去治病和读书。我忘不了妈妈和妹妹在山垭口向我挥手道别的情景。白茸茸的潮湿的月亮就在她们头上。妈妈和妹妹的身影模糊在山色中了,月亮还一直跟着我,跟着我……
月亮一直跟着我到了大理,到了洱海边。
洱海月,不也就是故乡月?(www.xing528.com)
这洱海可真大。在我的故乡,有山,有河,有龙潭,也有水塘,就是没有这样大的海子。天上的云彩,苍山十九峰,苍山脚下的三塔和蛇骨塔,都映入它的水波,都荡漾在它的怀里。苍山十八溪的水跳跃相溅,也都流向洱海。洱海的水永远是清清的,蓝蓝的。我第一次看到那么多的帆,那么多的船,是在洱海。在享有大量阳光的水面上,张满帆篷的渔船,做游戏般热闹。细细听,有白族渔家姑娘和小伙子在对调子,尖细的和粗壮的歌声忽隐忽现。不时有一团一团的阳光从船上飘落水面。我辨认了好久,才弄明白那是渔民撒出的带着晶亮水珠的渔网。傍晚,片片归帆慢慢停靠湖湾,泊在我常去的那个叫波罗的小渔村。风帆降下了,桅杆、绳索、锚链、卷起的帆、滴水的竹篙、黑的鱼鹰、高挽裤腿和衣袖的渔民、整条的船……映在水里,变形成光怪陆离的曲线、影团。人们从船上卸下一箩一箩的弓鱼、鲫鱼,抬下渔网渔具。沙滩上奔跑着孩子和狗。叫喊,说笑,碰响铁瓢、水桶的声音……这暮色苍茫中的温暖与快乐呵!随后却是沉寂。炊烟唤走了人们,沙滩上只剩下我一个人。四顾茫然,痴痴地静待月出。
洱海的月亮,它什么时候出现没有个准,有早有迟,有亏有圆。人们喜欢满圆的月亮,而月亮的东升也着实动人。洱海东边,当地人习惯叫海东。海东的山,和它对面的苍山比起来,是太矮了。然而一层一层的,连绵不断,自有它的壮观。褚红色的山壁和隐约可见绿树白墙的村寨,摇闪在水里成了非常好看的图画。大木船挂着帆驶来,装载的多是建筑用的有着许多螺蛳壳的细沙和从山壁上炸取的石头,还有一船一船的“海东梨”。不论日出还是月亮东升,最先照亮的都是苍山的雪峰。日出织满天空的云霞,映照着洱海亮彩腾跃,热烈壮丽。月亮东升的素淡与明净,则正恰合我那时的心境。天色暗下去暗下去。听得见水的喧哗,看不清水的色调。海东浓黑的村寨,跳闪着橘黄的灯光,红亮的火光。群山朦胧一片,没有轮廓。山与天相连的某一处是淡淡的银白,是被粉碎的光的微微的闪射。随着银白和碎光的扩展,现出一些幽蓝的山脊。当碎光合成大块的银白在清亮中略显嫩黄,仿佛有一抹透明的云絮飘然而过,大而圆的、橘黄橘黄的月亮升起来了!洱海和我一样,在静候这刹那的辉煌。它带着被月华照亮的喜悦,轻柔地波动摇晃。惊飞的水鸟,低飞着啄食波浪上的月光。我和月亮也好像只是一水之隔。闪闪浮摇的光带,从海东伸延到我面前,顺着这光的路,似乎就可以走进月宫里去。多么迷人、多么美妙的情景!我要把这洱海月的情意,告诉远方的妈妈和妹妹。我掏出口琴,声音颤颤地吹了起来。
我吹口琴是刚学的,吹得不好。只是这呜呜的声音颤悠悠的,似乎能代替我说出千言万语,似乎还能和水中的月光溶化在一起。我就吹着,吹着,月亮也就静静地听着,听着,并且给我披上光的衣裳。要不是身后突然响起的狗吠吓我一跳,我可能还要吹下去。转身看见不远处一个渔家小姑娘正在呵斥那吠叫的黑狗。我不知道小姑娘是什么时候来的,她静静地听我吹口琴怕也有一阵子了。她的问话证实了这一点。她问我是不是喜欢洱海,是不是还喜欢月亮?她说她见我总来洱海边,总来看月亮。“为哪样喜欢?”她眼睛亮亮地看着我。在妈妈身边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她能理解一个远离妈妈的山村少年的心境吗?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转过身,看着洱海,看着洱海月。
但是,小姑娘对我的注意和关切,毕竟使我感动。白天我再见着她的时候,我们一个看着一个笑笑,早就认识似的。她叫柳云,一身白族装束:白的花帕和黑的发辫用红毛线相互绕缠盘在头上,紫红背心配月白领褂,怪好看的。她十来岁吧,也没上学,白天就跟父母出海打鱼,太阳晒,海风吹,脸黑红黑红的。我和柳云一家都熟了以后,有时星期天我也跟船去打鱼。坐在船上,波飞浪翻,才更感到洱海的气魄、洱海的宽广了。偶尔回来得晚,清风习习,湖月照影,又是另一番景象。渔船装满月光,装满成一条月亮船。柳云坐在船头,给我讲“望夫云”的故事,讲“玉白菜”的传说。月亮忽儿被云团抱了去,忽儿又撕裂云团钻出来。洱海一阵亮一阵暗,把柳云讲的故事弄得更是神神秘秘。我想,假如我不上学了,我就来洱海当个渔民吧,我会学会驾船、学会打鱼的。
可是不久,我考取了一所寄宿中学,到洱海边来的机会反倒少了。也许还随着年龄的增长,我对妈妈和妹妹的思念,也不那么幼稚、那么缠绵了。星期天,我也还会来找柳云,帮她晒鱼虾渔网,帮她洗船舱船板,和她用一根长竹竿抬渔网下船的时候,我把水淋水淌的渔网往我这头拉,她转回头挤着眼睛朝我做个傻傻的笑脸,那样子多像我远方的妹妹!见到柳云拘束起来,那是后来读高中的时候。柳云呢,递一把我爱吃的炒蚕豆给我,脸也会红。我们都长大了。
我离开大理那年是1965 年,我没有考上大学。我不想把我的落第告诉柳云。但那天晚上我还是去了洱海边。月光自然还是那样好。呵,月光下,停靠岸边的那片樯桅林立的渔船,哪一只是柳云家的呢?那站在船头的身影,是柳云吗?洱海轻轻地摇动,一闪一跳的月光,有的仿佛已在水底沉积了多年,今晚又花瓣似的一片片一朵朵漂浮上来,闪闪地撩拨我的思绪。我掏出久违了的口琴,声音颤颤地吹起来……
怀着歉疚与惆怅,我离开了大理,离开了洱海。我在电站工地当工人的时候,给柳云写过一些信。过了很久,她才有一封短短的信寄给我,可那意思是叫我不要给她写信了,她字识得少,不会写回信。字里行间有一种难言的苦衷。又过了很久,她来信说她结婚了,和一个洱海边的年轻渔民……不知多少年后,我突然收到一封寄自民族学院的信,夹在信里的照片,活脱脱就是二十来年前的柳云!还是那双洱海一样清纯的眼睛,还是被阳光晒得黑红的脸庞。细看信文才知道,这是写信人的照片,柳云的女儿,她来民族学院上大学了!她问我:叔叔,您还记得大理,记得洱海的月亮吗?我捧着照片和信纸,眼前晃动着银亮的水波,一条光带闪闪浮摇,沿着这光的路,可以走进圆圆的月亮!
不会旧不会老的洱海月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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