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先生”这个称呼已经收了起来。同学们还是叫他“段先生”。
段先生五十多岁,清瘦,下巴长撮黑黄的胡子;怕冷,老穿着那件薄薄的旧棉衣。他不教书,在学校里搞收发。我对他有一种近乎亲人般的温暖的感情。是不是因为我远离家门到这地方来求学,每次总是他亲自把带着他手温的母亲的信交给我,还是他常犯牙痛,苦楚而忧郁的面容感染了我?大概两者兼而有之吧。段先生右腿有毛病,行走不便。他还是挨班送信、送报。段先生夹着大摞的书报,一颠一颠走去的单薄的背影,总叫人感动。而每当碰巧下课,男女学生们围住他,七嘴八舌地喊着“段先生”,乱哄哄地问信,问报纸杂志,他用手压住书报、信件,故作惊讶地说着“等我看看,等我看看”的时候,那神态情景又多少有点像孔乙己“多乎哉,不多也”了。
除了收发,段先生还做一些杂事。学生的学籍簿都归到他那里。高中、初中,几十个班,一千多学生,每次考试的成绩,都由他记账般一笔笔填上去。由此,他几乎记住了每一个学生。他写得一手好字。教导处勒令退学的通告和表扬优秀学生的喜报,同出于他的手笔。甚至一个通知,一个寻物启事,一封感谢信什么的,也非他莫属。他的字几乎成了同学们练习书法的范本,同学们记住他的字也记住了他。前几天翻箱子,竟然翻出30 年前初中入学考试的“准考证”,那名字和考号,分明是段先生的亲笔。还有几张发黄的奖状,还有两份订阅《少年文艺》的收据,都留下了段先生的墨迹。学生证离校时虽然已经交了,但我记得连每学期交了学费,写下“已交”二字的,也是段先生。一个人竟能做这么多的事,在现在简直是奇迹,又从不见他显得特别匆忙,他总是不紧不慢地、井井有条地做下去。他很少说话,而你时时处处都感到他的存在。
印象里段先生有两件爱物,一是黄铜墨盒,一是泥陶茶壶。墨盒方形,黄黄的,暗亮中隐隐透着一层温润的清光。几枝老梅,铁笔镂刻而成;几行小字,正是和靖先生林逋的咏梅佳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茶壶不大,绛红色,扁圆,壶肚上刻有“余香久远”四字,壶盖雕饰的是个小猴,已磨得面目全非。厚重的核桃木桌面,两件爱物,加上一个散乱地插满毛笔的粗大的笔筒,一摞账本般的学籍簿,一条大理石镇纸,这就是段先生的书案了。当他往桌前一坐,鼻梁上架副老花镜,一手把壶,一手握笔,悠然自得地抄写个什么通知、告示的时候,叫人忍俊不禁的,是他的冬烘状、夫子气。(www.xing528.com)
然而段先生并不快乐。据说他的家就在城里。学校离城并不远,可他为什么很少回家?他家里还有什么人?也不见有人来看他。那年国庆节,食堂里有好菜,我见他独自一人喝酒,喝得脸色泛红,眼睛潮湿。黄昏了,起风了,要下雨的样子。这时他夹一把黑布伞,朝城里走去。秋凉的晚风吹着他。他一颠一颠的、不时要斜过身子躲避风沙和减少风的阻力的情景,任何时候想起来都历历在目。他还不怎么老,可是却使你感觉似乎已经到了风烛残年的老境。他孤独地踽踽而行,黄昏里,风沙那么大……
离开学校以后,我有好多年没有见到段先生了。不久前一位老同学来家小坐,谈起学生时代的事,我向他打听段先生。“段先生?”老同学愣了一下,说:“早死了,病死的。”“哦……”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