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西洱河里学会游泳的。
西洱河从我们学校旁边流过，它是洱海的出口。河面宽阔，水流从容。我们学校粉白的墙，青紫的瓦，闪着阳光的玻璃窗，还有学校门前那棵绿荫浓密的大青树，一整个夏天都开着满树红花的紫薇，全都倒映在河里，摇摇闪闪的，仿佛河里也有一所学校。
真有一所学校呢！这学校，就是西洱河。我们在这所学校里学游泳，学课本上没有的东西。我们童年和少年的笑声，渲染成满河的翠浪绿波；而我们和水草和细鳞鱼嬉戏的快乐，我们每一次的冒险和惊吓，成为它永远流不走的记忆和滔滔不绝的故事。偶尔，绝对是偶尔！险恶的漩涡还是卷走了我们的一个同伴。撕心裂肺的叫喊，慌乱的奔跑，痛哭和咒骂，暗淡了河面的波光。随后，老师的训斥，父母的棍棒，无可争辩地驱赶我们离开河岸。这时候，我相信西洱河也知道了自己的错误。它悲伤地流着，悄无声息地洗刷自己的过失并请求原谅。它其实是喜欢我们到它的水流里嬉闹玩耍的，否则它会像一个没有伙伴的孩子那样寂寞。于是，它用水波上跳跃的阳光偷看我们，用它的清凉，用它河底的彩色卵石的微笑和泼刺一声跃出水面的细鳞鱼的热情召唤我们。不可抗拒的诱惑使我们再次下水。我们玩命地泼溅着银亮的水花，以此纪念被河水带走的同伴，也找回西洱河赐给我们的那份快乐。
当然，每次下水，带头的总是胆子大水性好的老鸭子。这家伙简直就是一只真正的鸭子！他一个猛子栽进河里，好半天才从谁也想不到的地方钻出来，嘴里喊着：“淹死我了！淹死我了！”假装手忙脚乱，打水翻跟头，逗河岸上的人哈哈大笑。他用放肆的粗野的叫喊，抒发他的快乐。要是有女同学在场，你看他那英雄劲，更是不可收拾。他不厌其烦地表演跳水，做许多有趣的动作。他的绝招是在水里倒立而行，两只脚像鸭掌一样在水面上滑稽地扑打。这不仅使他获得“老鸭子”的雅号，而且赢得了女同学的喝彩。他从水里钻出来，用手抹一把脸，紧闭眼睛，满口白牙地对着岸上喝彩的同学。“给我抓尾鱼！”女同学中有人喊。老鸭子闷到水里去了，好一会儿，他“哎呀哎呀”叫喊着冒出水面，他抓到的不是鱼，是一只螃蟹，一只夹住了他手指的螃蟹！
起初，我不敢下水，勉强下了水，也只敢顺着河边“狗爬爬”。是老鸭子教会我游泳的。别看他粗话连篇，教人游泳可真是又耐心又得法。他边示范边讲解，认真得要把河水变热。“来，试一试！”他托着我的肚子，大叫，“放平身子，挺肚子，挺肚子，蹬脚，划水……怕个屁，再来！”待稍稍有点基础，他就托着我的下巴，或者让我搭只手在肩膀上，带着我游。他老爱说的一句话是：“怕个屁，有我呢！”真的，有他老鸭子在，怕个屁！他水性好，心眼好，一有呼救，你看他那奋不顾身非他莫属的样子，怪老练的。他救过好多不识水性的冒失鬼。那些突然脚抽筋，或者被水草绊住的伙伴，总是大声呼唤“老鸭子”。只见他喊着“不要慌”游过去，一准化险为夷。(www.xing528.com)
我也被老鸭子救过几回。有一次我逞能说可以游过大湾塘，黑亮说我吹牛。我气了，和黑亮争吵起来，最后还打赌。我把披着的衣服一甩，朝大湾塘走去。黑亮和几个凑热闹的同学喊喊叫叫跟在后面。老鸭子静静地躺在沙滩上晒太阳，把亮晶晶的沙子一把一把地往肚皮上堆。看着一圈一圈的漩涡，看着沸水一般的回流和泡沫，我的心有点虚了。黑亮也怕出事，说不打赌了。我以为黑亮是故意激我，把他一推就往大湾塘里跳。哎哟水好凉。左一个右一个的漩涡像一只只怪眼，又像一个个圈套，我要往东，它偏扯着我往西。同学们在岸上喊加油，我急于取胜没有掌握好节奏，呛了一口水，心一慌，章法就乱了。接着是一团泡沫盖在脸上，用手去抹只觉得有一股暗力往下拽。我不由自主地往下沉，同学们起先喊“加油”，这下变成了喊“救命”。在面临灭顶之灾的紧要之际，我仿佛听到老鸭子的声音：“不要慌！”我不知道我在水中是怎样挣扎的。当老鸭子把我救上岸的时候，我浑身都在发抖。黑亮吓哭了。老鸭子用干衣服给我擦身上的水，他冲着黑亮喊：“哭个屁！”转过身安慰我说：“没事了，没事了。”话说得软软的，我哭了。
不知怎的，我总觉得老鸭子对我特别好，对我一点不凶。是不是因为他穿补丁裤，冷天罩一件大人的衣服，我从来没有笑话过他，还是因为我经常让他吸我的墨水？有一次，我们在河里游了个够回到岸上，他对我讲起他家里的事。母亲前两年病逝了，在建筑社当泥水匠的父亲，带着他们弟兄三个，日子过得好紧。父亲脾气怪，动不动大巴掌就扇过来。“你妈在农村，你爹打你吧？”他问我。我似乎还沉浸在他讲述的情景中没回过神来，含含糊糊地摇摇头。“你比我好。”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宽慰他，只在心里深深地同情他。而他之所以对我那么好，一定是把我看成和他一样，是没有妈妈的孩子。老鸭子啊！我们沉默着坐了好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豪壮地说：“不想这些了，总有出头的日子！”
小学毕业，老鸭子到建筑社当他爸爸的徒弟去了。我考取的那所中学又离西洱河稍稍远点。这样，我很少去游泳了。再以后，我高中毕业，在外地找到了工作，和西洱河离得更远了。也就是离得远的缘故，我对西洱河更加怀念，对我们那所西洱河旁边的小学更加怀念。前些年，我终于回去了一趟。我找到黑亮问起当年的小伙伴，问起老鸭子。先还很高兴，说起老鸭子，黑亮的语调凄楚起来。“老鸭子死了！”黑亮说。我张大嘴，凝固了要问的话。黑亮告诉我，老鸭子是让人打死的。“其实老鸭子本本分分的，说话的声音都没有小时候大了。他们追着他，他吓慌了，一个劲往西洱河边跑。枪响了，他就跌倒在河岸上，一地的血，流到了河里……”
和黑亮分手后，我独自来到西洱河边。一江流水，缓缓而去。我踌躇了。这就是溶化过小伙伴的笑声的西洱河吗？这就是我日思夜想从千里之外赶回来朝拜的西洱河吗？流水不再清澈。岸边再没有沙滩。河里还有鱼吗？奇怪，大热的天，却没有人游泳。大热的天，我打了个寒战……老鸭子，我想你。我回来，多想约你再来西洱河游泳啊！可是你被人打死了。老鸭子，你不在了，我也不想游泳，不敢游泳了。我要是淹着了，谁来救我呵，老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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