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看一个经典案例。
于漪老师教鲁迅先生的《药》。她开始在教《药》这篇课文时,遇到这样一个句子:“除了夜游的东西,什么都睡着。”该句中的“着”有四个读音,在这儿该怎么读呢?读zháo,与现在的语言习惯有区别,现在往往要加时态助词“了”;读轻声,似乎不符合原意,语意不够。她翻阅了好些注释这篇文章的材料,都没有这个字的读音。最后在鲁迅作品英译本中找到“all is asleep”,而不是“sleep”,才吃准了读zháo。一个字的推敲尚且如此,一节课的打磨、一篇文章的钻研、一个问题的剖析、一种现象的透视,甚至一个人的成长,都更加需要“博观深思”的精神。
以《梦游天姥吟留别》为例。在教学实践中,我在学生自学自研、熟读文本乃至出口成诵的基础上,突然提出问题“如此雄奇的天姥山,为什么在一般地图上是找不到的呢?是真有其山,还是梦中之山?”并且逐次深人,带领学生一起研读文本中一些重要的、有意义的“点”,如李白何以如此推重天姥山?李白想借梦境表达什么?李白的梦为何如此怪诞与诡丽,令人目眩神迷?
我的学生特点鲜明:老实听话,但个性不足,缺少思想锋芒;基础各异,但愿意团队合作;思维活跃,但往往浅尝辄止;乐于探究,但常常就事论事,还远远没有养成细读文本、博观深思的习惯。因此教师需要给他们的内心装一个小小的发动机,有力地推动他们去探究想知而未知的内容,引导他们去倾听文字背后的秘密,读出文本的新意,学出探究的兴趣。经过师生共同查阅资料与深人思考,我们发现了这样一个令人惊奇的文化秘密。
1.据考证,有唐一代,共有451位诗人经由剡溪游历淅东,留下了1 500首唐诗,约占《全唐诗》所收诗人的五分之一;李白一生,四入淅江、三上天姥山、二登天台山、一上四明山。我们不禁要问:唐人何以如此青睐“剡溪”,李白又为何如此推重天姥山呢?
这恐怕首先源于其丰厚的历史文化底蕴,使之成为一时灵秀之地,颇受唐人追慕。竺岳兵先生指出,它是以谢灵运为代表的中国山水诗的发祥地;是以东晋高僧支遁、竺道潜等为代表的佛学修行者的中心地;是佛教宗派天台宗的诞生地;是以王母(天姥)为中心的道教巩固充实时期的中心地;是以王羲之为代表的中国书法艺术的圣地;是以元嘉年间天姥山山水画为标志的中国山水画的源头;是以谢安为中心的士文化的中心地。[5]
竺岳兵认为,淅东道教“佛道双修”的特色,是唐人接踵而来的一个重要原因。所谓“佛道双修”,就是“炼心”、“养气”两相融合,以求长生不老的苦修方法。它是唐代在天台山隐居三十年的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在精通道教上清派茅山宗气功炼养的基础上,又融合佛教天台宗止观修习法而得到的。从司马承祯曾受到武后、睿宗、玄宗的四次召见中,可见他的理论受人欢迎的程度。他是诗人李白、孟浩然等“仙宗十友”之一。[6]
就天姥山而言,其文化内涵也是非常丰厚的,如谢氏世族中有很多人(当中有许多人为李白所屡屡称道)均长期栖止于天姥山下剡溪岸边。谢安曾高卧于剡溪东岸,屡征不起,后一举击败苻坚劲旅的事迹,更深得唐人之心。谢灵运的祖父谢玄、父涣,卒葬于剡中。谢灵运“称疾去朝”后,亦在剡溪岸边修营“始宁别墅”和石门故居。李白十分景慕谢灵运,常以谢自比。因此李白笔下“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的天姥山形象,或许蕴含着李白神交先贤、志尚高拔的独特意韵。
而李白本人,在精神气质上亦与淅东地区“惰投意合”。他很早就向往游仙问道的生活:“十五游神仙,仙游未曾歇。”(《感兴八首》之五)十八九岁时,李白曾隐居于戴天大匡山,并从赵蕤学经邦济世的事功之学。时著名道士司马承祯夸许他“有仙风道骨,可与神游八极之表”(李白:《大鹏赋·序》)。开元十八年(730年),三十岁的李白由南阳启程入长安,他隐居在终南山,广为交游,希望得到王公大人的荐引,却最终怏怏离去。
综上,我们认为,李白之所以推重天姥山,恐怕具有双重意味:追慕先贤,向往高洁;求仙问道,追求内心的平静与自由。(www.xing528.com)
2.李白身上具有强烈的胡人气质,没有一般儒家知识分子身上那种中正平和的精神特质。据章培恒、骆玉明的《中国文学史》所言,他慷慨自负,轻财好施,不拘常调。年轻时“东游维扬,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佘万,有落魄公子,悉接济之”(李白:《上安州裴长史书》)。在他身上,具有一种复杂的、迷人的气质,一方面他具有恢宏的功业抱负,所谓“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奋其智能,愿为辅弼”(《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但又不屑于走一般士子由科举入仕的常规道路,寄望于一举成就大业,另一方面他又不无虔诚地求仙问道,采药炼丹,甚至他还从山东尊师高如贵受道篆,履行了正式成为道教徒的仪式。他对排难解纷的策士颇为倾心,有纵横家的气派。总之,他的人生理想既是洒脱不羁又是积极入世的,“志尚道术,谓神仙可致;不求小官,以当世之务自负”(刘全白:《唐故翰林学士李君碣记》)。[7]
天宝元年秋,李白由于玉真公主的荐引,被唐玄宗诏征入京,并施以隆重的礼遇:“以七宝床赐食,御手调羹以饭之。”(李阳冰:《草堂集序》)命李白供奉翰林。李白应召入京时,颇为踌躇满志,《南陵别儿童入京》诗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他有心作一番事业来报答玄宗的知遇之恩,但这位傲岸的诗人很快就遭到了宫廷权贵们的忌恨。天宝三载春,李白被放还乡。李白离长安后,沿商州大道东行,至洛阳与杜甫相识,过着饮酒论文、追鹰逐兔的放逸生活。天宝四年,李白将由东鲁南游吴越,写下了一篇梦游天姥山的诗作,留给东鲁的朋友,是为《梦游天姥吟留别》。[8]
以李白天才流丽、卓尔不群的才华,慷慨不羁、抱负非凡的个性,却偏偏遭受朝廷奸佞的排挤打击,其愤懑之惰可以想见!难怪李白要以布衣之身而藐视权贵,淋漓酣畅地嘲笑以政治权力为中心的等级秩序,批判腐败的政治现象,把唐诗中反权贵的主题发挥到了极致。
可见,《梦游天姥吟留别》就是要借一个匪夷所思的“梦”,表达如下三层意思:对黑暗现实的不满,以及对神仙世界和理想王国的向往;表现诗人政治失意后精神的苦闷与孤独;展现反抗权贵、追求自由的高洁志趣。
3.明人王世贞在《艺苑厄言》中以“以气为主,以自然为宗”两句话来概括李白诗歌的艺术个性。信然!李白个性狂放,他常常通过夸张的联想与想象,以气骋词,来实现艺术的变形,任意安排天上地下,把自己的“慷慨任气”的个性融化到自然景物中去,充满了浪漫主义的色彩。以此视角观察《梦游天姥吟留别》,也许感觉会有所不同,譬如“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天台一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李白以夺人之豪气赋予天姥山以崇高的美感,他对自然伟力的讴歌,也是对自我高瞻远嘱、奋斗不息的人生理想的礼赞。在此超凡的自然意象是和傲岸的英雄性格浑然一体的。再如“半壁见海日,空中闻天鸡”,“熊咆龙吟殷岩泉,栗深林兮惊层巅”,这绝不是天姥山真实之山水,而是诗人在借梦之奇幻抒发胸中丘壑,是在虚拟和夸张中恣肆汪洋地疏解内心的惰感,舒张自己隐隐作痛的心灵。
诗歌第二段劈头一句“我欲因之梦吴越”,宣告了李白的梦游由此发端,并马上呈现给读者一种恍惚迷离、凄清幽寂的意境,入梦之迅疾,梦境之幽奇,让人瞠目结舌。次写海日升空,天鸡高唱,这本是一片明亮的曙色;然而在迷花倚石之间,忽然暮色降临,旦暮之变何其倏忽!暮色中熊咆龙吟,山林为之战栗,岩泉为之震响,令人心惊肉跳;接下来忽然电闪雷鸣,“丘恋崩摧”,一个神仙世界盛大开幕,突现一片热烈辉煌之景:神仙们披彩虹为衣,驱长风为马,虎为之鼓瑟,鸾为之驾车,排列得密密麻麻!这是何等的幽艳神奇!最后写仙境倏忽消失,梦境旋亦破灭。整个第二段,给人的感觉就是目眩神迷,恍若隔世,迅疾入梦,惊悸游梦,倏忽去梦,李白的“梦游”似乎过于幽艳奇崛,惊心动魄之佘,让人迷糊,不知所云。
综上所言,我认为李白之所以选择如此“吟”这种体裁写梦,恐怕正是要借此向诸位友人抒发自己的悲愁慨叹之意,这首先是其自身独特的艺术个性使然,同时恐怕具有更为深沉的用意,即极力渲染“梦”的怪诞与诡丽,强化梦境与现实的对立,借以表达对黑暗现实的强烈不满;借梦的幻灭疏解内心的巨大痛苦,伸张自己暂时归隐泉林、访仙问道的人生志趣,以平复内心的狂澜。
经过一番“博观深思”的探究,学生们进一步发现:诗歌其实是挺有趣的,语文其实是挺美丽的,课堂教学其实是挺好玩的。而这一切,共同构成了教育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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