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这种人争辩是没有用的。我马上就拚命使用我的记忆力,不久也就居然能把那些浅水地方和无数的横流航道都记住了。但是结果仍旧是一样。我老是刚刚学会一样伤脑筋的事情,马上又有另一种困难出现了。我常常看见领航员们凝神注视着河水,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把它当作—本书来读;可是这本书却不能教给我什么知识。然而后来终于有一天,毕克斯贝先生似乎是认为我已经大有进步,可以在研究水相这方面下功夫了。于是他开始说:“你看见水面上那条挺长的斜线吗?那就是一个暗礁。并且还是个陡峭的暗礁。那底下有一个结结实实的沙洲,上下笔直,差不多跟一所房子边上的墙似的。靠近它的地方水多得很,它顶上的水可是非常之少。你要是撞上了它,就会把船撞得脑袋开花。你看见那条线在上面那一头显出水纹;渐渐消失了吗?”
“看见了,您哪。”
“那是个浅水的地方;那就是暗礁的下头。你可以从那儿爬过去,决不会出什么毛病。现在朝那边开过去,紧靠着暗礁下面走——那儿水流得慢——没有多少急流。”
我挨着那个暗礁往前开,后来终于靠近了有水纹的那一头。随后毕克斯贝先生说:“现在做好准备吧。等着我发出口令再动。船总不愿意爬过暗礁;它是讨厌浅水的。准备——等等——等等——把稳了吧。这下子使劲把舵往下按!叫它顶过去!顶过去!”
他抓住舵轮的另一边,帮着我把它转过来,一直往下转到底,然后我们就那么把住了舵轮。船偏不听话,强了一阵,然后它才掀起激浪,向右舷转过来,冲上暗礁,让两道很长的、汹涌的浪花从船头向两边飞腾。
“现在要仔细盯住它;象一只猫似地盯住它,否则它就要跑掉了。在它挺吃力地往前顶的时候,要是舵把儿轻轻地抖动着,滑溜溜地往下坠,你就稍微让它往旁边偏一点;它在夜里就是这样告诉你说,水太浅了;可是你尽管叫它偏着一点继续往前走,慢慢地朝尖嘴子那儿开。现在你已经开到沙洲上面了;每个尖嘴子下面都有一个沙洲,因为绕过尖嘴子流下来的水卷成一个漩涡,让沙泥沉到底下去。你看见水面上那些象扇子骨似的往外撒开的细水纹吗?哦,那就是些小暗礁;你得正好躲开它们的尖头才行,可是又要紧挨着它们走。嘿,注意——注意!别挤到那个光溜溜的、象滑油似的地方去;那儿还不到九尺深;这个船可吃不消。它开始觉出来了;当心呀,我告诉你!啊,该死,你还往那儿开!快把右轮停住!快着!往后退!叫它回去!”
管轮机的铃子叮当地响了,机器马上就接受了指挥,从排汽管里放出几道白汽,直往上升,可是已经来不及了。这只船已经的的确确地“觉出”那个沙洲了;从船头往外散开的一条条水沫忽然不见了,一个挺大的浪头滚过来,在船前冲过,船向左舷倾侧得很厉害,突然变了方向,朝河岸冲过去,好象是吓得要命似的。后来,到我们终于把它控制住了的时候,已经离我们所应该在的地方足有一哩远了。
第二天下午值班的时候,毕克斯贝先生问我是否懂得下面那几哩路的开法。我说:“从尖嘴子上面第一棵沉树里面通过,再从第二棵的外面通过,然后从希金斯的木厂下头往外开,对直横渡过来, 然后——”
“全说对了。等你快开到下面那个尖嘴子的时候,我就会回来。”
但是他并没有回来。直到我绕过了那个尖嘴子,开进了我有些担心的一段河道,他还在下面。我不知道他藏在一个烟囱后面,看着我怎么办。我高高兴兴地往前开,心里越来越得意,因为他从来没有把船交给我单独驾驶过这么久。我甚至还把舵轮卡住,固定了船的方向,完全甩下舵轮不管,同时还得意忘形地转过身去,察看船尾的测标,嘴里还哼着小调,那种逍遥自在、满不在乎的样子,正是我从前万分羡慕地看到毕克斯贝和其他有名的领航员们所表现的。有一次我朝后面察看的时间相当长,后来我再向前面回转身来的时候,我的心突然猛跳到嘴里来了。要不是我咬紧牙关,恐怕我那颗心就要飞掉了。眼前有一个可怕的陡峭暗礁伸展得很长,挺凶地横挡着船头!我立刻就吓得脑袋发昏,简直是晕头转向;我直是喘气,却又透不过气来;我连忙把舵轮往下转,转得飞快,这么一来,舵轮简直就象个蜘蛛网似的;船很听话,马上就躲开了那个暗礁,可是
暗礁却偏要跟着撵!我直是逃,它还是一个劲儿跟着,老不肯放——正挡着船头!我始终没有看一看我在往哪儿过,只顾逃跑。可怕的猛撞眼看就要临头了。那个混蛋怎么还不来?我要是擅自打铃,那就是犯罪,人家也许会把我抛下水去。可是宁肯那样,总比毁掉这只船强些。于是我在无可奈何之中,不顾一切地把下面的铃子敲得当的响,响得“闹翻了天”,我想全世界从来没有哪个轮机师受过那样的惊吓。在那一阵疯狂的铃声之中,轮机开始莫名其妙地来回乱转,于是我的理智开了小差,我简直不知所措——眼看着我们就要向河对岸的树林子猛撞过去了。正在这时候,毕克斯贝先生从从容容地在顶层甲板上出现了。我心中满怀感激地欢迎他。我的焦急烟消云散了;只要有了毕克斯贝先生在顶层甲板上,我即令到了尼亚加拉瀑布的边上,也会觉得安然无事的。他温和而愉快地从嘴里把他的牙签取出来,夹在手指当中,好象那是一支雪茄烟似的——我们的船正在往岸上伸出来的—棵树上爬,旅客们象一群耗子似地往船尾飞跑过去——他非常和气地向我发出了这些命令:“右舷停住!左舷停住!两边后退!”
船犹豫了一下,停住了,船头在树枝当中挤了一会儿,经过了非常紧张的片刻工夫,然后它才不大情愿地开始后退。
“左舷停住!叫它往前!右舷停住!叫它往前!朝沙洲开过去!”
我驾着船从从容容地开过去,好象夏天的早晨那么宁静。
毕克斯贝先生走进来,用天真的嘲弄口吻说道:“我的孩子,要是有人招呼要上船,你应该在靠岸之前先敲三下大钟,轮机师才好有个准备。”
我被他挖苦得满脸通红,只说并没有人招呼停船。
“啊!那么,我想是为了取木柴吧。值班员需要取木柴上船的时候,他会告诉你的。”
我还是很狼狈,又说我并不是要取木柴。(www.xing528.com)
“真的吗?嗐,那么,你在这个河湾子里干么要往那边开呢?河里的水位这么低,你可曾听说过哪一条船跟着河湾子往上开?”
“没有,您哪——不过我并不是打算跟着河湾子走。我是要躲开一个陡峭的暗礁呀。”
“不对,那并不是一个陡峭的暗礁;你刚才所在的地方,三哩之内都没有什么暗礁。”
“可是我看见了。就象那边那个一样陡。”
“倒是差不多。从它上面开过去!”
“您这算是发命令吗?”
“是的。开过去吧!”
“我要不开过去不是人。”
“好吧;我负责。”
这时候我一心直想把这条船毁了,正象刚才要挽救它的时候那么急切。我把他的命令牢记在心头,准备在公审庭作口供,随即就对直向那暗礁冲过去。暗礁在船头底下不见了,我吓得连气都不敢出;可是我们象在油里滑过似地通过了。“现在你明白这个区别了吗?那其实不过是个风礁。是风造成的现象。”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可是那正象一个陡峭的暗礁一样。我怎么能把它们区别出来呢?”
“我也说不清。这要靠直觉。你往后自然会知道它们的区别,可是究竟为什么能够区别,或是怎么区别,你可永远也说不清楚。”
事实果然是这样。水面终于成了—本奇书——对于没有受过这种教育的旅客,这本书的文字是看不懂的死文字,可是对我却毫无保留地畅谈知心话,把最宝贵的秘密都清清楚楚地告诉我,好象用言语说出来一般。而且这本书还不能只读一遍就甩开,因为它每天都要讲一个新的故事。在那漫长的一千二百哩当中,决没有哪一页是毫无趣味的,也没有哪一页,你可以略过不读而不吃亏,也没有哪一页,你情愿跳过去,以为你可以在别的什么事情当中获得更大的愉快。人类所写的书,从来投有哪一本象这样神奇;从来没有哪一本的趣味象这样引人入胜、这样历久不衰,而且每重读一遍,都象这样焕然一新地别有一番滋味。读不懂这部书的旅客发现水面上一片特别的、隐隐约约的涟漪,就会为它的美所陶醉(这还要碰巧赶上他没有根本忽略这种景象的时候);但是在一个领航员看来,那却是加了着重点的一段文章;实际上比那还更重要,简直是头号字体排印的一段题词,末尾还有一长串大声疾呼的惊叹符号,因为那是表示水底隐藏着一只沉船或是一座礁石,足以叫水上航行的最坚固的船送命。这是河水表现出来的最隐约,最简单的姿态,而在领航员眼中却是非常可怕的现象。事实上,读不懂这本书的旅客们只看见那里面有各式各样的美丽图画,都是由太阳绘成,云彩着色的,而在有经验的人眼中,却根本没有什么图画,只有最凶恶、最严酷的一些阅读材料罢了。
我终于学通了这条河的语言,逐渐能认识这条大河上的每一个细微的景色,象我对字母那么熟悉,这时候我就算是有了宝贵的收获。但是同时我却也有了一种损失。我所损失的东西,是我一生永远无法恢复的。这条壮丽的大河上一切的良辰美景和诗情画意都无影无踪了!现在我心里还记得最初乘轮船的时候亲眼看见的某一次日落的奇观。一片广阔的河面变成了血红色;在当中的远处,红色辉耀着变成了金色,一根孤单的木材,黑黝黝、怪显眼的,从那里漂浮过来;有一处地方,河面上有一条斜着的水纹,闪闪发光;另一处有许多翻腾起伏的圜形波纹打破了水面的平静,艳丽多彩,好象一块蛋白石一般;红色的波光最淡的地方,有一片平静的水面,那上面布满了美妙的圜形水纹和辐射的线条,好象精细的画工;左边的河岸上长着茂密的树木,这个森林投下的一片阴沉的影子有一处被一道很长的银色波光划破了;在那墙壁似的树林之上,有一棵高高的光干枯树摇曳着惟一有叶子的树枝,在太阳射出来的一片没有被阻挡的光辉中,象火焰似地闪耀着。还有些柔和的曲线、反射的影像、林木荫蔽的山丘、光线柔和的远景;远近各处,逐渐消失的阳光在这全部美景之上时时荡漾着,每一刹那都以变幻莫测的新奇色彩使它显得更加美妙。
我心醉神迷地站着,在无言的狂喜中,象斟饮美酒似地欣赏着那幅奇景。那个世界对我是新奇的,我在家乡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色。但是我已经说过,后来终于有一天,我对月亮和太阳以及黎明和黄昏在河面上造成的光辉灿烂和令人陶醉的美景,渐渐不大注意;再往后,我就根本不理会这些事情了。这时候,那次落日的景致即令重新出现,我望着也不会感到狂喜,并且还会暗自这样解释这种现象: “这样的太阳表示明天会刮风;那根漂流的木材表示河里在涨水,这可是对我们没有多大好处的,河面上那条斜的水纹表示下面有一座陡峭的暗礁,如果它老是这样伸展,最近几天之内,总有一个夜里会把谁的轮船毁掉;那些翻腾的漩涡表示那儿有一个正在分散的沙洲和一条正在改变的水道;远处那片平滑的水面上那些直线和圜形的水纹是一种警告,表示那块讨厌的地方要变成一个浅滩,情况很危险;树林附近那道银色的闪光是一棵新的沉树造成的一道‘关卡’,这棵沉树找到了一个最适当的地点,正好使轮船上当;那棵只剩一根活枝的高高的枯树寿命不会长了,以后少掉了那个善意的老航标,人家要在夜里通过这个模模糊糊的地方,怎么办呢?”
哎,这条河上的神妙风光和美丽景色全都无影无踪了。河上景物的任何部分,在我看来,全部的价值仅只在于它能对于指导轮船的安全航行提供多大的功用。从那时候起,我就由衷地怜恤当医生的了。一个美人的脸上那种可爱的红晕,在一个医生看来,除了是由某种绝症浮现出来的“回光返照”而外,还有什么意义?她一切看得见的妩媚,在他看来,难道不是充满了隐藏着的凋谢的表征吗?他究竟是否看得见她的美貌,是否仅只以医生的眼光观察她,暗自评判她那不健康的情况呢?他有时候是否也会怀疑,他学会了这一行,究竟是得到了莫大的收获,还是受到了莫大的损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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