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因为在路易斯维尔的礁石上搁浅了四天,还有其他的耽搁, “保罗•琼斯”这条可怜的老爷船从辛辛那提航行到新奥尔良,居然差不多消耗了两个星期。这使我有机会结识了几位领港之一,他教给我怎样驾驶轮船,这就使河上生活对我的魔力比一向都强了。
这次航行还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结识了一个年轻的舱面乘客——这倒是很令人遗憾的,因为他向我借六块钱,答应在我们到达之后的第二天回到船上来还我,我就轻易借给他了。但是他大概不是死了,就是忘记了,因为他始终没有回来。毫无疑问,他准是死了,因为他说他的父母很有钱,他乘舱面铺位只是因为那儿比较凉爽罢了。
我不久就发现了两桩事情。一是十年至十二年之内恐怕不会有船开到亚马孙河口去;二是即令我等船能等得起,我口袋里剩下的十来块钱也不够进行我所计划的那种困难重重的探险事业。因此我就必须给我的前途想出一个新的办法来。“保罗•琼斯”轮现在又要开往圣路易去了。我打算向我那位领航员进攻,求他帮忙,我下了三天苦功夫之后,他终于投降了。他答应教我熟悉新奥尔良到圣路易这段密西西比河,代价是五百元,等我学习期满,开始拿到工资就付给他。我以年轻人那种轻易自信的心理,开始那小小的学习计划,要把伟大的密西西比河那一千二三百哩的航程“学会”。假如我真知道这桩事情需要我绞多少脑汁,我根本就不会有勇气开始。我以为一个领航员只要把一条船驾驶在河里就行了,既然河有那么宽,我就没想到那还会有多大的秘诀。
这条船在下午四点钟从新奥尔良启碇,直到八点都该“我们值班”。我的师傅毕克斯贝先生把船掉过头来,开着它从码头上停泊的其他许多船的船尾驶过,随后他就说: “得,接过去;紧蹭着那些轮船开过去,就象削苹果一样。“我接过舵轮来,心跳得要命,一直跳到几百下;因为我们紧贴着那些船走,我好象觉得我们会把那一排船里每一条都刮掉一边。我屏住气息,开始把船往外面一点开,避免危险;我对那位专爱把我们开到那种危险境地的领航员,自有我的看法,可是我总算还够聪明,并没有说出来。半分钟之内,我就把“保罗•琼斯”轮往外边开出了很远,使它和其余的船之间有了一道很宽的安全地带;再过了十秒钟,我就很丢脸地被撤下来了,毕克斯贝先生又把船开进了危险境地,并且还大骂我胆小,把我骂得狗血淋头。我感到很委屈,但是我的师傅随随便便掌着舵轮,把身子左摇右摆,紧紧地贴着别的船驶过,好象时时刻刻都会闯出祸来似的,他那副满不在乎、充满自信的神气,却不由得我不佩服。他冷静一些的时候,就告诉我说,靠岸的水流得慢,外面的水流得急,所以我们往上水开船,就得紧贴着岸走,以便利用缓流,开下水船就得离岸远一些,以便利用急流。于是我暗自打定主意,宁愿做一个下水的领航员,把开上水船的工作让那些冒失鬼去干。
毕克斯贝先生随时唤起我对某些事情的注意。他说: “这是六哩岬。”我唯唯诺诺地答应他。这倒是很有趣的指示,可是我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我感觉不出那是与我有什么相干的事情。另一次他又说: “这是九哩岬。”后来他又说: “这是十二哩岬。”这几处地方都差不多是齐着水面的;在我看来,它们都好象是一模一样;景致一点也不好,单调极了。我希望毕克斯贝先生换换话题。可是他偏不;他老爱恋恋不舍地紧贴着河岸,绕着地角往上开,随后又说, “慢水就到这儿为止,跟这一堆楝树并齐的地方;现在我们要开到对岸去。”于是他就开到对岸去了。他让我掌了一两次舵轮,可是我偏不走运。要不是差点儿把一个甘蔗种植园的边上削掉一块,就是开得离河岸太远了,因此又遭了晦气,挨了一顿骂。
我们终于值完了班,于是我们就吃了晚饭去睡觉。半夜里一只提灯的光射进了我的眼睛,守夜的人说:“喂,起来!”
他说完就走了。我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一着是什么意思;于是我马上也就把它忘了,根本不打算明白那是怎么回事,随后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一会儿那个守夜的人又来了,而且这回他脾气很坏。我也冒火了。我说:
“你这么深更半夜地来捣麻烦,到底是要干么?这么一来,我今晚上恐怕再也睡不着了。”
守夜的人说:“哼,这才叫新鲜哪,他妈的。”
下班的人们正在进来睡觉,我听见他们发出粗暴的笑声:还有人说: “喂,守夜的!那个新来的小鬼还没起来吗?他还挺娇嫩哪,大概是。拿手绢儿包点糖给他,派个保姆去给他唱个‘摇摇宝宝睡觉觉’吧。”
大约在这时候,毕克斯贝先生也到场了。过了一分来钟之后,我只穿上了一部分衣服,其余的夹在胳肢窝底下,就往楼梯上爬,到驾驶房里去了。毕克斯贝先生紧跟在背后,直批评我。这可是件新鲜事——这么深更半夜地起来干活儿。这个领航员工作中的项目,我是从来没有想到过的。我知道轮船通夜都走,可是不知怎么的,我从来没有想一想,还会有人要从温暖的床铺上起来开船。我开始担心,领航员工作大概并不如我原来所想象的那样富于浪漫情调,这种新的情况,倒是有些认真租硬干的味道。
那天夜里虽然有不少的星子出来了,可是相当阴暗。大副掌着舵轮,他把这只老古董船对准一颗星开着,叫它在河当中一直往上走。两边的河岸都不过离着半哩多点远,可是看起来好象远得出奇,而且非常模糊不清。大副说;“咱们得在琼斯农场靠岸,伙计。”
我的报复的心理冒头了。我暗自想道: “这倒是个好差事,我给你道喜吧,毕克斯贝先生;这么个漆黑的夜里,你要找到琼斯农场,那可是够费劲的;我希望你一辈子也找不到才好。”
毕克斯贝先生对大副说:“农场上头,还是下头?”
“上头。”
“那我可不能靠。现在落水了,那儿的树桩子露出水面来了。好在离下头不远,只好是将就将就吧。”
“好吧,伙计。要是琼斯不乐意的话,我看他也只好耐烦一点。”
随后大副就走开了。我那高兴的心情开始冷静下来,心里反而感到惊奇。这位先生不但要在这种黑夜里找到这个农场,而且还能随你要找哪一头就找哪一头。我非常想要提出一个问题,可是我心里却装着许多简短的回答,把我那个货舱塞满了,因此我就没开腔。我所要问毕克斯贝先生的只是一个简单的问题,那就是,象那样漆黑的夜里,所有的农场都是一模一样的,颜色也是一样,他是否真有那么傻,居然以为他能找到那个农场。可是我憋住没有做声。那时候,我很体会了说话要多加小心的道理。
毕克斯贝先生驾着船向岸边靠拢,不久就蹭着岸了,简直就好象是白天似的。不但如此,他还唱着;“天上的父啊,天色已近黄昏了,”等等。
我觉得仿佛把自己的性命付托给一个非常冒失的亡命之徒了。随后他转过脸来向我问道:“新奥尔良上游第一个地角叫什么名字?”
我很高兴,我马上就可以回答,于是我就回答了。我说我不知道。
“不一知一道?”(www.xing528.com)
他这种态度给了我一个打击。我立刻又垂头丧气了。但是我还是只能象刚才那么回答。
“哦,你倒是挺机灵的!”毕克斯贝先生说。 “下一个地角叫什么名字?”
我还是不知道。
“哦,这真是妙透了。我告诉过你的那些地角或是别的地方,你随便说出个名字来吧。”
我想了一会儿,还是只好说我想不起了。
“哎呀呀!从十二哩岬上面开到对岸来的时候,你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我——我——不知道。”
“你——你——不知道?”他摹仿我那慢声慢气的语调。
“你到底知道什么?”
“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当然是。”
“真是活见鬼,我相信你的话!天哪,我这一辈子还没见过你这种十足的蠢东西,也没听说过!你居然想当领航员——你呀!嗐,叫你给一头牛当领航员,牵着它走过一条小巷子,恐怕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啊,他简直是大发雷霆了!他是个急性子的人,他在舵轮跟前左晃右晃,好象地下烫脚似的。他自己先生了一阵闷气,然后憋不住了,又来对我发泄。
“你听着:我把那些地岬的名字告诉你,你猜那是为什么?”
我战战兢兢地想了一会儿,后来邪恶的鬼唆使着我说:“哦,为——为了——为了开心吧,我想是。”
这简直是火上加油。他气得什么似的(当时他在横过河面),我猜他把眼睛都气瞎了,因为他竟至从一只平底货船的橹上面冲了过去。当然那些买卖人象放排枪似的,一齐破口大骂了一阵。这下子毕克斯贝先生可是高兴极了;因为他憋了一肚子的气,正好现在有人可以和他对骂。他推开一个窗户,伸出头去,接着就是火山爆发似的一阵乱骂,那是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木船上那些人的咒骂声变得越远越小,毕克斯贝先生的嗓子就变得越响,他用的词儿也就越有分量。他关上窗户的时候,肚子里也空了。你哪怕是拿大鱼网从他肚子里捞一遍,也捞不到几句骂人的话来,还不够招你母亲生气的哩。随后他就用最温和的口气对我说:“我的孩子,你得预备一个小记事本子;每回我告诉你一桩什么事情,你就马上把它记下来。要想当领航员,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把这条河整个儿牢记在心里。你得象熟悉ABC那样熟悉它才行。”
这个道理可是叫我发愁;因为我的脑子里除了一些空弹壳而外,从来没有装过别的东西。但是我感到气馁的时间并不长。我估计着最好是把毕克斯贝的话打点折扣,因为不消说,他是“过甚其词”的。随即他拉动一根绳子,把大钟敲响了几下。这时候星子都不见了,夜色一片漆黑。我听得见舵轮顺着河岸搅着水响,可是我不十分清楚是否能看见河岸。看不见的守夜人从上层甲板上发出喊声来:“这是什么地方,您哪?”
“琼斯农场。”
我暗自想道: “我真想大胆地打个赌,说那不是。”可是我没做声。我只是等着瞧。毕克斯贝先生掌握着指挥轮机的铃子,过了相当的时间之后,船头就碰着陆地了,前面甲板上一只火把放出光来,有一个人跳上岸去,岸上有一个黑人的声音说; “把绒毡手提包给我吧,琼斯少爷,”片刻之间,我们又从从容容地向大河上游开走了。我深深地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说——可是声音不大——“得了吧,找到那个农场只是从来没有的凑巧的事情;可是这种事情一百年内也不会再有的。”我还真相信那是凑巧的事情哩。
我们往大河上游航行了七八百哩的时候,我已经学会了白天大胆开上水船的一些本领,但是我们还没有到达圣路易之前,我对夜航也有了一点点进步,不过只是一点点罢了。我有一个小笔记本子,那上面写满了许多村镇,地岬、砂洲、 岛屿、河湾、尖角等等的名字;可是这些知识都只能从那个笔记本子上找到——我脑子里却是一点也没有。我又想起我记下来的还只有这条河的一半,这使我心里很难受;因为我们是四小时值班,四小时休息, 日夜都是这样,所以自从航行开始以后,我每次睡一觉,那笔记本子里就有四小时的空白。
不久,我的师傅又被雇用去开一艘新奥尔良的大船,我就收拾行李,和他同去了。这是一只气派很大的船。我在它的驾驶室里站着的时候,离水面非常之高,仿佛是在一座山顶上呆着似的;下面前前后后的甲板都伸展得很远,简直使我怀疑,原先怎么居然会把保罗•琼斯那么一条小船当成大船。另外还有一些旁的区别。 “保罗•琼斯”的驾驶台是一个又简陋,又肮脏的摇摇摆摆的破旧房间,里面窄得要命;这条船上却有一个豪华的玻璃殿堂;里面非常宽敞,连跳舞都跳得开;矗挂着漂亮的红色和金色的窗帘;摆着一张气派很大的沙发;高背长椅上放着皮椅垫,给外来的领航员坐着聊天和‘看河”;还有晃亮的、花样新奇的“痰盂”,而不是一只装着锯末的大木盒子;地板上铺着讲究的新油布;冬季有一只好客的大火炉;舵轮有我的头那么高,上面有讲究的镶嵌装饰;一条金属的舵索;几只晃亮的黄铜拉铃捏手;还有一个服装整洁的、系白围腰的黑人“顶舱侍役”, 日日夜夜地在值班时间内送点心、冷饮和咖啡来。这可真是“象个样儿了;”因此我又重新兴致高涨起来,相信当领航员毕竟还是一种富有浪漫情调的职业。我们刚一启碇,我就到这条大船上到处跑踺,满心欢喜。它简直象一个客厅似地清洁和雅致;我朝着它那长形的金漆大餐阀里一望,那真好比窥探一条金碧辉煌的大隧道一般;每一间特等舱的门上,都有一张天才的招牌画家绘的油画;船上还有数不尽的缒着棱形垂饰的灯架,发出晃亮的光彩;公事房是很漂亮的,洒吧间也呱呱叫,酒吧老板不知花了多少钱,叫理发匠给他打扮得非常标致,满身穿戴也很讲究。在我看来,锅炉甲板(也可以算是船上的第二层)简直象一座教堂那么宽敞;前甲板下面的水手舱也是一样;那儿住着的水手,火侠和杂役可不只那么可怜的几个,而是一大批人。熊熊的火从一长排火炉里进射出炽烈的光来,火炉上面有八个绝大的锅炉!这真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气派。那些庞大的轮机——可是这些已经说够了。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么痛快过。后来我又听见那一大批整洁的仆役称我为“先生”,我就心满意足到极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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