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条河好象是可以供人利用了。可是还不行;在沿河两岸分布人口也是一个从容,沉着而又消耗时日的过程,正如当初的发现和探测过程一样。
这条河经过探测之后,—直过了七十年,沿河两岸才有了人数可观的白种居民;又过了五十年,河上才有交通。自从拉萨尔开发了这条河,直到它可以说是成了稍微象个样子的正常而活跃的通商水道的时候,在这段期间里,英国已有七个国王登过宝座,美国成了一个独立国家,路易十四和路易十五都已经死去,连尸首都腐烂了,法国王朝已经在赤色的革命风暴中垮了台,拿破仑成了一个开始被人谈论的名字。真是,当年的变迁简直就象蜗牛那么迟缓哩。
这条河上最早的交通工具是大平底船——龙骨船和宽角船。这些船从上游那些河顺流而下,航行到新奥尔良,在那儿换了货物,然后很吃力地靠人力拉纤和撑篙回到原地。往返航。程有时候要耗费九个月。这种航业渐渐发达了,直到后来,就有成群的粗野而强悍的人专门干这行职业,他们是些鲁莽而又勇敢和没有教化的家伙,很能以水手本色的坚忍精神承受惊人的辛劳;他们都是些酗酒的醉汉,在当年的“山下那折兹”那样的下流游乐场所胡闹取乐,个个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成天打架的角色,专爱粗鲁无比地逗乐取笑,昏头昏脑, 随口骂人,挥霍成性,每次航行终了,总是两手空空,都喜欢穿一些粗俗的华丽衣服,全是些天花乱坠的吹牛大王;但是大体上都很诚实可靠,忠于诺言和职责,而且每每是非常出色地豪爽。不久小火轮就闯进来了。以后的十五年至二十年之间,这些人就老是把他们的木船往下水开,上水的买卖都归轮船来做,木船的船夫在新奥尔良把船卖掉,乘坐轮船舱面铺位回家。但是后来轮船越来越多,速度也大大地提高了,于是它们就可以独吞全部航业,从此以后,木船业就呜呼哀哉,永远完。蛋了。木船的船夫变成轮船上的水手,或是大副,或是领港;他在轮船上没有机会找到职业的时候,就在匹兹堡的煤船上或是密西西比河发源地那些森林里造的松树木筏上找个位置。
在轮船航运业的全盛时期,这条河上从头到尾处处都漂着一队一队的煤船和木筏,全靠人工驾驶着,雇用了许多我在前面所描写的那种粗野角色。我记得在我小的时候,每年从汉尼波尔漂过的那一队一队的大木筏——每只木筏都有一亩左右那么大的一片白色的、发出香味的木板,水手人数大约有两打以上,还有三四个窝棚分散在木筏上的宽阔平坦的地方,以避冈雨——我还记得这些木筏上的大批水手的粗野习惯和妙透了的谈话,这些人也就是从前的木船上的船夫和不胜羡慕地摹仿他们的一些后辈人物;因为我们常常游泳到四分之一或是三分之一哩以外,爬到木筏上去,乘着玩一玩。
为了具体说明木船上的言谈和行动的派头,以及现在早已过时和难得有人想起的木筏生活的情景,我要在这里插进一部书里的一章来。这部书我在过去五六年来时断时续地写着,也许在今后五六年内可以完成。书中讲的是一个愚昧的乡村儿童的生活片断,这孩子名叫哈克•费恩,是我幼年时代西部的村镇上一个醉汉的儿子。他从那折磨他的父亲那里逃掉,同时还摆脱了一个叫他吃苦头的善良寡妇,这个好心的女人想要把他教养成一个乖乖的,说实话的体面孩子;另外还有寡妇的一个奴隶也跟他一同逃跑了。他们找到了一截木筏(那正是河里涨水的盛夏时节),夜里顺流而下地漂着,白天就在柳树丛里藏起来——目的地是卡罗镇,那个黑人打算到那儿去,在各自由州的中心地E寻求自由。但是他们在大雾里不知不觉地漂过了卡罗镇。后来他们开始怀疑事情不对头,于是那个黑人就说服了哈克•费恩,叫他向他们看见在前面老远的一只绝大的木筏游过去,趁着黑夜爬上那筏子,偷听人家的谈话,取得一些消息,以免老是那样沉闷不堪,提心吊胆。
可是你要知道,一个年轻人急于要把一桩事情弄清楚的时候,他是不能安心等着的。我们把这事儿谈了一谈,后来吉姆就说,夜里漆黑一团要是冲那只大木排游过去,爬到上面偷听,也许不会有什么危险——人家会谈到卡罗镇,因为他们也许会打算上岸去开开心;要不然,他们反正要派小船靠岸,去买威士忌酒或是鲜肉什么的。在黑人当中,吉姆是脑筋非常清楚的:你需要他出主意的时候,他差不多每回都能想出个好主意来。
我就站起来,把身上的破衣服甩掉,跳到水里,冲木排上的灯光游过去。后来我快游近了,就轻轻地划,慢慢地、小心地游过去。可是一切都很顺当——划长桨的地方没有人。所以我就顺着木排旁边往前游,一直游到和木排当中的篝火并齐的地方,接着我就爬上去,沉住气一点一点地往里爬,爬到篝火当风那边的几捆木瓦当中.那儿有十三个人——他们当然是在木排上守夜的。这些人可真是一群粗野得要命的家伙。他们有一把壶,还有一些洋铁杯子,他们老把那把壶递来递去。有一个人正在唱歌——简直可以说是在吼叫;那个歌可不好听——要是在客厅里唱,那反正是不行的。他从鼻子里发出吼声来,把每一句的最后一个字都拖得挺长。他唱完的时候,大家就一齐发出一种印第安人的呐喊声,随后他又再唱一个歌。歌词起头是这样的:
我们镇上有一个女人,
她就住在我们镇上,
她爱她的丈夫爱得亲亲热热,
可是她双倍地爱上了一个野汉。
也唱呀, 哩噜,哩噜,哩噜,
哩吐,哩噜,哩来……唉,
她爱她的丈夫爱得亲亲热热,
可是她双倍地爱上了一个野汉。
就这么往下唱——通共十四节。唱得可是不大高明,他正要接着唱下面那一段的时候,那些人当中有个人说,这就是老牛临死的时候唱的那个调子;另外有个人说: ’啊,让我们静一静吧!”另外还有个人叫他滚开。他们拚命跟他开玩笑,简直把他气坏了,他就跳起来对大伙儿破口大骂,说是这班人里髓便哪个贼种他都可以揍扁。
大伙儿正想朝他冲过去,可是在场的一个个子顶大的人跳起来说:“诸位,请在原地方坐着。把他交给我吧;这块肉该我来吃。
随后他就往空中跳了三次,每次都把鞋后跟碰得咔啦咔啦地响。他脱下一件坠着许多继子的鹿皮上衣,往地下一甩,一面说: “你们在那儿呆着,且等我把他收拾了再说;”他又甩下他那顶满是丝带的帽子,说, ‘你们在那儿呆着,等他受完了罪再说。”
然后他又往空中跳起来,把鞋后跟碰得咔啦咔啦地响,大声嚷道:“呼一喔!我是阿肯色的野地里来的,铁牙巴,镶铜边,铜肚皮的老牌魔王,专要人的命!瞧瞧我!人家叫做 。‘讨命鬼’和‘大凶神’的就是我!暴风是我的爹,地震是我的娘,霍乱是我的隔山兄弟,天花是我外婆家的表亲!瞧瞧我呀!我身体健壮的时候,要吃十九条鳄鱼和一桶威士忌酒当早餐,害了病也要吃一大堆响尾蛇和一个死人。我对那万世不变的岩石蹬一眼,就能叫它开缝,我一张嘴说话,就能叫响雷哑口无声!呼一喔!让开点,好叫我有地方施展我的力气!我天生是拿血来解渴,临死的人的哀号,我听起来就是音乐。把眼睛望着我吧,诸位!大家趴下来,憋住气,因为我马上就要撒手干起来了!”
他这么大吹特吹的时候,老是摇头,显出一副凶相,神气十足地兜着小圈子,还把袖口卷起来,时时直起身子,用拳头捶着胸膛,一面说: “诸位,瞧瞧我呀!”他耍完这一套的时候,又跳起来,把鞋后跟碰响了三次,然后大吼一声: “呼一喔!我是天下最凶的冒失鬼,杀人不眨眼!”
随后开头惹祸的那个人把他那垂边的旧帽子斜拉下来,遮住右眼;接着他就向前躬下腰,弯着脊背,屁股往后翘得老远,两只拳头在前面一伸一缩,这样兜了三个小圈子,拚命显他的威风,喘气喘得很厉害。随后他挺一挺身子,跳起来碰了三次鞋后跟,再落下来(这使大家都叫好),跟着他就这么大声嚷道:
“呼一喔!弯下脖子,趴在地下吧,因为大祸就要临头了!把我按在地下吧,因为我觉得浑身的劲头全都冒上来了!呼一喔!我是魔鬼的儿子,可别让我动手干起来!大家都得戴上烟子熏黑了的眼镜!诸位,可别打算用肉眼瞧着我!我开起玩笑来的时候,老是拿地球的经纬线当做大鱼网,在大西洋里捞黥鱼!我用闪电搔头,用响雷催眠!我冷的时候,就把墨酉哥湾的海水煮开,在里面洗澡,热起来就拿春分或秋分的暴风来扇一扇;我口渴了,就朝天上伸出头去,把一团乌云吸干,象暇一团海绵一样;我要是肚子饿了,到各地走一遭,我背后跟着的就是一场大饥荒!呼一喔!弯下脖子,趴在地下吧!我伸手遮住太阳的脸,地下就变成黑夜;我把月亮咬掉一块,就能叫季节变得快起来;我把身子摇一摇,就能把大山震得粉碎!用皮子蒙上眼睛瞧我吧——千万别用肉眼!我是个铁石心肠的人,肚皮好象一个铁锅炉:屠杀孤孤单单的村庄里的人是我闲着没事的时候的消遣,毁灭整个的民族才是我一生的正经事业!广阔无边的美国大沙漠是我圈定的私产,我就把杀死的人埋在我自己的园地里!他跳起来,把鞋后跟在空中碰了三下才落下,大家又给他叫奶,他落下来的时候,大声嚷道:‘呼一喔!弯下脖子,趴在地下吧,因为灾难的宝贝儿子就要来了!”
随后,另外那个又开始装腔做势,大吹牛皮——这是那头一个——大家叫他巴布;接着灾难之子又搭腔了,大话越说越响;随后他们俩同时嚷起来,彼此钉着团团转,各人伸出拳头,差点儿碰着对方的脸;一面呐喊,一面大骂,象印第安人一样;随后巴布又骂灾难之子,灾难之子也回嘴骂他;接着巴布又骂了灾难之子一大堆更粗野的话,灾难之子就拿一些最难听的话回敬他;这下子巴布就把灾难之子的帽子打掉,灾难之子拾起帽子来,一脚把巴布那顶满是丝带的帽子踢出五六尺远;巴布走过去把帽子拾起来,说了一声不要紧,这事情不能就这样了结,因为他这个人决不会忘记,也决不饶人,他叫灾难之子最好多加小心,因为总有一天,他得叫他把身上的血流个痛快,作为赔罪,决不含糊。灾难之子说,谁也没有他那么希望这个日子来到,现在他就要警告巴布,不许他再在他跟前走过,因为他非等踩着他的血,决不甘休,因为这是他的天性,尽管现在为了可怜他家里的人,暂时饶他一回,要是他还有个家的话。
他们两人都侧着身子各向一边躲闪,一面吼叫,一面摇摆着头,还是继续耍他们那一套;可是有一个长络腮胡子的小个子蹦起来说:“回这儿来,你们这两个没出息的胆小鬼,我得把你们两个都揍一顿!”
他就当真揍了他们一顿。他揪住他们,把他们左推右甩,踢得他们团团转,一次又一次打得他们趴倒在地下,使他们简直来不及爬起来。嗐,还不到两分钟,他们就象狗似地告饶——其余那帮人一直看得挺起劲,他们尖声喊叫,一面大笑,一面拍掌,多么高兴!大伙儿还嚷; “动手打呀, 杀人的魔王!” “嗐,他又挨揍了,这灾难之子!”“你真了不起呀,小戴维!”嗐,那一阵子可真够热闹啊.巴布和灾难之子挨完了揍之后,鼻子都打得通红,眼睛都打青了。小戴维叫他们俩自己承认是没出息的胆小鬼,连跟一只狗在一起吃东西,跟黑人在一起喝水都不配;随后巴布和灾难之子一本正经地互相握手,说是他们向来都互相尊重,过去的事情他们都情愿再也不提了。于是他们就在河里洗了脸;正在这时候,忽然有人大声发出命令,叫大家准备划过一道河口的横流,于是有些人就上前面去摇那儿的长桨,其余的人都到后面划尾部的桨。
我不声不响地躺着,等了十五分钟,拿人家丢在近处的一只烟斗抽丁一袋烟;随后那道河口的横流划过了,他们有气无力地回到原处,大伙儿在一起喝了一阵酒,又开始谈起话、唱起歌来了。接着他们又拿出一把旧提琴来,有一个人拉琴,另外一个人打着黑人久巴舞的拍子,其余的人都兴高采烈地跳起平底船上的一种十足旧式的黑人舞来。他们不用酒提提精神,就跳不了多久,所以不久又围着酒壶坐下来了。
他们劲头十足地合唱着《我爱快乐的筏上生活》这首歌,随后又开始谈到各种猪的区别, 以及它们各种不同的习惯;接着又谈到女人和她们各种不同的作风;再往后又谈到房屋失火时最好的施救办法;后来又谈到应该怎样对付印第安人;又谈到当国王的需要干什么,以及他有多少收入的问题;随后又谈到怎样逗猫儿打架,又谈到一个人抽起风来该怎么办;还谈到清水河和浊水河有什么区别。大家叫做爱德的那个人说密西西比河里的泥水比俄亥俄河里的清水喝了还卫生一些,他说你要是让一升密酉酉比河里的这种黄泥水沉淀下来,底下大约就会有半时到四分之三时的泥,多少要看河里的水位高低,这么一来,就不比俄亥俄的水强了——你得把它搅匀了才行——逢着河里水浅的时候,你就得随身带点泥巴,和在水里,把它掺浓一点,总得合乎标准才行。
灾难之子说那的确不错;他说泥里是有营养的,谁要是喝了密西西比河里的水,想在肚子里种粮食都行。他说:“你瞧瞧坟地吧;那就说明这个事实了。辛辛那提的坟地里,树都长得不象样子,可是圣路易那些坟地里的树就长到八百尺那么高。那全是因为人死之前喝的水不同。辛辛那提的尸体简直就不肥土。”
后来他们又谈到俄亥俄河的水如何不肯与密西西比河的水混合。爱德说你要是在密西西比河里行船,赶上它涨水和俄亥俄河落水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密西西比河东边老有一条很宽的清水,一直往下流一百多哩,只要你离开河岸四五百码,过了那条分水线,另外那半边就全是挺浓的黄泥水。后来他们又谈到怎样保存烟叶子,不叫它发霉,又从这桩事情扯到鬼身上去,说了许多别人看见过的鬼;可是爱德说:“你们干么不谈点自己亲眼见过的事情呢?让我来说说吧。五年前,我在一个象这样大的木排上,就在这带地方,正赶上一个月亮挺亮的夜里,我在值夜班,当右边前桨的头目,我有个伙伴名叫狄克•阿尔布莱特,他跑到我坐的地方来,在木排前面——他又打呵欠,又伸懒腰——后来又在木排边上弯下腰去,在河里洗脸,完了又到我身边坐下,掏出烟斗来;他刚刚把烟装好,就抬头一望,一面说:“‘嘿,你瞧,’他说, ‘那不是卜克•密勒码头吗—— 那边那个河湾子里?’
“‘是的,’我说, ‘不错呀——怎么啦?’ 他放下烟斗,把一只手托着头,说道:
“‘我还以为咱们走过了那儿,到了下水哪。’
“我说: ‘我下了班的时候,也那么想来着’——我们当六小时的班,歇六小时——‘可是伙计们告诉我,’我说, ‘刚才那一个钟头,这木排好象是一点也没动,’我说, ‘可是现在它一个劲儿往下溜,走得挺好哩,’我说。他好象是怪难受地哼了一声,说道:‘我从前也在这带地方看见过一个木排是这样,’他说,
‘我觉得过去这两年里,大溜在这个河湾子上头好象是退下去了,’他说。
“嗐,他站起来两三次,朝水面上远处望望,又往四周围望望。这就引得我也照他那么做。一个人老是瞧见人家干什么, 自己也要干什么,尽管那也许是毫无意识的事。一会儿,我就瞧见水面上漂着个什么黑东西,离木排右边不远,在我们后面停着。我看见他也在望着这个东西。我说:“‘那是什么?’
“他有点儿不高兴似地说, ‘那不过是个旧空桶罢了。’
“‘空桶子!’我说, ‘嗐,’我说, ‘你那双眼睛呀,有了望远镜也是不中用的。你怎么知道那是只空桶于呢?’
“‘我也不知道;我猜那不是一只桶子,可是我又想着它也许是的,’他说。
“‘是呀,’我说, ‘说不定就是,不过也许是别的什么东西;离那么老远,谁也不敢说准是什么,’我说。
‘我们没什么别的事儿可干,所以我们就继续望着。过了一会儿,我说:“‘嘿,你瞧瞧,狄克•阿尔布莱特,那玩意儿朝我们辇上来了,我看是。’
‘他一声不响.那个东西越来越近,我估汁那准是一只精疲力尽的狗。这时候,我们漂到河口的横流里去了,那个东西横过河面上一道月亮的白光漂过去,天哪,果然是一只桶于。我就说:“‘狄克•阿尔布莱特,那玩意儿还离着半哩远的时候,你怎么就想到那是一只桶子呢?’我说。
“他说: ‘我不知道。’
“我说: ‘你告诉我吧,狄克•阿尔布莱特。’
“他说: ‘哦,我知道那是一只桶子;我从前看见过;许多人都看见过;他们说那是一只有鬼的桶子。’
“我把其余那些当班的都叫过来,他们都来了, 站在那儿,我就把狄克说的话告诉他们。这肘候那只桶跟我们并排漂着,再也不往前面撵了。离我们大概有二十尺吧。有些人主张把它捞上来,其余的人都不愿意。狄克•阿尔布莱特说,有木筏跟它开过玩笑,结果都惹了祸。值班的总头目说他不信这一套。他说他认为那只桶子撵上了我们,是因为它在那股流水里,比我们漂得快一点。他说那桶子过一会儿就会漂开。随后我们就聊起别的事情来,我们还唱了一只歌,又跳了一个黑人舞;跳完了,值班的总头目又叫大伙儿唱丁一支歌,可是这时候天上起了乌云,那只桶子老在那原地方钉住,不知怎么的,我们的歌好象是唱得没多大劲头,所以大伙儿就没有把它唱完,简直没什么兴致,仿佛是挺晦气地停住了似的,有一分钟的工夫,谁也没说话。后来大伙儿一齐都想说话,有个家伙还说了个笑话,可是那也不中用,大伙儿都没有笑,就连说笑话的人自己也没笑出来,这种情况是少有的。我们都无精打采地坐下来,望着那只桶子,心里七上八下,都不舒服。这时候,您哪,天上一片漆黑,死气沉沉,后来风就四下里呜呜地叫起来了,跟着就是一阵闪电,雷也轰隆轰隆地响起来了。一会儿就真地起了暴风雨,在暴风雨中有个往后面跑的人绊倒了,拧坏了踝骨,只好躺下。这使得伙计们直摇头。每回闪电一照,那只桶于老是在那儿,周围有些青光一闪一闪。我们老是一个劲儿盯住它。可是后来天快亮的时候,这只桶子终于不见了。到了白天,我们到处都找不着它,可也并不觉得可惜。
“谁知第二天夜里大约九点半的时候,大伙儿正在唱歌,兴高采烈地闹着玩,它可又来了,还是停在木排右边的老地方。热闹的场面马上就变了。人人都肃静下来;谁也不说话了,大伙儿都愁眉苦脸地坐着,望着那只桶子,你想叫谁干点别的,那简直办不到。天上又起了乌云。换班的时候,下班的人们都在外面呆着,并不到窝棚里去休息。暴风雨哗啦哗啦地闹了一通宵,当中又有个人摔倒了,拧伤了踝骨, 只好歇了工。天快亮的时候,那只桶又不见了,谁也没看见它离开。
“那一整天,每个人都规规矩矩,垂头丧气。我并不是说不喝酒的那种规规矩矩——不是那么回事。大家都不声不响,可是喝的酒比平常还多些——不是大伙儿在一起喝,而是各人溜到一边,独自偷偷地喝。
“天黑以后,下班的一伙人又不去休息;谁也不唱歌,谁也不说话;伙伴们也不散开;大伙儿都拥到前面,挤在一起;他们在那儿一直坐了两个钟头,一点声儿都没有,大伙儿都盯着眼睛朝一个方向望着,时不常儿地叹一口气。随后那只桶子又来了。它又在老地方漂着,一直未了一通夜;谁也没有去休息。半夜过后,又起了暴风雨。天色黑得要命;大雨象瓢泼似的;还下了雹子;雷声轰隆轰隆,噼哩啪啦,响个不停;风也越刮越大,成了飓风;闪电发出大片大片的白光,把一切东西都照亮了,照得整个木排上象白天一样;往周围一望,几哩之内,只见河面上满是白浪,象牛奶似的,那只桶子又在旁边跟着,一上一下地跳动,还是象从前那样。总头目叫值班的伙伴们到后面去划长桨,冲过一道河口的横流,可是谁也不肯去——他们说,谁也不愿意再把踝骨拧坏了。他们连走都不肯往后面走。哈,正在这时候,天上霹雳一声,裂开了一条大缝,闪电把后面值班的人打死了两个,还打伤了两个。你猜是怎么个伤法?嗐,又是拧伤了踝骨!
“天快亮的时候,在一阵接着一阵的闪电当中,那只桶子趁黑溜开了。嗐,那天早上谁也没吃一口饭。从那以后, 伙伴们三三两两地到处闲荡着,低声在一起说话。可是谁也不跟狄克•阿尔布莱特结伴。大家都不睬他。要是他走近有人的地方,人家马上就散开,往旁边躲。划桨也没人跟他一起划。总头目把所有的小划子都拉到木排上来,摆在他的窝棚旁边,他不让大伙儿把那两个死人送到岸上去埋;他想谁要是上了岸,就不会回来了;他这个想法倒是不错。
“黑夜来到之后,你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出,要是那只桶子再露面,就会要出乱子;那时候大伙儿已经在抱怨得很厉害了。有许多人都说要杀死狄吏•阿尔布莱特,因为他从前乘木排就见过这只桶子,那就叫人犯疑心。有些入主张叫他上岸去。有些人说; ‘那只桶子要是再来了,咱们干脆一起都上岸去吧。’
伙计们在前面挤成一堆,提防着那只桶子,大伙儿还在低声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嘿,你瞧呀!那桶子可不又来了!它慢慢地,从从容容地漂过来,又在它的老地方呆住了。大伙儿一声不响,连一根针掉下都能听得见。 这时候总头目走过来,说道:‘伙计们,别象一群小孩子和傻瓜似的;我可不愿意让这只桶子老钉着我们,一直跟到奥尔良去,你们也不愿意呀。喂,那么,用什么法子收拾它最好呢?把它烧掉——就那么办好了。我要把它弄到木排上来,’他说。还没等别人来得及说话,他就跳到水里去了。
“他朝那桶子游过去,后来他推着它往木排这边来的时候,伙计们都往旁边躲开。可是这老头儿把它弄到木排上来,在顶上把它劈开了,那里面居然有个小娃娃!真的,您哪;一个一丝不挂的娃娃。那是狄克•阿尔布莱特的娃娃;他自己承认了,是他亲口说的。
“‘是的,’他靠在那死孩子身上说, ‘是的,这是我那死了的宝贝孩子,我那死了的可怜孩子查理•威廉•阿尔布莱特,’他说——因为他那张嘴可真巧,只要他安心哄人,他就能说出一大堆顶好听的话来,摆在你面前,一点也不害臊。是的,他说,他从前本来住在这个河湾子上头,有天夜里他的孩子哭起来,他就掐住他的嗓子,并没打算掐死他——这也许是撒谎——后来他吓坏了,就趁他的老婆还没回家,把孩子装在一只桶子里埋掉,自己就溜了,他跑到北方,干上了跑木排这一行;那只桶子撵他,这已经是第三年了。他说每回惹的祸起初老是不要紧,直到后来,就叫四个人送了命,从那以后,那桶子就没有再来了。他说伙计们要是愿意再熬一夜的话一一情况还是象那样——可是大伙儿实在受够了罪。他们动手要抬出一条小船去,把他划到岸上,私刑处死。可是他忽然一下子抱住那个小娃娃,跳到水里,他把它紧紧地搂在怀里, 直掉眼泪,后来我们就一辈子没有再看见他了,可怜的、受罪的老伙伴啊!查理•威廉也从此就没有再见过了。”
“谁直掉眼泪呀?”巴布说; “是阿尔布莱特,还是那小娃娃?”
“哦,当然是阿尔布莱特娄;我不是跟你说过,那孩子已经死了吗?死了三年——哪还能哭?”
“得了,先别管它怎么还能哭吧——它怎么能保住了那么久不烂呢?”戴维说。 “你回答我这个问题吧。”(www.xing528.com)
‘我也不知道它是怎么保住的,”爱德说。 “可是它的确是保住了——反正我知道是那么回事。”
“嘿——他们把那只桶子怎么处置的?”灾难之子说。
“嗐,他们把它推到河里,它就象一块铅似地沉下去了。”
‘爱德华,那孩子象是让人掐死的样子吗?”有个人问道。
“它的头发是分开的吗?”另外一个人问道。
“那只桶子上有什么商标,爱第?”大伙儿叫做毕尔的那个人说。
“你是不是把这桩事情记下来,给人家做统计材料了呢?爱德蒙?”吉美说。
“喂,爱德文,你是不是让闪电打死的那两个人当中的一个?”戴维说。
“他吗?啊,不对!那两个人都是他,”巴布说。于是大伙儿都哈哈大笑了。
“嘿,爱德华,你觉得你是不是要吃一颗丸药才好?你的气色不对——你不觉得脸色发青吗?”灾难之子说。
“啊,你过来,爱第,“吉美说, “拿出真凭实据来吧;你准是把那只桶子留下了一块,证明这件事情吧。把桶口给我们瞧瞧——快拿来——那我们就都相信你了。”
“喂,伙计们,”毕尔说。 “咱们来把它分了吧。”
“咱们有十三个人。我能把这个大谎话吞下十三分之一,只要你们能把其余的全咽下去就行了。”
爱德站起来,气得要命,他说他们都可以上他臭骂过的一个地方去,说完就往木排后面去了,一面还独自骂着,大伙儿都大嚷大叫,直挖苦他,还大吼大笑,你哪怕在一哩以外也听得见。
“伙计们,咱们来切个西瓜开开心吧,”灾难之子说;于是他就在一片漆黑里摸索着,摸到我所在的那堆木瓦当中来,摸在我身上了。我又暖又软和,光着身子;所以他叫了一声
“哎呀!”就往回一跳。
“伙计们,快拿个灯笼或是一块火炭来—一这儿有一条蛇,象牛那么大!”
于是大伙儿拿着灯笼跑过来,挤在一起,冲里面望着我。
“快出来,你这叫化子!”有一个人说。
“你是谁?”另外一个人说。
“你上这儿来干么?快说,要不就叫你滚下河去。”
“把他拽出来,伙计们。揪着他的脚跟把他倒拖出来。”
我开始告饶,浑身哆嗦着爬出来,站在他们当中。他们把我浑身上下看了一阵,觉得挺稀罕,后来灾难之子说:“是个可恶的小偷!谁来帮我一手,把他掀到河里去!”
“不,”大个子巴布说, “咱们拿出油漆罐子来,把他从头到脚抹上天蓝色,再把他掀到河里去。
“好!那才是个好主意。快去把油漆拿来,吉美。”油漆拿来了,巴布拿起刷子,正要动手,别的人都哈哈大笑,一面搓着手,我就哭起来,这对戴维起了点儿作用,他就说:“住手。他还不过是个小毛孩子哩。谁要动他,我就给谁涂上油漆。”
于是我就转过头朝四周围望望他们,他们有些人咕哝着、嗥叫着,挺不高兴, 巴布把油漆搁下了,别人也没有拿起来。
“到火边上来吧,我们要看看你上这儿来是干什么的,”戴维说。 “坐下来,把你的来历说一说。你到这木排上来多久了?”
“还不过二十来秒钟哩,您哪,”我说。
“那你身上怎么干得这么快?”
“我不知道,您哪。我向来是这样,多半是。”
“啊,原来是这样,真的吗?你叫什么名字?”
我不打算说出姓名来。我不知怎么说才好,所以我就说:“我叫查理•威廉,阿尔布莱特,您哪。”
于是他们哗地一阵笑开了——大伙儿都笑了;我很高兴刚才那么说了,因为他们笑一笑也许会脾气好一点吧。大伙儿笑够了的时候,戴维说:
“那可不大说得过去,查理•威廉。你决不能在五年里长成这么大,你要知道,刚才你从桶子里出来的时候,还是个小娃娃,而且还是死的。得了,你干脆说老实话吧,只要你不打算干坏事,谁也不会害你。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叫阿勒克•霍普金斯,您哪。阿勒克•杰姆士•霍普金斯。”
“好吧,阿勒克,你是从什么地方上这儿来的?”
“从一条做生意的木船上来的。它在那边河湾上停着。我是在船上生的。爸爸一辈子在这—带来来去去做生意、他叫我游水到这儿来,因为你们走过的时候,他说他要托你们哪一位给卡罗镇的琼纳斯•特尔纳带个信去,告诉他说——”
“啊,算了吧!”
“真的,您哪,一点也不假。爸爸他说……”
“啊,说你奶奶的!”
他们都大笑了,我还想再说,可是他们截住我的话,不让我再说下去了。
“喂,听我说,”戴维说; “你吓坏了,所以你就胡说八道。老实说吧,你真是住在木船上,还是撒谎?”
“真的,您哪,住在一条做生意的木船上。它停在河湾子上头。可是我不是在船上生的。这回是我们头一趟行船。”
“这才象话呀!你上这儿来干么?想偷东西吗?”
‘不,您哪,我没打算偷东西。我不过是来乘乘木排好玩。孩子们都爱来这一套嘛。”
“噢,那我知道。可是你干么要藏起来?”
‘有时候人家要把孩子们撵下去。”
“那倒是真的。他们也许要偷东西。我问你,我们这回要是把你放了,往后你不会再找这种麻烦了吗?”
“我再也不敢了,老板。您试试我吧。”
“那么,好吧。你离河岸挺近。下水去吧,下回可千万别再象这样跟你自己开玩笑。他妈的,你这孩子,有些木排上的伙计们会拿鞭子狠狠地抽你,一直把你抽得浑身发青!”
我没等着和他们亲嘴告别,赶快跳下水去,往岸上游。后来吉姆赶过来的时候,那只大木排已经转过地角,不见影儿了。我游过去,爬到小木筏上,又挺高兴地看到老家了。
那孩子并没有得到他所探听的消息,可是从他这段惊险的故事却可以看出当年那种木筏上的水手和木船上的船夫的生活情景,这也就是我打算在这里描写一下的。
现在我要谈到轮船业兴旺时期密西西比河上的生活情况之一——领航员们在那条河上所表瑰的惊人绝技——在我看来,那似乎是值得仔细研究的。我相信那种非凡的本领,全世界无论什么地方也是不曾有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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