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2年,袁世凯委托周学熙创办北洋银元局铸币厂,开始鼓铸铜元,希望以之应对贴水风潮,调剂天津金融。1903年,户部拨给开铸成本银四百万两,在津兴建新厂,名为户部造币总厂。1905年竣工,先行试铸大清铜元。造币总厂成立之后,银元局铸币厂并未停工,而是一仍其旧[51]。两局鼓铸同时进行,天津成为铜元铸造与流通的重要区域。梁启超论及天津鼓铸铜元,曾称[52]:
光绪二十八年冬间,天津市面因银根紧而起恐慌,其时袁世凯为直隶总督,谓此由钱荒所致,于是始铸铜元以救之。……当时国人既苦于流通之乏制钱,又见夫铜元式样新颖,携带便利,咸乐用之,需求日盛,官局所铸,几于应接不暇。仅阅两三月,而铸出者数千万枚,获利百数十万两。世凯骤获此意外之利,喜不自胜,以为此源可以挹之不竭,益日夜鼓铸,不遗余力。
表3.3 1903—1904年北洋银元局铸造铜元数量
数据来源:(英)派伦著:《天津海关一八九二—一九零一十年调查报告书》,许逸凡译,《天津历史资料》第4期,第63页。
清末在国际市场上,铜块每担价格约为关平银三十两。按此价格,再适当考虑工本费用,每关平银一两,应得当十铜元二百七十枚;银元一枚,应得当十铜元一百九十枚[53]。而按官方兑换价格,银元一枚只兑当十铜元一百枚。甚至铜元投放市场之初,因其制造精美,使用便捷,深受商民喜爱,一枚银元只兑当十铜元八十余枚。由此可见,铸造铜元,余利至大。当时政府财政紧张,铸造铜元,如同久旱甘霖。袁世凯为此专上奏折[54]:
臣自接收天津时,满市沙钱,商民交困,曾遴委道员周学煕赶速筹铸铜元,俾资补救。……每日现出铜元三十万枚,发商行用,群称便利。户部亦时来提取,其余利所入,即以拨供工艺局、考工厂、工艺学堂、蒙小学堂之需。二年以来,渐臻成效。第制钱奇绌,铜元行销日广,所出仅足以供给津埠,尚未通行外邑。叠拟大加推广,以期铸数增多。且以北洋兴办各项要政,所在需款。虽经臣多方筹划,时若无米为炊。若多铸铜元,则计增盈余,亦可协济要需。
袁氏强调铸造铜元,利益有二:一是缓解钱荒,便利市面交易;二是获得铸币余利,协济新政需款。上述两种利益,其实存在内部矛盾。缓解钱荒、便利交易,需要稳定铜元币值。如果铜元币值不稳,忽高忽低,反会扰乱交易。获得铸币余利,需要多铸铜元。而铜元铸造过多,币值必定不稳。因此清末官府甫铸铜元,即已步入歧途。袁氏最初非常乐观,认为即使全力铸造铜元,三五年内也不够用。实则不足三年,上述矛盾即已渐露端倪。此后愈演愈烈,终于酿成铜元危机。
北洋银元局鼓铸铜元,原为接济市面,补充制钱不足,缓解钱荒问题。为此铜元与制钱的比价必须固定,不能随意低昂。鼓铸铜元之初,袁世凯曾立行使章程五条:一、铜元分为三等,分别当制钱二十文、十文与五文。无论何等铜元,均需按照面值,一律同于制钱计算,不准互有参差。二、铜元兑换银洋,皆按市价,与制钱一律抵用,不准稍有低昂。三、以铜元购买物件,皆与制钱同等行使。如有因用铜元而高抬物价或折扣铜元者,从重罚办。四、铜元行用既广,凡完纳钱粮、厘税等事,皆准一律抵用。如有抑勒情事,查出严办。五、如有私铸伪造铜元者,一经察觉,按照私铸制钱例治罪[55]。
官府要求铜元与制钱一律抵用,不得参差。而在现实之中,这种规定却难实施。官府自己首先就未遵守。1905年,天津閤邑酒商恳请直隶筹款总局,望其允许酒商按照铜元面值纳捐。直隶筹款总局严词拒绝,指出天津酒商历来交捐,从未按照铜元面值。当时一两白银兑换天津制钱,最多不过两吊二百,而兑换铜元,最少也在两吊七百。为此直隶筹款总局要求缴纳酒捐,应按制钱价格确定[56]。直隶筹款总局之所以不愿遵守章程,是因铜元数量急剧增大,实际币值随之下降。如按铜元面值收税,收入将会减少。因此铜元根本不能按其面值,与制钱等值使用。
铜元相对制钱贬值,不仅为官府征税带来问题,也为民间交易带来麻烦。天津县民控告葛沽当铺天锡当、广昌当,即是一个典型。1904年初,县民刘志诚控诉:开铸铜元以来,无论是何用项,皆应一律通用,不准稍有违滞。宪谕煌煌,远近周知。然而两铺却不遵守,普通百姓使用铜元赎取当物时,两铺竟然不让回赎。刘氏认为两铺损人利己,殊失公平,希望官府重申宪谕,禁止此举。天锡当、广昌当对此辩称[57]:
葛洁市价不齐,即如银洋一元可换铜元津钱一千八百余文,若清净制钱不过一千四百有奇。是换银一元,铜元制钱相较已差四百之多……其旧当制钱者,既系制钱与铜元有差,自应分别仍以制钱取赎,方昭公允。乃狡黠之徒往往赎以铜元,希图取巧,一经辩论,辄谓不收铜元。不知商等不收,专因旧当制钱,并非概不收用,如谓违禁两歧,弊在市价参差,职等亦不任其咎。
由于官方规定铜元按照面值抵用制钱,很多当户朝则当以制钱,暮则赎以铜元,借机从中牟利。当铺连连亏赔,迫不得已,只能停收铜元,要求当户使用制钱赎取当物。天津知县认为市面制钱缺乏,按照当铺要求,一律使用制钱取赎,民众必会大感不便。但是完全使用铜元,对于当铺又不公平。最后要求商务公所出面,将铜元制钱比价秉公核定。这种做法收效有限。因为铜元充斥,二者比价无时无刻不在变动。实际比价一旦偏离官定比价,交易纠葛又会产生。(www.xing528.com)
官府大量铸造之下,铜元与制钱本有章程明定比价,尚且出现价格参差。与之相比,铜元与银元并无严格规定,二者比价更是起伏不平。并且这段时期,世界银价大涨。就海关两与英镑汇率而言,1903年,一海关两可兑25.875便士;1907年,一海关两可兑36.625便士,上涨40%。同时因为贸易逆差、对外赔款等因素,白银大量流出中国。而中国经济逐步发展,对于白银需求日大[58]。凡此各种因素,均使中国白银价格上涨,银元与铜元比价变化更大。1905年,以铜元兑换银洋一元,所需数额从八九十枚升至一百五十余枚。此后户部造币总厂暂时停铸,加之外地铜元比价更高[59],大量铜元纷纷流出天津。1911年,津埠铜元价格止跌回升。以一银元兑换铜元,可兑数额由一百三十枚落至一百二十八枚、一百二十五枚。此后不停下降,又至一百二十枚、一百一十五枚等[60]。
图3.2 清末天津银元与铜元比价变化图(光绪三十二年至宣统元年)[61]
铜元与银元比价无定,同样带来严重问题。这些问题可从米粮行业窥其一斑。1908年1月,三津众磨房上书天津商会,陈述铜元贬值之害[62]:
今岁入秋以来,银元每枚换铜元百枚上下之数,乃竟逐日加增,迨至于今,每洋一元竟换铜元一百四五十枚不等,实属骇人听闻。以致百物腾贵,米面之价亦不得不递渐加增,盖因商等买米,麦行价必须以现银、现洋为本位,而门市零售米面必须使用铜元,假如今日商等按洋银一元以铜元一百四十枚作价售货,明日商等以铜元买洋,则洋银之价又涨至一百四十五枚矣。商等明日以一百四十五枚作价,则越日又涨至一百五十枚矣。铜元逐日递加,商等日日亏累,而米面随时增涨,亦为势所必然。值此钱荒粮贵之际,时届严冬,小民生计为艰,日食米面,不免因涨价而生口角。况津郡华洋杂处,人心浮动,良莠不齐,倘有不逞之徒,乘机蛊惑,一倡百和,酿出祸端,不但于商家之身家性命有关,实于地面治安之大局有碍。
三津众磨房的陈述,说明滥发铜元首先带来两大危害:其一,商家计价结算,进货使用银元,卖货使用铜元。银涨铜跌,短期之内商家亏本,长期则是物价上涨。其二,普通民众的收入增幅,往往低于物价涨幅,最后真实财富缩水。部分底层民众甚至生计堪忧,从而产生治安问题。铜元危机之起,缘于官府急剧增加货币供给,导致真实财富在官、民之间重新分配。整体而言,官府得利,民间受损。就民间而言,不同群体在铜元危机之中,所得结果也不相同。得利者有之,受损者有之。纷纷扰扰,产生很多纠葛。特别是米面等生活必需品,一旦价格大涨,普通百姓立即受到影响。当时即曾有人痛斥米粮涨价[63]:
粮行等户,今岁轮船进口以来,运津米粮洋面,并有各河船只运津杂粮等件,源源未断。除却屡来销售之外,现时津地积囤米面杂粮共合约有数百余万,民食丰足,并不照行出售。遂借银洋增长,奸商取巧勒价居奇,隐匿米粮加倍增长,高抬市价,日长日甚,日不同行。米贵如珠,面贵寸丹,民被商害如限苦海,若再任意勒涨增价居奇,合郡津地焉有民生!
因此,普通民众希望官府出令,严禁米粮涨价。如三津众磨房所述,米粮涨价诚有迫不得已之处,但也不能排除上文所述之事,少数商人借机浑水摸鱼,过度抬高价格,牟取不当利益。买卖双方之间,卖方获利,买方受损,这是铜元危机之下的一种纠纷。另外一种纠纷则是买方获利,卖方受损。上文所述天津县民控告当铺之事,即是这种情况。
铜元贬值,民生受其影响,于是产生上述问题。如若铜元升值,民生境况是否会有好转呢?实情并非如此。因为铜元相对银元贬值,米粮商家为了避免亏损,必然提高售卖价格。如果米粮涨价之后,铜元忽又升值,此时民众使用银元兑换铜元,再以铜元购买米粮,则将承受双重涨价。1911年前后,铜元止跌回升,就曾出现上述情况。当时有人为此特向天津商会求助[64]:
此数日间,银洋贸然由一百二十六七枚,落至一百零数枚。玉米面每斤又涨价铜元一枚,以一元钱玉米面核算,又涨至铜元二十余枚。两面均算,是此一元钱之米面,已涨价至四十余枚。困苦小民其何以堪?
出现这种情况,乃是因为铜元贬值之后,商家提高米粮售价。铜元价格变化迅速,忽又升值,此时商家本应降低米粮售价。然而米粮价格调整缓慢,不能马上作出相应变化。最后以银元兑换铜元,以铜元购买米粮,全都出现涨价现象。而在升值心理预期之下,铜元钱铺不免惜售。商民兑换铜元,竟有钱铺声称没有现货,居奇不换。市面日常交易,处处需要铜元。普通商民无法兑换铜元,愤而斥责钱铺:“似此刁难,民何以生?其奸商罔利,扰害闾阎,于兹可见。”[65]买卖双方,矛盾又起。
总之,铜元危机导致市面价格紊乱。上文所举数例,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实则铜元充斥市面,各行各业全都深受影响。短期之内,市场价格剧烈变动,真实财富在不同群体之间重新分配。这种重新分配,全由货币比价变化引起,而无关劳动创造,当然有失公平。并且因为变化剧烈,民众心理感受非常强烈,最后产生很多纠纷。天津铜元升值,只在辛亥前后,为时短暂。由于官府鼓铸不停,铜元主要还是持续贬值。清末天津货币种类繁多,铜元多为中下层平民所持有。这些平民的收入、消费水平,都较低下。铜元贬值,物价上涨,中下层平民首当其冲,受害更大。而社会上层所持货币多为银元。银元上涨,铜元下跌,持银元者购买力增强,持铜元者购买力减弱。真实财富从社会下层流入上层,富者益富,贫者益贫。此外,铜元价格不定,市面各类交易的风险,也随之增多。商家经营需要付出额外成本。以上种种均是铜元滥发的危害。铜元危机与贴水风潮相似,同样存在某些“外部性”,断非一家一户所能应对。因此如何应对危机,再次成为天津官府的重要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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