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西北人的精神家园

秦腔这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在西北人，特别是河西一带的广大人民群众中久盛不衰，尽管现在有电视、电影等种种现代化艺术形式，然而终究不能取代这个植根于黄土地上的艺术奇葩。这里自然有其深刻的社会根源。

旧时，年头节下，西北各地都有庙会、乡会，这时必然唱戏，唱戏必是秦腔。一旦震天撼地地唱开了，定能惹来一帮戏迷。酒泉农村或原野辽阔，或大漠戈壁，热爱秦腔是酒泉人娱乐中的最高选择。你想，吆着黄牛，躬耕山野，面对孤寂辽阔的天空，不唱民歌般的秦腔唱什么？唱一折秦腔，走一段路；来两句秦腔，干两把活，忘了寂寞和疲劳，不是享受是什么？胸中的郁闷随歌而远，随风而散。自唱自乐，山花是观众，野雀是观众，你唱我唱，山谷回荡，此起彼伏，遥相呼应，大家都是观众。脚下黄土地弯弯曲曲，平平坦坦延伸，随处都是舞台，手中的工具都是道具，想如何舞就如何舞，翻得跟头，跳得马步，文戏武戏说唱乱弹，其情悠然，其乐无穷。天长日久，秦腔就扎根在河西酒泉黄土地，耳濡目染之后，你不热爱秦腔才怪？农忙，去料理家事农活，日日奔波在山川沟壑戈壁原野；闲暇，串亲访友就赶乡会，要么一乡一村组织“自乐班”，是一色道地的农民，甚至一家老小全上，走村串户跟会演戏。本是泥腿子的庄稼汉，蹬起马靴，穿起龙袍，张口闭口“孤家寡人”，俨然拥有锦绣江山。

做一回万民敬畏的皇上、打马的王孙公子、权臣良将，满足了一生之“奢望”。本是农家女，浓妆艳抹粉脸桃腮，披红戴绿，摇身一变竟是娇滴滴的金枝玉叶，丫环成双，侍卫成队，前呼后拥，享尽“荣华富贵”。沙场出，官场进，出将入相，除暴安良，匡扶正义，好一个善恶有报的秦腔，一个花好月圆的秦腔，提供了人诸多直抒胸臆的绝好空间。河西人热爱秦腔，热爱秦腔者关心的首先是剧情，然后是演员的功夫深浅高低，个个甘当“特约评论员”。

那个胡子生腔口不行，吐字不清，连胡子都甩不到家，枉费了一副好台架，一连几日都懊悔着逢人就说，独自就想，仿佛遇着什么不愉快，时时叹息在村巷。你看这个小生面部表情木然，像猪八戒到了女儿国，缺乏少年才子满腹经纶的傲气，见了小姐一副呆相，比起易俗社的陈妙华名角，简直是幼儿园水平。不说叫名角演，叫咱村的那个“黑牡丹”女扮男装上台，那就盖了，非把那庄村的女子媳妇惹得神魂颠倒不可。不信，去叫来试试？(www.xing528.com)

这本戏，好就好在那个旦角上。莲步走得妙，衣袖舞得好，一笑一嗔俏得自然，怒得稳当，又有一副好嗓子，一场戏的风光全叫她给占了。可惜蹲在这劣等的剧团里，没有名气，真是埋没了人才，要是……遂想到伯乐，想到某个小小的单位领导，如何独裁，如何无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想到自己的卑贱怀才不遇，不仅黯然伤神，潸然泪下，戏也看不下去暗暗地退出去哭天抹泪一番。妻子诧异，摸摸脑袋，数数脉搏，一切正常，问及原因，禁不住破涕为笑，说道：“左眼跳，祸来到，看戏想你想家，怕你孤单害怕，于是早归。”妻乐，竟不以为怪，第二晚同去。去，则迎着丑角戏。天上，地下，大到国家、世界、宇宙，小到吃饭、睡觉，皆不收税地乱扯，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逗得人仰脖大笑，像无数秋风摇曳着的向日葵。笑，是丑角的生命，丑角如何没皮没脸地丑，丑到极妙便是美。俗言俚语搜集得多，说得贴切绘声绘色，描摹得可爱，姑娘媳妇脸红心跳，头埋得很低，才是好丑角。台上口若悬河，神形兼备；台下如潮涌浪，一浪高于一浪。遇褒则奖，遇贬则抑。想啥说啥，想笑则笑，愿哭则哭，愿骂则骂。讽古喻今，推陈出新。即使说错了，也会被人原谅，始终认为是戏。戏能包容一切，戏能掩盖一切，戏又能说明一切，足见昔日祖先创造戏的深意。丑角是秦腔大戏中的佐料，大宴中的一盘小菜。只可惜，生活中人远不能如一位丑角的潇洒。

酒泉人常言道：知晓秦腔一场，可通世事一面。“戏是假的，情是真的”。社会是生旦净丑的社会，四方舞台是块巨大的人生舞台。如何为人处事，秦腔是伟大的教科书。翻开每页人间悲欢，世态炎凉，战场厮杀，月下情话，无不可以表现君臣情、父子情、婆媳情、朋友情、夫妻情、妯娌情，国恨、家恨、怨恨，理想、爱情、死亡。想治国去看《鸿门宴》，想申冤去看《窦娥冤》，想报仇去看《游西湖》，想报国去看《金沙滩》，教君正则有《二进宫》，教男儿莫要负心薄情去看《铡美案》，学法正律明、执法如山则有《打镇台》，男儿爱情忠贞有《五典坡》，教儿女学习刻苦、父母教养儿女便有《三娘教子》。为官者，于戏里能悟到宦海之深，风浪之大，足下之险恶。清官看清官两眼生辉，越看心里越亮堂，官愈做愈清，能得到被万民称颂的快慰。赃官望赃官，仿佛狭路相逢，巧遇知己，或许从众人唾骂中能得到一点警戒，面红耳热，贪心从此有所收敛；也许心更黑手更辣，官愈做愈精，学到了升官发财的窍门。老百姓则始终轻松坦然，看到“奸臣害忠良”，善恶有报的结果，总算出了胸中的恶气，当了皇上般满足。不安分的那些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观了“相公闹姑娘”的戏，久藏的那根情弦仿佛被人弹响，从此不安分起来，彼此一来二回眉来眼去之后，就非中意郎君不嫁，非窈窕淑女不娶，害苦了习惯包办看重门第观念的父母。因了秦腔，酒泉的天空更加洁净，日月更加明朗。酒泉人酷恋秦腔，一段戏文能哼成名曲绝唱，生命力极强，远赛过流行歌曲。一折对白说成了千古幽默，时说时新，谈笑间作为笑料咀嚼，日久天长，一生坎坷劳累末了，也要在哭哭泣泣的哀乐里夹杂一段秦腔告别，凄凄惨惨的哀乐似在告慰生者，要很好地活着，完成死者未竟之业绩。幽幽冥冥的魂灵自然不会孤孤单单而去，如同稚嫩的生命在秦腔声中迎来，代代相袭，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