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嫁”并不全是伤心的哭泣或者号啕,也并不全是真正的痛哭流涕,而有着深层的文化内涵,它从多方面揭示了女子出嫁前后的内心状态。对“哭嫁”习俗的文化功能,人们在介绍这一婚俗时,会从不同的角度对其或详或略地说几句。对“哭嫁”的功能我们拟从两个层面来分析。
第一,“哭嫁”的文化功能。
从待嫁女的角度来分析“哭嫁”之俗,其主要的功能是情绪的宣泄。
(1)宣泄对家族亲友的感恩与依恋。土家族俗谚道:“会哭不会唱,姑娘无人望。”出嫁姑娘哭嫁时愈是哀伤,愈能表现出对家族亲友的依恋之情。首先,从前面的介绍来看,“哭嫁”范围几乎涉及父系、母系中直系亲属的每一个人,也涉及家族(村)中的长辈以及与姑娘一起成长的好姐妹,甚至包括一些日常接触的动植物、器具等。其次,从上面列举的不少“哭嫁”词内容来看,“哭嫁歌”也确实表现了出嫁姑娘对亲友,尤其是父母、兄弟姊妹等的感恩和依恋不舍之情。
(2)宣泄对婚礼前后身份变化的焦虑,对婚后成家立业、独创门户的担忧。新娘在出嫁前多少参与了家里财产的创造,但在出嫁时只能取得少量作为嫁妆。同时,按民间习俗,新娘出嫁不得带走娘家的财气,故新娘辞家出嫁时要由兄弟背出大门,脚不能接触地面,以免带走了娘家的财气;土家族姑娘出嫁时要穿“露水衣”“露水帕”“露水鞋”,以防将不洁之物带到婆家。姑娘在家做女孩时,什么事都依赖父母,但现在即将出嫁,以后什么都要依靠自己了,对于未来的一切未知,对成家立业、独创门户有一些恐惧。而在生产力不发达的古代,人们生活大多数很艰难,姑娘目睹了父母养家糊口的不易,亲自经历了生活的诸般苦楚,面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新娘子难免会充满担忧。上面举的“哭”父母、“哭”哥嫂就都有这层含意。又如下面这个唱段:
我的爹吔!我的娘呀!
我在娘家享清福,坐在闺房不出屋。
太阳出来三丈高,睡在床上伸懒腰。
天黑点起莲花灯,绣花拿起绣花针。
我到婆家长苦工,天晴落雨坐不住。
外面路都看不清,露水湿衣到半身。
走路脚踩烂泥坑,做活手拿锄八斤。
十里山坡路难走,五里茅岗难过人。
我是越想越害怕,我是越想越伤心。[96]
这种情绪除了体现在新娘的单独“哭”人,和人物之间的对“哭”外,也体现在出嫁女子“哭”仪式或器物时。如永顺县土家族女子田心桃唱的《哭梳头》词:
昔日伯母慈母心,把我头发扎成辫,高高兴兴过日子。
今日伯母好狠心,把我头发三把梳;
扯了眉毛改了样,扯了汗毛改了相;
从今变成下贱女,日日夜夜受人欺,这个日子怎么过。[97]
其中的唱句“从今变成下贱女,日日夜夜受人欺,这个日子怎么过”,表达了出嫁女子对未来日子的无尽忧虑。而且在土家族“哭嫁歌”的不少唱词中,新娘子都称自己一旦离开娘家即为“下贱女”,反映出女子对做媳妇的恐惧心理。
(3)抒发对家乡景色的眷恋和对姑娘时代的怀恋。如“从今天以后,我离开了我经常唱歌的地方了;从今天起,我再也看不到我经常挑水的那口水井了;从今天以后,我再也看不到我经常睡觉的床了;从今天起,我再也看不到娘家所有的一切了”[98]。结婚对进入成年的人来说既是一种“进入”,也是一种“分离”。“进入”意味着一个人身份、角色的转变,一种全新生活的开始;“分离”则是对父母的离别、对以往生活的告别,所以留念、眷恋昔日生活情境乃人之常情。
(4)宣泄其他不满情绪。少数民族的恋爱、婚姻较之汉族地区,虽然较自由一些,但男女双方、女子和亲友总难免会有一些矛盾,使女子对婚姻或婚礼有程度不等的不满,因此新娘子有时也会借这个机会宣泄自己的情绪。慈利县碗田村土家族于女士说:“往常是哭完长辈哭同辈,还有哭媒人的,程序很多。我还记得较清楚的,那时候这里流行哭嫁,婚嫁的女的几乎是以泪洗面,除了离家要伤心外,还有就是那时候婚姻都是家里操办的,请媒人来说媒,新娘就会在‘哭噶’[99]的时候发泄情绪,闹闹脾气。”[100]
宣泄不满情绪较多体现在举行某项仪式时的“哭”段里,如上面举的“哭上头姐”“哭梳头”等,还有像大家最熟悉的“哭媒人”。在那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式婚姻中,媒人扮演着重要角色;即使是自由恋爱的婚姻,媒人也是造成新娘与娘家亲人早早分离的人。因此,几乎所有地方的“哭嫁”歌里,媒人都是一个尴尬的角色,一般都是被新娘子谩骂的对象,有时甚至被骂得狗血喷头,体无完肤,如下面桑植县的这段“哭媒人”:
我的麻麻我的婶婶,你的侄女气愤难平。
你好吃媒饭,趴到你娘的茅厕缸转。
你好吃媒酒,趴到你娘的尿桶走。
为乐人家的谢成,我家的门槛你踢断,
板栗开花球对球,背时媒人想猪头。
豌豆开花个对个,背时媒人想猪脚。
你灶里烧的煤(媒)炭水,锅里煮的媒脑壳。(www.xing528.com)
我把筷子翻几番,锅里煮的媒人肝。
我把筷子撮几撮,锅里煮的媒人脚。
对门山上种白瓜,背时媒人心黑哒。
对门山上栽韭菜,背时媒人绝九代。[101]
哭词运用排比、比喻等修辞方式,对媒人进行了一番恶毒的“咒骂”。面对新娘子的“咒骂”,媒人不能生气,要赔笑脸,进行有度的回应。如下面这个唱段:
我的侄女,我的姑娘,你一顿好骂,叫人恓惶。
天上无云不下雨,地上无媒不成双。
我管三年不做媒,田坎脚里蹲野人,
门槛脚里生寡蛋,芭茅家里孤寡人。
等你长到二十几岁,看到人家成双成对,
前头有人喊妈,后头有人喊爷。
别那时你心也慌意也乱,要踩烂我的铁门坎,
天天求我给你找伙伴,早把郎君搬进门。
如今你到人家去,做起贵媳,做起贵人,
我辛辛苦苦跑断双腿,得的就是这号谢忱。[102]
这里媒人一面大讲媒妁在促成婚姻方面的重要性,告诉新娘子自己为她的婚事“辛辛苦苦跑断双腿”,新娘应当感谢自己;一面对新娘子“咒骂”也委婉表示了不满。当然,“骂媒人”除一些特例外,这一程式其实是有较强仪式意义的。也就是说,新娘“骂”媒人并不一定实指促成自己婚姻的媒人。对这一仪式的文化内涵,向柏松论道:“骂媒歌积淀了千百年来妇女对封建婚姻制度和以男权为中心的社会的谴责和反抗,是血泪和怒火相交织的抗议之歌。”“骂媒是哭嫁女自婚仪以来日益淤积的抑郁悲痛情绪的总爆发,百无禁忌的责骂可以说是女子悲痛情绪发展到热点时的产物。所以骂者尽管骂,被骂者则若无其事,仿佛被骂的是他人,一副事不关己的神态。正因为如此,新娘对媒人极为刻毒的咒骂,竟为社会所容,沿袭成俗。”[103]
第二,“哭嫁”的社会功能。
“哭嫁”具有多重的社会功能:
(1)教育功能。“哭嫁歌”有着丰富的教育内容和教育目的,对女性产生了很多积极影响。其完整地传承了婚嫁礼仪,有利于婚俗文化的教育。“哭嫁歌”中体现了强烈的孝亲思想、尊老以及感恩观念:“不孝父母是讨人的嫌,世上把他的骂名传。”“孝敬父母是人喜的欢啊,美名要传是万万的年啊。”[104]这对参与者无疑都是一场感染力很强的情境式教育。
“哭嫁歌”的教育功能在父母与女儿的“对哭”中体现得更为明显,如前面举的那段土家族母亲的“哭嫁”唱段中,母亲说到“为娘讲话你要听”,而其话就是大量的为人处世等方面的道理。又如城步县苗族哭嫁中的“娘教女”唱段,也是面对面地对女儿直接进行教育。其“哭”词曰:
在屋做女贵如金,嫁到婆家改性情,
一来要顺公婆意.二来要顺丈夫心。
三餐茶饭勤打点,衣衫浆洗要洁净。
家娘骂你莫回嘴,丈夫打你莫冷心。
兄弟姐妹要和气,和睦相好一条心。[105]
这些哭嫁之词“有利于帮助女性提高自我认知能力,让其更快地适应现有的社会秩序和社会观念”,但客观上来说,“这些哭嫁歌是父权社会家长制发展的产物,其中有很多教育内容是不符合人性发展的观点的,其教育功能自然会产生很多负面的影响,尤其不利于女性人格的健康发展”[106]。像本书中援引的两个唱段都透露出要求女子对丈夫、公婆等夫家人绝对服从的观点,就不利于女性身心的健康发展。因此,笔者以为对“哭嫁歌”这种风俗,尤其是对其内容需要辩证地看待。
(2)女性成年礼意义。一些学者认为土家族的“哭嫁歌”具有女子成年礼的意义。如向柏松认为:“哭嫁为出嫁女预演了她婚后生活的行程,使她在‘死亡’与‘复活’的过程中,接受了道道痛苦的考验和长者的训诫,从而完成了由无牵无挂的少女变为能忍辱负重的妇女的过渡,从此便具备了成年妇女的素质。哭嫁习俗具有十分明显的成年礼意义。”[107]
对“哭嫁”的文化功能,学者们还有其他的论述,如有人以为土家族哭嫁歌“维持了土家族家庭的亲缘联系”[108]“文化传承功能”[109]等。限于篇幅,就不再一一阐述了。
“哭嫁”习俗,在湖南历史上曾非常兴盛,但正如前面在讨论“以歌为媒”现象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的变化一样,随着时代的发展变化,“哭嫁”之俗无论是在边远的少数民族地区,还是交通发达的汉族地区,都有日渐消失之趋势。汉族聚居地区,如笔者家乡湘南永兴县豪山村一带,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两位姐姐出嫁时,我母亲、两位姐姐就“哭”过,当然其形式、内容远没有上面提到的少数民族地区那么复杂,但到二十一世纪,我的侄女们出嫁时,这一习俗已完全没有了踪影;少数民族人口较多地区,如湖南省张家界市永定区双岗村,据村中土家族姑娘吴珊(1997年—)说,他们村“汉化”得非常厉害,也已经没有“哭嫁”的习俗了。[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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