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书、烟、酒是郑杰的三宝。
他喜欢戴礼帽、吸大烟斗,这好像是特有的郑杰式的装束了。他拿着烟斗抽烟的姿态特别有范儿,像某个电影画面中的某个人物形象,但好像又无法确定。那种抽烟的感觉似乎是一种幸福的感觉,让人神往。
认识郑杰校长是从约稿开始的。那个时候我还在河南工作,曾经为他开过一个专栏“郑杰看教育”。至今想来,个人对教育认识的提升很大程度上与编发郑杰校长的文章有关。
郑杰校长一直被称为“另类校长”。不知道这个称号是否是一种美誉。总之,认识他这么多年,我倒没觉得他有多么另类,不过,台上的激情与台下的沉默倒是让我记忆深刻。生活中郑杰是一位喜欢沉默的人,在社交场合他总是保持特别的低调;而一旦到了讲台上他总是口若悬河,妙语连珠,他的表达极富解释力,会让你对问题的认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不是每一个人都天生善于表达的,而郑杰在文字表达和语言表达两方面都有超出常人的能力。郑杰当属于典型的思想力人物,吞云吐雾间似乎都伴随着思想的生产。
他是为写作而生的。他已经出版有十多本书了。但他自称读书是他私人的幸福,我倒觉得写作才是他的幸福所在。黑夜属于他的世界,因为这个时候,他的思考可以无边界地在笔端流淌。他的思维总是与众不同,他的文字里总是流露着某种特别的情绪,总之读他的文字会让你时不时设想作者到底是什么样的。
如今的郑杰在做着自已喜欢做的事情,从一座城市到另一座城市,他用脚步丈量着不同精神尺码的教育故事,以独立教育人的姿态过着一种自由的生活……
我是一位知识传播者
褚清源:人,常常是在职业的选择与被选择中完成角色转变的。你称自己是曾经被选择为校长,而今自我选择自由行走的教育生活。这种自由行走是你追求的理想的生活方式吗?你的教育理想又是什么?
郑杰:在我回答类似问题时,几乎所有人都带着羡慕的眼光看着我,因为做自己喜欢的事,过自己喜欢的生活,是每个人的梦想,而在大多数人看来,这又是一个很难实现的梦想,所以人们羡慕我。可能更令人羡慕的是,我目前的工作方式与我的生活方式高度地统一在一起,我喜欢表达,喜欢写出更多的文字来让人读到,而且我也很喜欢旅行,结交不同地域文化里的人,我觉得这样的生活方式是最适合我的。
我没有什么所谓的理想,我只是在从事某种职业,这个职业是为“知识传播”而存在的,我是一个知识的传播者。关于知识,有这样一个链条,有人负责知识生产,有人去消费知识,可是也要有人来传播知识,我发现很少有人做传播的事,或者有人想去做却做不好,比如那些大学教授,他们能生产知识,却不太善于将知识表达出来,所以我就去做了。之所以我很热心去做,实在是因为知识传播这项工作恰好符合我的生活方式,仅此而已。
至于我的理想,它在教育之外,那就是我们这个社会无论是制度还是文化,能让所有人都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让所有人都能发挥自己的长处和潜能,那该多么美好!中国那么多人口,智商高的人以1/4计的话,也比美国的总人口还多,可是他们都在干什么?许多人都在做些毫无意义的事。在中国,有太多不幸的人,而最大的不幸就在于我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却毫无改变这一残酷现状的希望。所以,我可能也有理想,而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理想,我拯救不了任何人,我只是拯救了自己,为此我心满意足了。
褚清源:任校长时很多人称你为“另类”校长,你接受这一称谓吗?你如何解读自己的这种“另类”?
郑杰:我接受,很接受。因为那是别人对我的称谓,这个称谓客观描述了我与其他中小学校长的区别。在我看来,这个称谓并不是恶意的,带有一些尊敬在里面。但是,我不会自称自己“另类”的,因为当我显示出与其他校长的不同点的时候,都不是刻意的。我不是为了反对什么而反对什么,也不是为了标新立异而去做什么,我反对什么和去做什么几乎都是出自理性,我非常欣赏和悦纳自己的理性。当一个人很理性,至少在工作和学问上很理性的话,就会拥有更大的勇气。正是勇气让我可以毫不犹豫地放弃一些别人看来很重要的东西,比如名誉、利益或者领导的认可。总体而言,我靠自我认定而获得尊严,而不是别人的评价。我的另类,其实并不在于我特别的勇气,而在于我的理性,就是所谓求真吧,这让我显得特立独行。而如果在教育界,一个求真的人被看成另类,这个行当就让人有些失望了。
褚清源:辞去公职后,你曾赋闲在家一段时间,期间读了很多在你看来不必与工作有关,也与名利无关的书,这些书丰富了你什么样的教育思考?
郑杰:有一段时间我确实失去工作,但我读书并不是只在失去工作的时候,读书是我的生活习惯。回想起我这个习惯的养成,主要有两条经验:一是条件不允许我读书,小时候父母强烈反对我阅读课外书,所以我总是偷偷地读。有时候越是条件不允许,却越是激发了人偷偷读书的欲望;二是因为我总是只读那些自己喜欢的书,我是一个不愿意苟且的人,在读书方面,我不那么愿意与我不喜欢的书妥协,我从来不和自己的心愿宣战,这让我每次只要捧起书来就进入饥渴的状态,所以我养成了每天看书的习惯,无论赋闲在家还是忙碌在外,都一样。
我们常常把有用的书看得很重,可是什么是有用?你认为有用的别人未必认为有用,有用和无用都是相对的,比如我读《高等数学》,你不能说这本书对大学数学系的人有用,而对我这个中文系的人就无用。我读书常常是无目的的,也就是说不是为了有用而读书的,这种习惯最大的用处就是让我知道敬畏,对知识的敬畏,对人类不可知的力量的敬畏,能让我在旅途劳顿中保持宁静。我很安心,那是书带给我的最有用的东西。至于书对我从事教育活动的作用,那太大了,读书让我作为知识的传播者,更显得游刃有余。
读书无疑也加深了我对教育的理解,那就是,教育是复杂的,是不可以乱来的,这是我想要传递给我的读者的一个重要的思想。
褚清源:后来你专攻教育咨询,甚至以“教育咨询师”自居,你如何定位教育咨询师这一身份?
郑杰:咨询师其实是知识传播者的一个身份,它还有别的身份,比如科普作家、培训师之类。咨询师的工作难度相对于其他传播工作要大一些,比如科普和培训之类都是“假定”读者和听众有问题,所以你只要备好课,就可以洋洋洒洒地写、滔滔不绝地说,可是咨询却不行,咨询是要现场回答问题,回答读者和听众的真实问题,作为咨询师要即兴回答,因此这份工作很有挑战性。比如你的反应速度要快,你的知识储备要足够丰富,体能要好,最重要的是,要有很强的对环境的感知能力,因为几乎所有教育和管理的问题都有丰富的情境性,只有理解了现场的问题情境,才能准确而得体地做出回答。所以,这又是一个很过瘾的工作。
目前在教育界从事专门咨询工作的人不多,气候条件还不成熟,但我相信将来越来越多的人会意识到咨询比培训更有价值,我愿意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学校里只有做法,没有文化
褚清源:你在公办学校做过校长,也曾在民办学校有过任职经历,在你看来,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之间存在哪些差异,他们之间应该形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郑杰:公办学校和民办学校的差异主要在于“老板”不同,公办学校的老板是教育局,民办学校的老板是企业家。对一个校长来说,无论在公办还是在民办,都是“代理人”的角色。在当公办学校校长的时候,我曾经错误地以为,民办学校比公办学校更自由,公办学校管得太多太死,而民办学校拥有完整的招生权、聘任权,就可以按自己的意愿去办学了。可是,我错了,而且我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
一个校长,在公办的体制内,很少有办学自主权,在民办体制内未必就有办学自主权。那是因为,公办学校的“老板”看重政绩,民办学校的老板看重收益,而无论政绩还是收益,都是以牺牲教育的价值为代价的。而事实上,无论公办的老板还是民办的老板,都十分看重考试成绩,那是因为对公办体制而言考试成绩就是政绩,对民办体制而言考试成绩代表着收益。因此,无论在公办还是在民办,有教育理想的校长都是痛苦的。
不过,相对而言,公办学校校长的痛苦相对更重些,因为并不是学校的考试成绩提高了,你就能获得更大的自由办学权,恰恰相反,你办得越好,上面给你添的麻烦可能越多,比如“条子生”的问题,学校升学率越高,条子就会越多,你不能照单全收啊,所以就可能得罪领导了。那些大大小小的领导都把热门学校当成自己的私产来看待,不仅把你不愿意收的学生塞进来,还把你不想要的教师塞进来,实在苦不堪言。公办学校得迎接各方“神圣”没完没了的检查评比考核,这些捆住你的手脚,让你不可能有自由发挥的机会。
民办学校校长的痛苦相对轻些,只要你把考试成绩抓好了,生源广进就是财源广进,老板的目的达到了,也就不来管你的事,校长可以有一些自由发挥的余地。我当时在民办学校当校长,与老板最大的分歧就是战略问题,我认为应该先抓考试成绩,再赚钱,而老板等不及,一个劲地招生,把学校塞满再说,结果学校差不多成了“工读学校”,所以很快就倒了。
所以,要是在公办学校当校长,差不多到中国的哪个角落里当都一样;而民办学校却不同,运气好的话碰到一个好老板,痛苦相对可以小些,这种可能性还是存在的。
褚清源:民办教育一直是在夹缝中生存,尤其是当前的民办教育,有人认为正在遭遇寒冬。你是否认同这一观点,是否看好民办教育未来的发展?(www.xing528.com)
郑杰:我对中国教育,无论公办还是民办都不抱什么希望。不是校长和教师不努力,我们有世界上最能吃苦的最努力的教师,他们充满焦虑,职业满足感很低,职业倦怠明显,可是他们中的大多数毕竟还在继续努力工作。如果说中国教育有问题,主要问题是出在学校外部的,你说的民办教育的生存状态不佳,其中大部分的苦痛与公办学校是一样的。
如果说民办学校有比公办学校格外的痛,主要是因为民办学校没有真正获得与公办学校“同等国民待遇”造成的,尤其是一些地方公办学校教师的待遇提高了之后,对民办学校的教师队伍的稳定性提出了挑战,这对义务教育阶段的民办教育来说尤为严重。义务教育本身是政府的责任,民办教育在为政府分担教育的责任,而政府却把民办教育当成减轻本地财政负担的好办法,这是错误的。而在高中阶段,政府不惜一切代价扶持优质公办高中,使民办高中得不到好的生源,所以鲜见成功的民办高中。至于大学,由于众所周知的原因,我国民办大学居然想跻身名牌之列,简直是“痴心梦想”。
民办教育的生存状态不佳,这可能不会是短期的现象,在普遍的“国进民退”的大背景下,民办教育正在过冬,而何时是个尽头?我不知道,我是个悲观论者。
褚清源:我们再来聊聊公办学校的话题,公办学校校长的频繁调换,对学校文化的传承无疑是一种伤害,现有管理体制下,公办学校如何规避这一问题?
郑杰:总体来看,我主张公办学校校长的频繁调换,因为校长一旦在一所学校做久了做顺了,就会走向独断专行,我所见过的所谓名校长,基本上都是学校里的“土皇帝”和“专制主义者”,他们将个人的教育观念以强制力量强加到教师头上,在学校里只能有一个声音一种思想。
你认为当下的中小学校有文化吗?即使那些百年老校也没什么文化。如果连文化都不曾有,还谈什么文化传承。在密不透风的管制之下,学校是没有文化的,有的只是“做法”,即不同的校长有不同的做法,换一个校长就有另外一种做法,频繁地换校长就会频繁地换做法,但这也总比某个校长做几十年而只有一个做法强些。
公办学校就是要让校长流动起来,这会让人们逐渐开始意识到制度和文化的重要性,意识到校长并不是成就一所好学校的唯一重要因素。只是校长的流动要有个法则,无论是长期任职还是短期任职,总要告诉校长们任职期限,否则即使能够证明长期任职对学校更为有利,也不能给校长和学校一种稳定的心理预期。
有时候,教育主管部门恰恰不愿意宣布任期,是因为这样就能更好地控制校长,而这样的控制本身是不道德的。
统一思想的结果就是取消思想
褚清源:经你这么一解读,的确让人有点悲观了,当教育主管部门和校长都不从道德和思想出发去做事情的时候,教育就变得无计可施了。我们聊聊“教育家”这个概念吧。人们对“教育家”这一称谓始终是心存敬畏的,“呼唤教育家办学”是社会和我们教育人的一种集体愿望。在你心中,教育家的标准是什么?
郑杰:按我的标准来看,我们根本没有什么教育家,而且今后也不会有什么教育家。我的教育家标准就是,教育家必须是个思想家。你看,历来能被称为教育家的人,无论是孔夫子、朱熹、陶行知还是苏霍姆林斯基、杜威,他们都首先是思想家。可是,我们有思想家吗?没有,我们连思想都没有。为什么没有?那是因为有思想常常是危险的。对管制者来说,一个有思想的人就是一个隐患,所以我们总是强调统一思想,统一思想的结果就是取消思想。
不过,即使现在能允许人们独立思想,可是很遗憾,人类的教育思想已经死了,因为你现在能够想到的,前人都已经想到过了,你说要以人为本,这算不算新思想,是的,这是新思想,可是五百年前,甚至在更久远的古代,哲人们早就说过了,比你说得还好。我们今天所说的“新教育”“新基础教育”或者“新学校”等等之类的东西,表面上看似乎确实很新,可其实只要稍读过教育思想史的都会知道,那些新思想只是对前人思想的重新表述而已。我这里并不是贬低这些新思想的意思,我只是说人类的教育思想已经终结。
此外,我还想为不再有教育家而庆幸,因为一个领域还主要依靠信仰、思想、信念、观念,那是这个领域落后的表现。就比如说医疗,最初也是依靠信仰、思想之类的东西,而现在去看病,不去医院却去找巫师、神父、和尚、思想家,那不是愚昧是什么?所以,教育的发展将不再需要思想的进步,而是需要依靠科学和技术的进步,我们这个行当越来越需要心理学、脑科学的成就来滋养,我们需要学会说“研究表明”,而不是说“我认为”。
哪个行当里流派众多,就说明哪个行当还不科学,当活跃着的“教育家”们一个个口口声声地宣扬自己的思想,还搞出许多流派来故步自封,那实在不是个好兆头。
褚清源:这说明,我们今天的教育存在一种严重的改革浮躁症。作为改革者和助力改革的人,你认为教育人需要坚守一种什么样的改革立场和心态?
郑杰:烦躁是一种通病,不仅存在于教育界,现在是全民皆烦躁。究其原因,主要是因为缺乏“安全感”造成的,人们总是害怕落伍,害怕被淘汰,害怕寂寞,害怕不被重视。缺乏安全感是外部环境造成的,外部环境的不确定性加剧了人们的恐慌,无论穷人还是富人,都在恐慌之中;缺乏安全感还与不够自信有关,自信力不足,心中的能量不够,便会恐慌。
其实,有些恐慌是不必要的,回到你开头的问题上,好些朋友羡慕我的生活方式,可是真要他们也这么做却不那么愿意了,那是因为他们需要记取两句话,可能对他们获得灵魂的尊严和心灵的安宁有用,一句话是“艺高人胆大”,还有一句话是“无欲则刚”。当一个人每天都在成长,而逐渐开始忘我的时候,幸福之路已经铺就。
褚清源:你是从实践走向理论思考,又从理论思考走向实践,始终坚持独立思考和民间立场的教育行者,你说你是在“流浪途中的”,我觉得正是在这种实践中积累的思考,才是有根的思考,这也恰恰是当下教育人最缺失的。你认为,一线教育者如何走出“思想的迷失”,教育理论与一线实践又如何实现零度对接?
郑杰:什么是好的理论,好的理论是富有解释力的理论,即好的理论可以对现象做出合理的解释,也才能指导人们实践。我是个草根型的实践者和理论家,当初我做校长的时候,为探索有效的实践,不惜冒犯错误的危险来做各种各样的实验,当初的那些实践让我从错误中学会什么是正确的;而后我在做一些研究,我的研究只有一个追求,就是能把那些复杂的事情解释清楚,我渴望获得足够简约的解释,而不是相反。人们之所以不喜欢现在的一些理论,总觉得一些理论很高深很复杂,是因为这些理论为了像理论的样子而特意搞出来参加论文评审,或者为了评职称的,压根没有想过要让一线的教师读。
我觉得无论是理论还是实践,都要回归常识,没有比常识更重要的了,只要教师能学会理性,用自己的头脑思考,便能够回到常识里,而不会被弄到“迷失”的境地里去。
郑杰语录
真正热爱、关心教育的长官们,只要给教育拨钱就够了。
价值观就是一个人在乎什么、看重什么。有价值观的人遇事就不会纠结、困惑。
幸福的第一层楼是物质生活有保障,第二层楼是艺术地生活,第三层楼是有独立思想。
学会敬畏的人格外谦逊、格外知足,敬畏写在“敬畏者”的脸上。在不知敬畏的人的脸上,只能读到放肆、邪恶、虚伪和鲁莽。
校长队伍发展趋向三个层次:第一层次是高端校长,属于思辨型校长,是可爱的校长;第二层次是中端校长,属于实践型校长,是可敬的校长;第三层次是低端校长,属于蛮干型校长,是可恨的校长。
教师从新手型到熟练型,一般运用工匠模式,派一个导师给他,是最有利的。从熟练型到风格型是科学应用模式,给他讲教育原理,让他在实践中去运用。从风格型到专家型则主要运用研究模式,引导他做研究、做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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