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复平壤后,我们几乎没有一天的休整,就紧撵着美国人的屁股,马不停蹄地往南追赶。
沿途尽是美国人丢弃的坦克、大炮、卡车等重型装备,以及许多我们叫不出名字的各种战争物质。任何时候,猪肉罐头和牛肉罐头都是我们的至爱,谁能在快速追击过程中捡到这些好东西,立时会引得大家一阵兴高采烈的欢呼。而能够捡到一床美国人遗弃的毛毯或者大衣,同样是一件让人非常高兴的事情。毕竟在饥寒交迫的追击过程中,这些东西能够帮我们解决实际困难。
但是,由于大多数弟兄都像我一样孤陋寡闻,以至闹出许多暴殄天物的笑话。我记得是在平壤南边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在一辆翻倒在公路旁边的十轮大卡车上,我们发现了许多装在铁皮罐子里的黑褐色粉状东西。好在莫先生和贾子建识英文,说这东西是西方人最喜欢的咖啡,他们喝这玩意儿就像我们平常喝茶一样普遍。出于好奇心,甘连长命令炊事班临时烧了半锅开水,他首先带头,与其他几个弟兄每人用开水冲了一大瓷缸咖啡。谁知才浅浅地喝了一口,就苦得一个个直皱眉头,直喊比平时喝的中药还要苦。结果大家将冲好的咖啡全泼到雪地里了。至于罐子里剩下的咖啡,侯指导员倒是让它们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他别出心裁地用它们在雪地里勾勒出一个个巨大的箭头图形,好为后续部队在错综复杂的地形中指示前进的方向。
还有一件事也让我们闹了个不大不小的笑话。那是离临津江不远的地方,我们同样在一辆翻倒在路边的美国卡车上发现了三个比汽油桶稍小一点的铁皮桶,大家用刺刀费力撬开以后,发现桶里面装着玉米面一样的黄色粉末,并且散发出浓浓的诱人香味。由于桶上面的英文标识被火烧毁了,莫先生和贾子建也一筹莫展,不知这诱人的黄色粉末到底是什么,结果大家将这些粉末撒得满地都是。这时刚好有一队南朝鲜俘虏从我们旁边经过,其中一个在中国东北待过、并且会讲中国话的俘虏用惋惜的口吻告诉我们说,这些东西是蛋奶粉,用开水冲了喝下肚子去,比牛奶还有营养。在那个时候,谁的话我们都可以相信,但唯独不敢相信俘虏的话。结果许多弟兄都没拿那个俘虏的话当一回事,悻悻然从铁皮桶旁边走开了。只有贾子建多了一个心眼,他从桶里抓了一大把粉末,追上那个多嘴的南朝鲜俘虏,非要他亲口尝尝。谁知那南朝鲜俘虏用嘲笑的表情朝贾子建笑了笑,然后毫不犹豫地将那一大团粉末给咽了下去。贾子建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地跑回来,悄悄地告诉我和莫先生,说这些东西可以吃。在我们犹豫的时候,贾子建自顾自地将他那条早就空空如也的干粮袋装得满满的。我们虽然不敢相信俘虏的话,但肯定相信贾子建的话,于是我和莫先生以及其他几位弟兄,也接二连三地将各自的干粮袋装得满满的。我们的行为导致后续部队引起一阵哄抢,但最终被我们团政委给制止了。当他从贾子建口里得知事情的原委以后,随即命令所有的人将已经装进干粮袋的蛋奶粉重新倒回桶里,谁也不许带走一丁点。团政委还当场宣布,这些蛋奶粉将被送到后方医院,给那些受伤的弟兄们补充营养。结果我们所有的人都像馋嘴的猫逮着了一个猪尿泡似的,一个个空欢喜了一场。
为这事甘连长还将贾子建埋怨了好几天,说他好大喜功,自顾自将干粮袋装满后悄没声息地走了不就得了,干吗咋咋呼呼地招呼大家都往干粮袋里装。
到这个时候贾子建也是想哭没嘴巴瘪了,只是信誓旦旦地说,以后若再遇到这样的好事,除了告诉我们几个,谁也不告诉。
只可惜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没有再遇到这样的好事了。
在我的印象里,自10月19日跨过鸭绿江,一直到我们开始强渡临津江前的十多天,我们始终没间断地在与美国人或者南朝鲜人战斗,既没有完整地休整过一天,也没有大规模地补充过任何弹药和给养。所有的人都像是一台战争机器中的一个不起眼的零件,虽然在心里一直感觉自己已经到了无法再支撑下去的地步了,但在这台战争机器的挟持下,一个个仍咬着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努力跟紧这台机器的前进节奏。几乎每次结束宿营,雪地里总会留下许多因寒冷和饥饿而奄奄一息的弟兄的身影。在顶着风雪的行进途中,也有许多弟兄悄无声息地歪倒在路边的雪地之中。对于这种情况,我们这些还能挣扎着勉强迈动脚步的人,早就熟视无睹了,除了偶尔有人大声呼喊一下卫生员,更多的人都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默默地从这些弟兄们的身边挪开,然后以更快的速度加入到行军的行列。
一点没有夸张,在我参加的整个朝鲜战争中,我感触最为深刻的除了美国人强大的火力,就是无处不在的寒冷和饥饿。
过鸭绿江时,我穿的是一套新发的棉衣棉裤,里面除了一身粗布制作的衬衣衬裤以外,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但那个时候气温也就零度上下,所以我还能够忍受。过了平壤以后,过鸭绿江时新发的那些衣服早就千疮百孔、破烂不堪了,但气温突然一下降到零下三十度左右,这个时候,即使我再怎样努力,也无法抵御寒冷给我带来的痛苦。开始时,我那双不争气的手冻得又红又肿,即使想活动一下指节,也显得异常困难。再后来,我的双脚也肿得像两根不听使唤的木柱子,在行军时,完全不是在行走,而是一步步地往前拖。到了最后,我的脸上也长满了黑色的冻疮,成天到晚不停地往外流着又腥又臭的脓水。不知有多少次,我对自己能否坚持下去完全失去了信心,想象自己也会像其他的弟兄一样悄无声息地倒在冰冷的雪地里,再也不受寒冷的折磨和煎熬。像以前每次即将失去支撑下去的勇气时一样,莫先生再次给了我勇气和信心。他再次用信任的眼神看着我,说:“你要知道你叫祸害。既然是祸害,你就能够坚强地活下去。”虽然这个时候的莫先生在形象和精神上与我几乎是一样狼狈,但他仍努力装着对我以及他自己充满了战胜寒冷,坚持活下去的信心。
在强渡临津江以前,莫先生竟然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床破烂的美国毛毯,他小心翼翼地用刺刀将毛毯裁成三块,让我和贾子建用裁好的毛毯将身子裹紧,然后再在外面套上棉衣。他自己也将最小最烂的那块毛毯紧紧裹在身上。虽然裹在我们身上的毛毯确实烂得不能再烂了,但看着莫先生得意的笑容,我突然感觉全身上下陡地一下暖和了许多。
至于在朝鲜战争中经历的那种饥饿,至今仍让我心有余悸。虽然在十多年的当兵生涯中,我没少忍饥挨饿,但只有在朝鲜战争中所经历的饥饿让我始终刻骨铭心。在以往的战场上,饿上个一两天,可以说是家常便饭,但是在朝鲜战场上,自跨过鸭绿江以后,我感觉自己好像从没有尽兴地吃过一顿像模像样的饱饭,整天都是饥肠辘辘的,有时甚至饿得腿酸脚软、头昏眼花。刚入朝时,我们的干粮袋里装的尽是玉米面做的窝窝头。在温度较高的时候,这东西还能够啃得动,但是随着气温的不断下降,这东西就变得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了,咬上一口,硌得牙齿生痛。后来不知是谁想出了一个好办法,若想用这石头一样坚硬的窝窝头充饥,得提前将这东西放在怀里焐一下,待这东西的表皮稍稍松软了一点以后,再放在嘴里一层一层地舔。虽然这种方法特别费劲,但确实还能解决一些实际问题。
在强渡临津江以前,后勤部门加强了对士兵伙食的改善,将原来的窝窝头全部换成了炒面。现在想来,这炒面也只有我们中国人才能发明,就是将小麦粉和大豆粉混在一起炒熟后,再加上一点盐就成。这东西比窝窝头要好多了,既不怕冷,也不怕热,干的湿的都可以吃,并且便于携带,一条干粮袋能够装上10多斤,吃一个星期没有一点问题。开始时,大家更多是出于新鲜感,也吃得津津有味,但吃的时间长了,也就乏味了,进而生出许多的怨言。其中贾子建编的一个带有怨言意味的笑话就让大家一连笑了好几天。他绘声绘色地说,住在北京的毛主席得知志愿军战士在战场上吃不上饭以后,特别嘱咐后勤部门必须保证战士们能够“吃好面”,谁知后勤部门将毛主席这句“吃好面”的湖南话听成了“吃炒面”,结果就大量地制作炒面,导致我们只得从早到晚不停地吃炒面了。
贾子建编的这个笑话很快传遍全连,谁知传到侯指导员的耳朵里以后,竟然为他换来一顿批评。侯指导员说贾子建是在扰乱军心,若在平时肯定应该受纪律处分。
“你要知道,这炒面是全国人民勒紧裤带才送到战场上的。再说了,这炒面比红军长征时吃的草根、树皮不知要强多少倍,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侯指导员一脸严肃地训斥贾子建。
贾子建没料到自己有感而发的一句即兴笑话竟然被侯指导员上升到了政治高度,当时一下紧张得冷汗直流。
不管怎么说,虽然大家对炒面颇多怨言,但在美国人心里,这炒面香喷喷的气味对于他们来说却预示着不祥之兆。我们后来多次听到那些美国俘虏说,他们只要闻到随着微风飘进他们鼻腔里的炒面气味,他们就知道志愿军要么在等着他们,要么正在准备对他们发动新的进攻。这些自视甚高的美国人,几乎到了闻炒面色变的地步。
…………
12月下旬以后,我们所有的工作都在为强渡临津江、攻占汉城做准备。
临津江是汉江的一条主要支流,全长二百五十多公里,江面宽达一百多米,两岸是蜿蜒起伏的高山。临津江中游的一段江面正处于三八线上,距韩国首都汉城仅仅七十五公里的距离,根据战役部署,这段江面成了我们军要突破的重要地段。
一一六师是全军的进攻尖刀,突破地点位于新垡和土井一线。我们一一五师的任务在于牵制敌人,进攻重点位于湘水里和仙女岩一线。为了达到进攻的突然性,自12月下旬开始,我们在江北岸的出发阵地上,充分利用丘陵、山包、灌木丛、小河沟和自然坡岸,构建了大量的简易隐蔽部和单兵掩体。此外,为了保证充足的进攻火力,上级还给我们各前沿部队补充了一定数量的老兵以及尽可能多的枪支弹药和各种物质,连我们颇有怨言的炒面,也给我们准备了够吃七天的数量。
在沿临津江一线的防御上,美国人充分暴露了他们自私自利的本性。他们将南朝鲜部队全部部署在沿江的第一线阵地上,而他们则只负责二线和三线阵地的防守。如果我们发动进攻,则第一波猛烈的炮火将不可避免地落在南朝鲜人的头上。
不仅美国人意识到了形势的严重性,就连南朝鲜人也感觉到战争的压力一天甚似一天。为了摸清我们的主攻方向,美国人不分白天黑夜,调动大量的飞机对我们的前沿阵地进行超低空侦察。好在我们土工作业无与伦比,空中侦察的方式让他们最终一无所获。迫于无奈,南朝鲜人竟然调派了大量的士兵和特务,利用各种地形,采用各种方式,企图渗透到我们的前沿阵地进行实地侦察,但最终被我们一一识破。其中最为惊险的一幕发生在进攻开始前的28日的晚上。当时披着白斗篷在前沿哨位上站岗的贾子建突然发现十几个穿老百姓服装的人,正从临津江的上游朝他所处的哨位鬼鬼祟祟地走过来。对方在无法回答贾子建的口令后,竟然抢先朝他开枪射击。激烈的枪声很快惊醒了我们全连弟兄,在甘连长的指挥下,我们充分利用伪装良好的掩体进行猛烈的反击,很快将这股南朝鲜士兵中的大多数打倒在雪地上。剩下的六七个南朝鲜士兵急忙逃到河堤下面,想从结冰的江面上逃到江的南岸去。谁知活该这股南朝鲜士兵倒霉,在照明弹朦胧的光线下,对岸阵地上的南朝鲜士兵竟然将这股惊慌失措的家伙当成了我们的弟兄,在一阵猛烈的重炮轰击下,这几个倒霉的南朝鲜士兵顷刻之间全被炸死在冰冷的冰面上。
真正的战争就是这么回事,当你在想方设法弄清对方的战争部署的同时,对方也肯定在绞尽脑汁地想搞明白你的战争意图。正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美国人和南朝鲜人不断加强对我们的前沿阵地进行侦察的同时,我们也派出了部分精干的侦察小分队通过各种方式渗透到他们的前沿阵地,对那些明碉暗堡、雷区、屯兵场所以及江面的水深、冰层厚度等关键目标和关键数据进行细致的侦察和核实。为此,我们也牺牲、损失了大量的人员和武器装备。
强渡临津江的战斗在12月31日下午五点钟正式开始。
由于前期的准备工作较为充分,所以我们进攻前的炮火打击竟然破天荒地进行了整整二十分钟。不仅有普通的各式山炮、榴弹炮,甚至还有少量苏联人制造的火箭炮。炮弹不仅摧毁了南朝鲜人的表面阵地和工事,同时也引爆了南朝鲜人沿江布设的密集雷场,进而引发了一阵阵更为剧烈的爆炸。猛烈的炮火将对岸南朝鲜人的阵地严严实实地笼罩在一片火海之中,整个大地都在炮弹的爆炸中剧烈地颤抖。无数南朝鲜士兵在冲天的火光中如掐了头的苍蝇一样四处逃窜。毫无疑问,世界的末日已经降临到他们的头上。
从中午开始就在冰冷的战壕里等待冲锋信号的弟兄们,这时不可抑制地从掩体中站起来,一个个夸张地活动着已经变得麻木的身体,看着被我们的炮火映红的天空,兴奋得大喊大叫起来。
这个时刻,是在中共战史上被称为第三次战役的开始。
然而,在我们像潮水一样冲下河堤以后,即遭到对岸南朝鲜人残存火力的疯狂阻击,无数的轻重炮弹也雨点一样落在我们的人潮之中。炮弹掀起的冰块像一个个白色的冰柱一样,接二连三地在厚实的冰面上拔地而起。我的周围不时有弟兄被击中栽倒在雪地上,发出痛苦的呻吟声。然而这一切丝毫不能减缓我们前进的速度,我们仍以强大的冲击惯性,势不可当地朝河的对岸冲了过去。
甘连长带着我们几乎冲在队伍的最前头。我的右前方是一直呐喊着的莫先生,我的左后方则是一声不吭的贾子建。在这如潮水般涌动的进攻人流中,感觉人类与生俱来的恐惧早已经不复存在,所有的人都是这股汹涌大潮中的一个水分子,你是恐惧也好,你是勇敢也罢,你都无法成为你自己。这一刻你唯一的选择就是随着这股大潮冲过脚下冰冷的江面,彻底消灭江对面仍在顽强抵抗的南朝鲜人。
当冲到江中间时,我们遇到了最大的困难。由于此处的水流速度非常湍急,加之对岸南朝鲜人的炮火集中对这处的江面加强轰击,结果沿中心处有二十多米宽的冰面被炸塌了,汹涌的江水挟裹着无数破碎的冰块在我们的眼前恣意撞击,激起一轮又一轮的浪花。莫先生大喊一声第一个跳进了冰冷的江水之中,我跟着他,没有丝毫的犹豫也跳了下去。虽然事前经过侦察,我们知道此处的江水深度最多只到我们的胸部,但是,在水流的巨大冲击力下,许多弟兄很快被冲倒了。在我踩着江底,咬着牙往前蹚的过程中,我的周围全是在水中扑腾的弟兄,那种感觉好似一锅沸水中无数上下起伏的饺子。在我好不容易蹚到对岸的冰沿时,由于手脚都不能使上力,结果怎么努力也无法爬上那滑溜的冰面。在我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感觉有人在我的大腿上托了一把,借助这股力量我一使劲,终于将自己的上半身挪到了冰面上面。在感觉踏实下来后,我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发现托我的人竟然是侯指导员。此刻,他露在水面上的头部满是鲜血。他吃力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从水中伸出手来朝我挥了挥,就随着众多在水中挣扎的弟兄被汹涌的江水冲走了……
在冲上对岸没多久,我的身子就开始不听使唤了,感觉整个人像被人紧紧塞进一只狭小的铅桶里一样,不仅沉重,而且无法迈动脚步。我发现周边的弟兄全像我一样,像根木头一样直直地、一步一步缓慢地往前冲,这迟缓的动作就像后来电影中的木偶或者机器人。在他们被敌人的子弹击中时,也不像以前那样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或呼喊或挣扎,而像是一块块沉重的木头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地上,发出一声声沉闷的响声。后来我才弄明白眼前这让我目瞪口呆的一切。原来在我们爬上江岸时,已经被江水浸透的身子在零下三十多度的气温下瞬间就被冻住了,整个人立马像穿上了一件又重又硬的冰甲。
上岸后第一个被我打死的南朝鲜人确实死得有点冤枉。当时我正气喘吁吁地冲到一座已经被炸塌了一半的碉堡前面,这个三十多岁、个子不高的南朝鲜人正惊慌失措地从碉堡里逃出来。他端着一支冲锋枪,看到近在咫尺的我时,一下子吓呆了,大瞪着恐惧的眼睛,竟然忘了扣动扳机。我虽然身子不听使唤,但头脑还算清醒,几乎不假思索地扣动了扳机。然而不管我怎样用力,扳机仍然一动不动。在明白整个枪身都被冻住的一刹那,我没有迈动沉重的脚步,而是将身子往前一倾,借着身子突然前冲的惯性,将枪上的刺刀使劲扎进了这个可怜的南朝鲜人的胸口。与此同时,南朝鲜人手中的枪也响了,但子弹却全部射向浓烟滚滚的天空。
当我从这个被我刺死的南朝鲜人身边坐起来的时候,我仍然为这个南朝鲜人突然的迟疑百思不得其解。然而在我仔细看清自己的身子时,才恍然大悟。原来只是一会儿工夫,我被江水浸湿透的棉衣、棉裤上竟然结了一层厚厚的透明冰甲,远远看去,肯定像极了身着盔甲冲锋陷阵的古代武士。难怪这个倒霉的南朝鲜人一下被我吓呆了。
归功于我们的炮火发挥了极大的作用,也归功于南朝鲜人的战斗力极其低下,更归功于弟兄们前仆后继、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在不到半个小时的战斗中,我们就顺利地占领了南朝鲜人苦心经营日久的沿江阵地。剩下的南朝鲜人如丧家之犬般往汉城方向逃去。
在阵地上做短暂休息时,我与莫先生、贾子建等几个弟兄围着一堆柴火边烘烤湿透的衣服,边漠然地看着后续部队的弟兄押解着三十几个南朝鲜俘虏清理战场。我们看到这些南朝鲜俘虏两人一组搬运我们阵亡的弟兄时,完全不像是在搬运尸体,而更像是在搬运一根根沉重的木头。他们费力地将这些尸体搬运在江边,然后面无表情地像堆放锯好的木头一样,整齐地码成一堵半人多高的墙,以等待江对面收容部队的到来。这些弟兄们的身子上都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冰甲,在暗淡的火光中,散发出一股股让人心悸的光辉。
此情此景,我的心头不由得一热,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在这里,我不想有意贬损眼前这些南朝鲜士兵,但是在与我交过手的敌人中,不管是日本人,还是美国人,抑或后来遇到的英国人、土耳其人和菲律宾人等,我始终认为南朝鲜人是最没有战斗力的。虽然他们手持的武器比我们不知好多少倍,但是当面对我们时,他们的精神和意志仿佛怕见阳光的雪人遇到太阳一样,顷刻之间就化为一团污水。确实,他们在与我们的战斗中除了逃得比谁都快,可以说是一无是处。由于头脑里牢牢刻上了这个印象,以至事隔多年以后,我仍在心底瞧不起这些嘴劲远胜过心劲的南朝鲜人。
在强渡临津江后,我们全军随即撵着南朝鲜第一师的屁股,马不停蹄地直逼汉城。
在我们强大的攻势下,由于南朝鲜人的防线像雪崩一样瞬间瓦解,导致据守第二道防线的美国人和英国人直接暴露在我军的进攻面前。我们三四五团配合从正面突破的一一六师在回龙寺一带与美军二十四师一部遭遇,在歼灭部分美国人以后,又在釜谷里一线围住了大股英军。
釜谷里是距离汉城仅三十公里的一个小镇,是通往汉城公路上的一道重要的三岔口。为了保证堵住往汉城方向逃跑的敌人,上级命令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及时占领这个小镇。连续追击虽然是我们的强项,但是,面对为避免被歼灭而亡命逃跑的敌人时,我们的追击往往显得特别吃力,并且所取得的效果也时常不尽如人意。毕竟我们是在饥寒交迫的窘境下,单凭一双脚与敌人的汽车轮子进行赛跑。在紧张的奔跑途中,饿了,我们从干粮袋里抓一把炒面胡乱塞进嘴里,渴了,我们抓一把路边的积雪放进嘴里匆匆润湿一下。在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下,饥渴已经根本无法阻挡我们前进的步伐。许多弟兄因精疲力竭而昏倒在地,也有许多弟兄实在跑不动了,人虽然躺在雪地上,但仍拼尽最后一点力气为前进中的弟兄们呐喊助威。
由于整个三八线一带,敌我双方已呈犬牙交错的复杂态势,敌人根本无法发挥其空中优势。无数的飞机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俯冲,却没有一架敢朝地面上的人流、车流投弹扫射。
3日黎明时分,一一六师的一个团到达釜谷里外围。谁知最先冲进镇里的一个连误将敌人的“一个联队”听成了一个连队,进而在匆忙中发动了进攻。在激烈的攻防中,这个连的弟兄们感觉这仗打得不对劲,后来通过一个老百姓了解,才最终明白与之交手的敌人并非“一个连队”,而是整整一个团,并且交战的对手也并非美国人和南朝鲜人,而是货真价实的英国人。
这确实是一场糊涂仗。由于是天亮以前攻入镇里,加之对周围的地形不熟悉,最终导致镇周围的有利地形几乎全被英国人占领了。更让人气恼的是,英国人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有利态势,这更加助长了他们与我们一决高下的决心。
这不,天亮以后,英国人在飞机和坦克的支援下,向我们的进攻部队发动了疯狂的反击。在敌人猛烈的轰击炮火下,兄弟部队坚守的阵地已经明显处于岌岌可危的境地。
我们连在3日中午时分匆匆抵达釜谷里外围后,随即配合兄弟部队加强对已占领阵地的坚守。整个下午,在兄弟部队的配合下,我们连连续打退了英国人的四次进攻,最终像钉子一样坚守在满目疮痍的阵地上。
在这里,我必须将我们打退英国人第三次进攻后全连所处的险境向大家介绍一下。
在英国人刚刚退下去之后,甘连长突然发现全连的弹药已经所剩无几了,他大声告诫大家要节省弹药,将英国人放近了才开火。听到甘连长的惊呼声,我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弹药,竟然仅剩下一个弹匣的子弹,手榴弹也只剩下最后一颗。我看了一下旁边的莫先生,他也只剩下半匣子弹了,正茫然地四下张望着。
这个时候,已经弹尽粮绝的贾子建突然自告奋勇地要求到英国人的死尸堆中去搜寻子弹。没待甘连长批准,他就冲出了阵地。但是,当他在五十米开外的敌人尸体堆中爬来爬去时,被敌人的机枪手发现了。随即敌人的轻重机枪子弹有如雨点一样朝他泼洒过来,直打得尘土飞扬、火星四溅。我们谁也没有想到,贾子建这个曾经被全连弟兄们笑话的白面书生,经过不长时间的战斗锻炼,竟然变得如此老练。只见他像一只灵猫一样,从一个弹坑跳到另一个弹坑,不断地避开敌人的密集火力。后来,他用一根树枝撑起自己的帽子不停地晃动,借助敌人被迷惑的一瞬间,最终安全地返回到阵地上。
我们凭借贾子建从敌人的尸体堆中带回来的十几条子弹带和一大堆手榴弹,最终打退了英国人的第四次冲锋。
我们配合兄弟部队一直坚守到后续部队的到来,最终将一个整营的英国人歼灭在釜谷里。事后我们才得知,我们所遇到的英国人可不是一般的部队,而是大名鼎鼎的皇家来复枪团。这个团以善于打阵地战而闻名,其官兵的军服上都佩戴着一只绿色老虎的标志。后来,我听说在以后的一次战斗中,皇家来复枪团印有那只绿色老虎的团旗被兄弟部队缴获了,至今仍陈列在北京的军事博物馆里。
釜谷里的战斗结束以后,我们全连最为得意的要数贾子建了。他因在整个战斗中表现突出,特别是在全连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时,冒着生命危险从敌人的尸体堆中搜集弹药,最终保证全连打退了英国人的第四进攻,为此,他在火线上被发展为中国共产党党员。
对于贾子建获得这一殊荣,我倒是没有丁点儿吃醋的感觉,毕竟我这人一辈子就这副德性,既没有追求,也没有理想。但是莫先生心里却老大不高兴,因为我知道自攻克天津后,他至少五次向侯指导员递交过入党申请书,只是不知是什么原因,他至今仍未被批准加入。
“瞧他那副得意劲,再笑下去,不定要将下巴笑掉了。”那天甘连长向全连宣布贾子建被发展为中国共产党党员时,莫先生黑着脸,在队伍下面酸溜溜地嘀咕道。
1月4日清晨,我们随着一支侦察部队悄然进入了汉城。
这天是一个难得的阳光明媚的大晴天,但整座城市在漫天的火光和浓烟的笼罩下,仍显得阴沉沉的。从规模上看,汉城不仅比平壤要大许多,而且房屋建筑也更加高大。从满城的断壁残垣上看,如平壤一样,美国人在撤退以前进行了有组织的破坏。特别是城东的金浦机场方向,在我们进入城区以后,熊熊燃烧的大火仿佛将整个天空点燃了一样。听来不及逃走的南朝鲜警察说,这些大火是美国人在逃跑前销毁那些来不及运走的航空燃料、凝固汽油弹以及堆积如山的军用物质所造成的,已经烧了整整两天两夜。
刚入城时,我们发现有许多老百姓在冒着烟火的街道上往墙上张贴写有“欢迎中国人民志愿军”汉字的标语。这些标语恰好覆盖在那些写着英文字母的旧标语上面。
我对这些旧标语上的英文突然有了兴趣,就问与我并排行走的莫先生这上面的英文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是欢迎联合国民党军队。”莫先生不无好气地回答道。他使劲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一群没有骨气的奴才。”
我倒是不赞成莫先生对这些老百姓的评价。我认为在强权面前,无依无靠的普通老百姓只能通过这种最为简单的方式明哲保身,否则他们将会为自己的固执和真实付出生命的代价。因为,在所有的战争中,最大的受害者只会是那些最为普通的老百姓。
后来,我们这些进到汉城的部队私底下还流传着一个没有经过考证的笑话,说一一六师的一个副团长进城后,竟然径直进入韩国总统李承晚的盥洗室,然后脱光身上满是污垢的军服,在南朝鲜总统豪华无比的浴盆里美美地泡了一个热水澡。
不管这个笑话是真是假,但仍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军人藐视一切的英雄气概。
我们还听到一个同样没有经过考证的消息,说美军司令在离开他的司令部时,特意将他平时穿的一件睡衣钉在司令部的墙上,并在旁边写上“第八集团军司令官谨向中国军队总司令官致意”这句话。
对于美军司令留下的这句话的真实含义,弟兄们在私底下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我当时就认为,这句话充满了挑衅和不服气的意味,预示着不可一世的美国人在失败面前并不会轻易低头。
至于美国人在眼下的失败面前到底有没有低头,在接下来残酷的战斗中我们会看得清清楚楚。
撇开其他的一切不幸或者有幸,作为一名普通的中国士兵,我仍为自己一生中有如此辉煌的经历而感到自豪。毕竟在此之前的中国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名中国的普通士兵能够全副武装地进入到任何一个异国的首都之中。
占领汉城的巨大胜利,将大家因长期承受饥寒交迫所产生的抱怨,全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毕竟自己所付出的巨大牺牲取得了期待中的效果,大家原本有点失衡的心态在胜利面前得到了极大的平衡和满足。在占领汉城后的那一段时间,是我们入朝以后士气最为高昂的一段时间。所有人都没有丝毫的怀疑,只要我们再努一把力,肯定犹如秋风扫落叶一般,将那些以美国人为首的所谓联合国民党军队全都赶到大海里去。
那确实是一段让所有人都血脉贲张的时刻。试想想,在五十年前,才几万人的八国联军,就毫不费力地攻占了我们的古都北京。而现在我们以一己之力,就将不可一世的由十七个国家拼凑起来的所谓联合国民党军队打得丢盔弃甲、狼狈逃窜。作为创造这一奇迹中的一员,大家的心里都充满了强烈的自豪感。
为了保证及时追歼一路南逃的敌人,在占领汉城以后,我们甚至连庆功会都没有开,就开始大踏步往南追击。在渡过汉江后,虽然为躲避敌人的飞机轰炸,我们坚持晓宿夜行,但仍在非常短的时间内占领了果川、军浦场等地。到1月7日,我们的前锋已经抵达位于三七线上的水源和金良场一线。一路上除了围歼小股打散的美国人和南朝鲜人,几乎没有遇到有组织的强烈抵抗。这一切让我想起一年前我们从河北清武开始,如水银泻地般一路南下的欢快经历。
虽然我们一个个精神饱满、信心百倍,但是,面临的诸多实际困难却让我们始终无法克服。自渡过临津江以后,我们就从没有真正补充过武器弹药,仅靠缴获的部分武器弹药完全不能保证我们进行长时间、高强度的战斗。此外,严重的冻伤也导致非战斗减员大幅度增加。有些连队因冻伤导致的减员甚至超过了一半。更为严重的是,几乎所有弟兄的粮食供应已经完全断绝,大家只能强忍着饥饿在冰天雪地中艰难地跋涉。即便有如此多的困难困扰着我们,但在必胜的信念支撑下,所有的弟兄们并没有丝毫的懈怠和抱怨,仍如一股坚不可摧的洪流一样,一直往南。
自渡过临津江以后,越来越严重的冻伤一直困扰着我。脸上、手上已经烂得一塌糊涂,我甚至不敢用雪水进行擦拭,因为只要稍稍动一下,就痛得像针扎一样。最要命的是我的双腿已经肿得像两只小水桶一样,每迈动一下脚步,都需付出十分的努力。我的双脚也肿得像两只吹胀了的猪尿泡,原来的胶鞋早就不能穿了,在攻占釜谷里后,我从一个大块头的英国人尸体上脱下一双大号的皮靴穿在脚上,勉强还能凑合。但在占领汉城以后,我的脚肿得连这双大号的皮靴也无法穿了。无奈之下,我将那双大号皮鞋给扔了,找了两大块粗帆布紧紧裹在脚上,仍然挣扎着跟上前进中的队伍。莫先生的状况比我好不了多少,但他仍多次用焦虑的眼神看着我,劝我不要再坚持了。我知道莫先生的好心,只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可不愿意离开眼前这支斗志昂扬的队伍。那个时候,有一种奇怪的情愫和感觉竟然始终萦绕在我的脑海中,那就是我认为这些困难和痛苦,是自己作为一个称职的士兵应该承受的。
1月9日,我们突然接到上面的命令,所有的部队停止对敌人的追击,在三七线一带就地构筑防御工事,准备抵御敌人的大规模反击。
就如日中天的士气而言,大家对上面的命令确实感到有点不可思议,但就日渐捉襟见肘的后勤供应而言,大家又不由得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毕竟美国人不是纸糊的,在饥寒交迫几近弹尽粮绝的条件下,单凭一腔热血肯定不能将他们赶到海里去。
1月中旬以后,我们军从利川一线移防到东部的砥平里和横城一线,一方面加紧时间进行休整,另一方面加强防御,随时准备抗击敌人的反攻。在这十多天的时间里,整个部队都洋溢着一种轻松的氛围,这不仅是因为我们强渡临津江后所取得的伟大胜利,更在于我们的弹药供应、兵源补充和后勤保障等在一定条件下得到了缓解。此外,国内的老百姓通过各种方式向我们表达的关心和支持,也让大家一个个激动得热泪盈眶。我们所有的人都真切感受到,在这冰天雪地、炮火纷飞的朝鲜战场,我们并不孤单,更不是在孤军奋战,因为全国几亿老百姓始终站在我们的身后,他们是我们足以信赖的坚强后盾。在这里我不怕大家笑话,当我、莫先生以及许多弟兄,从甘连长手里一一接过那些用细棉布缝制的大慰问袋时,我们当着全连弟兄的面竟然激动得哽咽起来。作为一个普通的士兵,我们的要求确实低得可怜,我们只是企求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不至于饥寒交迫,不至于弹尽粮绝,至于我们的死能否得到国内老百姓的正确评价,我们很少有人想到这个问题。今天,国内的老百姓竟然节衣缩食地慰问我们,那无异是对我们的最高褒奖和评价。我们能不激动吗!
及至敌人进攻的炮声在前沿阵地上猛烈轰响起来以后,这种难得的轻松氛围才最终戛然而止,并且使我们更加确信,美国人确实并非是纸糊的。
虽然我们驻守的砥平里、横城一线同样遭到联合国民党军队的猛烈攻击,但由于我们只是普通的士兵,肯定无法知道整个战局的具体情况。但是,从以后的许多书籍中,我才知道联合国民党军队的这次进攻不仅蓄谋已久,并且在规模上几乎横贯整个朝鲜半岛。
现在想来,美国人之所以不可一世,确实有其值得骄傲的资本,那就是无与伦比的强大物资基础。有此基础,如果再让他们摸清楚我们的战术特点以及物质缺陷,并予以对症下药,那最终的结果必定会让我们付出更多的鲜血和生命。要不,曾经让我们中国军人吃尽无数苦头、承受无数屈辱的日本人,为什么会被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尸横遍野,最终扯起白旗投降呢。1月下旬,美国人突然发动的这场大规模进攻,就是在准确掌握我们的战术特点以及物资缺乏的前提下开始的。比如,从我们入朝后发动的几次大规模进攻中,他们精准地测算到我们的弹药和物资供应最多只能保证七天,在经过猛烈的七天进攻以后,我们肯定会陷入弹尽粮绝的绝境。所以在我们每一次猛烈的进攻发起的时候,他们都努力避开我们的锋芒,并不做拼死的阻击,而是一味地退却。但即使在退却阶段,他们也始终与我们保持一定的接触距离,即他们算定了我们在晓宿夜行的情况下,一个晚上的最多追击距离不会超过三十公里。这样他们每次退却的距离也就始终保持在每天三十公里的范围。而一俟我们的连续进攻超过七天以后,他们则借助强大的火力和机动能力,对已是疲惫不堪的我们发动大规模的反击。美国人自己将这种战术称为“磁性战术”。美国人在战场上广泛运用这种战术以后,不仅使我们在一定时间内陷入了严重的被动境地,同时也使我们的部队蒙受了巨大的损失。现在想来,好在志愿军首脑适时命令我们在三七线附近停止了追击行动,否则后果更加不堪设想。
不管怎么说,我感觉当我们面对美国人发动的这次大规模进攻时,完全是处于一种仓促应战的被动局面,以至于我们在横城和砥平里一线的阻击战斗中付出巨大的人员伤亡以后,仍不得不一步步往后撤退。千真万确,这是我进入朝鲜后第一次遇到我们的部队陷入这种大规模的被动防守局面,以至我一直以来自信的心境也变得惶惑,甚至心惊胆战起来。我毫不怀疑我们的部队在美国人的强大火力面前视死如归的牺牲精神,但是我们毕竟只是以血肉之躯抵御美国人密不透风的枪林弹雨,其结果不言自明。一连数日,看着无数牺牲在雪地里的弟兄,也看着无数在痛苦中挣扎的伤员,我真不敢想象下一步我们将会遭遇到什么样的结局。
在这危险时刻,志愿军上级首脑充分向世人展示了他们高超的战争指挥艺术。他们在险象环生的战场上,敏锐地捕捉到南朝鲜人在横城一线过于前出这一稍纵即逝的战机,于2月10日果断地向这股前出的南朝鲜人发动了猛烈的绝地反击。在中共战史上,将这次大规模的军事行动称为“横城反击战”。横城反击战不仅消灭了大量的南朝鲜人和美国人,同时也使一度低沉的部队士气再次高涨起来。现在,除了砥平里这个孤悬于志愿军进攻浪潮中的小村落以外,全线的敌人都出现了动摇迹象。这个时候,所有的人都不会怀疑,只要我们一鼓作气消灭盘踞在砥平里的这股敌人,那敌人横跨整个朝鲜半岛的战线将顷刻土崩瓦解。
然而正是这志在必得的一仗,却在我心中留下了永远的痛,并且让我遗恨终生。
自2月12日开始,各兄弟部队就开始在砥平里周围集结,准备对敌人发动最致命的一击。我们团原来作为全师的预备队,但为了加强进攻部队的攻击力,在进攻开始前,我们营被临时编入三四三团,加入了对砥平里的首轮进攻。
砥平里只是一个不到五十户人家的小村落,坐落在一个小小的盆地之中,小盆地的直径大约只有五公里,四周都是连绵不绝的小山包。由于地处公路和铁路的交会处,所以战略位置非常重要。经过连续的战火摧残,这个小村落已经没有一间完整的房子,也看不到一个老百姓。
13日天黑以后,我们从东北方向匆匆进逼到砥平里外围,随即对坐落在公路右侧的一个小山包展开了进攻。我们连作为进攻的尖刀,在对山头进行短暂的迫击炮轰击以后,率先发动了对美国人的第一波进攻。由于美国人在山包上构建了牢固的防御工事,在损失了少量的弟兄以后,我们的第一波进攻并没能奏效。在接下来的第二波进攻中,我们顺利攻上了山包,除了打死十几个美国人和法国人,还缴获了部分枪支弹药。在清理战场时,营长显得非常兴奋,忙不迭地向上级报告,说我们已经顺利地攻占了砥平里。谁知营长的报告竟遭到了上级的一顿训斥,说我们攻占的这个山包只是砥平里外围敌人的一个据点,真正的砥平里在这个山包的南侧。
“这打的是什么仗,连地方都搞错了。”甘连长黑着脸,在私底下抱怨道。
“确实是,连砥平里是个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就糊里糊涂地乱打一气。”莫先生在附和的同时,将一具美国人尸体上的手榴弹取下来,揣在自己的怀里。
其实营长做出这一错误判断是有其原因的,因为在进攻开始以后,我们得到的情报是驻守砥平里的美国人只有不到两个营的兵力,并且大多数已经在我们发动进攻以前往南逃跑了。
所以,现在我们立即沿着低矮的山坡开始往南运动,半夜时分,我们从山上终于看到了早就变成一片火海的真正的砥平里。这确实是一个让人心惊肉跳的战争场景,方圆不到两平方公里的敌人防守阵地在我们四周密集火力攻击之下,像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熔炉,在向四周散发着灼人热浪的同时,也在播撒着让人心悸的死亡气息。无数的照明弹像灯笼一样晃悠悠地高悬在天空之中,将战场上的一切照射得如同白昼。红色的曳光弹像乱窜的利箭一样,将凝重的夜空撕扯得七零八落。即使有浓重的硝烟隔阻,我们仍看清无数美国人的坦克像怪兽一样蛰伏在砥平里的四周,不停地向我们如潮水一般涌动的进攻部队喷射着密不透风的炮火。虽然我们密集的迫击炮炮弹雨点般落在美国人的防御圈内,但感觉如隔靴搔痒般丝毫起不到压制美国人凶猛火力的作用。在这个狭小、低洼的盆地里,枪声、炮声、喊杀声已经混成一团,你根本无法分清枪炮的点数,也根本无法区分哪些声音是来自美国人的,哪些声音是来自我们的。这种感觉犹如你身处暴风骤雨中一样,你无法区分哪是风声,哪是雨声。
在营长的率领下,我们没有丝毫停顿就加入了对美国人阵地的进攻。
作为一个历经多年战火磨砺的老兵,在我义无反顾地加入到进攻浪潮中的那一刻,我就感觉到我们所面临的是一场自己从没有经历过的残酷战斗。一方以优势的兵力志在必得,而另一方凭借强大的火力寸土不让,其结果必然是一场意志、生命和火力的疯狂大搏杀。而最终的胜负则完全取决于谁先于对方显露出丝毫的胆怯和退缩。
美国人寸土不让的决心从他们严密的防守层次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最外围是广阔的雷场,随后是密集的鹿砦和铁丝网,再后面是由坦克、高射机枪和无数的机炮组成的环形火力,最里层才是由步兵组成的防守核心。在这严密的防守体系面前,我们就像面对一层层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除非将这网一层层地撕碎撕烂,你才能直捣他们的防守核心。
然而,仅仅是撕碎美国人布下的第一张死亡之网,就让我心惊胆战了。因为在历经多年的战争中,我从没有见到过如此惨烈、悲壮的一幕。在急促的冲锋号声中,无数弟兄像一波紧接着一波的海浪一样冲向敌人的阵地,然而在敌人强大的火力面前,他们又像呼啸的海浪遇到坚硬的岩石一样,在瞬间就被撞击得支离破碎。如此一而再,再而三地循环往复,在敌人的环形阵地周围,无数弟兄的鲜血不仅染红了雪地,并且几乎将满地的积雪都渗透了。
我和莫先生趴在一个巨大的炸弹坑里面,连头都无法抬起。在弹坑周围,散布着五六具被弹片撕碎的弟兄的尸体。有一位被炸断双腿的弟兄,仍睁大着眼睛,一步一步地往敌人阵地的方向爬去。雪地上留下一行让人触目惊心的血痕。
“狗日的。”莫先生疯了一样使劲捶打着仍散发着热气的地面,像头受了伤的狼一样低声嗥叫着。
我紧紧趴在弹坑的坑沿上,根本无法探出头去看清前面的一切。虽然偶尔往远处喷射着火光的敌人阵地盲目地扫射一通,但很快就被敌人的枪炮火力给压得重新趴到弹坑里面不能动弹。
不知什么时候,贾子建也跳进我们藏身的这个弹坑,因为强烈的恐惧,他的脸变得像纸一样惨白,并且浑身上下像打摆子一样不住地哆嗦。
在此期间,我们周围许多按捺不住的弟兄不顾一切地从藏身的地方跃起,然而往前没冲出几步,很快就被敌人的密集弹雨撕得粉碎。在强烈的血腥场面刺激下,贾子建突然从弹坑中站起来,猫着腰,准备也像其他弟兄一样冒死往前冲。不知是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态,我和莫先生两人几乎同时伸出手,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即使他使劲挣扎、咒骂,我们也丝毫不敢松手。(www.xing528.com)
虽然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们瞅准机会从一个弹坑跳进另一个弹坑,或者借助雪地上燃烧着的油桶或者木头的遮挡,连滚带爬地往前冲了几十米,但仍没能接近敌人设置的离我们最近的那道铁丝网。
眼见着天就要亮了。随着呜咽般的撤退军号声,我们像退潮的潮水一样,心有不甘地从雪地里撤了下来。响了一整夜的枪炮声,在黎明到来的那一刻突然停了下来,四下里一下陷入死一般的沉寂。撤退过程中,在贾子建的帮助下,我将一名双眼被打瞎的弟兄背了下来。我一辈子都记得,这位弟兄在我的背上不停地挣扎、捶打,大声喊叫着:“放下我,放下我,让我与美国鬼子拼了。”
白天始终是属于美国人的。这不,天刚一亮,无数美国人的飞机像蝗虫一样飞抵砥平里周围的上空,开始对我们进行狂轰滥炸。狭窄的空间根本无法隐藏我们大批的部队,在美国人的疯狂肆虐中,我们像无能为力的待宰羔羊一样,只能眼睁睁地目睹着无数的弟兄在巨大的爆炸声中被撕得粉碎。更可恨的是美国人投掷的凝固汽油弹,顷刻之间烧着一大片,人粘着一点儿,便会烧透到骨头。许多弟兄在烈焰中挣扎、呼号,最后被烧得像一团团焦黑的煤渣。这个时候,有组织的隐藏已经根本不可能,大家只能各自寻找自认为可以藏身的地方。这个时候,所有的人对死亡已经变得麻木,所有的躲避行为只是出于一种原始的求生本能。
美国人的飞机整整轰炸了一个上午,到下午三点多钟,他们龟缩在环形阵地中的坦克又对我们进行了疯狂的反冲锋。中国军人的坚忍在这个时候得到了最大的体现。我们并没有在美国人的猖狂面前变得惊慌失措,也没有在巨大的伤亡面前乱成一团,而是借助一切可以借助的地形地物进行殊死抵抗,最终在承受巨大牺牲的结果后,打退了美国人的反冲锋。在此过程中,贾子建的行为再次让我们全连弟兄折服。他好像完全忘却了美国人的密集火力,像只成了精的猴子一样,在大大小小的弹坑里不停地闪躲腾挪,一连炸毁了美国人的两辆坦克。不仅如此,在接下来的战斗中,他还抓了两名美国俘虏。
漫长的白天总算在痛苦的煎熬中过去了。天一擦黑,我们重新进行了集结,然后发动了对美国人的新一轮进攻。在进攻开始以前,我们除了补充一定数量的弹药以外,还补充了少量的手雷和爆破筒。
由于对进攻重点进行了一定的调整,并且不同部队之间的协调做了进一步的加强,虽然美国人的火力仍然猛烈,但到了半夜时分,我们不仅撕开了美国人的环形防线,并且成功地将他们压迫到砥平里东端的一线阵地上,使他们的环形防线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椭圆形。然而,美国人的阵脚在我们的猛烈攻击面前并没有显得慌乱,他们除了用高射机枪火炮等远射火力封堵被我们撕开的缺口,同时集中了十多辆坦克对我们进行凶猛反击,妄想将突进环形工事的弟兄们全部消灭。这确实是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殊死搏杀。暗淡的光线下,美国人的坦克轰鸣着冲入我们的进攻阵地,宽大的履带将双方士兵的尸体碾压得血水四溅,跟在坦克后面的士兵呐喊着,疯狂地向我们射击。
我们十来位弟兄被美国人的密集火力压在一条已经被浮土几乎填平的壕沟里,根本无法动弹。正一筹莫展之际,美国人的坦克就天摇地动地冲了过来。
“祸害,打坦克后面的步兵,我来收拾坦克。”莫先生嘶哑着嗓子大声对我喊道。
“好。”我边朝坦克后面的美国人扔着手榴弹,边大声答应着。
这个时候的美国人也被打疯了,虽然我们密集的弹雨将冲在前面的美国人一下打倒了一大片,但跟在后面的那些美国人并没有退缩,仍是怪声怪调地叫喊着朝我们冲了过来。几乎是眨眼工夫,敌我双方就混战到一起了。我正面一个身材高大的美国人端着上了刺刀的卡宾枪径直向我刺了过来,我竟然忘记了扣动扳机,只是条件反射般往旁边一滚,躲过了这个美国人的致命一刺。然而,没待我翻过身子,另一个身材更加高大魁梧的美国人就犹如一座小山一样,将我紧紧按在地上。这美国人的身子确实太重了,我感觉身上的骨头已经被压得粉碎了,气也无法喘出来。这个美国人双手抓扯着我的头发,将我的头使劲地往地上磕,直磕得我双眼金星直冒。我在拼命挣扎的同时,偷偷抽出别在腰间的刺刀,然后使出全身的力气,猛地一下从这个美国人的左侧腰间斜刺了进去。我记得非常清楚,在我将一尺多长的刺刀几乎全部捅进这个美国人的身子后,感觉这个美国人先是抽搐了一下,接着陡地软了下来,然后像一摊泥一样紧紧趴在我的身上。待我气喘吁吁地将这个美国人四脚朝天地掀到一边时,我仍看到这家伙用一双恐惧的绿色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这个大个子的美国人肯定至死都没弄明白,身下这个小个子的中国人到底将什么东西捅进他的身子,并直接要了他的命。
待从迷糊中清醒过来时,我首先被莫先生的疯狂举动一下惊呆了。三十米开外,三辆美国人的坦克吼叫着挤在一起。最前面一辆坦克的履带被莫先生用爆破筒炸断了,坦克里面的三个美国人身上带着火苗刚从炮塔里跳出来,就被后面的弟兄的子弹打得趔趄了一下,扑倒在雪地上。由于这辆坦克挡在后面坦克的前面,使得后面的坦克无法前进,于是第二辆坦克疯了一样猛撞这辆坦克,企图将挡道的这辆坦克撞开。这时,紧趴在地上的莫先生像只敏捷的猿猴一样从地上一跃而起,从这辆坦克的后面爬到坦克的炮塔上。这辆坦克上的炮塔突然开始不停地旋转起来,企图将上面的莫先生甩下来。但莫先生不知抓着了坦克上的一个什么部件,虽然感觉他的整个身子都飘了起来,但仍然死死地粘在坦克上面。最后面那辆坦克感觉到莫先生的危险,有一个美国人在炮塔上面探出半个身子,用坦克上面的高射机枪不停地向莫先生射击。密集的子弹打在前面那辆坦克的炮塔上,火星四溅。我忙不迭地捡起地上的一支卡宾枪,朝炮塔上的那个美国人一通猛射,直到将这家伙打得缩进了炮塔里面。最终莫先生将手中的手雷塞进了第二辆坦克的炮塔里面。随着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响起,莫先生被震得像一只中弹的小鸟一样凌空飞起,而那辆巨大的坦克瞬间也变成一个熊熊燃烧的火球。冲天的火光中,我看到莫先生掉落到一个被炸塌的掩体里面后,仍在废墟中慢慢地挣扎。然而没待我从惊喜中回过神来,第三辆坦克突然停止了射击,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加大马力直向莫先生冲了过去。这辆坦克疯狂地碾过掩体后,然后停下来往后倒,最后巨大的车身竟然在掩体上就地转了一个大圈……
眼见着只要我们再使上一把劲就可以将美国人残存的环形工事撕得粉碎的时候,可恨的白天又悄然降临了。随着凄怆的军号声响起,剩下的弟兄们只得再次心有不甘地从被鲜血浸透的阵地上撤了下来。
2月15日整个白天,我们又只得别无选择地重复头一天的被动经历。美国人的飞机显得更加疯狂了,从早到晚几乎没有片刻停顿地狂轰滥炸。所有的弟兄都麻木地承受着这铺天盖地的死亡肆虐。更让人沮丧的是,下午三点多钟时,美国人的支援部队竟然突破了兄弟部队的层层阻击,有三十多辆坦克突入了已经显得支离破碎的环形工事。
莫先生死了,甘连长不知所终,除了耳朵和鼻腔里满是血痂的贾子建与我呆坐在一起,其他熟悉的弟兄也好像全无了踪影。整个白天,我都呈现一种毫无意识的梦游状态,感觉自己除了早已麻木的身体在硝烟弥漫、尸横遍野的雪地上还存在,心早已经死去。面对头顶上呼啸而至的美国人的飞机,面对四处横飞的弹片,我就像一个活死人一样熟视无睹、无动于衷。确实,死亡对于一个心已经死去的人而言,不再有任何实际意义。
这天傍晚时分,在我们满怀悲愤,拖着疲惫、麻木的身子准备与美国人做最后一搏时,突然接到上面的命令,所有参与进攻的部队立即停止进攻,紧急后撤。
谁也不忍心丢下那些散布在雪地上的弟兄们。我们打着火把,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中将无数弟兄的尸体收集到一起。到半夜时分,雪越下越大,结果厚厚的积雪不仅遮盖了整个世界,同时也将许多来不及收集的弟兄的尸体遮掩得无影无踪。
不可一世的美国人肯定被我们突然的举动惊呆了。他们除了接二连三地向天空发射那些惨白的照明弹外,整个阵地上竟然没有一点儿动静。
四下里如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不断刮过的风声和雪花落在地面上的沙沙声,如饮泣般飘荡在夜空中。
人和人之间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情会发生,特别是在那些心有牵挂的人之间,更容易发生一些让人瞠目结舌、不可思议的事情。在15日晚上撤出砥平里时,我们虽然费尽周折仍没有找到莫先生的尸体,但在离被莫先生炸毁的那两辆坦克不远处,我们竟然找到了甘连长,并且他没有死,心脏仍在微弱地跳动。
我和贾子建找了两根焦枯的树枝,用绳子扎成一个简易的担架,然后将血肉模糊的甘连长放在上面。在做完这一切以后,我还费尽心思从一个大块头的美国人尸体上剥下一件厚实的卡其布大衣,将他严严实实地盖好。
半夜时分,我与贾子建一前一后抬着甘连长,与无数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弟兄们一道,默默无语地离开了砥平里这个浸满无数弟兄们的鲜血,并且让我遗恨一辈子的伤心之地。
风越刮越大,雪也越下越大,在火把燃起的飘忽光亮中,感觉整个世界都被一幅在剧烈扯动的白色布幔紧紧地包裹着。雪花洒落在雪地上的沙沙声仍在紧紧地揪着每个人的心肺,无言的悲怆随着弟兄们拖沓的脚步在持续地发酵。朦胧中依稀可见的是一支几乎被内心的屈辱和无奈击垮的队伍,没有人说话,没有人咳嗽,甚至听不到一声轻轻的呻吟。缓缓行进的队伍中不时有人悄无声息地栽倒在雪地上,这时候,他身后的人就会默不作声地弯下身子,竭尽全力地将他拉扯起来,然后相互搀扶着,顶着扑面而来的风雪,任凭刀子般凛冽的寒风扎向疲惫至极的身子,扎向鲜血淋漓的心,缓缓地往前走去。
天亮了,由于没有接到宿营的命令,所有的人仍只得咬紧牙关在没膝的积雪中艰难地往北跋涉着。随着雪花变得逐渐稀疏,四下里陡地变得清晰明朗起来,这时候,可恶的美国人的飞机又像苍蝇一样飞临我们头顶。它们几乎没有盘旋,一架接着一架像扑食的秃鹫一样直接从南边的天空中轰鸣着俯冲下来。密集的机关炮喷吐着火舌,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我们,无数的航空炸弹和凝固汽油弹在发出悚人的啸声以后,也在我们的队伍中接二连三地轰然炸响。一时间,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就被炽热的火焰和浓烈的烟尘笼罩住了,死亡的气息在飞舞的雪花中四处弥漫。虽然有的弟兄拖着沉重的脚步缓慢地扑到路边的积雪里借以躲避一下美国人的轰炸,但更多的弟兄根本没有将美国人的狂轰滥炸当作一回事,仍迎着漫天飞舞的弹片和熊熊燃烧的火焰执着地往北边走去。无数的弟兄被剧烈的爆炸撕成碎片,伴随着雪花在空中飞舞,还有更多的弟兄被凝固汽油弹点着以后,在厚厚的积雪中翻滚挣扎。即使事隔多年,每每想起这悲壮的一幕,我仍感到一股强烈的寒气猛地从内心里一下散遍全身。
我与贾子建抬着甘连长始终走在缓缓行进的队伍之中,在几乎凝滞的意识里,我们根本没有想过躲避一下美国人的飞机,也根本没有想过那铺天盖地的弹片和火焰会即刻让我们命丧黄泉。不管是谁,在对死亡已经麻木的情况下,再也没有什么能够左右他的思想和行为。
到中午时分,雪突然下得大了起来,四下里再一次被厚实的白色布帷紧紧包裹起来。美国人的飞机虽然一下从天空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他们以坦克为先导的反击力量在瞬间就将我们落在后面的队伍割裂得七零八落。这个时候我们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力量抵抗他们的进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搭乘在坦克或者卡车上的美国人,用各种轻重武器将在雪地里四处奔逃的弟兄们打倒。还有部分弟兄连奔逃的最后一丝力气也已经丧失了,一个个蜷缩在厚厚的雪地里,毫无表情地看着朝自己呼啸而至的美国人的坦克。他们中的许多人最终无可奈何地成为美国人的俘虏。
我和贾子建抬着甘连长慌不择路地随着一股被打散的弟兄逃进了一个乱石嶙峋的小山沟。沿途到处是弟兄们扔下的枪支弹药和破旧的棉衣棉鞋,甚至还有几个实在没有力气奔跑的弟兄歪倒在雪地里,茫然地看着从他们跟前匆匆而过的我们。
美国人的枪炮声一直在我们的身后零星地响着,我们几乎是别无选择地一直往山沟的深处奔跑。由于抬着甘连长,我们最终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最后,我们还是与跑在前面的弟兄完全失散了,只感觉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白茫茫大山,路的尽头到底在哪儿我们连想都没有想过。也不知跑了多长时间,我已经累得连挪动一下脚步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完全不是在雪地里走路,而是一步步地拖着。在我的要求下,我们找了一个山洼将甘连长放了下来。这时甘连长已经醒了,因流血过多,他原本黝黑的脸颊这时白得像一张白纸。他用吃惊的眼神看着我们,颤抖着问我们自己怎么到了这个地方。
我感觉他似乎已经将这两天与美国人在砥平里的血战完全忘记了,就耐心地将自昨天白天到现在发生的一切向他讲了一遍。
他静静地听我讲完,什么话也没有说,最后轻轻地闭上眼睛。这时,我发现两颗黄豆大小的眼泪从他的眼角里慢慢淌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滴落在雪地上。
趁这个时候,我掀开盖在甘连长身上的大衣,再次检查了一下他的伤口。昨晚在雪地里找到他时,我虽然用纱布对他的伤口进行了简单的包扎,但此刻这些单薄的纱布已经完全被伤口里渗出的血水浸透了,甚至将身上的衣服和裤子也浸湿了一大片。他的伤口在右腹部,被弹片撕开了拳头大小一个洞,黑紫色的肌肉外翻着,沾着泥土的青灰色肠子清晰可见。我从那件美国大衣的里子里面撕下一大块棉布,又从自己的棉衣里面扯出一大块棉花,用那块棉布将棉花包成一团后,再紧紧填到那个巨大的伤口里。在我给他重新包扎伤口的过程中,甘连长一直像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
我刚收拾完甘连长的伤口,到前面探路的贾子建也返了回来。他满身是雪的告诉我,前面看不到一个弟兄了,即使他们留在雪地里的脚印也被大雪覆盖住了。
“怎么办呢?”他被硝烟熏得黝黑的脸上显得非常着急。
“只有硬着头皮往前走了。否则要么被美国人打死,要么被美国人俘虏。”我叹了口气,轻声说。
“我宁死也不当俘虏。”贾子建突然挥了下手臂,大声说。
我怔怔地看了他好一刻,最后朝他咧嘴笑了笑。经过这一年多的战火洗礼,眼前的贾子建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弱不禁风的贾子建了,他已经蜕变成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一个真正的战士。
贾子建告诉我,说前面不远处的山脚下好像有一个草棚,我们可以到那儿躲避一下越来越大的风雪。如果运气好,说不定还能找到一些吃的东西。
我觉得贾子建这个建议不错,就同意了。于是我们重新抬起甘连长,在齐膝深的雪地里缓缓地往前走去。
贾子建说得不错,在不远处的山脚下确实有一个低矮的草棚,草棚的顶上积满了厚厚的积雪,在眼前漫天飞舞的大雪中,如果不留意,还真的难以发现。
当我费力地推开紧闭着的木板门时,一股温暖的气息从草棚里扑面而来。草棚里面的火塘边上坐着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年纪大的那个男人有五十多岁年纪,扁平的脸上长着蚕豆大小一块黑色的胎记,尖瘦的下巴上留着一撮稀疏的山羊胡子。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棉袄,腰上用一根白色的布带子紧紧地扎着,敞开的领口里露出里面黑红色的松弛皮肤。另外一个男人其实只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同样穿一件略显宽大的棉袄,宽松的领口里塞着一条破旧的浅黄色围巾。如果我们判断不错的话,眼前这两个男人肯定是爷孙两个。
我们突然推门而入,将这爷孙俩吓了一大跳,差点跌坐在地上。直到看清楚我们的模样后,他们才逐渐恢复平静。然后缓缓地从火塘边站起来,紧张地退到不远处的墙角那儿,用像老鼠一样惶恐不安的眼神看着我们。从他们的表情和动作来看,他们遇到这不期而至的惊吓肯定远远不止一次了。
在发现草棚里没有异常情况以后,我又到草棚外面朝四周仔细观察了一番,直到感觉这个地方较为隐蔽以后,才与贾子建一道将甘连长从雪地里抬进草棚里面。
我们的运气确实不错,不仅能坐在温暖的火塘边取暖,而且还从草棚主人深藏在炕洞里的一个瓦罐里面找到一小把高粱米。我用这个装高粱的瓦罐从草棚外装了满满一瓦罐积雪,然后放到火塘上面慢慢地烧着。待瓦罐的积雪化成了水,最后开始沸腾时,我才将那一小把高粱米小心地放进沸水里。我像一个馋嘴的小孩一样坐在火塘边,双眼直勾勾地盯着瓦罐里随着沸水不停地翻腾着的那一颗颗高粱米,不住地抽着鼻子,唯恐那逐渐变浓的诱人香气飘走一丝一毫。说实在话,自长这么大,我从没有这么专注地看着一颗颗原本其貌不扬的高粱米在沸水的作用下,慢慢地变软变大,最后像一朵朵香气扑鼻的米兰花一样绽放开来。
高粱稀饭煮好以后,我从草棚里找了个有无数缺口的破旧瓷碗,满满地盛了一瓷碗。但是当我端着这香气扑鼻的满满一碗高粱稀饭时,我又开始犯愁了,因为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办法将这热气腾腾的稀饭喂进甘连长的嘴里。正当我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像只小老鼠一样躲在墙角里的那个小男孩,不知什么时候突然跑到我的跟前,待他向我伸出那只红扑扑的小手时,我吃惊地发现他的小手里竟然攥着一把用木头做的小汤勺。
我就用这把小汤勺给甘连长喂了两瓷碗高粱稀饭,直到他咬着牙不再张口以后我才停了下来。剩下的稀饭我和贾子建一个人吃了小半瓷碗。在我端着瓷碗正准备吃的时候,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头看了一眼蜷缩在不远处墙角里的爷孙俩。小孩明亮的眼睛里始终充满了友好、天真的眼神,而那个老头的眼睛里此刻竟然像狼一样闪烁着阴鸷、仇恨的光泽,就连下巴上那一撮山羊胡子也一颤一颤的。我心里一哆嗦,急忙收回目光,将那半瓷碗稀饭一下全倒进口里,甚至连这稀饭到底是什么滋味都没有感觉到。
接下来我们坐在火塘旁边开始休息。确实是太疲劳了,没多会儿,贾子建就斜歪在地上睡着了,并且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甘连长也睡着了,同样发出梦呓般的鼾声。我虽然浑身瘫软,眼皮也像挂了铅块一样沉重,但在心里我努力告诫自己,千万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人确实是一种脆弱的动物,不管是谁,在精疲力竭的时候,如果精神再稍稍一放松,那瞌睡在顷刻之间将像山一样将你压倒。这不,当时我虽然一直在心里念叨着千万别睡着,但是在不知不觉中,我抱着那支卡宾枪,很快像甘连长和贾子建他们一样歪在火塘边睡着了。
我不仅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梦到自己坐在冉家坝村前的那棵老黄桷树下正惬意地晒着太阳。好温暖的太阳哟,那柔和的光线像一床无形的棉被一样紧紧地捂着我,直捂得我冰冷的身上慢慢渗出了细细的汗水。我扭动着身子想往黄桷树的树荫里挪动一下。这时,我看到幺姑端着我们家那只大铜碗,沿着村头的那条石板路慢慢向我走来。铜碗散发出金黄的光泽,里面装着满满一碗焦黄焦黄的烤土豆。我急不可耐地站起来,迎着幺姑跑了过去……
正在这时,我突然被胸口上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惊醒了。我使劲地挣扎着,感觉有一座山压在自己的胸口上一样,没办法动弹一下。当我睁开眼睛费力地看清眼前的一切时,我立时像一摊泥一样瘫软了。
四五个头戴钢盔、身穿草绿色制服的南朝鲜士兵站在草棚里面,其中一个身材高大、长着一脸络腮胡的士兵正用那只穿着厚重大皮靴的脚重重地踩在我的胸口上。另外两个南朝鲜士兵反扭着贾子建的双手,将他的脸使劲按在门板上。至于那个留着一撮山羊胡的南朝鲜老头,此刻像疯了一样,一双小眼睛血红血红,口里不停地咒骂着什么,用一只脚一下一下使劲地跺着甘连长右腹部的伤口。我一辈子都没办法忘记曾经像铁打的汉子一样的甘连长,在剧烈的疼痛下,整个人像根即将折断的树枝一样从担架上蜷曲起来,一声声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惨叫声,仿佛要将这低矮的草棚棚顶一下掀开。
说实在话,在此之前,我对南朝鲜人并没有什么成见。但是自此以后,我除了对南朝鲜人充满了鄙视,同时还充满了仇恨。他们确实既猥琐,又凶残,失意时,比丧家之犬都不如,而得意时,却又酷似茹毛饮血的豺狼。
南朝鲜人将我和贾子建踢倒在草棚外面的雪地里,然后又将甘连长连人带担架一块儿从草棚里扔了出来。甘连长仍在大声惨叫,因为剧烈的疼痛,整个身子已经蜷缩成一团。我趴在雪地里,慢慢向甘连长爬过去。然而在我伸出的手几乎已经够着甘连长不停抽搐着的身子时,那个大个子南朝鲜士兵又将脚重重地踩在我的背上,使我无法动弹一下。
这时,站在雪地里的一个美国人不知呵斥了一句什么,那个大个子南朝鲜士兵才将踩在我背上的脚移开。那个美国人走到我的旁边,然后像提一只奄奄一息的羊羔一样将我从雪地里提了起来。他先摸了摸我胸前的口袋,在一无所获以后,又使劲推了我一把,让我原地转了个圈,然后将手伸进我背后的布袋子里。他先掏出我的牙刷和瓷缸,看都未看一眼就扔到了雪地上。然后他又掏出那枚我在国内攻打天津时获得的勋章。他对这枚勋章打量了半天,接着惊喜地将它别在自己的胸前。最后,他从布袋子里掏出幺姑送给我的那双布鞋,用毛茸茸的右手在鞋子里面摸索了半天以后,他失望地骂了一句什么,然后像扔一块垃圾一样将那双布鞋扔到五米开外的雪地里。
在看到雪地上那双布鞋的那一刻,我全身的血液像点着的火苗一样突然燃烧起来。我大喊一声,不顾一切地朝布鞋扑了过去,任凭南朝鲜人的皮靴踢在我的身上、美国人的枪托砸在我的头上,我仍紧紧地抱着布鞋,一动不动。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就是死,我也不会扔下这双布鞋。
天快黑的时候,美国人和南朝鲜人将从周边抓到的五十多个弟兄汇集到一块,押着我们向南边走去。从那个草棚旁边走过的时候,我看到那个小孩倚在门框上,用伤感的眼神看着我们,目送着我们逐渐隐没在漫天的风雪之中。
我和贾子建仍挣扎着抬着甘连长一道走。一路上,甘连长始终梦呓般在低声说着什么,我弯下身子仔细倾听了一下,原来他在说:“我不能当俘虏,我死也不能当俘虏。”
在这种情况下,我又能怎样安慰痛苦至极的甘连长呢?我确实无能为力。
在接下来的行进途中,甘连长一直在挣扎。从他的痛苦表情看,他是想从担架上挣脱下来。于是,在途中作短暂休息时,我找到一根麻绳,从甘连长的两腋穿过,将他的胸部捆绑在担架上。然而,我的努力并没有打消甘连长坚决死去的决心。在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我突然感觉担架上的甘连长明显扭动得特别厉害,接着发出一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吼叫,然后整个人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以后,就悄无声息地安静下来。我觉得情况不好,连忙示意贾子建从缓缓行进的队伍中出来。将担架放到雪地上以后,我弯腰试了一下甘连长的呼吸,已经气息全无了。我又揭开盖在甘连长身上的大衣,顿时为自己眼前所见到的那一幕惊呆了。甘连长胸部以下全被鲜血染红,青灰色的肠子从那个巨大的伤口里涌了出来,其中一截紧紧地攥在他鲜血淋漓的手上。钢铁般的甘连长,就是通过这种痛苦的方式自杀了。
我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仰头看着雪花纷飞的夜空发出一声狼一般的嗥啸。
这时,从队伍前面跑过来两个美国人,他们用枪托不停地砸着我的头和背,但我仿佛没有感觉一样,一动不动。
同样被眼前一幕惊呆的贾子建,这时突然从雪地上跳起来,满眼泪水,哇里哇啦地对这两个美国人说了一大通英语。当时,我虽然不知道贾子建对美国人说了些什么,但明显感觉到对他们有所触动,因为他们不仅停止了对我的毒打,并且退到了不远处,用惊异的目光打量着我以及躺在雪地里的甘连长。
在贾子建和其他几个弟兄的帮助下,我们在路边的积雪里刨了一个雪坑,然后将甘连长面朝北方放了进去。在将雪堆垒好后,我找到一顶中国人民志愿军军帽,端端正正地放在雪堆的顶端。
我们真切地希望甘连长的英灵,能够从异国他乡回到那个遥远的北方,回到那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故乡。
那天晚上,在美国人的押解下,我们一直顶着漫天大雪,艰难地往南蹒跚而行。沿途有更多被俘的弟兄加入到我们这支精疲力竭、狼狈不堪的行进队伍中。至于到底有多少弟兄加入,我根本无法判断,因为风雪确实太大了,我们每迈出一步都需付出巨大的努力,并且五米开外,根本无法看到晃动的人影。在缓缓行进的队伍中,时不时有弟兄因为饥饿、寒冷或者伤病,走着走着就栽倒在雪地里,这时其他的弟兄就会停下脚步,努力地将地上的弟兄拉扯起来,搀扶着一道往前走。但是仍有许多倒在地上的弟兄慢慢地被大雪覆盖住了,最后连一点儿踪迹都无法看到。朦胧的夜色中,不时从周边传来一两声短促的冲锋枪射击声和叫喊声。有人说这是美国人在枪杀那些确实无法走动的弟兄。也有人说,这是有的弟兄想趁着这漫天的大雪从队伍中逃跑出去,结果被那些美国人抓住了,就地打死在雪地里。
一路上,我都像一具行尸走肉般机械地迈动着自己的脚步,但脑子里始终像放电影一样不断重复着那辆巨大的美国坦克,喷吐着浓浓的黑烟,穷凶极恶地碾过莫先生藏身的战壕的场景,以及甘连长死时那圆睁着的双眼。此外,我甚至还想到了死在临津江的侯指导员,死在东北的冷莽子,死在密支那的杨大哥,以及死在中条山下、黄河岸边的朱连长,等等。他们一个个死得那样英勇,那样大义凛然,仿佛在他们的身后既没有一丝一毫的牵挂,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留念。为什么我就不能像他们那样以一个真正男人的形象和气概死去呢?而结果变成现在这么一个失魂落魄、为人不齿的俘虏,最终只能在漫天风雪中瑟瑟发抖,在美国人的讥笑中苟延残喘。对于为什么会出现这一结果,我确实无从知晓。我也想到父亲在我刚出生时给我起的祸害这个小名。祸害祸害,千年不败。难道这个包含着无尽宿命的小名仅仅能保佑我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留下一条微不足道的小命,而不能保佑我回避那些与我的小命同在的无数痛苦和屈辱吗?历数自1938年离开冉家坝后的所有经历,这一刻我好像才真正认识到这个卑贱的小名,确实不能让我回避我生命中的那无数的痛苦和屈辱。
没办法,这就是命。既然我不能像莫先生、甘连长他们那样勇敢、悲壮地死去,那我就只能承受无数的痛苦和屈辱。最后,我甚至想到老天之所以眷顾我在九死一生中能够生不如死地活下来,肯定有其原因和道理。不定真的是因为我太恋家了,太想回到那个让我即使在战火纷飞、尸横遍野的战场上仍然魂牵梦萦的冉家坝了,所以冥冥之中,老天始终在保佑我,最终实现我回家的梦想。至于痛苦和屈辱,应该是能够回家的代价。
老话说了,好死不如赖活。那一刻,我坚定了自己继续活下去的意志。
天亮时,我们到达了一个不知名的小镇。这个小镇不大,位于两条南北走向的公路交会处,四周布满了被积雪覆盖着的小山。镇中的许多房屋仍在冒着刺鼻的浓烟,镇子西头一座教堂似的建筑里甚至不时冒出一股股火苗。镇子周边的雪地里堆满了美国人的各种战争物资,无数的美国人和南朝鲜人在其间紧张地忙碌着,匆匆忙忙地将这些物资装上那些一眼望不到头的各种车辆上。还有更多美国人的坦克、车辆和大炮,像潮水一样从南边的公路上呼啸而至,在大呼小叫中穿镇而过后,又飞快地隐没在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中。
在这个小镇中,我第一次看到了直升机。这个青灰色的东西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像一只巨大的蜻蜓一样在半空盘旋着,然后四平八稳地停在一片不大的空地上。飞快旋转的螺旋桨将地上的积雪吹得漫天飞舞,那感觉仿佛它要将地上的积雪全都掀到空中一样。直升机停稳后,我们远远地看到几个美国大官从上面跳了下来,然后叉着腰,漫不经心地四下打量着。与此同时,在空地周边等待的一大帮美国人匆匆忙忙地朝那几个当官的围了上去。
“这是什么东西?”我确实是第一次见到直升机,于是小声地问贾子建。
“这是直升机,可以原地起降的。”贾子建是读过“洋书”的,所以见多识广。
“直升机?”连这名字我也是第一次听到。
“这美国人确实太厉害了。”旁边一个被美国人的弹片削掉半边耳朵的弟兄一脸惊恐地说。
“他们还有原子弹,比这更厉害。”另外一个弟兄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我在稍稍吃惊以后,心里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自入朝以后的这四个多月,经过与美国人的多次交手,我自认为对美国人有了一定的认识和了解。美国人怎么了?他们除了武器弹药厉害,战斗意志都不如我们。如果我们有他们一半的武器和火力,我们肯定不会落到现在这般地步,说不定早就将他们全赶到海里喂王八了。但是接下来我的心里又自然而然地陷入苦闷和沮丧,因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中国人就不能像他们一样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器和火力,更不知道我们中国人在什么时候才能够像他们一样拥有如此强大的武器和火力。
接下来,美国人将我们五百多位弟兄赶到镇东头一片稍稍平坦的野地里。在这里,我们甚至看到许多衣衫褴褛的南朝鲜老百姓。他们一个个用仇恨的眼神远远地看着我们,甚至有几个头发长长的小孩不停地朝我们扔石头。只有这时,我才真正看清我们这些可怜的弟兄。他们一个个破衣烂衫,脸孔黝黑,失落、惶惑的心情从他们呆滞的眼神里一览无遗。他们除了在心灵上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以外,还忍受着饥饿、寒冷和伤痛的煎熬。许多人精疲力竭地瘫软地坐在雪地里,更多的人抱着双臂,身子在寒冷中剧烈地瑟缩着,好似一个个无家可归的绝望孩童。
贾子建最终支持不住了。开始时,他只是小声地告诉我,说感觉特别冷,到后来他说右腹部一阵阵痛得厉害,像有一把刀子在里面不停地搅动一样。我紧张地看着他越来越惨白的脸以及脸上越来越多的冷汗,却没有一点儿办法。
“我不会要死了吧?”贾子建抖动着没有一点儿血色的嘴唇,结结巴巴地说。
“别乱说。你肯定是病了。坚持住,等到了后面再想办法。”我小声地安慰他。
“好,我一定坚持住。”贾子建咬着牙,对我露出一丝饱含着痛苦的笑容。
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所说的后面是哪里,也不知道办法是什么。这个时候我只能拿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来安慰他、搪塞他。人和人之间,特别是那些曾经相依为命的弟兄们之间,关键时刻用一些不着边际的欺骗,不定还能够起到意想不到的关键作用。
九点多钟的时候,一队美国人和南朝鲜人端着枪将我们围在雪地里,其中一个会讲中国话的南朝鲜人用浓浓的东北口音命令我们列队站好。在经过一阵混乱以后,我们好不容易站好了队,但仍有五六个坐在雪地里的弟兄没能重新站起来,此刻,他们像一团破布袋一样瘫软在雪地里。毫无疑问,他们最终只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这片冰冷的雪地里了。
紧跟着有三十多辆没有遮盖的美国十轮大卡开到我们的队列旁边。那个南朝鲜人用凶狠的口气告诉我们,这些卡车将把我们所有人都送到后方的俘虏营里,如果有谁胆敢在押送途中逃跑,结果只会是死路一条。
让我们谁都意想不到的是,在我们上车之前,美国人竟然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块拳头大小的面包。我们几乎三口两口就将面包吞进肚子里,连面包是什么滋味都没有一点儿感觉。在饥饿面前,人是没办法顾及尊严的。
在一只脚刚踏上卡车的踏板时,贾子建却突然晕倒了,整个人软软地摔倒在雪地里。我是在他前面先上车的,这时急忙从车上跳了下来,想将他背到车上去。然而当我一只脚跪在雪地里,好不容易将贾子建扛上肩头的时候,这时走过来一个美国人,一脚将我和贾子建重重踹倒在雪地里。我挣扎着爬起来,仍想将贾子建重新扛到肩头上,谁知这个美国人又一枪托重重砸在我的额头上。我感觉整个脑袋一阵发蒙,一股热流漫过我的脸颊,然后连绵不绝地滴落在雪地里。
“你他妈不想活了吗?快上车。”这时,那个会讲中国话的南朝鲜人跑了过来,揪着我的衣领,将我直往车上搡。
多亏车上一位弟兄向我伸出手,拉了我一把,我才晕头转向地上到车上。
车子开动了,我心如刀割般地看到那个南朝鲜人拖着贾子建的双脚,像拖一只死狗一样向远处拖去……
从那座不知名的小镇到釜山,装载着弟兄们的卡车顶着淅沥沥的雨雪整整走了两天。虽然美国人还不时给我们一些吃的,但在寒冷的折磨下,仍有许多体质较弱或者受过伤的弟兄在车上无声无息地死去。在多年的战争中,我早已经习惯了在伴随着呻吟、惨叫中的死亡,但现在面对这种在无声无息中的死亡,却让我不由自主地恐惧万分。
我们所去的地方是釜山西北方向一个群山环绕的山洼,美国人在里面建有一个规模庞大的战俘收容所。沿着简易公路的两侧是一幢幢整齐排列的铁皮棚子和帆布帐篷,铁皮棚子和帐篷外围圈着五层五米多高的铁丝网,每层铁丝网之间相隔两米。铁丝网外面的四周建有许多十多米高的岗楼,架设在岗楼上的轻重机枪将黑洞洞的枪口阴森森地朝向铁丝网里面,而在岗楼的下面,同样建有简易的道路,不时有美国人的坦克、装甲车往来穿梭巡逻。
我们列队进入战俘收容所的时候,站在门前的许多美国人几乎是一哄而上,对我们再一次进行严格搜身。这些美国人虽然在有些弟兄身上搜到一些他们认为值钱的东西,比如一支钢笔、一块银元,甚至一枚藏在内裤里的戒指,但是他们在我的身上仍是一无所获。结果我再次为抢回被他们厌恶地扔到雪地里的那双幺姑送给我的布鞋,又挨了美国人一阵枪托的毒打。
进入战俘收容所以后,我们被带进靠近大门的一个大帐篷里。在十几个美国人以及五六个会讲中国话的南朝鲜人的吼叫中,我们依次进行登记、照相和按指纹。做完这些事情以后,他们发给我们每人一个小铁牌,上面记着我们在关押期间的编号。随后,我们五十人一组被美国人带到一个空帐篷里住了下来。在强行脱下我们身上破旧的志愿军军服以后,美国人给我们每人发了一床散发着浓浓霉味的旧军毯,以及一身油迹斑斑的美式旧军服。这些旧军服的后背上,一律用白色的油漆印着“P·W”两个醒目的英文字母。
后来,我才弄清楚,“P·W”这两个英文字母是战俘的英文缩写。
我一辈子都记得这天,1951年2月20日。
自此,我屈辱地成为一个美国人的俘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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