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渡过黄河得以死里逃生以后,我们就根本没有可能再返回到黄河北岸,这就决定了我们与我们原来所在的四十七军完全失散了。我们这九个又累又饿的人,就像水中的浮萍一样,在黄河岸边漫无目的地转悠了十多天。其间,我们时不时遇到一些兄弟部队的弟兄,他们也是九死一生从黄河北边逃过来的,几乎与我们一样陷入群龙无首的境地。
作为一个真正的士兵,他只有融入整体才能展现出一个士兵的真正力量,而一旦他与整体失散后,他就会失去作为一个士兵的精神支撑,不仅变得脆弱,并且因无助而变得格外凶残。特别是身处饥寒交迫的窘境中时,那种凶残就表现得更加淋漓尽致。在黄河边转悠的这十多天中,我们就时不时遇到有些士兵骚扰老百姓的事情,他们做得更多的事情是肆无忌惮地对老百姓强抢强占,如果遇到老百姓稍许不满或者反抗,他们甚至做出杀人放火的罪恶勾当。他们在做这些丧尽天良的事情时,并没有丝毫的愧疚或者受到良心的谴责,他们认为自己在前方出生入死、九死一生,拿点或者占点老百姓的东西不仅天经地义,而且心安理得。但是,老话说了,兔子急了也会咬人。那些与世无争的老百姓原本就为我们这些当兵的无力抵抗日本人的进攻而恨铁不成钢,现在更为我们这些为人不齿的罪恶勾当而怒火中烧,结果,我们与老百姓之间的关系几乎陷入水火不相容的地步,时不时出现老百姓缴了士兵们的枪或者杀死那些为非作歹的士兵的事情。老百姓判断事情合理不合理的标准肯定简单,他们并不会在乎我们在战场上所受到的许多折磨和各种生生死死,而更关心的是我们有没有有效阻止日本人的进攻,守住原本属于自己的土地。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士兵生命的价值就在于通过牺牲换取胜利。既然你没有取得应有的胜利,那你就无理由对老百姓索取任何东西,哪怕一碗汤面或者一杯热水,抑或一个同情的眼神。
在此,我并不讳言。基于生存下去的需要,我们在眼镜连长的带领下同样做了许多为非作歹的事情。说得好听一点,只是我们的行为较为隐蔽,也就是说没有像其他的士兵那样明火执仗地去盗去抢,或者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做出许多伤天害理、杀人放火的罪恶勾当。我们那些为非作歹的行为多是在夜深人静,也就是在老百姓们毫不知晓的情况下实施的。比如,我们会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晚上摸到老百姓家的果园里摘上一袋还没有长成熟的梨子或者枣子,或者摸进老百姓家的院子里,用刺刀悄无声息地杀死老百姓家的猪或者羊什么的。记得有一次冷莽子竟然徒手勒死了一条老百姓家用来看家护院的大花狗。当然,我们这些偷鸡摸狗的行为并非每次都能得手,有几次被村里的老百姓发现了,几十号人呐喊着,举着明晃晃的火把,挥舞着锄头、铁锨,像赶土匪一样将我们追得四散逃命。即便如此狼狈,但我们始终遵循一个原则,那就是不得和老百姓发生正面冲突,哪怕像强盗一样被打得半死,也绝不动用手上的刀枪。
作为一个曾经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浴血奋战的士兵,竟然沦落到犹如过街老鼠般的地步,是非常可悲的。虽然造成这种结果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我至今仍然认为,其主要原因仍在于自古至今,整个民族对军人的不屑和唾弃。不是吗?千百年来,兵匪一家的偏见始终扎根于整个民族的脑海,并未随着时光的流逝或者历史的更替有丝毫的改变。在许多老百姓根深蒂固的意识里,军人不仅不是社会和平和社会稳定的维护者,而恰恰是社会动荡和社会罪孽的始作俑者。仿佛没有军人则没有战争,而没有战争,则没有老百姓的水深火热。
不知有多少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我始终都被内心的痛苦和彷徨深深折磨着,特别是在那个被人称作田家庄的小镇里经历了一场普通遭遇后,我更是对自己现在的处境以及今后的人生之路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在黄河边转悠了十多天以后,我们原来九个人的队伍,又先后接纳了三个同样从黄河北岸的战斗中死里逃生的弟兄。这三个弟兄一个是我们四川老乡,另外两个则来自陕西米脂。面对眼前这走投无路、无处容身的尴尬处境,眼镜连长思考了良久,最后咬牙决定带领大家沿一年前我们出川的路线一直往西走。如果沿途遇到可以接纳我们的队伍,也可临时改变计划,重新加入新的队伍之中。“不管是四十七军还是七十四军,作为军人,到哪儿都是一样打鬼子。”眼镜连长意志坚定地看着大家,大声说道。在我们这十二个人当中,除了一个来自山西的弟兄决定留在河南瞅准机会回山西老家外,其他的弟兄都一致赞同眼镜连长的决定。
我们这十一个人的队伍完全可用蓬头垢面、狼狈不堪来形容。大家一个个面黄肌瘦,头发、胡子蓄得老长,身上的军服破烂不堪,早就失却了原来的灰色,变成黄不像黄白不像白的颜色。由于长时间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从没有正儿八经找个地方洗过澡,以至我们每个人的脸上、手臂上都结了一层油腻腻的黑痂,周身散发出一股刺鼻的酸臭味。即使这一副穷途末路的模样,眼镜连长仍要求我们将沿途捡着的步枪和大刀随身带着。他说这不仅是我们防身的工具,同时也是我们区别那些叫花子的唯一标志。我在一个叫刘家庄的村头捡着了一支半新不旧的三八式步枪,还有一大包子弹,这让只捡着一支老旧汉阳造步枪的莫先生羡慕不已。
7月的天气离真正的酷暑还有一段时间,所以,即使走在阳光普照的土路上,我们仍然没有酷热难当的感觉。至于时不时的阴雨天,我们也有时间和机会予以回避,可以随便找一个破庙或者已经人去房空的破房子暂避一下,再差一点,也可以在那些大树下或者岩洞里躲避一下。一路上让我们最无法忍受的是饥饿。虽然我们时不时用偷鸡摸狗的方式弄些能够果腹的东西缓解一下那难耐的饥饿,但这些都只是权宜之计,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饥饿给我们带来的恐慌和困难。这不,由于头天晚上吃了太多已经熟透的西瓜,我、莫先生还有眼镜连长等六个人从天未亮就开始拉肚子,以至于临近中午了,我们仍窝在一个破庙里,连上路的丝毫力气都没有。拉肚子最能消耗人的体力,它就像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一样,将仅存于我们身体内的那丁点儿精气神几乎丁点不剩地刮了下去,使得整个人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过了中午,眼镜连长脸色惨白地要求大家无论如何得就近找个地方医治一下,否则不定我们几个就死在这破庙里了。于是大家咬着牙,相互搀扶着上路了。大家走一阵歇一阵,到傍晚时分总算到了一个叫西留村的小村子。
经过打听,我们在村西头找到一个被村里人称之为严半仙的老中医。这严半仙自称已经八十五岁了,一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模样。他脸色红润,满头银发,穿一袭一尘不染的蓝色长衫,炯炯有神的眼睛仿佛能够看透世上的一切。我们六个人默不作声地坐在他对面的长条凳上,依次走到他面前的那张巨大的檀木案几前,任由其不声不响地为我们把脉。他给其他人把脉的时间都非常短,只是轮到给我把脉时不仅费时较长,而且仔细看了我的舌苔,最后还用一种奇怪的眼神对我端详好一刻。不到十分钟时间,严半仙将一直端拿在手上的那把黑紫色茶壶轻轻放在案几上,用毛笔在一张白纸上笔走龙蛇地写了些什么,然后大声招呼一个长得白白净净的学徒按方子为我们煎药。
“问题不大吧?”冷莽子小心地问道。
“没什么大问题,只是体质太虚。我先开点药刹住痢疾,然后再给你们熬点小米粥。今晚上好生歇息一下,到了明天你们就可以继续上路了。”严半仙毫无表情地说。
“那就好,那就好。”冷莽子轻轻嘘了一口气。
在等待学徒熬药的过程中,大家一时无话。最后倒是严半仙首先提起了话题。
他瞟了我们一眼,轻轻地捻着下巴上的胡须问道:“看得出各位受了不少的苦了。”
“可不是。”冷莽子答道,“我们这几个几乎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那是说,死了不少人哟。”严半仙说。
“确实死了不少人,仅跳黄河的就有一千多人。”冷莽子说。
“听说那些尸体在河上整整漂了三天,将整个河面都遮盖住了。”严半仙摇摇头,叹息道,“可惜,可惜。”
“可不是,都是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冷莽子说。
“那他们活得好好的,为什么去死呢?”严半仙缓缓拿起茶壶,轻轻呷了一口,突然问道。
“那还不简单,为了国家嘛。老话不是说了吗,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冷莽子很奇怪严半仙所提的问题,瞪着眼睛答道。
“这位壮士的话确实有道理。但是老话同样说了,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们在战场上的亲身感受比老朽更真实,你就说一句实在话,我们能够打得赢日本人吗?”严半仙那双有神的眼睛像锥子一样盯着冷莽子问道。
“这——”冷莽子一下噎住了。
“我看这仗是难得打赢的。”严半仙仍然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长长地叹了一声,“既然打不赢,那为什么还要硬撑着打呢?为什么徒然增加更多的孤儿寡母呢?”
大家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时,一直没有吭声的眼镜连长慢慢地站起来,颤悠悠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用冷冰冰的眼神逼视着严半仙:“您老的意思是说我们还不如当亡国奴?去当汉奸?”
“我不是这个意思。”严半仙惊慌地躲避着眼镜连长那像刀子一样的目光。
“除了这你还会有什么意思?”眼镜连长瘦削的脸陡地涨得通红,他突然猛地一拍那张檀木案几,斩钉截铁地说,“告诉你,打得赢得打,打不赢仍得打,我就不信偌大个中国就会毁在你们这种人的手里!”
“对!就是死,我们也不当亡国奴。”我们所有的人都随着眼镜连长站了起来。
严半仙没料到自己的言语一下激起众怒,脸上立时变得红一阵白一阵。最后他解嘲地笑了笑,说:“老朽并无恶意,只是不愿你们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做出无谓的牺牲罢了。见笑,见笑了,不当之词还请多多包涵。”然后他站起来,点头哈腰地向大家连连拱手,准备退到后堂去。
“我们走!”眼镜连长将手搭在冷莽子的肩膀上,毅然决然地说。
“那正在熬的药?”严半仙停住脚步,扭过头惊诧地看着大家问道。
“谢了。”眼镜连长冷冷地说道,头都未回地迈出了门坎。
谁知严半仙突然转过身来,紧赶几步,关切地拉着我的手说:“你这位小兄弟除了体质虚以外,还刚患上痨病。我开些药,你带在路上用用?”
“不用了。”我白了他一眼,挣脱他的手,一口拒绝了他的好意。
“你仍得注意调养,否则有性命之忧——”他仍跟在我身后小声叮嘱道。
…………
那个晚上我们是在一座陡峭的山崖下过的夜。
半夜时分,冷莽子带着三位弟兄,趁着夜色在一块土豆地里刨了一大堆大大小小的土豆。我们捡了些枯枝败叶在山崖下生起火,围着火堆烤土豆吃。这时候肚子虽然已经好多了,但人仍是一点儿精神都没有,吃了两个半生不熟的土豆后,我就和衣躺在地上睡觉了。睡梦中我又梦到了爷爷。我问爷爷,这阵子我经常咳嗽,胸口闷得难受,是不是像那位严半仙说的,我得了什么痨病?奇怪的是,这次爷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咧着没牙的嘴巴看着我笑。我非常着急,就伸手去扯爷爷下巴上的胡子。在爷爷笑着躲闪的那一刻,我从睡梦中惊醒了。我不知道梦中爷爷那奇怪的笑对我意味着什么,在胡思乱想中,禁不住又想流泪。
天地间黑得像一口倒扣着的巨大铁锅,不知名的鸟儿在四周黑黝黝的树林里发出梦呓般凄厉的鸣叫。不知什么时候天空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潮湿的空气充满了浸入骨髓的凉意。我已经没办法再睡着了,脑子里老想着那个老中医拉着我的手所说的话。虽然那时候我对痨病的起因不是十分了解,但我在冉家坝时就听爷爷说过,人一旦患上了痨病,那就预示着离死亡不远了。现在,我真的离死亡不远了吗?一想到这个问题,我就联想到严半仙同情的表情,也联想起自离开严半仙以后,眼镜连长、莫先生、冷莽子以及其他弟兄对我各方面的关心。他们也听到严半仙最后对我说的话吗?我不敢肯定。这时候,一种无法抑制的恐惧和绝望陡地涌上我的心头,泪水也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从眼眶里奔涌而出。确实,这个时候我对死亡充满了一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恐惧。战场上我之所以奋不顾身地与日本人殊死搏杀,唯一的目的就在于避免死亡过早地降临到我的身上,因为我已经深切地感受到,在那种场合下,我如果不将日本人杀死,那日本人就会杀死我。为了生存下去,除了杀死日本人,我别无选择。但是现在呢,面对与死亡几乎是同一个含义的痨病,我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等待着死亡的降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身上的生命之火在绝望中慢慢地熄灭。这时候,我突然感觉现前这个世界对我太不公平了,我还不满十七岁,我还有许多许多的梦想和企盼没有实现,还有更多的艰难困苦等着我去经历和尝试,老天爷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多活几年呢?
第二天天一亮,我吃了两个头天晚上烤好的冷土豆,就随着我们这支完全依靠精神力量支撑着的队伍又开始了艰难的行军。从站起身那一刻起,我就感觉自己头重脚轻、精神恍惚,并且咳嗽也越发厉害,几乎是每走几步就得站着使劲咳一下。以前因为受了凉我也经常咳嗽,只是这种咳嗽更多是因为嗓子眼好像受到什么东西刺激后不由自主发出的,而这两天的咳嗽则完全是右边胸腔里面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撕扯一样,你必须借助胸腔和腹部的使劲收缩,才能费劲地咳出声来。
不知是因为我剧烈的咳嗽声,还是因为我始终有气无力地拖在队伍的最后面,最终引起了莫先生的关注。他停住了脚步,等我走近后,凝视了我好一刻,担心地说:“祸害,你的脸色发青,肯定是病得厉害。”
“可能吧,我确实感觉胸部非常难受。”我使劲喘了几口粗气,故作轻松地朝莫先生笑了笑。
“要不你坐下休息一会儿吧,我陪着你。”莫先生说。他脸上那道长长的伤口已经结痂了,像一条长长的毛毛虫趴在上面。
“不要紧,只是脚软得像踩在棉花上似的,一点儿力气都没有。”我说。
莫先生将手掌捂在我的额头上,吃惊地叫了起来:“你的额头好烫哟,肯定在发烧。”
我说:“是的,已经烧了几天了。”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呢?”莫先生责怪道。
“没什么,撑一下就挺过去了。”我擦了下额头上的冷汗,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莫先生担心地又看了看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朝路两边四下打量,然后用大刀砍了一根步枪长短、鸡蛋粗细的冬青树杆递给我,同时将我背在身上的步枪拿了过去:“用这根棍子支撑一下,不定感觉要好点。”
有根拐杖支撑着,感觉脚步踏实多了,不像开始那样,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似的,担心不定什么时候重心不稳就会摔倒在地上。但是在拐杖的支撑下,仍没走多远,我就感觉自己不是在走路了,而是一步一步在路上拖着自己重得像灌了铅一样的双腿。准确地说,是在挣扎着往前一寸一寸地挪动。更要命的是,我几乎对继续走下去失去了信心。只要我停下做片刻的喘息,脚下那绵延不绝的山路仿佛像无底深渊一样让我心惊胆寒,而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崇山峻岭更是让我头晕目眩,如坠云里雾里。在强撑着坚持到下午一点多钟时,残留在我身体里仅有的那一点儿精气神最终彻底消耗殆尽了,我像一摊稀泥般软软地瘫坐到地上,那根拐杖被扔得远远的。
大家都停住脚步,关心地围住我。
“撑不住了?”莫先生用手掌拂去我脸上的冷汗,关切地问我。
“是的,我感觉眼前发黑,头晕目眩的。”我吃力地说。
“那我搀着你走。”莫先生说着,扯住我的胳膊,想让我搭在他的肩膀上。
“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待着。”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脱莫先生。谁知这突然地用力竟然引发我一阵剧烈的咳嗽。我身子几乎弓成了一团,只感觉心头陡地一热,一大口滚烫的鲜血就从嘴里喷了出来。
“不能将他一个人丢在这里。”眼镜连长大声说道。
“是的,得就近找户人家让他好好休息一下。”莫先生说道。
“那我来背他。”冷莽子说着,拉住我的双手,在其他人的帮助下,生硬地将我拉扯到他的背上。这一次我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了。
冷莽子的肩膀确实浑厚,我趴在上面,在不知不觉中竟然睡着了。在他的背上我还做了许多不连贯的梦。我仍梦到爷爷。我告诉他我心里面热得难受,怕是活不长了。爷爷仍不说话,只是咧着没有牙的嘴巴看着我笑。我还梦到了幺姑,她泪水涟涟地看着我,用一块冰冷的湿毛巾小心地拂在我滚烫的额头上,借以缓解内火对我的灼烤。此外,我还梦到了朱连副,他满身是血地站在我的面前,指着我的鼻子大声责骂着,说我是一个孬种,竟然在病痛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阵激烈的争吵声惊醒了。没曾想这时候已经是晚上了,我仍趴在冷莽子的背上。透过火把燃起的火光,我看到一群人围在一处孤单的草房前的场坝上大声争吵。从争吵的气氛判断,争吵已经延续了一段时间,并且非常激烈。
“这种行为确实太不要脸了。”冷莽子背着我站在人群的外围,扯着嗓子喊道。
“怎么不要脸了?老子在前方打仗卖命,现在想吃他们几只羊还不应该吗!”一个陌生的声音回敬道。
“你将他们赖以为生的羊吃了,那他们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依靠什么为生呢?”是眼镜连长文质彬彬的声音。
“那我们管不了。”那个陌生的声音蛮横地说道。
“老总,你就行行好吧。”一个女人的声音可怜巴巴地哀求道。
“闪开,今天这羊老子是吃定了。”那个陌生的声音大声吼着。
“你今天敢动我的羊,我就用这条老命与你们拼了!”一个老人的声音绝望地大声喊着,接着传来一阵激烈的打斗声和小孩的惊哭声。
这时呯地响起一刺耳的枪声,眼镜连长粗着嗓子喊道:“今天谁敢动手,老子就毙了他。”
四下里一下沉寂下来。
冷莽子将我从背上放下来,让我斜躺在院门旁边的一座草垛下面,自己拨开人群走了进去。
“你他妈咋了?”那个陌生的声音恼羞成怒地惊叫道。
“不服气吗?老子还要拧断你的脖子。”冷莽子恶狠狠地骂道。
“哎哟,哎哟。你小子还真的敢动手。”接着响起那个陌生声音的惨叫声。
“算你们厉害。老子们走就是了。”随后七八个穿破烂制服的军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狼狈不堪地没入苍茫的夜色之中。
后来,我慢慢弄清事情的原委。原来那几个与我们一样失魂落魄的散兵逃到这儿时,不知怎么就发现了梅子藏在屋后窖洞里那三只羊羔,死活要抢了去。爷爷和梅子拼命阻止,仍无能为力。混乱中,那些家伙还开枪打伤了“黑子”。在千钧一发之际,我们这一行人正好路过这里,结果将那帮为非作歹的家伙赶跑了。
爷爷、梅子以及梅子不到两岁的儿子石头是眼前这间破旧草房、那三只羊羔以及那条被他们亲切地称为“黑子”的狗的主人。我也是在这个奇怪的晚上通过这种奇怪的方式认识了他们,并且在这以后近一年的时间里,我竟然与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亲密无间地生活在一起。一切看似偶然,但细细回想起来,仍然觉得更像是必然。即使在若干年后,每当我想起当时的那一幕,我都忍不住在心里感叹:这一切都是我命中的劫数,我无法回避。
“你们真是我们的救命菩萨。”那天晚上在给大家弄吃的的时候,梅子一直不停地说着这句感激的话。
梅子是一个皮肤略显深色的年轻女子,扎着一根又粗又长的大辫子,那双明亮的眼睛始终忽闪忽闪的,透露出无尽的精明和干练。她那鹅蛋形的圆脸上长着两个深深的酒窝,每当她咧开嘴巴笑的时候,那两个酒窝仿佛盛满了许多的幸福和满足。她那小巧鼻子的左边鼻翼处长着一个绿豆大小的浅黑色的痣,听人说这种痣叫作美人痣。难怪在我看了她第一眼后,竟然在内心深处留下了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美好印象。再后来,我又发现她右边眼角处也长着一颗芝麻大小浅色的痣,只不过她时常用额边的头发小心地将这颗痣遮掩住。我对她的这种做法不解,她却满脸忧伤地告诉我,这是一颗泪痣,预示她这一辈子会多灾多难,难得寻找到真正的幸福。她的话让我有点愕然,因为我始终不明白,她那清秀的长相怎么会与她所说的多灾多难联系到一起呢?
那天晚上,梅子倾其所有,为我们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的苞谷面,还蒸了一大木盆红苕。大家一个个吃得汗水淋漓,有滋有味。听说我病得厉害,梅子还特意给我开了小灶。也不知她从哪儿弄来一小碗金灿灿的小米,熬得又黏又稠地用小碗盛着端到我的手上,直感动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也正是这一刻,我从梅子的身上竟然发现了幺姑的身影。
在大家狼吞虎咽地吃饭过程中,梅子抱着已经睡着的石头,一直坐在不远处的一只木凳上,静静地看着我们,清澈的眼神里透出让人心悸的善良。
那天晚上,爷爷和梅子死活要我们挤在窄狭的草房里睡觉。爷爷还执意将他的那张硬硬的木板床让给我睡。我记得自我们逃过黄河以后,这是我第一次在真正的床上睡觉,并且睡得异常香甜,异常踏实,以至眼镜连长他们在第二天清晨悄悄离开时,我都没有觉察。
当我发现眼镜连长他们已经离开后,我感觉自己像一个突然被父母遗弃的孩子一样,心里陡地一下变得空茫茫的。这种被遗弃的痛苦感觉,即使我一年前黯然神伤地离开冉家坝时也没曾有过。我伤心得眼泪一下流了出来,口里不知喊些什么,歪歪倒倒地挣扎着要去追赶他们。谁知刚走到院子门口,我腿一软,就重重地跌倒在地上。
“他们并没有扔下你,只是让你在我这儿养好病后,再去找他们。”梅子将我扶进屋子里后,对我说。
“怎么没扔下呢?他们竟然连招呼都不给我打一声。”我泪流满面,声嘶力竭地喊着。
“他们是与我和爷爷商量好后才决定将你留下来的。他们还让我告诉你,等你的病好以后,就到湖北枣阳一带去找他们。”梅子在说话时,眼眶里盛满了泪水。
湖北枣阳?这个地名我从没有听说过,更不知道在哪里。“你们都在骗我!”我使劲地撕扯自己的头发,恨不能往泥墙上撞上去。
“真的没有骗你。这不,他们还给你留下了一杆枪,说是日后你找他们时,路上用作防身用。”爷爷说着,将那支半新的三八步枪递到我的手上,还有十几颗金灿灿的子弹。
我就这样被他们遗弃似的留在了梅子的身边。
虽然感觉十二万分失落和悲伤,但我仍然只能选择留在梅子的身边。只是让我没有料到的是,这茫然中的一留,竟然在我的心中刻下了一辈子都没办法忘怀的情感印记。如果单单就身心愉悦而言,这段情感的存在无疑是幸福的,但是如果就这段时间的身心愉悦对我日后的影响而言,这段情感的存在却是十分悲哀和残酷的。这就像有的人第一次吃了从来没有吃过的山珍海味以后,对于其他的食物肯定会觉得索然无味,并且在吃这些索然无味的食物时始终感觉是一种痛苦,一种折磨。当然,这些悲哀都是若干年后的故事了,在此我不想多述。
在这里,我觉得有必要将梅子的情况介绍一下。她姓党,这确实是一个奇怪的姓,我相信在一百万人里面一个不漏地寻找,肯定也难以找到有一个姓党的。我曾经问她这个姓的出处,她只是淡淡地一笑,并不回答我的问题。这是她的一个习惯,遇到不懂或者不知道的事情时,总是用这迷人的淡淡一笑加以掩饰,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将自己的所有窘迫全部藏进脸颊上那两个深深的酒窝里。就这个问题我也曾问过爷爷,老人家倒是爽快,大大咧咧地说,这个姓是上辈子传下来的,至于为什么姓这个姓,他也不清楚。
梅子告诉我,她出生于1922年1月8日,比我整整大了两岁还多九天。她自小父母双亡,是爷爷一手一脚将她拉扯大。十五岁那年,爷爷给她找了个入赘的女婿,结果就生下了石头。从梅子的讲述中,这女婿是个特别勤劳、也特别体贴人的小伙子,只可惜好人不长寿,在石头一岁那年,他与邻村里一些小伙子到黄河里捞漂木时,失足掉河里淹死了。“所以我说我的命苦嘛,自小父母双亡,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贴心贴肝的男人,谁知糊里糊涂地就没了。”梅子在说这话时,眼神抑郁地看着灰蒙蒙的远方。这时候,她眼角的那颗痣显得非常醒目。
至于爷爷,这可是一位言语不多、性格倔强的老人。说到他言语不多,确实让我感到吃惊,他可以两三天一声不吭地埋头做事,即使你有什么需要向他交代的事情,他最多也只回答“嗯”“哦”几个没有任何含义的字眼。如果遇到一个不熟悉的人,还真会将他当作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如果说到倔强,从他的长相也可以看出个一二三来。老人近七十岁的年纪,满头又浓又密的白发没见一根稀少,根根像银针一样又粗又硬。酱黑色的脸膛儿上布满了又深又密的皱纹,仿佛像用雕刀一刀一刀用劲刻上去似的,让人不由得想起存放日久的硬核桃。两条又长又硬的白色剑眉几乎与满头银发连到一起,只要稍稍发怒,立马像拉紧的弓弦一样绷了起来。老人满嘴雪白的牙齿既没有掉过一颗,也没有松动一颗,这样大年纪了,吃起胡豆仍是一颗颗咬得梆梆响。那天他将那张木板床收拾好以后,告诉我,以后我就睡上面了。老人对我的推辞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将自己的几件旧衣服卷成一团,一声不吭地钻进羊圈旁边的一个草棚子里,好久没有一丝动静。虽然觉得老人的性格有点儿古怪,但我仍对他充满了不可言状的亲切感,也就在留下来的当天,我就很自然地随着梅子喊他爷爷了。
梅子孤孤单单的家离北边最近的西留村也有五里多路,再往北走四十来里路,则是历史上有名的函谷关。因为是独门独户,梅子家所处的地方肯定不能称之为村。那她们家几代人为什么要形单影只地待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呢?后来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他们家祖上看中的是屋子背后那两亩多地的旱田。也非常奇怪,在周围连绵不绝的大山中,竟然留有这么小一片旱田,虽然它小得几乎被路人忽略,但它一年四季长出的小麦、小米以及高粱、苞谷,足以养活梅子一家祖孙三口。还有一条没有名字的小溪,从绵延的远山中悄然而下,在屋子后面夸张地绕了一个大圈后,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远处的沟壑之中。确实,如果没有战乱,也没有天灾人祸,生活在这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地方,还是非常惬意的。
但是,从留下来的第一天开始,接二连三让我无法适应的事情就开始让我成天心事重重、眉头紧锁。这些事情说出来肯定会让许多人笑掉大牙,或者骂我生在福中不知福。这些事情竟然是梅子对我太好了,好得让我不好意思而脸红,好得让我恨不能立马卷起行李离她而去。为什么有这种感觉呢?在夜深人静时,我将自己的心绪仔仔细细地梳理了一下,最终明白导致这种奇怪感觉的原因不外乎两个方面:其一,我长这么大,除了儿时有幺姑像母亲一样给予我无微不至的关心,再没有第二个女人这样关心过我,进而让我一时无法适应;其二,一年多的战场生活,我见识了太多的生生死死,让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体贴关心已经变得生疏了,不适应了。
自我在梅子这儿留下以后,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我几乎没有下过床,始终处于半昏迷状态。即使在天气好的时候,也需要梅子搀扶着才能到院里晒一下太阳。由于对是否能够活下去失去了应有的信心,再加之病情原本严重,昏沉沉中我压根就没有想过自己能够从死神手里将自己的小命抢回来。在这段时间里,我一直在发着高烧,不分白昼,感觉自己像被人架在一堆正在燃烧的木柴上似的,正在一点一点地被烤焦、烤煳。身上的衣服一遍又一遍被汗水浸透,以至到最后只能赤条条地躺在被汗水浸湿的草席上。最让我痛苦难耐的是越来越剧烈的咳嗽。每次咳的时候,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紧紧地攥着我的五脏六腑,正在使劲地一下一下地抓扯,让我的身子随着每一次抽搐,扭曲得像一只正在垂死挣扎的河虾。开始时,咳出的痰水里只有些许红色的血丝,后来是一汪汪红色的血水,到最严重时竟然是一口口血水直接从嘴巴里喷射出来。我模糊地感觉到,不管是白天黑夜,梅子几乎就没有离开过我的身边,她小心翼翼地给我喂水喂药,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用湿毛巾擦干净我身上的汗水或者血水。说起来惭愧,即使是我已经失去控制的大小便,也是在她的帮助下被清理得干干净净。现在想来,如果没有梅子的悉心照料,我肯定会变成一头在自己粪堆里打滚的猪。奇怪的是,在我的意识几乎尽失的情况下,不管是从梅子模糊的身影,还是从她那无微不至的动作,抑或是她那压抑的说话声音,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想起我的幺姑,仿佛梅子就是幺姑的化身,或者幺姑就是梅子的化身。
在这段时间里,除了偶尔听到爷爷在屋子外面一两声压抑的咳嗽,我倒是很少见到他的身影。但是从我没有间断过的药水、一日三餐的饮食,还有时不时单独为我清炖的各种野味上,我知道他从没有清闲过一刻。
石头确实是一个听话的孩子,虽然正值牙牙学语的岁数,但自我留下来以后,我就从没有听到他哭过、闹过。在感觉稍稍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就会发现这孩子静悄悄地趴在离那张木床不远的一只小矮凳上,两只白嫩的小手撑着圆嘟嘟的下巴,用那双只有孩子才有的好奇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躺在床上的我,以及正在床边不声不响忙碌着的梅子。即使活泼好动的“黑子”和那三只乖巧的羊羔,我也从没有听到它们大声叫唤过。
不知是痨病发展到一定程度会出现这种结果,还是因为药力的作用会产生这种结果,我模糊地记得是在天气逐渐变得躁热起来的那段日子里,白天我会被黏稠的汗水完全湿透,仿佛整个人刚从浆糊里捞出来一样。而到了凌晨时刻,我会冷得浑身发抖,感觉突然被人从油锅里一下扔到冰窖里一样。这种冷完全不是我趴在祈家河战壕里那种冷的感觉,只觉得整个人完全被一块巨大的冰块包裹着,针一样的寒气从皮肤穿透我的肌肉,又从肌肉穿透我的骨头,最后深深地扎进我的骨髓。这个时候我连咳嗽的力气都没有了,整个人蜷缩得像冬天冻僵在野地里的一只百足虫。与冻僵的百足虫唯一的不同是,我始终在不停地哆嗦。在这不可抑制的剧烈哆嗦中,我不仅听到自己牙齿的磕碰声,也听到全身骨头的摩擦声,我甚至听到身下那张木板床始终在不停地痛苦呻吟,以至梅子不得不找了几块石头将那张木板床垫稳实。每到这个时候,梅子几乎将家里能够找到的可以保暖的东西全都紧紧地压在我的身上,有棉被、棉衣,甚至草垫。到再也找不到能够为我保暖的东西以后,梅子毅然决然地脱光自己的衣服,钻进棉被里,紧紧地将我揽在她的怀里。虽然我的意识已经变得模糊,身体也因为寒冷几乎失去了知觉,但冥冥中,我的心灵深处仍感知到一种奇怪的感觉,那就是刺痛骨髓的寒冷因一个光滑、鲜活、结实的胴体的出现而像清晨的浓雾一样逐渐消退。这个时候,我就像一个失足溺水的人,在突然之间抓到一根可以救命的稻草,求生的本能让我无法抑制地拼命将那根稻草紧紧地抓在手里,恨不能将自己的整个身体融入其中。挣扎中,我听到自己像野兽一样在怪声怪调地叫喊,同时也仿佛听到一个女人压抑的呻吟声……
一连几天,我像一个窃贼一样不敢正视梅子的眼神。虽然我什么事都没有做,但是我仍觉得我的软弱和无耻玷污了梅子洁净的身子。然而梅子却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面对我时,眼神仍是那样淡定,动作仍是那样悄无声息。在思维稍稍变得清晰的时候,我时常闭着眼睛想,眼前这个女人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对于我这样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她为什么会豁出自己的一切呢?所有的答案在后面的故事里似乎慢慢变得清晰了。
那是8月下旬的一天了,天气异常炎热,即使坐在屋子里毫不动弹,仍会憋出一身的汗水。经过一个多月的垂死挣扎,也多亏梅子无微不至的照料,我的病情已经基本趋于稳定,吐血已止住,咳嗽也缓和了许多,虽然浑身仍软绵绵的,但已经可以在床上坐起来了。
中午时分,院子里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坐在床边给我打扇子的梅子站起身,出了屋子。不一会儿工夫,她热情地打着招呼,将五位逃难的人带了进来。来人一看就知道这是祖孙三代一大家子,并且从衣着和举止上看,肯定是知书达理的人家。屋子太窄小,梅子将那张木桌往边上移了移,才腾出空地让那一家子在屋子里坐下。在给他们倒水的过程中,梅子不停地陪着小心,说屋子太窄了,连坐的地方都没有。
梅子的客气倒将这一家子弄得有点不好意思了。那位蓄着花白胡子的老先生感激地说:“走了这么远的路,难得遇到像姑娘这样好心肠的。”
梅子笑了笑,说:“兵荒马乱的,相互之间尽心尽力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
那位老先生看到坐在床上的我,说:“这位应该是当家的了?”
梅子说:“可不是,得了场大病,现在稍稍好了点。”
老先生说:“当家的是家里的顶梁柱,容不得有闪失的。”
“就是,就是。没了他,我们这个家还能算得上是家吗?那就像天塌下来一样。”梅子重新坐在床头边,边轻轻地给我打着扇子,边笑着回答老先生的话。
“难得有这样好的媳妇。”老先生赞赏地说。然后将目光转向我,说:“有这样贴心的媳妇,这可是你小伙子的福分哟。”
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对着老先生轻轻地点了下头。内心里我确实觉得特别的幸福,梅子竟然将我当成她的丈夫了。在梅子与老先生说话时,我时不时瞟一下她的表情,她的表情显得特别淡定,也特别自然,看不出有丝毫的做作,不像是在用假话敷衍老先生。
这期间,那个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年轻媳妇正在逗石头玩。还差两个月石头就满两岁了,但是这孩子说话特别晚,这时节仍只会说“妈妈”“爷爷”和“吃饭”等简单的字眼。小孩子就是人来疯,今天看到这几个热情的陌生人,显得异常的高兴,光着两只小脚丫,在屋子里四处跑。
那戴眼镜的媳妇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儿变出根棒棒糖,在石头的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鼓励石头学着说话。如果说对了,这根棒棒糖就是对他的奖励。这天石头突然变得特别会说话,不仅跟着那媳妇学会了“桌子”“凳子”和“爸爸”“妈妈”“阿姨”“伯伯”等称呼,还学会了对不同的人如何称呼。比如,当我们指向那媳妇时他知道称呼阿姨,而当我们指向梅子时,他知道称呼妈妈,而当我们指向那位老先生时,他在清脆地喊了一声爷爷的同时,竟然撒娇地扑进老先生的怀里。但是,当梅子有意将手指向我时,石头明显愣了一下,好半天不吭声。大家引导他喊爸爸,他却噘着小嘴,就是不喊。最后梅子故意板着脸威胁他,如果不喊就不给他糖吃,小家伙才用那双大大的眼睛迷茫地盯着我,十分不情愿地轻轻喊了一声爸爸。
听到石头稚嫩的“爸爸”喊声,我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使劲撞了一下似的,猛地跳了一下。小孩子是不知道如何掩饰自己的好恶的,但是梅子的有意引导却让我在激动万分的同时又思绪万千。说实话,此时此刻,我并不在乎石头如何称呼我,我更在乎的是梅子竟然用这种方式,让我慢慢融入这个家。只是我有条件融入这个家吗?我能够融入这个家吗?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我一时无法解答的难题。
到了9月初的时候,我已经能够下地了。梅子将她丈夫留下的衣服找了出来,让我穿在身上。非常奇怪,那些衣服我穿在身上特别合身,好像是依着我的身子定制的。至于我那身千疮百孔的军服,梅子用捣烂的皂角洗得干干净净,又将上面的破洞一处一处仔细缝好,然后折叠得整整齐齐,紧紧地压在我的枕头下面。她说这身衣服太打眼,得藏着。在整理装在布袋里的那几样真正属于我的东西时,梅子发现了我离开冉家坝时幺姑送给我的那双黑色的布鞋。我发现她对眼前这双沾满污泥的布鞋凝视了好一刻,同时用手轻轻抚摸了一遍,然后小心地放进装满水的木盆里泡着,待沾在布鞋上的污泥泡软后再洗干净。这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我突然感觉梅子有点魂不守舍,并且脾气也变得很坏。比如,她在厨房里弄饭时,竟然摔碎了一个瓷碗。还有,石头因为饥饿向她讨吃的的时候,她非但没将蒸好的芋头给他一块,反而抬手给了他一巴掌。在吃饭时,梅子也是一声不吭,只是时不时瞪着眼前的碗碟发呆,脸上那两个好看的酒窝也突然消失了。
吃完饭后,梅子开始用一把刷子洗刷那双已经在木盆里泡好的布鞋。她的动作非常大,将布鞋放在一块磨刀石上垫着,鞋底、鞋面使劲地刷,连布鞋里的白色布浆都洗刷出来了。她那黑着脸的样子,仿佛将眼前这双布鞋当成仇敌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这样,同时也心疼布鞋,就对她说:“你使这样大的劲,会将鞋子洗坏的。”
梅子头都未抬,闷声闷气地呛了我一句:“洗坏了咋了,我再给你做一双。”
“你做的与这双不一样。”我着急地说。
“怎么不一样,我做的难道会比这双差吗?”梅子抬起头,不满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知道自己哪儿惹恼了她,急得脸都红了,“我是说这双布鞋是我出门时,我幺姑给我的,我得爱惜。”
“你幺姑送的?”梅子用那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我,明显有点不相信我说的话,“真是你幺姑送的吗?”
“真的。”我说。
“那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呢?”梅子紧绷着的脸一下松弛下来,又露出那两个深深的酒窝。
“你又没有问我。”我莫名其妙地看着她,不知道她的情绪为什么变得这样快。
后来梅子好奇地问我幺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长什么模样,为什么对我如此重要。要知道我原本像供奉神灵一样将幺姑供奉在我的心灵深处,从不示人。但是这天在梅子的要求下,我竟然像述说一个意味深长的故事一样,将幺姑留在我脑子里的所有美好记忆非常详细地向她讲述了一遍。她听得非常认真,也非常感动,因为她在听我讲述的过程中,不仅忘了手中的活计,并且眼睛里也盛满了泪水。末了,她泪水涟涟地问我:“幺姑长得好看吗?”(www.xing528.com)
“像你一样好看。”我几乎是未假思索地说。
然而,我这一句由衷的话竟然让梅子彻底呆住了。她怔怔地看着我,任由一颗颗清澈的眼泪漫出眼眶,滑过圆圆的酒窝,簌簌地滴落在衣襟上。她此刻的表情包含了无尽的激动和幸福。也就是在这一刻,我才突然明白梅子的情绪刚才为什么出现那么大的反差。确实,人原本就是一种自私的动物,特别是涉及情感方面,这种自私的本能更是表现得淋漓尽致。只是在我明白她自私的本意以后,更多的惶恐陡地一下涌上我的心头。
以后的日子显得非常平静。每天我都会坐在门前那棵树冠高大的苦楝树下静静地打发着时光。有时不声不响地看着梅子忙活着那些永远也忙不完的家务事,有时将石头抱在怀里,用我的一口四川话教他讲话。更多时候我茫然地看着远处黛黑色的群山发呆,让自己的思绪随着天边的云彩时时变换。许多次我想到眼镜连长、莫先生还有冷莽子他们,他们现在还好吗?他们真的还在湖北那个叫作枣阳的地方等着我吗?
有一天在胡思乱想过后,我突然问梅子:“你为什么从不问我与鬼子打仗的事情呢?”
谁知她对我的问话显得非常淡然:“我不想知道这些事情。”
“为什么不想知道呢?”我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老毛病又犯了。
“那都是些死人的事情,知道多了不好。”她说,然后又补充一句,“谁都想平静地生活,哪个愿意在战场上杀得你死我活的。”
梅子的话突然勾起我对西留村那位老中医的记忆。“既然打不赢,那为什么还要硬撑着打呢?为什么徒然增加更多的孤儿寡母呢?”没错,当时那位老中医就是这么说的。现在回想起这句话,我还真的有点怀疑在战场上我们出生入死的价值了。我们能否最终战胜日本鬼子呢?我不知道,也不敢想这问题。但是,如果在我的病好了以后,离开梅子,最终尸身不全地战死在一个陌生的山坡上、田野里或者树林中,那么留给梅子的又会是什么呢?这个结果我更不敢想象了。所以,梅子有意回避战场上那些血淋淋的事情,是有道理的。
…………
秋天确实是一个收获的季节。碧蓝如洗的天空显得更加高远深邃,几只悠闲的苍鹰在薄如轻纱的白云间若隐若现,书写着整个世界的平和与安详。屋子周围的枣树上结满了熟透的枣子,那星星点点的猩红色在暖洋洋的阳光下散发出耀眼的光斑。屋后不远处山坡上的高粱和苞谷在秋日的普照下也熟了,漫山漫坡像烧着的火苗一样,看上去让人热血沸腾。更远处山梁上原本苍翠的树木也在秋风的吹拂下逐渐改变了绿色的装束,毫无疑问,金黄色的是枫树,浅白色的是洋槐,而在金黄色和浅白色中显得更加碧绿的,要么是柏树,要么是冬青树。至于那些光着身子的柿子树,更是用挂在枝头上的无数金黄色果实,向世界炫耀它的与众不同。让我意想不到的是,“黑子”竟然成了这个季节最忙碌的一位,没日没夜地在树林里和庄稼地里梭巡,时刻提防山中诸如狗獾、野猪等野兽偷吃已经成熟的各种庄稼和果实。
身处在这平和安详的氛围中,你无法想象战争的阴霾仍在周边的大地上疯狂肆虐。
我虽然逐渐适应了现在这种安静的生活,但是我的身体机能仍未能从经历过的巨大创伤中恢复过来。我仍只能坐在屋前那棵苦楝树下苦挨着充满活力的时光,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黑子”在树林里和庄稼地里像只精灵一样窜进窜出,甚至我只能羡慕地看着石头竟然能够在屋子前的场院里迈着细碎的步子,趔趔趄趄地追逐翩翩起舞的蝴蝶。我不知道我身体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有没有可能得到完全康复。
很显然,梅子和爷爷也看出了我的不正常。虽然他们仍然一如既往地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但是从他们的眉宇间我已经看出了一丝丝的担忧和焦急。背地里,他们祖孙两人时常在一起悄悄地说着什么,但是从他们时不时向我瞟过来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们正在决定一件与我有关的事情。我虽然非常简单地就猜准了他们有想法,但是让我始料不及的是,他们的想法竟然是将西留村的那位鹤发童颜的严半仙给请到家里来。
那天我仍坐在那棵苦楝树下闭目养神,院子门口突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哈哈,这小伙子死不了了。”
我睁开眼睛,一眼就认出了严半仙。虽然知道他的这句话是直接对我说的,但是由于他三个月以前对眼镜连长、莫先生、我以及其他弟兄所说的那些话仍然让我不满,所以,我不想搭理他,很快又闭上了眼睛。
“看不出这小伙子还特有个性哩,还在生我这老头子的气。”老中医一眼看出了我的心思,却一点儿不计较。
这时在屋子里做饭的梅子端过来两张凳子。严半仙捋了捋下巴上飘逸的胡须,正正地坐在我的对面。爷爷放下那只硕大的深紫色药箱,也坐在我的旁边。
“我没有猜错吧,老伙计。我说的就是这小伙子。当时我就说了,他肯定走不远。”严半仙一脸得意地对爷爷说。
“还是你老哥医术高明,一眼就看了个八九不离十。”爷爷恭维道,又接着说,“亏得你老哥出手相助,否则这小子哪还能坐在这儿晒太阳哟。”
“哪里,哪里。我那药只能刹住他的病,要说保住小伙子的命嘛,还亏得你和侄孙女的悉心照料哟。”严半仙打着哈哈,连连客气。说着,将长衫往边上一拂,伸出右手,搭在我的手腕上,准备给我把脉。
我从来没有这样不礼貌过,像突然被虫子叮了一口似的,往后一缩,挣脱了严半仙搭在我手腕上的手。
严半仙怔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觉察的尴尬,随即又放声大笑起来:“这小伙子仍没放过我这老家伙哟。”
“小伙子,这可是你的不对了。”爷爷瞪了我一眼,“如果不是严先生免费给你医治,恐怕你早就命归黄泉了。”
我不明白爷爷所说的话,就拿眼睛看站在旁边的梅子,想从她那儿听出个究竟。
梅子很认真地说:“爷爷说得不错。自你在我们家住下后,爷爷就将你的病情告诉了严先生。谁知严先生好像知道你的病情似的,很快就给你开好了药。说来你不相信,这三个多月以来,你吃的那么多的药,都是爷爷免费从严先生那儿取来的。可以说,没有严先生的大恩大德,你肯定早就——”
看着梅子的表情,我没办法怀疑她所说的话。于是,我不自觉地将手伸给了严半仙……
那天中午,严半仙是在家里吃的午饭。从他与爷爷的交谈中,我感觉他们特别熟悉,同时也感觉到,他与周边村民的关系也特别融洽。因为从他所说的话语中,仿佛方圆几十里范围内的事情他全都知道,除了与疾病相关的事情,哪家有红白喜事、婚丧嫁娶,他好像全都了如指掌。不知怎的,在听严半仙说话的过程中,我竟然想起自己的爷爷。没错,在冉家坝,爷爷同样是一个为四邻八乡的男女老少尊重的人。
严半仙离开前,爷爷将他带到羊圈那儿看了一下。我只听到严半仙说了句“两只羊就可以了”,其他的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清楚。这两个老人,始终将我当作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孩,谁知道他们背地里在鼓捣着些什么。
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他们鼓捣的事情就见了分晓。那时天还未大亮,我开始听到羊圈那儿有些许动静,又听到小羊的惨叫声,接着听到“黑子”在狂吠不止。我第一意识是有野兽或者强盗窜进羊圈里了。于是,我摸着黑下了床,提着枪悄无声息地进到院子里。谁知在朦胧的月光下,我看到爷爷和梅子正在羊圈边忙碌着。爷爷手里攥着一把鲜血淋淋的尖刀,梅子用一根绳子将已经断气的小羊正往羊圈旁边的一棵刺槐树上挂……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严半仙所说的“两只羊就可以了”这句话的含义,不由得两行激动的泪水从我的眼眶里流了出来。
在后来的两个多月里,几乎是我一个人将两只还没有完全长大的羊全部吃完的。第三只羊如果不是我的坚决反对,也可能成了我的腹中之物。
在羊肉的滋补下,我的身体一天一天好了起来,不仅能够在屋子周边的田地里四处溜达,有时在梅子的陪伴下,还可以到不远处的小山上转悠。有几次,看到正在地里忙碌的爷爷,我都情不自禁地想帮他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但都被梅子制止了。她的理由非常简单,说好不容易将我从死亡线上拉回来,如果在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再有些许闪失,那就前功尽弃了。
现在,如果仅从装束上看,我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北方农民。成天穿一件宽松的黑色对襟大褂,任凭和煦的秋风从敞开的领口里钻进去,轻轻地抚遍全身。那条有着宽大裤脚的黑色裤子,是我亲眼看着梅子一针一线缝制而成,每次将裤腰带扎紧以后,我都习惯地弯下身子,将那宽大的裤脚用一根细麻绳紧紧地扎住。我的脚上是一双崭新的结实布鞋,是梅子花费了整整十天时间,一针一线慢慢做成的。这双布鞋做得特结实,鞋底比我的手掌还要厚,上面还用红色的绒线绣了两朵鲜艳的梅花。鞋面的前部用粗线密密地缝了一层漂亮的针脚,使这一容易磨损的部位,看上去结实无比。为了做好这双布鞋,梅子几乎倾注了全部心血,那天在那盏昏暗的豆油灯下绣鞋底那两朵梅花时,她不小心被针尖刺破了食指的指尖。我看到绿豆大小、晶莹的一个小血球在她的指尖像个小精灵一样晃悠。就着灯光,她对那个小血球凝视了一刻,然后轻轻地将它吮进嘴里。看到崭新的布鞋穿到我的脚上后,她对我说:“男人有一双合脚的鞋子穿在脚上,才能够扎扎实实地在天地间行走、闯荡。”不怕大家见笑,在听到这句话时,我并没有完全明白这句话的真正含义,也没有意识到这句话里所包含的无尽深情和希冀。我只是傻呼呼地对梅子说:“真舒服!”但是,在历经几十年的颠沛流离、生生死死以后,我才明白一个善良的女人,其寄托希望和情感的方式与男人确实有着非常大的区别。而这一切,梅子与幺姑有着许多的相似之处。
此外,梅子不知从哪儿找了一根两尺来长的烟杆送给我。说是作为一个老爷们儿,腰上没有别着杆像样的烟杆,就像当兵的没有枪一样,始终没有一个爷们儿的样。这烟杆不仅年代久远,看上去也非常漂亮。红铜浇铸成的烟锅在秋天懒洋洋的阳光照耀下,散发出金色的光茫。烟杆是紫竹做成的,由于天长日久经手掌不停地磨蹭,通体浸满了各种油脂,已经变得像浸润了人间冷暖的玉石般凝重。烟嘴是一整块结实的红木雕成,现在已经变成了沉甸甸的乌黑色。梅子还用紫色的绸子给我做了一个精致的烟荷包,用红色的绸带系在烟杆上。烟叶是屋后地头上自家种的,经过几天太阳的暴晒后,金黄色的叶片已经变得非常爽脆了。梅子用手掌将叶片轻轻揉碎后,一点一点地装进那个漂亮的烟荷包里。
长这样大,我从没有抽过烟。虽然在冉家坝时,爷爷和父亲也抽烟,但他们抽烟的方式与现在梅子教给我的完全不一样。爷爷和父亲也用烟杆,但是那烟杆只是在村后的竹林里随便砍一截半尺来长的毛竹就行了。虽然一样是晒干的烟叶,但不需揉成粉末状,而是将整片烟叶卷成一个结实的筒状,直接接在毛竹烟杆上,点上火,就可以吞云吐雾地抽了。梅子教我的办法要复杂得多。她让我老老实实地坐在凳子上,叼住烟嘴,用左手手掌托住长长的烟杆,眼睛则定定地盯着烟杆前面的烟锅。在我保持住这一姿势以后,梅子端了个小凳坐在我的旁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从烟荷包里轻轻捻出一小撮烟丝,小心地放进烟锅里。待烟锅里的烟丝装满后,再用右手食指将烟丝按结实。然后,梅子将一根筷子长短、剥去皮的高粱秸秆用火柴点着,待火苗刚刚蹿出时,又嘟起嘴巴轻轻将火苗吹灭。最后将闪着火星的秸秆按在烟锅里的烟丝上,看着我说:“快,吸一口!”
强烈的好奇心早就让我憋足了劲,我猛地吸了一大口,一股又辛又辣的浓烈烟草气味像开闸的洪水一样漫过我的喉咙、气管,然后全部灌进我的肺里。我一下被呛得大声咳了起来,眼泪、鼻涕也四溅开来。
“呛死了,呛死了!”我不停地摇头,连连摆手。
看着我的窘态,梅子开怀大笑起来,直笑得身子一抽一抽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就连在一旁玩耍的石头,也不知就里地咧着嘴,咯咯地跟着笑出了声。
“轻轻吸一下不就得了,怎将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梅子嗔怪道。
“你又没告诉我轻点吸嘛。”我装着不满地说。
“你就不会动动脑子?”
“有你在,我不需要动脑子。”
“那你就活该被呛着。”梅子用已经熄灭的秸秆在我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一下。
“你还敢打我。那我不抽了。”我故意噘着嘴,像个小孩一样撒着娇,将手里的烟杆扔在地上。
“你可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哟。”梅子反过来安慰我了,她将我扔到地上的烟杆捡起来。“我可是为你好。老话说了,男人不抽烟,白在世上颠。你看周边哪个男人不抽烟呢。”
我不想反驳她所说的话,因为我知道在我们连里,除了朱连副和老兵李大槐偶尔抽烟以外,眼镜连长、莫先生以及其他弟兄都不抽烟。那些不抽烟的并没有因为不抽烟而被其他人瞧不起。心里虽然是这样想的,但行动上我并没有拒绝梅子的好意。我仍将她送给我的那根烟杆仔细珍藏着,时不时拿出来,装模作样地装上一锅烟丝,点着火,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实在话,这一切都是为了应付梅子,我并没有因此而上瘾。
…………
感觉这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才11月中旬,铺天盖地的大雪就开始下了起来,才一天工夫,半尺多厚的积雪就像一床巨大的白色棉被似的,将整个世界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北方人有着强烈的窝冬习惯,这不,自第一场雪下下来以后,爷爷就没有再离开过家了,一天到晚待在屋子中央的火塘边上,不声不响地支着那根长烟杆,啧啧有声地抽着旱烟。梅子在下雪以前就将这个火塘搭好了,自早到晚烧的是爷爷在立秋前后从四周的山上捡回的那些干枯的树干或者树蔸。从屋子正中的屋梁上悬下来一根结实的藤条,藤条的末端要么吊着一个水罐,要么吊着一个汤罐,薄如轻纱的雾气里弥漫着诱人的各种香气。熊熊燃烧的火塘里始终烤着红苕、土豆和苞谷,在这些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东西散出让人垂涎欲滴的气味时,梅子就会用一根竹竿小心地将它们拨拉到火塘的边沿上。若感觉肚子有点饿了,可以随时从火塘里捡出一个红苕、土豆或者苞谷,轻轻剥去烤得焦煳的外皮,然后美美地吃下肚去。
这个时候,我感觉自己已经完全康复了,生命的活力再次回到了我的身上。但是随之而来的是,我感觉自己仿佛是一只被这漫长的冬天紧紧困住的野兽,满身的活力始终无处发泄。我试着与石头在院子里的雪地里玩些堆雪人、捉小鸟的游戏,但是,时间长了,我也逐渐对这些只有小孩子才玩的游戏失去了兴趣。我也试着与爷爷和梅子在火塘边讲些天南地北的故事,怎奈我所知道的东西太有限了,再加之爷爷始终像睡着了一样,有一搭没一搭地与我说着话,逐渐地我也感到乏味了。最后还是梅子提出到山上去捉野兔的建议,最终将我从百无聊赖中解放了出来。
小的时候,在冉家坝我也不时与小伙伴们一道,在村子四周的山林里捉野兔,只是我们更多是用夹子夹、弹弓打或者放狗追等方法。现在面对这一望无际的雪地,梅子教给我捉野兔的方法着实让我耳目一新。
那天吃过早饭,梅子就带着我和“黑子”出门了。其实我们只是走到屋后不远处那片被厚实的白雪覆盖的旱地,就在雪地上发现了许多小动物的脚印。梅子蹲下身子,非常老练地告诉我,前后深浅不一的脚印是兔子的,呈梅花状的脚印是狗獾的,而那些又深又乱的脚印则肯定是野猪留下的。梅子说,狗獾肉又粗又酸,不好吃,野猪肉虽然好吃但野猪太凶,弄不好会伤人,所以还是捉兔子好。于是,我们沿着一行兔子的足迹往前追了下去。约莫追了两百多米远,我们到了一个小山包下面时,一大堆枯黄的茅草掩盖了兔子的足迹。梅子小声地提醒我,兔子藏身的洞穴就在这堆茅草下面。跟着我们一起来的“黑子”一直十分兴奋,前后乱窜,这时它可能嗅到了兔子的气息,竟然表功似的大叫起来。梅子对着它小声呵斥了一声,它马上垂下尾巴,俯下身子哼了哼,就不再吭声了。梅子弓下身子,用随身带着的那把两尺来长的柴刀,小心地将茅草拨开。立时,在潮湿的地面上,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口呈现在我们的面前。梅子要我站到离洞口二十来米远的半山坡上,注意四下里的动静,只要兔子一出现,立马就追上去。我的心这时扑通扑通地跳着,拿着一根榆木棍子,按她的安排有点紧张地站在那儿。看到我准备好以后,梅子用砍刀斫下一大把茅草,团成一团,点着火,直接塞进那个洞口里。在淡淡的青烟飘起来后,梅子脱下身上的棉衣,抖开,一下一下地往洞口里扇风。没多会儿工夫,我就发现在我左手边二十来米远的一处稍稍低矮一点的草丛中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轻烟飘起,在我还没有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时,一只麻黄色的兔子就从那堆草丛里惊慌失措地蹿了出来。狡兔三窟,还真是那么回事。我兴奋地大喊一声,挥舞着棍子朝兔子追了过去。在齐膝深的雪地里,善跑的兔子已经不能称为在跑了,而是在连滚带爬。我几乎没费丁点儿力气就追了上去,一棍子直接打在兔子的头上。
“哈哈,身手不错,身手不错。”身后梅子高兴地叫喊着。
然而在我俯下身子准备将躺在雪地里的兔子捡起来时,我突然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眩晕,晃了几下,差点儿站立不住了。因为我看到手掌大小一片鲜血刺眼地留在洁白的雪地上面。清冷、洁净的空气里也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怎么了?”跟上来的梅子一把扶住我。
“没什么。”我闭了下眼睛,定了定神。在感觉稍稍好了一点以后,我装作若无其事地回答道:“可能是跑急了点。”
“谁让你疯了一样地跑呀。”梅子责怪道,然后弯下腰,将地上的兔子捡起来,提在手上。
面对梅子的责怪,我肯定不能解释个中的原委。一个自称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当兵的,如果面对一小摊兔子血都会出洋相,那他以前所说的什么九死一生、大难不死,肯定都是假的。我不敢让梅子对我产生误会。
这一天,我们收获非常丰盛。仅仅一个上午的时间,我们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捉到了六只兔子、一只狗獾,乐得我像个小孩一样,又喊又跳。梅子却始终矜持地看着我笑。她那张好看的脸蛋已经被冻得像一个熟透的红苹果,那两个圆圆的酒窝里也始终装着幸福的笑容。
一直到过小年以前,每天上午到雪地里捉兔子成了我和梅子两人固定不变的节目。我们虽然变着法子吃兔子肉,比如红烧、清炖、烧烤什么的,只要能够想到的,我们都试了一遍,但仍然有相当一部分兔子肉我们没办法吃完。最后我自告奋勇地露了一下手艺,将剩下的兔子全部用盐腌着,做成了几十只我自认为有我们四川风味的风干兔。
…………
过小年那天,梅子约我一道到西留村赶集。
离上次到西留村虽只有半年时间,但感觉这个小村更加破败了。村里三十多户人家有一大半因为逃难而空出来的房子,现在已经全被从黄河北边逃难过来的难民住满了。没地方落脚的难民拥挤在破庙的断垣残壁下面或者一些临时搭建的简易茅草棚里面。他们一个个蓬头垢面、面黄肌瘦,空洞的眼神里透露出无尽的恐惧和无助。为了驱除无处不在的刺骨寒冷,难民们在村子里的空旷处燃起了三四个火堆。那些衣衫褴褛的小孩们围着火堆,自顾自地玩着他们自己的游戏。不远处,大人们用让人心悸的眼神,漠然地打量着从面前走过的每一个陌生人。
让我吃惊的是,严半仙家的大门竟然用一只古色古香的大铜锁紧紧地锁着。朱红色大门上贴着的已经褪色的门神,在寒风中簌簌作响。一个脸色黝黑、披着破旧羊皮袄子的老人坐在石质门坎上,背靠着大门,眯缝着眼睛,正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旱烟。这一切都明确无误地告诉我们,严半仙也像村里大多数人家一样逃难去了。我和梅子两人非常失望,因为来西留村以前,爷爷将一大包晒干的野山菌交给我们,让我们一定送给严半仙,以表达我们全家最诚挚的谢意。但是现在,我们手里的这包野山菌肯定是没办法送给严半仙了。
来以前,梅子给我描述的西留村集市也完全让我失望。在我的记忆里,冉家坝的集市比过年还要热闹,四村八寨的村民在同一天会不约而同地聚到一起,在相互交换一些各自必需的生活物品的同时,更能通过相互之间的交谈抑或争吵,点燃怡然、安静乡村生活的激情。确实,乡村生活是单调的,有如一潭波澜不惊的湖水,同样希求偶尔出现的波峰浪谷。而几乎是自发聚集到一起的集市,则是发泄情感和激情的好去处。但是,现在我所看到的西留村的集市呢,只有逃难的人们将自认为可以换得一些食品的东西杂乱无章地摆放在满是积雪和泥泞的路边,那些东西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有自称家传的手镯、扳指,有自诩乾隆皇帝御赐的黄袍马褂或者各色文房四宝,更多的是锈迹斑斑的刀枪剑戟。我甚至在路边发现了几支半新不旧的汉阳造步枪。在一棵被雷劈掉大半个树冠的苦楝树下,我看到两个头上插着草标的双胞胎儿女,正跪在一只草垫上若无其事地玩抓石子的游戏。他们的母亲,一个皮肤松弛、泪水涟涟的女人,在寒风中用呆滞的眼神怔怔地看着前方,苍白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不知在念叨着什么。梅子将一大包红枣放到那两个儿女的面前时,她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无以为继的生活已经让她彻底麻木了。
在西留村转悠的半个多小时时间里,我的心始终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似的,让我倍感呼吸压抑、困难。梅子的情绪也比我好不到哪儿,总感觉有一汪泪水在她的眼眶里不停地转悠。最终,我们什么东西也没有买,原本想卖出去的东西也全都送人了。
在我将仅剩的最后两只风干兔送给一位即将临盆的女人时,她的丈夫,一个手指粗大、面容枯槁的年轻男人不停地拱手作揖,用浓浓的山西口音向我们连连称谢。
那熟悉的山西口音一下触动了我心灵深处的回忆。我问他老家是哪儿的。
他告诉我,他的老家是山西黎城,一家老少八口,自夏天开始,先逃到长治,又逃到沁水,接着逃到运城,最后从芮城那儿过了黄河。
“那边还在打仗吗?”我问道。
“在打,在打,打得凶哩。死人死得一片片的。”他心悸地说。
“哦。”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这样的日子,不知什么时候是尽头哟。”他皱着眉头,长长地叹息一声。
在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有吭声,脚步也显得特别沉重。那个年轻男人喟然长叹的表情一直在我的脑子里萦绕,同时也勾起我对黄河对岸那段腥风血雨经历的回忆。
梅子好像知道我此刻的心情,一直跟在我的后面不说话。在离西留村约一里远的路程时,她突然提议走一条我从来没有走过的小路。这个时候我已经没有主见了,一切都由着她。
这是一条穿行在田埂、地头和树林子里的小路,由于整个世界都被厚厚的积雪严严实实地覆盖着,路面与周边的田地和荒坡已经连成一片。如果不熟悉,你根本无法找到可以行走的那条小路在何处,所以梅子自告奋勇地走在我的前面。
这时的天空呈浓厚的铅灰色,紧紧地压在我们的头顶。被积雪覆盖着的河流和山川,像一幅一望无边的巨大白色地毯,从我们的脚下一直延伸到天的尽头。稀疏的树林在寒风中突兀地颤栗着,几只漆黑的乌鸦站在光秃秃的枝头上,不时发出一阵凄厉的叫声。幽灵般不时掠过的寒风,恶作剧似的将松散的积雪带上广袤的天空,像波涛汹涌的白色巨浪,瞬间吞噬了眼前的一切。整个世界呈现出苍凉、悲怆的氛围,所有的一切在这种氛围中不仅显得分外渺小,并且显得格外可怜。
在我前面埋头行走的梅子突然在一处小山包前站住了,进而发出一声惊叫。我急忙往前赶了两步,紧紧地扶住了她。
“你看,你看,在那块石头下面。”她说话的声音在不住地颤抖。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在我们左前方二十米处,一块被白雪覆盖的岩石像鹰嘴般从小山包下面突兀出来,岩石下面有一个桌面大小的缝隙。岩石上沿枯黄的茅草将这个缝隙几乎完全遮住,如果不留心,确实很难发现。但是,在我定睛细看以后,我仍然发现那缝隙里面好像并排坐着两个人。他们的下半身虽然被积雪掩埋了,但上半身却显得非常清楚。
我让梅子站着别动,自己小心走了过去。
我一眼看出,那并排靠岩石坐着的竟然是两个早已死去的军人。他们穿着破旧的灰色棉军装,有的地方因为火烤的缘故,结成一块块黑痂,更多的破洞处露出一团团白色的棉絮。他们已经发黑并且明显萎缩的脸上,不知被什么小动物啃咬过,露出里面白森森的骨头。其中右边那位的一只眼睛被那些动物掏空了,留下一个黏糊糊的巨大黑洞。左边那位身材略显瘦小的军人,双手交叉着放在腹部,一把刀把上缠着红绒绳的大刀静静地放在他的左手边,好像面对可能突然出现的危险,他随时会拔刀而起。右边那位军人头发蓬松,长满了浓密的胡须,可以看出他的年龄比左边那位略大。他的右手自然地放在右边那位同伴的腿上,左手紧紧地握着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毫无疑问,在活着时,这根木棍既可作为他自卫的武器,也可作为他长途跋涉中的一个支撑。从这两位军人坐着的姿态可以看出,他们是在休息时,要么是因为饥饿,要么是因为寒冷,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死去的。
我在这两位弟兄的尸体前久久地站立着,一种无以言表的哀伤充满了我的所有思绪。最后是梅子拉了我一下,才让我从无尽的哀伤中清醒过来。
后来,在梅子的帮助下,我用那位弟兄留下的大刀在冰冷的雪地里掘了一个大坑,将他们深深地埋在岩石下面。在将那座并不高大的坟包垒好后,我双膝跪在厚厚的积雪上,虔诚地向他们磕了三个头。在做这一切时,我的心情始终非常平静也非常坚决。我既没有顾及他们有可能是逃兵,也没有过多猜测他们悄然死在这儿的原因,我的脑子里更多想到的是,我与他们一样,是一个军人,并且是承受过恐惧和胆怯,也经历过生死的军人。
人确实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自从将那两位不知名的弟兄深深地埋入冰冷的泥土里后,我在梅子这儿所获得的全部愉悦和轻松也仿佛被自己埋入了那堆冰冷的泥土之中。强烈的不适感和陌生感再次紧紧地将我包裹起来,将我与身边的一切密不透风地隔离开。我再次变得沉默寡言,精神也始终处于一种恍惚状态,对家庭的温暖和梅子的热情常常熟视无睹,即使有所响应,充其量也只是出于一种礼节上的应付。更多时候,我甚至是在刻意躲避,仿佛害怕自己会深陷温暖和热情之中不能自拔。我的梦也变得越来越多,时常梦到死去的朱连副、老兵李大槐以及其他的弟兄,也梦到眼镜连长、莫先生和冷莽子他们冒着枪林弹雨,在死尸堆中高声呐喊,奋勇冲杀。精神恍惚中,我已经习惯性地从睡梦中惊醒,并且总在枕边留下一大摊泪水。
我这种几乎趋于病态的精神状态一直延续着,并且随着时间的流逝,变得愈加强烈。敏感的梅子看在眼里,痛在心上。虽然在生活上她还是将我当作一个久病未愈的病人,仍然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体贴我,几乎是一厢情愿地将所有的温暖和热情倾注在我已经变得麻木的身上。但是,无数次我发现她的眼神里充满了淡淡的悲伤和失望,仿佛只有等到那无法回避的那一天,所有的痛苦和怨恨才会如火山一样爆发。我只是奇怪,她从不问我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也从不问我为什么不能有所改变。现在想来,这正是她的聪明之处,也是她的善良之处。确实,在你明知一切都无法挽回也无法改变的情况下,你所有的努力不仅于事无补,并且只会徒增心灵的痛苦。
看似倔强的爷爷,其实同样拥有一颗敏感和善良的心。在2月下旬的一天晚上,爷爷将我叫到院子中的那棵苦楝树下。他手里拿着烟杆,对我凝视了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地叹息一声:“梅子这姑娘苦呀!”
我将头深深地埋在胸口,不敢正视爷爷的痛苦表情。
“你相信梅子是我的亲孙女吗?”爷爷突然问道。
我抬起头,惊诧地看着爷爷,我不知道他怎么会提出这样的问题。
“实话告诉你吧,梅子并不是我的亲孙女。她是我十八年前从黄河边捡回来的。”爷爷咳嗽了一声,将溅在膝盖上的一点点唾沫轻轻擦掉,“那时她还只有一个月大小,躺在一个小木盆里,周身冻得通红,嗓子都哭哑了。我就这样像捡一只小狗一样将她捡了回来,一把屎一把尿地将她拉扯成人。”
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前只是不停地浮现出梅子眼角处的那颗淡黑色的痣和她那透出淡淡忧伤的眼神。
爷爷接着说:“你在我们这儿待的时间也不短了,你应该清楚,梅子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姑娘。”
“是的。”我由衷地说。
“只是这姑娘的命太苦了。”爷爷轻轻地摇了摇头。
爷爷不再说话,猛地吸了一口烟,红红的火头将他额头上刀刻一样的皱纹映衬得像一块块重叠在一起的沉重石头。
这个时候,我连大气都不敢出了,感觉自己像一个被现场逮住的小偷一样,只能战战兢兢地承受失主的唾弃和责骂。汗水在这个初春的晚上,竟然将我的全身都湿透了。
在一连抽了三锅烟以后,爷爷将烟杆在地面一连磕了几下,然后抬起头,目光如炬地盯着我,问道:“想好了吗?”
我犹豫了一刻,然后迎着爷爷的目光,轻轻地点了下头。
“一定要走吗?”
我坐直身子,再次点了下头。
爷爷怔怔看了我一刻,哆嗦着站起身子,几乎是拖着脚步往羊圈旁边的草棚走去。黑暗中,他硬邦邦地丢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作为一个真男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第二天我躲着梅子,匆匆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好。其实所谓的东西,也就是几件换洗衣服,以及幺姑给我做的那双布鞋,再就是那支半新的三八式步枪。这支步枪以前被梅子藏在灶房后面的柴草间里,她说这东西太打眼,煞气也重,得藏紧点。在柴草间里,我用一块旧棉布将步枪一连擦了几遍,又试了试枪栓和扳机,觉得没什么问题后,又将枪藏在木板床下。
其他时间我一改往日消沉、落寞的样子,显得异常兴奋和勤快。我将羊圈里前阵子因下雨倒塌的围墙重新修好,又将散乱地堆放在院子外面的干柴捆扎起来,整齐地堆码到柴草间里,我甚至光着膀子将那只几乎散架的耙犁整修一新。那天晚上,我将梅子推到一边,自告奋勇地烧了几个我自己认为还算地道的四川菜,有青笋炖兔肉、香椿炒蛋、干煸土豆丝,还有一大盆粉条蛋汤。石头从来没有吃过我烧的菜,不知是因为确实好吃,还是因为饿了,反正这小家伙狼吞虎咽,将小肚子撑得圆滚滚的。梅子的心情也非常好,吃饭的过程中,脸上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不断夸奖我的手艺。看着梅子那幸福的表情,我的心里既感到十分得意,又感到万分愧疚。得意的原因在于我略施手段,就将梅子哄住了。而愧疚的原因则在于我的残酷,如果这样偷偷摸摸地不辞而别,确实有点不近人情。
这天唯一让我失望的是,爷爷没在家吃晚饭,他说有事,恐怕第二天才能回。
晚饭后,梅子抱着石头,早早进到她自己的屋子。我心事重重地走到院子里,坐在苦楝树下,装模作样地抽了两袋烟,然后脱衣上床。我知道自己是没办法睡着的,于是大睁着眼睛,空茫地盯着屋顶上纵横交错的房梁,漫无目的地想着自己的心思。四下里寂静一片,屋外不远处树林里斑鸠单调的咕咕叫声,让寂静的夜晚显得更加漫长。在爷爷与我谈了那番话以后,我已经做出了最终的决定:今天晚上我必须离开这个将我当作家人的家,离开给我第二次生命的梅子。然而,促使我毅然离开的具体理由,我自己都不能说服自己,那就是不管在睡梦中,还是在现实中,我始终都觉得那些死去或者活着的弟兄们在不停地呼唤我:你的生命只能在不停地追寻死亡中求得永生。这种梦幻中的呼唤如同魔咒一样让我的心灵一直战栗,并且越来越强烈。我不敢违背它,更不敢抗拒它,否则我将如同一具没有灵魂的僵尸,在苟延残喘中生不如死……
不知是什么时候,在漆黑一团的黑暗中,我感觉梅子坐到了床边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我的被子。一股淡淡的体香几乎是瞬间让我眩晕起来,全身的每一个细胞在这股气味的强烈浸润下立时变得生机勃发,无法抑制。那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怀的感觉,即使我在日后的岁月中竭力寻找、努力体会,仍无法还原其一丝一毫。几乎在瞬间,我像被子弹击中了一样,身子猛然一挺,在大喊一声的同时,翻过身子,将梅子战栗着的身子紧紧地压在自己的身下。那一刻,我突然变成一头疯狂的野兽,低声咆哮着,不停地抓扯着,恨不能将身下这个女人活生生折断,一把一把地撕碎,然后一点不剩地吞进自己的肚子里……
在一切马上就要变成现实的那一刻,隔壁屋子里石头的一声尖厉梦呓声一下惊醒了我的意识。我猛地松开压在身下的梅子,光着身子一下从床上跳到了地面上。黑暗中,我粗重地喘息着,努力让自己的呼吸变得平缓,同时,也努力让自己的意识变得清晰。在痛苦的挣扎中,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对我说:你不能这样,否则,你就应该留下来。
我不知在黑暗中站了多久,直到梅子一声压抑的泣哭声才最终让我恢复了神志。我不敢靠近梅子,也不敢用言语安慰梅子。我只能任凭这悲恸的哭声在黑暗中延续下去。我知道,这个时候,我所有的行动和言语都只能让眼前这个悲痛欲绝的女人受到更大的伤害。
过了一个小时,抑或过了更长的时间。在梅子仍未减弱的哭泣声中,我使劲一跺脚,从床下拉出自己的包裹和那支步枪,拉开门,毅然决然地走向门外的黑暗。
然而,在我跨出门坎的那一刻,我吃惊地发现,黑暗中,爷爷一声不响地坐在门旁边的那只石礅子上。烟锅里微弱的光亮将他蜷曲着的身子映衬得犹如一尊凛然不可侵犯的石头雕像。一把明晃晃的柴刀放在他的旁边,在黑暗中散发出凛冽的寒光。
“你就这样走了吗?”爷爷冷冰冰地问道。
“是的。”看着远处的黑暗,我坚定地回答。
“你做了伤天害理的事情后也可以一走了之吗?”我从没有听到爷爷用这种仇恨的声音说话,感觉每一个字眼有如从胸腔里硬生生挤压出来一样。
我不知道爷爷这句话的意思,怔怔地站着,一动都不敢动。
“呸,想都别想!”爷爷使劲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拿起了那把柴刀。
我没有一丝的惊慌,也没有躲避,只是慢慢地闭上了自己的眼睛。我知道,自己现在这条命既然是他们给我的,那么他们随时也可以拿回去。
“别,别,爷爷。”我突然听到梅子惊慌的声音,在我睁开眼时,我看到梅子已经踉踉跄跄地扑进爷爷的怀里,双手紧紧攥住了爷爷握着柴刀的手。
“放他走吧,爷爷。他是一个好人,他真的是一个好人!”梅子哭着哀求爷爷。
“他没有欺负你吗?”爷爷问道。
“没有,真的没有。”梅子哭着说。
爷爷明显犹豫了一下,然后将手里的柴刀扔到地上,使劲朝地上呸了一口,咬牙切齿地对我说:“滚吧,忘恩负义的东西。”
我咬了咬自己的嘴唇,然后慢慢地从台阶上走下来,又毫不犹豫地走过院子。黑暗中,我感觉有个东西悄无声息地跟在我的身后,我知道那是“黑子”。
到院子门口时,我转过身子,双膝重重地跪到地上,朝黑暗中的爷爷和梅子一连磕了三个响头。心底里,我对他们说:“只要我不死,我一定会回来!”
我就这样冷酷无情地离开了梅子。虽然我以自己的冷酷,毅然决然地舍弃了这一份温暖和情感,但是,这份被我舍弃的温暖和情感却实实在在地折磨了我一生。多年以后,在我历数自己一生的情感磨难时,我最终发现,所有的磨难都是自己舍弃这份温暖和情感所得的报应。人活在世上,做任何事情都会有得有失,虽然我对不起梅子,但是面对那些活着或者死去的弟兄们,我始终无怨无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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