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家河河东的那场战斗使我们损失惨重,全军的具体伤亡情况我们不是十分清楚,但我们连从过河时的一百二十四个人,最终只剩下二十三个人回到了河西。而在这二十三个人中,大多数都负了轻重程度不同的伤,最后能够留在队伍里的只有十九个人。窥一斑可知全豹,从我们连的结局,可以看出全军的惨样。
刚回到河西的一个多月时间里,我们这些九死一生、惊魂未定的人并没有得到丝毫喘息的时间。因为担心日本人趁势打过河西,上面命令我们继续与其他的兄弟部队一道坚守紧临祈家河的那处阵地。可以明显看出我们的人手严重短缺,因为在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并没有新兵补充到我们这些已经不成建制的队伍里。上面要求我们,只要四肢完整、能够动弹的人,都得守在阵地上,若有逃兵,一律格杀勿论。
这确实是难熬的一个多月,我们整天待在阴冷、潮湿的战壕里,除了得承受风雪严寒的折磨,还得承受那不知什么时候就会突然降临的死亡的恐吓。因为河东那些该死的日本人,时不时会向我们的阵地放上一发冷炮或者是打上一梭子机枪子弹,搞得我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时间久了,感觉日本人的行为除了有恐吓的成分,更多带有戏谑的味道,好像他们早就将我们视作一群待宰的羊羔似的,想怎样就怎样。而我们也确实被吓破了胆,没有谁再敢提议瞅准机会摸过河去骚扰一下日本人,借以减轻一下心中的恐惧。
但是从严格意义上讲,在这一个月中我们面临的最大敌人更应该是寒冷。前面我说过,对死亡的恐惧主要基于你在意识里知道有可能死亡,而你又不得不面对死亡,在你因冲杀而丧失对死亡的意识的情况下,那你对死亡的恐惧也就不复存在了。由于我们现在所接到的任务主要是防守,而没有进攻,所以对死亡的恐惧也就显得轻了许多。大不了因自己运气不好,有可能突然间被日本人的冷枪冷炮打死。但是现在我们所面对的寒冷却让我们痛苦万分,却又无能为力。毕竟我们都是南方人,在面对寒冷时我们显然比北方人逊色许多,虽然我们都穿着新发的较为厚实的棉衣、棉裤,还戴着毛茸茸的棉帽,但几乎全部的弟兄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有的耳朵和鼻子冻得像个通红的胡萝卜,有的手脚冻得像发面馒头,肿得老大老大,连鞋子都没办法穿上。对于我自己而言,最让我痛苦难耐的是手上的冻伤。几乎是一夜间的事,我的手背像吹气球一样肿了起来,红得像熟透的螃蟹,连手指都无法弯曲。开始时,肿起的皮肤只是有丁点儿又痛又麻的感觉,到后来就像有无数蚂蚁在上面撕扯一样,痒得直钻心。虽然莫先生不时告诫我,不能在手背上乱搔,但是在这无法形容的奇痒折磨下,我还是禁不住找机会在上面轻轻地搔着。搔的结果当然减轻了痒的折磨,但是没隔两天,肿起的整个手背上就开始往外渗着又清又亮的血水,再后来就往外流着腥臭的脓水。到最后,两只手烂得像两只惨不忍睹的烂茄子。由于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也没有干净的热水进行最基本的清洁,我这两只手直到第二年开春以后才慢慢好起来,至今仍留下两个蜘蛛似的伤疤,自己看着都觉得触目惊心。
我们原本为冻伤痛苦不已,但朱排长却对我们一点儿同情心都没有,总是找机会骂我们,嘲笑我们,说我们一个个像娇滴滴的大小姐,竟然连这点寒冷都无法承受。我们虽然在内心里觉得朱排长没有人情味,但也奇怪他在这寒冷中竟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更别谈冻伤手脚耳鼻了。
我离开冉家坝的第一个春节也是在战壕中度过的。年三十那天晚上,伙房那个胖胖的山西老兵做了许多山西菜,有肉满汁浓的饺子、油光四射的山西烧肉,还有糖馅、豆馅的馒头等,全都用木桶和蒸屉装着,热气腾腾地挑到战壕里。虽然上面命令不许喝酒,但冷莽子仍不知从哪儿弄了一瓶老汾酒,大家每人浅浅地喝上一口,在解解嘴馋的同时,也多少增添了一点节日的气氛。
这一天日本人那边也非常奇怪,整天都没有向我们这边放过一枪一炮,四下里静得让人不敢相信。莫先生满嘴油光地调侃道:“这鬼子也知道礼数,逢年过节得休兵罢战。”
冷莽子正吃一大块红烧肉,腮帮子撑得满满的。他用手背抹了下嘴巴,说:“不定鬼子也像我们一样过年哩。”
“鬼子也像我们一样过年吗?”我将吃尽的饭盒放在脚边,问道。
“谁知道呢?”莫先生搔了搔蓬松的满头乱发,也不知道所以然。
“我想应该像我们一样过年的。”朱排长说,“不是说这日本鬼子的先人还是我们秦朝时派去的五百童男童女吗?他们应该像我们一样过节的。”
“这不见得。”坐在子弹箱上剔牙的眼镜连长插话道,“是鬼子的先人又咋了,他们还不是忘了自己的祖宗,照样打我们。既然祖宗都可以不认了,那像祖宗一样过春节就不好保证了。”
大家在黑暗中争论了半天,还是没有搞清楚日本人到底过不过春节这个问题。但不管怎么说,在整个晚上日本人都没有放过一枪一炮这却是真实的。
那天大家虽然吃得酒足饭饱,但气氛却始终压抑。老话说每逢佳节倍思亲,在这寒冷的冬夜里,我们这些首次在外过春节的弟兄们对这句老话有着更深的感触。整个晚上我都没办法睡着,以前在家里过春节时的那些情节始终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萦绕。我想起偎在爷爷的脚边,听爷爷给我讲西游记的故事。也想起自己在门前的场坝上胆战心惊地放鞭炮时,幺姑远远地看着,一副胆怯的样子。当然,我也想起三十晚上那一大桌香喷喷的大鱼大肉,一家老小围坐在一起,个个脸上都洋溢着幸福和满足的红光。这个时候最能体现爷爷在家里的权威,他端着酒杯,带着全家人先敬了各路神仙土地,再敬了列祖列宗,然后祝愿全家在来年平平安安,五谷丰登,六畜兴旺。最后爷爷总忘不了摸摸我的后脑勺,说一句“我希望我家孙儿早点儿长大,早点儿娶媳妇,也早点儿为我添上一个白白胖胖的玄孙”。我知道这一句话寄托了爷爷对我的无限期待和希望,但是,想想我现在的处境,我就感到悲哀和痛苦。平心而论,爷爷对我的这一期待和希望并不是十分苛刻,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只是现在我感觉连这简单的希望也好像没办法实现了,因为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活下去,也不知道自己能否回到冉家坝,更不知道自己最后能否娶妻生子。
整个晚上我一直这样胡思乱想着,任凭泪水像开了闸的溪流一样任意流淌。
当然,我敢肯定在这冰冷的战壕里,有许多的弟兄与我一样彻夜未眠。
…………
我们在这冰冷的战壕里一直苦捱到这年的正月底,始终都没见到祈家河对岸的日本人有丝毫的动静。随着天气一天比一天变得暖和,大家的情绪也稍稍好了起来。只要有太阳的日子,大家像在地下蜷缩日久的老鼠一样,争先恐后地挤到朝阳的地方,边天南海北地闲扯,边在衣服的皱褶里搜寻那些可恶的虱子。莫先生也一改往日知书达理的矜持,变得像个无拘无束的老兵油子一样,他竟然将捉到的虱子与眼镜连长捉到的虱子在泥地里进行爬行比赛,谁输了就用泥巴在谁的脸上画上一条杠杠。朱排长始终是个不可捉摸的人,不知他从哪儿找到块油石,成天到晚闷声不响地磨着那杆长柄大刀,直将刀面磨得像镜子一样雪亮,在初春的太阳光下散发出让人胆寒的清冽光泽。
我始终是一个不大合群的人,在其他人聚在一块闹腾的时候,我总是一个人静静地待在一边,想着那些始终想不完,并且连自己都没办法理出个头绪的心事。这天上午,我仍坐在那个不惹人注意的角落里,将已经结了黑色硬痂的双手平摊在三个摞在一起的子弹箱上,让那有点晃眼的太阳光正好照在上面。这个安静的地方是我留心好久才找到的,每天上午从十点钟开始,到下午三点钟结束,总有一张桌面大小的太阳光从战壕的顶端斜射进来,不多不少,刚好将我笼罩在舒适的阳光之下。不知是听谁说过,若将伤口直接放在阳光下照射,有利于伤口的愈合。其中的道理我不甚清楚,但连续几天我将已经结痂的手背放在阳光下照射后,还确实感觉有明显的效果。这不,手背上那个又黑又硬的茧疤下面已经痒痒地长出了一层又红又白的嫩肉。
随着气温一天天升高,有一天上午,我吃惊地发现在战壕顶端黑色的泥土中,竟然有一株鸡爪大小的苦菜花正努力挣脱泥土的束缚,迎着明灿灿的阳光舒展着它那细小的鹅黄色叶片。叶片中间弱小得像根火柴棍似的花蕾,生机勃勃地直指碧蓝旷远的天空。苦菜花在我的家乡冉家坝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一种野花,田间地头、水塘边、墙角里,随处可见它的踪迹。现在,在遥远的黄河岸边能够见到它那熟悉的身影,让我倍感亲切,竟然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激动感觉。这一意外的发现让我原本空茫的心境陡地找到了一种无以言表的寄托,痛苦、迷茫和失落的心绪仿佛刹那间就烟消云散了。接下来的日子里,不管是刮风下雨还是阳光普照,我都像着了迷一样时时关注着这株弱小但坚强的生命不断地长大,期盼着那火柴头大小的花蕾早日迎风绽放,仿佛只有等到这花儿绽放的日子,我才能够摆脱现在这痛苦的日子。
说起来还真的让人不敢相信,正是那株苦菜花舒展开那只有指甲大小的金黄色花朵的那天上午,我们接到上级命令,到后方休整待命。在告别那株苦菜花时,我像有些书上描写的恋人吻别时的心情一样,显得万分痛苦。我用手指头轻轻抚摸它的叶片,又凑近它那金黄色的花蕊,用鼻子使劲吸了吸,仿佛要将它那淡淡的清香味永远深藏进自己的心底。细心的莫先生发现了我孩子般的举动,拍了拍我的肩膀:“咋了,还有点儿留恋了?”
我朝莫先生有点羞涩地笑了笑,说:“你说得没错,还真的有点儿留恋。”
…………
我们休整的地方是离野猪岭有近两百里地的一个叫作瓦窑沟的小村子。全村有五十多户人家,一半是低矮的土坯屋,一半是窑洞,像羊拉的屎蛋蛋一样,稀稀拉拉,毫无规律地散落在一面朝南的山坡上。像北方所有的村落一样,村子里所有空隙的地方都栽着大大小小的枣树。现在是初春季节,那些枣树嫩绿的叶片像无数小精灵一样,在暗红色的枝条上争先恐后地探出头来,看上去像无数小孩天真无邪的眼睛。这瓦窑沟应该处于中条山的腹地,因为我们从祈家河出发以后,几乎都是沿着那些羊肠小道在翻山越岭;而最后到达这个村子时,感觉自己完全被四周连绵不绝、高耸入云的崇山峻岭包围,恍若置身在与世隔绝的井底。
虽然对这村子的荒芜感到有些失望,但毕竟暂时逃离了死亡的威胁,所以大家的心情仍然显得非常好。这不,大家在村子里刚一安顿下来,就开始四下里闲逛着,希望能够找到一个自己感兴趣的东西。只是让大家失望的是,一连几天,大家将整个村子几乎转遍了,除了破败的房屋、随处可见的枣树、大大小小的碾盘以及几十号面黄肌瘦的老弱病残,竟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引起大家的兴趣。失望的结果最终导致大家只能在百无聊赖中打发这难熬的时光。好在初春季节明媚的阳光始终充裕,最后大家三五成群地倚着墙根晒太阳、在衣服里翻寻那些始终无法根除的虱子,这成了大家唯一的消遣。
好像是在瓦窑沟待到第十天的时候,上面将一百名新兵编到我们连队里。从这时开始,我们原本闲散的生活也就宣告结束了。根据上面的命令,我们整个连队进行了重新整编,眼镜连长仍任我们的连长,原来的朱排长被提拔为副连长,而莫先生、冷莽子被提拔成了排长,就连从没追求的我,竟被眼镜连长强令着担任了一名班长。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在祈家河东没有被打死的我们这十九位弟兄,除了眼镜连长以外,所有的人都升了官。
不知是什么原因,这些新兵在编入我们连队以前并没像我们一样,受过一定诸如体能、队列等基本训练,所以我们对他们必须一切从零开始。虽然这些新兵与我们一样,都是四川老乡,并且大多数与我们一样在家时都是种地的,但是在接下来的训练中,我们竟然感觉他们比当初的我们笨多了。在我的记忆里,对于有些基本动作我们只需一两遍就能熟练掌握,而对于眼下的这些新兵,你就是手把手地教他四五遍,他们仍只是一知半解,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一个个笨得像猪一样。如果将这些家伙直接送到战场上去,他们的结局肯定比我们更惨。
不知是因为受过生死的考验进而使人的个性发生改变,还是因为这些新兵确实太笨,进而使人陡生恨铁不成钢的愤怒,我觉得自己在面对他们时,突然之间性格有了非常大的变化,不仅对任何事情都缺乏基本的耐心,而且与生俱来的善良和宽厚也荡然无存了。我会为他们的丝毫懈怠而大声训斥他们,会为他们的一个小小失误而惩罚他们。在此期间,我竟然学会了用最恶毒的言语挖苦他们、咒骂他们,甚至诅咒他们只要一上战场立马就会丧命。当然,我没有像朱排长,哦,不,现在应该称之为朱连副那样,除了对他们拳脚相加,还苛以不许吃饭、不许睡觉的处罚。
任何事情做到一定程度都会发生物极必反的结果。一个月后的一天早上,终于出事了。那天早上我们在村子前面一个场坝上出操时,发现少了两名新兵,一个是内江县的陈新财,另一个是渠江县的冯十六。出现逃兵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故,眼镜连长对朱连副大发雷霆,命令他立即带人去找,不管结果怎样都得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眼镜连长对朱连副发火是有原因的,因为头天晚上朱连副多喝了点酒,竟将陈新财和冯十六两人在村前那棵歪脖子枫树上吊了半夜,最后得亏莫先生求情才放了下来。
朱连副气得脸都变形了,带上我、莫先生还有十几个新兵端着枪,像疯子一样四处寻找。我们先一路小跑跑到离村子五里远一个叫作乱桠口的地方。这乱桠口是进村出村的唯一通道,在我们进驻到瓦窑沟后,眼镜连长安排了一个班的弟兄驻扎在这儿,对进出瓦窑沟的来往行人进行严格的盘查。当我们气喘吁吁地赶到乱桠口时,那个留着八字胡的班长告诉我们,自昨晚到现在,没有见到一个人从这儿出去。
“真的没见到有人出去?”朱连副哼了哼,用怀疑的眼神看着那个班长。
“真的没有见到。”那个班长信誓旦旦地表白。
“告诉你们,有人出去了,你们没有发现,是死罪。你们发现了,却将他们放出去了,同样是死罪。知道不?”朱连副不依不饶。
“我们确实没有看到有人出去。”那班长脸上汗水直淌,急得恨不能向朱连副下跪。
莫先生四下里看了看,对朱连副说:“这地方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这两个家伙若是从这儿跑出去,他们肯定能够发现的。我们不如回村里找找,不定他们藏在哪个不起眼的角落里。”
朱连副瞪了那班长一眼,看了看莫先生,挥挥手,又将我们匆匆带回瓦窑沟。好在瓦窑沟是个不大的村子,除了靠近山顶的那两间形单影只的窑洞,半天工夫我们就将全村里里外外搜了个遍。令人丧气的是,我们虽然累得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但连那两个家伙的影子都没有见到。最后朱连副想起靠近山顶的那两间窑洞没有搜,就要求大家上去看看。
眼见着天就要黑了,再看了看那高高在上的窑洞,大家就一个个面有难色。
“怎么了?老子就不信那两个家伙能够钻天入地。若逮着他们,老子一定亲手剥了他们的皮。”朱连副唾沫四溅地大声吼道。
这时,村里一位老人告诉朱连副,说那两眼窑洞里住着的是一位寡妇,脾气怪怪的,从不与村里的男人来往,相信也不会将那两个逃兵藏在家里。
“寡妇咋了?寡妇就不想男人吗?不定她还真的将那两个家伙藏在家里自个儿享用哩。”朱连副咬着牙,已经下定了决心。
大家拗不过朱连副,只得苦着脸,随着他往山顶上爬去。
爬了近一个小时我们才到达那两眼窑洞。这两眼窑洞是分开建的,相互之间隔着五米多远的距离。窑洞上木质的门板和窗框涂着红红的油漆,雪白的窗纸在夕阳下格外醒目。窑洞两边的土墙上,挂满了一串串金灿灿的苞谷和红彤彤的辣椒。窑洞前面是一个不大的场坝,干净的地面上晾晒着一些高粱和土豆干。场坝的边缘有一个半圆形的羊圈,里面养着五六只山羊,我们这些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惊得这些山羊一阵骚动。在我们走到场坝上时,一只体型硕大、全身漆黑的四眼狗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窜了出来,挡在我们的前面,张着血盆大口,不停地狂吠着。
“不想活了?”朱连副骂了一声,端起花机关枪,哗拉一声就上了膛。
“有这样说话的吗?”随着一个女人说话的声音,左边那眼窑洞的木板门吱溜一声开了。
随即一个中等身材的女人悄没声息地站在我们面前。这女人三十来岁年纪,身子略显丰满,长着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双细长的丹凤眼正漫不经心地打量着我们这十几个如临大敌的男人。她上身穿一件合身的黑底白碎花对襟短褂,下身是一条宽松肥大的黑色裤子,一头又黑又亮的头发用一根显眼的红头绳紧紧地绾在脑后。不谈其他的,单就这长相和着装来看,眼前这女人就显得异常精明泼辣。
她几乎没有顾及我们的存在,轻声朝那条黑狗呵斥了一声,那狗就朝她摇了摇尾巴,乖乖地趴在她的脚边,但双眼仍警惕地盯着我们。“狗不懂事,人也不懂事吗?”她旁若无人地说道。
估计朱连副也没有见过眼前这样的阵势。他轻声咳嗽了两声,将端在手里的花机关枪重新背到身后,然后向前走了两步,对那女人说:“这位大姐,是这样,我们正在搜寻两个逃兵。”
“什么叫逃兵?”那女人斜睨了朱连副一眼,问道。
朱连副犹豫了一下,接着解释道:“就是那些从队伍逃跑的兵。”
“那他们为什么要逃跑呢?”那女人淡然一笑。
“这——”朱连副一下语塞,不知如何回答。
那女人一点也不理会朱连副表情的变化,弯下腰,轻轻抚摸那条黑狗的头,直逗得那条狗不住地在地上打滚撒欢。
“你倒是告诉我,看到那两个逃兵了没有?”朱连副咬着牙,强忍着自己的性子问道。
“没有看见。”那女人白了朱连副一眼。
“告诉你,窝藏逃兵与逃兵同罪哟。”朱连副脸上的肌肉开始不停地抽搐。
“这我知道。”女人轻声说。
这时朱连副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使劲一跺脚,朝我们大声喊道:“给老子搜!”
“看哪个敢!”谁知那女人霎地一下站直了身子,柳眉倒竖,双眼圆睁,正正地挡在我们的面前。
“我看你倒是翻天了不成。”朱连副喘着粗气,一咬牙,哗啦一声拉开枪栓,将枪口直直地对着那女人的胸部。
“难怪老百姓说你们打鬼子不行,欺负老百姓倒是比鬼子还凶。”那女人原本白皙的瓜子脸这时变成了桃红色,她咬着嘴唇,往前跨了一大步,迎着朱连副的枪口大声说:“有种就往这儿打。”
我长这么大,是第一次看到如此胆大的女人。我想其他弟兄也可能是第一次遇到这样的场面,因为所有的人在这女人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面前都显得不知所措了。在这尴尬的当口儿,还是莫先生脑子转得快,他推开朱连副的枪,笑眯眯地走到那女人的身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那女人的表情立即放松了许多。然后,那女人就大声对他嚷道:“你说了不算,你说了不算。”
“我说了肯定算。”莫先生说,着急地拍打着自己的胸部。
“你不是当官的,只有当官的答应了才行。”那女人说。
莫先生犹豫了一下,一脸无奈的表情,只得走到朱连副身边,告诉朱连副那两个家伙就藏在这女人的窑洞里,但这女人说了,只有朱连副保证不枪毙他们,她才会将他们交出来。朱连副有点为难,嘟嚷着不肯答应。莫先生就苦口婆心地劝他,说先将这两个家伙带回去再说,至于以后怎样处置他们,还是我们说了算。这会儿与一个女人较真,不划算。
朱连副想了一刻,最后走到那女人跟前,装出一副嬉皮笑脸的表情说:“这位大姐,你就高抬贵手了。这厢我向你保证,绝不枪毙他们。”
那女人很认真地看了看朱连副,然后对大家说:“老话说了,一口唾沫一口钉,大家可听清楚了,这可是一个大男人说的话哟。”随后,她转身朝窑洞里喊道:“那两位兄弟,你们可以放心出来了。”
最终陈新财和冯十六被我们带到了山下。只是让我们始料不及的是,那女人竟然要跟着我们一块儿下山,不管我们怎样劝阻,她都死活不听。在下山的路上,那女人始终细心地跟在陈新财和冯十六身边,因为这两个家伙的腿都有伤,她担心他们会摔倒。一路上朱连副的脸都拉得老长,他心里肯定不痛快,毕竟一个连死都不怕的副连长、一个说一不二的大男人竟然对一个女人妥协了。
到山下后,那女人撇开我们,直接找到了眼镜连长。也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办法,竟然让眼镜连长当着陈新财、冯十六和全连弟兄们的面,表态不再处置他们。我们知道,眼镜连长为这一承诺承担了相当大的风险,如果上面追究下来,他还真没办法推脱。
“也是的,凭什么说这两位兄弟是逃兵呢?羊被打急了也知道找地方躲藏嘛。”这女人虽一脸笑容,但仍一副得理不饶人的表情。
亏得了这位精明干练的女人,陈新财和冯十六最终逃脱了被枪毙的厄运。也亏得了这位女人,那些新兵们少受了许多皮肉之苦,因为在以后的训练中,我们对他们的态度一下好了许多。只是我们谁都没有想到,一向脾气暴躁的朱连副竟然偷偷与这个泼辣的女人好上了。
开始时我们只是隐隐感觉自发生逃兵事件以后,朱连副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以前时不时吼这个骂那个,现在倒好,总喜欢一个人坐在村边那棵歪脖子老枫树下闷头抽烟,或者望着云遮雾罩的山顶发呆,一整天都不与人说一句话。后来,我们经常老半天不见他的踪迹,甚至有时晚上也未见他按时归宿。大家虽然感觉他有所变化,但谁都没有想到这些变化会与那个女人有关。直到有一天我们突然发现那条黑色的四眼狗围着他撒欢时,才恍然大悟。当然,敢当面揭穿这一秘密的不是我们这些不懂男女之事的毛头小子,而是一向沉稳老到的莫先生。
那天莫先生见到那条狗时,先是愣了一下,继而莫名其妙地在朱连副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一掌:“还真有你的。”
“怎了?”朱连副瞪了莫先生一眼。
“上手了?”莫先生做了个鬼脸,朝山顶上指了指,“那个女人。”
“上手了又怎样?”朱连副倒是坦白,一口就承认了。
莫先生没想到朱连副这样爽快,样子就显得有点儿尴尬,只得不住地朝他竖大拇指:“有能耐,有能耐。”
朱连副就没再搭理莫先生,自顾自地逗那条狗玩。
离开瓦窑沟前的一个月,朱连副竟然搬到那女人的窑洞里去住了。不仅如此,他还时不时弄些吃喝带到山顶上去。根据队伍里的纪律,他这样做是不允许的。不允许又咋了?全连没人敢管他,包括眼镜连长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不知道。私底下大家仍然议论纷纷,只是从大家的表情和语气来看,更多是出于一种嫉妒。毕竟全连一百多号人,唯有他一个人能够像神仙一样搂着一个鲜活的女人睡觉,这种刺激让大家一个个心里像猫抓一样难受。这种嫉妒最终导致冷莽子挨了朱连副一顿狠揍。那天我在乱桠口站完岗刚回去,发现冷莽子红肿着脸坐在村边一块大麻石上流眼泪。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冷莽子流眼泪,就显得非常吃惊。后来我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冷莽子只是背地里说了一句那女人是个破鞋,谁知这话竟然被朱连副听到了。朱连副人脸一起,狗脸一挂,立时就翻脸了,拳打脚踢地将冷莽子一顿猛揍,要不是眼镜连长及时赶到喝止了朱连副,冷莽子不定就被打死了。
“不就是一个破鞋嘛,还当什么宝贝。”冷莽子抽泣着,心里仍不服气。
对于什么可以称为破鞋,什么可以当作宝贝,我不是十分明白。但对朱连副动不动就打人这一做法,我依然感到愤怒。后来我从莫先生的嘴里得知这女人的丈夫是二十九军的一位营长,五年前在一个叫作喜峰口的地方与日本人作战时,被日本人打死了。从这女人的经历我虽然有点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精明干练,也明白她为什么会想尽一切办法救回陈新财和冯十六的小命,但是,这一切仍不能减轻我对朱连副的仇恨。
十六岁的我仍是懵懵懂懂的,确实不知道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但是在我们离开瓦窑沟时,目睹朱连副与那女人依依惜别时,我才第一次略略知晓什么是男女之间的真正感情。
真的,朱连副在与那女人挥手告别时,通红的眼里竟噙满了泪水。
6月初,接上面命令,我们团与其他两个团开始南移,准备策应友邻部队对日本人的阻击。
经过连续三天多的冒雨急行军后,我们从夏县抵达平陆县勺堡、李铁沟和水磨沟一线,与驻守张店的日本人形成对峙的态势。在进攻前的训示中,眼镜连长将我们面临的形势做了简单介绍。原来这次日本人纠集了三万多人,准备将友邻部队的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一举聚歼于芮城以东茅津渡以西地区,进而沿黄河西进,进逼关中。我们这次部署的目的在于通过给张店的日本人施加压力以牵制南线的日本人主力,进而缓解友邻部队在平陆县城和茅津渡一线的压力。
在我们抵达张店外围以后,南边平陆县城一线的战事已经非常激烈,密集的枪炮声隐隐传来,雨后湿漉漉的空气也在枪炮声中一阵阵颤动。说不清道不明,这时候只要听到那隐隐的枪炮声或者嗅到空气中淡淡的硝烟气味,我的心就开始提得紧紧的,仿佛随时都会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似的。我知道这是对死亡无限恐惧的结果,却始终无法加以抑制,即使在若干年以后,这一条件反射般的习惯仍在时时折磨着我,让我始终像猎人枪口下的一只小鸟似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命丧黄泉。
现在,我们全连人在头天晚上开始就蜷缩在一片茂密的杂树林里,两百米外是一个只有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附近的老百姓说这个村子叫邱家庄,庄里驻扎着一个小队的日本人。我们连的任务就是等到天亮以后,肃清这个庄里的日本人。由于前一阵子连续下了多日的大雨,树林里的湿气显得特别重,大家默不作声地匍匐在散满枯枝败叶的泥地上,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感觉一个个都在瑟瑟发抖。黑暗中,不知隐藏在哪儿的那些不知名的野兽的号叫声,让原本紧张的气氛越发显得紧张。
三点多钟的时候,根据眼镜连长的命令,全连从北面和南面两个方向悄悄地将村子包围起来。我随着莫先生沿北边摸了过去,最后全排在村子西边的一个半人来高的土埂后面悄悄埋伏下来。土埂前面三十多米处是一条直通张店的土路,在逐渐明亮的光线中,这条穿行在高低起伏田野中的土路像一条青灰色的大蛇一样,蜿蜒着向西边延伸过去。更远处,在晨雾中时隐时现的一大片高低错落的房屋就是张店了。
我在土埂下段一处低矮的小沟处趴着,透过散发着浓浓清香气息的茂密野草,双眼直直地盯着邱家庄的方向。我的右边是机枪手新兵何彪,这家伙身材不高,长得结结实实、虎头虎脑,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从没见安分过,感觉浑身有使不完的劲。他的老家是万州东面云阳县的,与我的老家冉家坝不远。基于这种关系,我央求眼镜连长将他分到我们班上。此刻,肯定是因为紧张,他一会儿瞅瞅机枪的准星,一会儿看看伏在旁边的我。那模样像一只依偎在主人旁边惴惴不安的小狗似的。其实,就年龄而言,他比我还大两岁。
当天上的最后一颗星星在晨曦中悄然隐退后,一声清脆的枪声在邱家庄的东头响起,紧接着密集的枪声如炒豆子般响了起来,并且伴随着声嘶力竭的喊杀声和惨叫声。无数吓蒙的鸟儿惊恐地鸣叫着,扑扇着翅膀四下里没头没脑地乱飞。
随着枪声响起,我们这边有些弟兄们开始骚动起来。毕竟大多数弟兄是从没有上过战场的新兵,难免抑制不住心里的恐惧。莫先生压低嗓子告诫大家要沉住气,不准乱动。莫先生的告诫虽然让弟兄们的骚动稍稍平息了一点儿,却让我原本紧张的心情又一次提到了极点。我那不争气的胃又开始痉挛起来,痛得我冷汗直冒,整个人像摊泥一样瘫软在地上。
大约二十分钟后,十几个衣衫不整的日本人沿着眼前这条土路从庄里跑了出来。他们边朝我们这边跑,边回头往村里放枪。从日本人惊慌失措的样子看,我们这次偷袭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不知怎的,当看到日本人的身影以后,我竟然感觉不到胃痛了。我擦了擦额头上渗出的冷汗,轻轻拉上枪栓,将枪托紧紧顶在肩窝上,屏住呼吸,使枪口的准星牢牢地对准跑在最前面一个留着浓浓络腮胡、身材粗壮的日本人的脑袋。在日本人离我们只有五十米距离时,随着莫先生大喊一声打,我猛地扣动了扳机。全排的长短枪也几乎同时开火了。我清清楚楚地看见,最前面那个日本人的半边脑袋即刻被子弹打飞了,黑红的污血和雪白的脑浆像陡地升起的彩色雾水一样在半空中飘浮起来。这家伙往前跑着的身子像突然被人当面推了一把似的,原地怔了一下,然后仰面朝天地倒在地上。他身后有四五个日本人也被同时打倒了,有的一枪毙命,像死猪一样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有的只是被打伤了,躺在地上呼天抢地大声哀号着,挣扎着。其他没被打中的日本人有的直接趴在路面上,有的则跳进路边的水沟里隐藏起来。在短暂的慌乱之后,活着的日本人开始朝我们对射起来。日本人的单兵素质确实不错,枪法也特准,没多会儿,我身边就有好几位弟兄被子弹打中了,痛得撕心裂肺地在地上翻滚着,惨叫着。好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比较好,加之我们的人数也比他们多,没多会儿,所有的日本人就被我们的乱枪给打得无声无息了。
在仔细观察了一番以后,莫先生第一个从藏身的地方站了起来,端着枪跑到那条土路上,其他的弟兄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我紧挨着莫先生,眼睛警惕地四处搜寻着,生怕有日本人漏网了。这时候,一种奇怪的想法突然涌上我的脑子,那就是我特别希望能够抓一个活着的日本人。以前弟兄们经常在一起谈论,说日本人的武士道精神如何了得,宁死都不会投降,能够抓着一个俘虏,即使是一个受了伤的俘虏,那也比登天还难。说来也巧,此刻还真有一个受伤的日本人歪靠在一棵刺槐树的树根上痛苦地挣扎着。
“有一个活的!”我激动得喊了起来。
我紧跑了几步,端着枪站在这个看上去已经没有抵抗能力的日本人脚边仔细端详。这日本人的年龄不是很大,脸上的皮肤非常粗糙,右腹部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他脚上的翻毛皮鞋左右脚穿反了,并且鞋带也没有扎紧,看得出他在逃出村子时非常慌乱。这日本人肯定伤得不轻,因为他的鼻子、眼睛和嘴巴在巨大痛苦的刺激下,已经完全挪了位置,看上去非常恐怖。不知是什么心态在作怪,看着日本人那痛苦的表情,一种恻隐之心突然从我的内心深处升起,我弯下身子,伸出右手,竟然想去拉这日本人一把。就在我快要挨着日本人的手时,这日本人突然大叫一声,一挺身子,没容我弄清是怎么回事,他的双手就紧紧地卡在我的脖子上了。我一下失去了平衡,整个身子扑倒在日本人的身上,只感觉鬼子那双手像只老虎钳一样,卡得我连气都喘不出来,眼前漆黑一团,身子也像摊泥一样软了下去。好在莫先生眼疾手快,大声咒骂着,抡起手中的枪托,像过年时我们村里在石臼里捣糍粑一样,一下接着一下,结结实实地捣在日本人的脑袋上,直到将日本人的整个脑袋捣得像一个砸碎的西瓜以后,我才满身血水地从日本人的手里狼狈地挣脱出来。
“记住,以后就别将这鬼子当人了,见一个杀一个,别他妈想着抓什么俘虏。”在我涨红着脸,无比尴尬地从地上爬起来时,莫先生大声对我吼道。
由于庄里仍在响着激烈的枪声,所以我们没顾得打扫战场,就急匆匆往庄里冲去。庄里湿漉漉的地面上、墙角里随处可见日本人和弟兄们血肉模糊的尸体。有几个受了伤的弟兄躺在一个草堆旁边痛苦地呻吟着。我和莫先生气喘吁吁地找到眼镜连长时,他正满脸怒气地在一棵老枣树后面对朱连副大声吼叫着。原来庄里的大多数日本人都被我们消灭了,但仍有五六个日本人藏在村子正中一间坚实的青砖房里面拼死抵抗。朱连副带着手下的弟兄们冲了几次都没有得手,还伤了好几个弟兄。
我和莫先生趴在侧边一堵矮墙上,朝日本人藏身的那幢房子看了半天,感觉确实无计可施。这房子是村子里的一个祠堂,建在村子的正中间,四周近五十米范围之内全是平坦的场坝,没有可以藏身的地方。更要命的是,这祠堂从上到下,全是清一色的厚实青砖,在没有重武器的情况下,短时间内还真拿它没办法。
“得抓紧时间将这几个鬼子消灭掉,如果张店的鬼子赶过来增援就麻烦了。”眼镜连长急得满脸汗水。
朱连副黑着脸不吭声,只是红着眼睛盯着那房子看。最后他将何彪喊过来,叮嘱他用机枪对着房子右边那扇窗户打,他自己则从房子右边的死角摸过去。在朱连副刚准备好集束手榴弹的时候,冷莽子突然从他手里将手榴弹抢了过去,没容他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冷莽子就从那堵矮墙的墙根下面冲了出去。
冷莽子刚一露头,日本人从房子里射出的机枪子弹就朝他扫了过来,直打得他面前泥地上的泥土溅得老高。冷莽子急忙趴到地上,像只螃蟹一样紧贴着地面一步一步地朝前爬去。
“快打!压制鬼子的火力。”朱连副在大声喊叫的同时,手里的花机关枪就朝日本人开火了。何彪手里的机枪以及我们手里的长短枪也刮风一样往日本人打去。密集的子弹直打得那幢房子坚硬的墙砖火星四溅、尘土飞扬。我正打得兴起时,只听见旁边的何彪轻轻哼了一声,整个人就像根树桩一样仰面倒在地上,带有体温的血水和脑浆溅了我一脸。我没顾得上看何彪一眼,抓过他扔下的机枪,疯了一样朝日本人射击。这是我第一次使用机枪,我觉得用得竟然如此得心应手。我的整个身子随着机枪的剧烈抖动而跳跃着,我怪声怪调的叫喊声好像已经将机枪的射击声完全压住。透过浓浓的青烟,我仿佛看到日本人在我的枪口下一个个像死狗一样被打倒在地上,黑黑的污血渗透了整个地面。事后,莫先生用一种怪怪的笑容看着我说:“看不出祸害也变得疯狂了。”
在我们的火力压制下,冷莽子爬到墙根处的死角,将那捆手榴弹从右边的那扇窗户里扔了进去。巨大的爆炸虽然没有将房子炸塌,却将房子里面所有能够燃烧的物件都给引着了。随着整幢房子的屋顶被烧塌,里面的日本人也全都见了阎王。
这一仗应该算得上小有成绩,我们虽然损失了十一个弟兄,但最终将日本人的一个小队三十多号人一个不剩地全部消灭了。此外,我们还抓到了三个俘虏。只是让我们有点尴尬的是,这三个俘虏竟然又是三个中国人,并且抓这三个俘虏的过程还有一点儿戏剧性。
在打扫战场时,我们在一间房子的角落里发现了五个衣不蔽体、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在得知我们是中国军队后,那五个女子一齐号啕大哭起来。在我们将她们从房间里带出来时,其中一个身材高挑、学生模样的女子突然喊道:“那三个汉奸呢?那三个汉奸呢?”她这一喊,一下提醒了其他四个女子。于是她们带着我们在黑暗的房子里四处搜寻,最后我们在一间偏房的地窖里将这三个汉奸揪了出来。
那五个女子一见那三个汉奸,像疯了一样朝他们扑了上去,有的用指甲掐,有的用牙齿咬,直将那三个汉奸的脸上抓得血肉模糊。从那五个女子声泪俱下的哭诉中,我们总算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这五个女子都是被这三个汉奸从运城那边掳来的,不仅供日本人发泄兽欲,同时他们也趁机糟蹋了她们。
眼镜连长的眼睛早就红了,他愤怒地骂道:“这也算人吗?连畜生都不如。”
“杀了这几个畜生!”我大声喊道。
“宰了他们!”其他弟兄也大声喊道。
朱连副面色铁青,牙齿咬得直响,他一声不吭地从背后取下那把长柄大刀,当着全连弟兄们的面,咔嚓三声,将这三个畜生都不如的家伙活生生给劈成了两半。
…………
6月10日,在将张店东边外围日本人的据点全部清理干净以后,我们开始了对张店日本人的直接进攻。张店是平陆县北端的一个只有一百多户人家的小镇,穿镇而过的张茅公路北连运城,南接平陆县城和茅津渡。如果张店失守,则直接导致日本人南北不能相顾,因而对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的围攻也就迎刃而解。然而,毕竟日本人的这次大规模进攻是有备而来,并且在兵力数量上远远多于我们,如果倾其所有与日本人死缠烂打,无异于以卵击石,结果肯定得不偿失。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我们对张店的进攻充其量只能算作是一种大规模佯攻,借以牵制茅津渡周边的日本人,以达到减轻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压力的战役目的。
张店所处的地理位置北高南低,除了南边以外,其他三个方向均是群山拱卫。地理上的特殊性,决定了张店原本就易守难攻。加之日本人在占领张店以后,除了在周边构建数量众多的明碉暗堡,并且沿南边的张茅公路设置了许多的外围据点,如果我们直接展开对张店的进攻,则会引来众多外围据点里的日本人围攻。此外,驻守张店的日本人单兵火力原本较我们强大得多,还有数量众多的飞机、坦克、大炮协助防守。这一切不利因素,决定了我们对张店的进攻虽然只是一种起牵制作用的佯攻,但是在具体的进攻过程中,我们仍承受了与佯攻不相称的巨大牺牲。
根据上司的进攻部署,我们团负责从张店南面的凤凰咀一线进攻,直接威胁张茅公路。其他两个团则从张店的东面和北面进攻,形成威胁张店的态势。全面进攻的命令虽然是在6月11日零点发出的,但是在进攻开始前的两个小时,我们连作为全团先头部队,已经先行向日本人的防线进行渗透,并且在全面进攻开始时,实现了埋伏在日本人眼皮底下的目的。
我记得非常清楚,那天整个白天天空都是阴沉沉的,炽热的太阳变幻为头顶上一片刺眼的白色布帷,仿佛被炭火烧得炽白的烙铁一样,高悬在低沉的天空中。四下里的空气憋闷得像一锅浓稠的滚烫汤汁,在田野和沟壑间恣意飞溅,恨不能将整个世界全部煮沸煮透。整个世界一丝微风都没有,不管是高大的树木,还是低矮的野草,全都一动不动地耷拉着曾经生机盎然的枝丫、叶片,仿佛在闷热的淫威面前已经完全屈服了。人即使光着膀子在墙角的阴影里待着一动不动,要不了多久,全身上下就会渗出一层既黏又稠的汗水。就连那些四处游荡的野狗,也失却了不安分的野性,成群地趴在树荫下面,大张着嘴,血红的舌头耷拉得老长。
在我们连兵分两路潜入夜色里时,我心里暗想,今天晚上一场大雨肯定是少不了了。
在弯着身子小心地沿田埂、麦田走了近一个小时后,横亘在我们面前的是一大片长满野草和荆棘的荒地,荒地的尽头应该是鬼子沿着公路挖的壕沟了。在这片荒地上,几乎没有可以隐藏身子的东西,眼镜连长低声命令大家分散开来,在地上悄悄爬过去。只有趴到潮湿的地面上时,我才明白这大片荒地上为什么没有种上庄稼,因为整个地面上全是小碗大小、有棱有角的石头疙瘩,我们穿着单衣单裤紧紧地趴在地上,不仅硌得人疼痛难忍,并且稍有不慎就会弄出响声。我全身绷得像一根拉直了的弹簧,向前没爬到二十米远,渗出的汗水已经将全身的衣服湿透了。我微微抬起头,向四周看了看,虽然在黑暗中弟兄们的身影一个都看不到,但我仍仿佛看到大家汗水涔涔的痛苦表情。那一刻我想起出发前部分弟兄扛着的那四条足有五米长的木质跳板,他们是怎样拖着那沉重的跳板在地上爬行的呢?又是通过什么方法不发出一丁点儿声响的呢?
爬到荒地中间时,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不远处日本人的碉堡了,影影绰绰地像一个个高矮不一的鬼魂一样蛰伏在黑暗中。这时,一道耀眼的闪电像条巨大的银蛇一样在头顶飞快划过,黑暗中的一切一下都露出让人心惊胆战的狰狞面目。紧接着,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在我们头顶响起,直震得耳朵嗡嗡作响,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抖动。几乎是瞬间工夫,瓢泼似的大雨就铺天盖地地下了起来。开始时巨大的雨点砸在地上还发出噼噼啪啪的雨点声,到最后,耳朵里能听到的全部是既分不出点数也分不出节奏的哗哗声,仿佛世界上的一切完全置身于一个巨大的瀑布之中,任凭其肆无忌惮地冲刷和荡涤。雨水在一定程度上隐蔽了我们的踪迹,但让我们的爬行更加艰难。开始时我们像一只只在旱地里缓慢爬行的乌龟,现在则像一条条在泥水里悄然蠕行的水蛇。
只有三百来米宽的那片荒地,我们几乎花费了一个多小时才爬了过去。然后,我们挤在离壕沟只有三十来米远的一条半米多高的田埂下面,静静地等待着进攻时刻的到来。
在这难熬的等待中,我的身子一直都在如注的雨水中剧烈地哆嗦,感觉自己竟然像一个等待行刑的死囚,不可抑制的紧张和恐惧不仅将身子的疼痛压制住了,同时也压制住了我的所有思维。
零点刚过,全连的弟兄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行动起来,一个个埋着头,悄无声息地冲向日本人的壕沟。按照战前的布置,负责搭建跳板的弟兄很快将那四块跳板从我们这边伸到三米多宽的壕沟对面,然后弟兄们鱼贯地从跳板上跨了过去。壕沟距日本人最近的那座碉堡仍有一百五十来米的开阔地,在弟兄们蜂拥着冲到开阔地中间时,一个弟兄突然踩着了一颗日本人埋设的地雷,随着轰地一声巨响,四五个弟兄的身体在刺眼的火光中瞬间被撕成了碎片,散乱地飞向天空。其他的弟兄仍没有停顿,径直往前冲去。紧接着,不知是哪位倒霉的弟兄又踩着了一颗地雷,眨眼间被炸得支离破碎地飞了起来。在地雷接二连三响起的同时,正面隐约可见的日本人碉堡以及隐藏在公路路基下面的日本人暗堡,一齐向我们开火了。无数的火舌编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死亡之网,将我们紧紧地笼罩在里面。在密集的交叉弹雨中,冲在前面的弟兄们被一个个打倒在地上,但紧随其后的弟兄们好像毫无知觉似的,踩着前面弟兄们的尸体仍前仆后继地向前冲去。
“快趴下,趴下。”朱连副扯着嗓子大声喊着。(www.xing528.com)
“别冲了,别冲了。”眼镜连长的喊叫声明显带着哭腔。
我在一具弟兄的尸体后面趴下的同时,顺势将身边一位仍埋着头往前冲的个子瘦小的弟兄推倒在地。他在倒地的那一刻“哎哟”了一声,我不知他是被子弹打中了,还是在我的那一推中没有反应过来,反正他趴到地上后我没再见他动弹过。
日本人密集的弹雨像一堵死亡之墙一样横亘在我们面前,别说向前冲了,即使你趴在地上抬一下头,随时都有可能被日本人的子弹击中。
我的半个身子被血水浸泡着,身边躺满了被打死的弟兄。即使有几个没被打死仍在挣扎呼喊的弟兄,很快就被日本人补射的子弹给打中了,最后一动不动地躺在明晃晃的火光下面。子弹像刮风一样,尖叫着从我的头顶上飞过,有的打中了后面那些不知躲避的弟兄,有的接二连三地打在那具我赖以藏身的弟兄尸体上,发出奇怪的噗噗声。子弹溅起的血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让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恐怖的猩红色。我紧紧地趴在地上,一动都不敢动。那一刻,我彻底绝望了,竟然静静地等待着那一颗可以夺走我生命的子弹。确实,在你感觉死亡无法避免时,你的思绪不仅会变得清晰,并且变得坦然。茫然中,那些我熟悉的却早已离我而去的人一个接着一个走马灯似地浮现在我的眼前,他们一个个笑容可掬,仿佛在争先恐后地对我说:“别怕,祸害,死就是那么回事。”人死如灯灭,我竟然想起爷爷在弥留之际曾经对我说过的话。
我在迷糊中被眼镜连长声嘶力竭的喊叫声惊醒了:“弟兄们,不能等死,给我打!”
在短暂的慌张以后,眼镜连长仍努力组织火力向日本人回击。于是,那些只要是能够动弹的弟兄们,都紧紧地趴在地上,或者找到能够藏身的地方,不停地向日本人射击。我几乎是毫无意识地将步枪架在那位弟兄的尸体上,朝日本人泼洒着火舌的碉堡射击着。在密集的枪声中,我仿佛听到冷莽子手中那挺捷克式机枪低沉的怒吼,也仿佛听到朱连副那支花机关枪短促的呼啸。但是,在日本人强大、精准的火力压制下,我们的反击犹如隔靴搔痒,起不到任何作用。我身边有更多的弟兄被鬼子打倒在地上。
眼见着我们已经无能为力了,再这样硬撑下去,只会增加更多的伤亡。万般无奈之下,眼镜连长只得咬牙命令剩下的弟兄们往回撤。
其实往回撤与往前冲一样,我们始终无法挣脱日本人早就为我们编织好的那张死亡之网。只不过往前冲时,是死亡在迎接我们,而往后撤时,则是死亡在追逐着我们。这不,我们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撤到那条壕沟边上时,日本人的火力更加猛烈了,用重机枪直接封死了我们冲上那四块跳板的机会。有几位弟兄被日本人打得昏了头,慌不择路地跳进了脚下的壕沟。然而在他们跳进壕沟的同时,日本人埋设在壕沟里的地雷就炸响了,巨大的冲击力挟裹着耀眼的火光将他们残缺不全的肢体全都抛到壕沟上面。
“弟兄们,冲过跳板才能活命。”眼镜连长陡地一下从地上站起来,挥舞着手中的手枪大声喊道,“不想死的,跟着我冲!”
他第一个冲过了跳板,跟在他后面的是莫先生,再后面是冷莽子。子弹如飞蝗一样在他们周边飞舞。火光中我看到冲到跳板那头的眼镜连长明显趔趄了一下,紧跟在后面的莫先生伸手扶住了他……
这次计划中的突袭导致我们连损失惨重,竟然有五十三位弟兄残缺不全的尸体遗留在那片开阔地和那条壕沟里。在撤回我们原先出发的村子时,我仍没有从刚才的噩梦中回过神来,浑身像打摆子一样不停地抖动,呆滞的目光四顾茫然,不知看到的都是些什么。强烈的胃痛让我一直在痛苦地呕吐,即使将绿色的胆汁都吐出来了,仍然没有停止。冷莽子怀抱着机枪,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呆坐在一根烂木桩上,任凭仍没停止的雨水恣意地浇淋。莫先生脸色苍白,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墙角里,不住地抽搐着,伤心失望的泪水早就与湿透全身的雨水混杂在一起。而坐在泥地里的朱连副则完全变成了一尊泥塑,仰着头,已经被雨水浇灭的香烟仍叼在嘴角,眼睛茫然地盯着像铅板一样阴沉的天空。好在眼镜连长只是被日本人的子弹打中了左胳膊,此刻他用一条绑带简单包扎了一下,正痴痴地看着烟雨迷茫的远方发呆。时间好像被冻结了一样,一直到天亮,没有人用言语安慰我们,也没有人用行动帮助我们,甚至没有人向我们投来同情的一瞥。好像我们的一切悲哀完全是因为自己的无能而导致的,而那些死去的弟兄同样是因自己的愚笨而最终命丧黄泉。
如丝的雨水仍在飘飘洒洒地下着,但始终无法洗净我们痛苦、恐惧和绝望的心情。
全团在天亮以后的进攻结果比我们连的遭遇更加悲惨。虽然我们借助仅有的几门大炮以发射完所有炮弹的努力来摧毁日本人的明碉暗堡,虽然我们用事先准备好的秸秆、门板几乎填平了那条毒蛇般的壕沟,虽然我们有上千弟兄前仆后继地将自己的性命扔在那片开阔地上,但是,在日本人强大的火力面前,我们始终无法逾越几乎近在咫尺的那条张茅公路。邻近公路的开阔地上、熊熊燃烧的壕沟里面、乱石嶙峋的荒地上,遍布着弟兄们面目全非、鲜血淋漓的尸体。
在下午三点来钟发起第五次冲锋时,我们几乎面临更加绝望的境地。这时候雨已经停了,天上厚重的乌云也慢慢散去。在剩下的弟兄们犹如潮水一般呐喊着越过壕沟时,公路上出现了十多辆日本人的坦克。这些坦克并没有冲下公路,而是在公路上一字排开,像一只只静候迎面而来的羊群的凶残恶狼一样,不慌不忙、有条不紊地向我们喷射着死亡的火焰。与此同时,九架日本人的飞机一架紧接着一架,呼啸着从东北方向俯冲下来,向我们正在冲锋的弟兄以及所有我们可以藏身的村庄、树林不停地扫射、投弹。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弟兄们支离破碎的尸体被爆炸产生的气浪一次一次掀到半空中,四下里撒满了弟兄们的残肢断臂。所有的人在这种无处不在的死亡笼罩下,要么变得痴呆,要么变得神经错乱。我、莫先生以及一个不知名的弟兄就属于前者,我们趴在一个积满血水的弹坑里,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脑袋,浑身瑟瑟发抖。而躲在离我们不远处一座小土堆旁边的一位个子瘦高的弟兄则属于后者,他竟然从土堆后面站了起来,像梦游一样在死尸堆里四处晃悠,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声。最终他被一颗子弹击中,然后又被一颗炸弹炸得尸骨无存……
在那些当官的声嘶力竭地组织我们这些没有被打死却犹如活死人般的弟兄们准备进行第七次冲锋时,我们突然接到上司的命令,即刻撤出战斗,迅速向南转移,准备解救被日本人包围在茅津渡一线的第九十六军。
我们三个团在付出巨大的牺牲以后,最终没能通过对张店的佯攻,实现牵制茅津渡周边日本人,以达到减轻三十八军和九十六军压力的战役目的。
那么,茅津渡周边的战斗我们又将面临什么样的结局呢?
我们匆匆从张店撤下来以后,经过一天一夜的急行军,几乎没有片刻的喘息,马上就投入了战斗。
作为一个最底层的士兵,敌我双方的态势我们肯定不能像长官们那样根据全局做出判断,但是,我们仍可以从自己接触到的细枝末节以及所闻所见,感知我们所面临的处境。现在,我们虽然离平陆县城还有二十多里的距离,但战斗的现状以及可能出现的结局我们已经有所预感。在我们急匆匆往前赶的过程中,与我们相向而行的是许多因为惊吓而变得惊慌失措、面如土色的兄弟部队的弟兄们,他们一个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有许多人两手空空,甚至连随身携带的武器也不知丢哪儿去了。他们对与他们擦肩而过的我们好像没有看见一样,只是低着头,犹如漏网之鱼般地往他们自己认为较为安全的地方狂奔。如果不是身上那破旧的军装,还真的容易将他们当作逃难的难民。当然,在这些人中虽然夹杂着几个穿着老百姓服装的人,但从他们的发型、身材以及走路的姿势,我们仍能一眼判断出他们同样是从战场上逃出来的军人。
朱连副横着枪,拦住一个军官模样的询问了一下,原来他们是九十六军一一七师的弟兄,刚刚突破鬼子的包围圈,从平陆县城里逃出来。
“你们师的其他弟兄呢?”朱连副问。
“被鬼子围在县城里了。”那军官一口陕西话。
“那你们为什么不帮他们呢?”朱连副说。
“怎么帮呢?鬼子的飞机大炮太厉害了,再怎样帮也是送死。”那军官不敢正视朱连副的目光,推开朱连副的枪,匆匆走了。
朱连副在原地怔了好一刻,表情特别难看。
由于情况紧急,在大白天里我们仍一路小跑地往前赶路,结果这一大胆的举措竟然将日本人的飞机给引来了。这是一架日本人的小飞机,也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战斗机,它从正南方向迎着我们飞过来,飞得特别低,感觉那单薄的机翼几乎擦着树梢了。飞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人的耳鼓一阵阵发痛,带起的飓风将几个弟兄的帽子都吹掉了。飞行员在发现我们并非日本人的队伍以后,在北边淡蓝色的天空中转了一个优雅的圆圈,旋即朝我们俯冲下来。虽然我们知道日本人要开始扫射了,但整个队伍里的弟兄们并没有像平日那样,惊慌失措地往两边的树林里或者土沟里躲藏,而是保持着原有的队形继续往前赶。结果这架日本人的飞机发射的弹雨像农民耙地的耙子一样从我们队伍的尾部耙到首部,又从首部耙到尾部,这样来回耙了三次,直到将携带的子弹、炮弹全部打完后,才慢慢消失在北边的天空中。日本人飞机扫射的结果虽然导致二十来位弟兄被打死了,并且造成行进中的队伍有短时间的混乱,但丝毫没有降低我们行进的速度。
我当时感到非常奇怪,为什么日本人的飞机向我们播撒死亡时,我以及我们所有的弟兄们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和恐惧呢?若干年以后,我才找到一个自认为正确的答案,那就是人在对死亡变得麻木以后,脑子里也就不再存在对死亡的惊慌和恐惧。
我们的进攻是从平陆县城的东边开始的,几乎没有什么统一部署和组织,就直接与日本人厮杀到一起。
平陆县城的东边是一片低矮的丘陵,光秃秃的山包下面是许多还没有收割完的麦田。日本人正是依托那些光秃秃的山包向不远处的县城进攻。虽然我们离县城的距离还非常远,但仍感觉到县城里面正在进行的战斗的残酷和激烈。因为爆炸掀起的火光和浓烟几乎将整个县城都笼罩住了,密集的枪声和剧烈的爆炸声一阵紧似一阵,感觉整个大地都在猛烈地颤抖和抽搐。明亮的太阳光下,十几架日本人的飞机反射着耀眼的光斑,发出刺耳的呼啸声,像我们小时候在冉家坝村边的坝子上玩风筝似的,在县城上空不停地盘旋、俯冲、拉起、再俯冲。
要么是日本人对突然出现在他们后面的我们这支解围部队疏于防范,要么是我们人多势众、众志成城,反正我们几千号人的队伍犹如潮水般从东往西涌过去以后,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将占据着那几个小山包的日本人给赶了下去,还缴获了几门日本人的山炮以及几挺九二式重机枪。我们连占据的那座靠南的山包上,日本人还留弃了十几具尸体。但是,在我们准备一鼓作气突进县城,进而彻底撕裂日本人的包围圈时,却遭致日本人猛烈火力的反击,最终使我们溃不成军。
确实,在殊死的搏杀中,精神力量固然重要,但是,在面对日本人比我们强大得多的火力时,精神力量犹如纸糊的玩偶,不仅苍白,而且无力,很难支撑起胜利的天平。这不,我们端着各式步枪或者机枪,如潮水般呐喊着冲到县城的城边时,十几辆日本人的坦克喷吐着炽烈的死亡火焰,突然从滚滚的浓烟中迎面向我们冲了过来。无数的日本人像土黄色的蚂蚁一样,发出怪声怪调的喊叫,紧跟在坦克后面,气势汹汹地向我们扑来。在毫无遮挡的麦田里,弟兄们一片一片地被日本人的枪炮火力扫倒在地。哭喊声、咆哮声、怒骂声响成一片。与此同时,那些在县城上方俯冲轰炸的日本飞机也飞临到我们的头顶,随着发动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密不透风的弹雨霎时就将我们全部笼罩在死亡的梦魇里。
我们还没有从巨大的恐惧中回过神来,日本人的坦克已经冲进了我们已经变得混乱不堪的队伍。那种山摇地动、摧枯拉朽的感觉,仿佛无数雄狮猛虎突然冲进了一群嗷嗷待宰的羊群,所有的生生死死全部维系在一念之中。许多弟兄在惊慌失措中被日本人坦克上的机枪扫倒,随即又被坦克的履带辗成了肉浆。那些没被打死仍在地上挣扎呼号的弟兄,也很快被紧随在坦克后面的日本人用刺刀刺死。更有的坦克并没有用机枪进行扫射,而像猎狗追逐猎物一样不停地追逐着我们那些仓皇逃窜的弟兄们,然后在他们筋疲力尽、走投无路时将他们活活辗死。
在日本人的坦克出现的那一刻,我的头脑里已经被不可抑制的恐惧塞得满满的,待我稍稍回过神来时,日本人的坦克已经冲到了我的面前。我既不知道就地趴下,也不知道左右躲闪,竟然举起枪,朝坦克那乌黑发亮的车身一连放了几枪,我清楚地听到子弹打在车身上清脆的声音,同时也清楚地看到溅起的明亮火星。但是日本人的坦克毫不理会我的垂死挣扎,像一座轰然而至的大山一样直朝我扑了过来。我的脑子里此刻已经是一片空白,只知道目瞪口呆地一步一步地往后退。就在那呼呼着响的履带辗上我的身子的一刹那,我的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随即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我直直地倒进一个一米多深的水沟里时,重重地砸在一位紧紧趴在沟底的弟兄的身上。没容我回过神来,日本人坦克的履带就在离我的脑袋只有一尺来远的地方呼啸着一辗而过,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我的脑袋仿佛要裂开似的。
“祸害,给我让开。”身下那位弟兄大声骂着,使劲将我掀到一边。让我没有料到的是,这位弟兄竟然是冷莽子,并且与他一道蜷缩在这条水沟里的还有眼镜连长、朱连副等五六个弟兄。
此刻,朱连副满身是血,蜷着身子靠在沟壁上,双手拿着两颗捆绑在一起的手榴弹,正准备拉弦。那辆日本人的坦克在辗过水沟以后,竟然停住了,屁股后面冒着呛人的黑烟,正在往后面倒车。显然日本人的目的就是想将躲在沟底的弟兄们全部辗死。
“他奶奶的鬼子,去死吧!”朱连副一只脚蹬在沟壁上,大骂一声,将冒着青烟的手榴弹朝坦克的发动机部位扔了过去。轰的一声剧烈的爆炸,将紧紧趴在沟底的我们全给震得离开了地面,无数的火苗也像雨点一样落在我们的身上。
然而没容得我们有片刻的欢呼机会,两个端着步枪的日本人已经冲到我们藏身的沟沿边了,明晃晃的刺刀正对着斜靠在沟沿上喘息的朱连副的胸膛。说时迟那时快,眼镜连长手中的匣子枪响了,那两个日本人哼了一声,歪倒在水沟的沟沿上。
“不能在这儿等死了。”朱连副大声喊着,操起长柄大刀,腾地一下从沟里跳了出去。眼镜连长、冷莽子以及其他几位弟兄也跟着从沟里爬了出来。
但是,当我们看清眼前的一切以后,顿时傻眼了。在我们目力所及的范围内,无数的日本人已经与弟兄们混杂在一起了。喊杀声、怒吼声以及凄厉的惨叫声响成一片。坦克在混乱的人群中仍在左冲右突,飞机也在头顶不断地盘旋俯冲,但面对已经绞杀在一起的敌我双方,它们也只能干瞪眼了。
有生以来,这是我所见的最大的肉搏场面,感觉不是几千人,而是几万人或者十几万人在这灰蒙蒙的天空下捉对厮杀。毫无疑问,这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热兵器时代的战争,而是标准的冷兵器时代的战争,因为在这巨大的战斗场面中,你根本听不到枪炮声,除了或尖厉或低沉的怒吼声、责骂声以及惨叫声以外,充斥你耳膜的要么是刺刀捅进身体时的扑哧声,要么是大刀砍断人的脖子或者劈开人的身体时的咔嚓声。站着的人在用枪刺和大刀相互搏杀,躺在地上未死的人仍在用能够动弹的手臂卡住对方的脖子或者用牙齿咬对方的耳朵、鼻子。在硝烟弥漫的空气中充满了浓烈的让人作呕的血腥味,脚下原本松软的泥土也因为鲜血的浸润而变得黏稠,死亡的气息让一切都黯然失色……
虽然我们以拼死一搏的精神给予日本人以巨大的杀伤,但在日本人的强大攻势下,我们最终溃不成军。最后,眼镜连长和朱连副带着我们全连仅剩的十多号人外加其他兄弟部队被打散的弟兄,总共有一百多人,被日本人分割到平陆县城的南边。在这一百多人中,有近三分之一的人受了不同程度的伤,并且大多数人手中的枪支也不知扔哪儿去了。其中让我最为伤心的是,在仅存的这些人当中,我竟然没有发现莫先生的身影。当我将这一发现告诉冷莽子时,他也显得非常悲伤。这始终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在视生命如草芥的残酷战场上,我们早就变得麻木的记忆里,最为关心、最为惦念的,还是那些我们曾经朝夕相处的人。
在这次不计后果的疯狂进攻中,我们的损失虽然惨重,但从战役层面讲,我们所承受的这一惨重损失是完全值得的,因为正是我们从东边的突然进攻,彻底打乱了日本人的进攻部署,最后使被日本人严严实实包围在平陆县城的一一七师的大部分弟兄最终从北面突破日本人的包围圈,顺利撤进中条山。
只是让我始料未及的是,我们虽然通过殊死的搏杀挣脱了平陆县城日本人的追剿,但是,我们并没有从日本人所设置的那张死亡大网里死里逃生。
在平陆县城城外被日本人打散以后,眼镜连长原打算带领我们这一百多人趁着混乱赶到南边的茅津渡,然后瞅机会渡过黄河,以求最终挣脱日本人的包围圈。但是,当我们到达茅津渡时,发现茅津渡以及黄河岸边全被日本人侵占了,在这种情况下逃过黄河,简直比登天还难。由于对周边日本人的部署情况一无所知,万般无奈之下,当天晚上眼镜连长只得带着我们隐藏在茅津渡西北方向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上,准备等到天亮后,根据具体情况再做打算。
经过一整天的拼死战斗,所有的人在体力上原本已经到了无法支撑的地步,加之像弹簧一样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突然之间一下放松下来,我们立时一个个像没有骨头的泥塑一样,软软地瘫在地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更要命的是,整整一天,我们所有的人粒米未进,此刻,强烈的饥饿让我们产生一种眩晕感的虚脱感。
“真饿哟。”黑暗中不知是谁梦呓般说了一声。
虽然没有人应答,但我仍感觉所有的人都有同样的感觉。
半夜时分,山脚下的一条深沟里隐隐传来一丝动静,稍后又燃起一大堆明亮的火光,再后来竟有烤肉的焦臭味以及浓浓的汽油味随着微风吹进我们的鼻翼。虽然没有人说话,但我仍感觉到我们所有的人在这强烈气味的刺激下,内心无法抑制地开始躁动起来。
“下面莫非是鬼子在弄吃的吧?”冷莽子使劲抽着鼻子,轻声说道。
“不会吧,我感觉有股怪怪的焦臭味道。”眼镜连长说。
“你别多心了。你知道的,每年过春节时我们四川人烧猪蹄子就是这种味道。”冷莽子说。
我使劲抽了抽鼻子,说:“是有点烧蹄子的味道,但不像这样臭。”
“不定鬼子的火太旺了,结果将猪蹄子烧煳了。”冷莽子说着坐直了身子,眼睛痴痴地看着下面的火光。
“不管鬼子在烧什么,我看还是下去看看。有吃的更好,没吃的拉倒。待在山上闻着这味道,怪不舒服的。”朱连副建议道。
对于朱连副的这一建议,同样饥饿难耐的眼镜连长在犹豫了一刻后还是同意了。最后朱连副带上我、冷莽子以及其他三个弟兄趁着夜色偷偷摸下了山。
经过近一小时磕磕碰碰的摸索,我们总算接近到那个燃着火光的深沟边上。这个深沟呈一个巨大的葫芦状,窄狭的入口在南边,里面是一个有着五亩地大小的空地,周边全是陡峭的绝壁。人除了能够从南边那个入口进入以外,若想从其他地方进入,根本没有可能。借助熊熊燃烧的火光,我们从这个深沟的上面往沟里面观察了十多分钟,发现除了火光周围有五六个百姓装束的人在紧张忙碌以外,再就是有三个端着步枪的日本人在入口处慢慢地晃悠。空地靠北边的绝壁下面,隐隐堆码着一大堆用黄色物件包裹着的东西,那几个百姓装束的人正两人一组,不紧不慢地将那些东西扔到燃烧着的火堆上。让人作呕的浓烈焦臭味正是那些东西燃烧后散发出来的。
“鬼子在搞什么名堂?”朱连副嘀咕着,带着我们悄悄摸到入口处。
我们悄无声息地解决了在入口处晃悠的那三个日本人。待我们端着枪犹如天神般出现在那几个老百姓装束的人面前时,他们被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很快我们就弄清楚日本人在这个深沟里所搞的名堂了,原来这里是他们焚烧尸体的地方,那一大堆从远处看好像是用黄色物件包裹的东西,其实是一具具日本人的尸体,我们粗略数了一下,至少有四五百具。这些尸体全都血肉模糊、残缺不全,散发出浓烈的犹如死老鼠般的臭味。那几个老百姓装束的人是日本人抓来帮他们烧尸体的民夫,他们在地上堆上一大堆木柴,再将日本人的尸体一层层堆码在木柴上面,然后在尸体和木柴上淋上汽油点上火。那散布在空气中的令人作呕的焦臭味就是日本人的尸体被焚烧后散发出来的。待日本人的尸体被烧化后,那些老百姓再从灰烬里拣些发黑的骨头装进堆放在旁边的几百个白色土坛子里。那些土坛子上面都贴着白色的纸条,上面用毛笔写着各色各样的名字。就着昏暗的火光,我粗粗看了一下,那些纸条上面写着什么山田、松下、犬养以及安倍俊山什么的,全部是日本人稀奇古怪的名字。
“咋遇到这等倒霉事呢?”朱连副显得非常失望。确实的,我们原本是想弄点吃的,没曾想跑到日本人的焚尸场里来了。
“总不至于两手空空回去呀。”冷莽子说着,在这片空地的四周仔细搜索了一遍,但任何吃的东西都没有找到。
…………
第二天天刚亮,我们就被山下激烈的枪声惊醒了。透过稀疏的树林,我们看到有几百号穿灰色制服的兄弟部队的弟兄像被追逐的鸭群一样,被日本人沿着黄河岸边由西往东赶。在混乱的队伍中,一杆迎风招展的旗帜显得异常醒目。南边不远处的黄河在我们的脚下由北向南划了一个巨大的圆弧,浊黄的河水在清晨灰蒙蒙的光线下,散发出清冽冽的光泽。这时节黄河正在涨水,河心处漂浮着大小不一的枯树桩、被河水泡得肿胀的死牛死马以及无数人的尸体,正随着湍急的河水向下游漂去。黄河的南岸被黛青色的雾气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什么也看不见。
“那是我们师学生团的弟兄。”一个长得矮墩墩的弟兄看着山下,大声惊呼道。
“学生团?”眼镜连长问道。
“可不是,从陕西才招到队伍上的,全是十六七岁的学生娃。”那位弟兄着急地说。
“得想办法帮帮他们。”朱连副阴沉着脸,好像是在自言自语。
“怎样帮呢?就凭我们这三十来杆枪吗?”另一位长得像学生的弟兄急得要哭了。
眼见着日本人与那帮弟兄的距离越来越近了,枪声也越发激烈起来了。我们看到在队伍后面有几位弟兄边跑边回过头用手中的步枪向日本人射击,但很快就被日本人给打倒了。有几位已经跑到前面的弟兄这时折了回去,想将倒在地上的弟兄扶起来,很快也被追上来的日本人给全部打倒在地。
“我们可不能见死不救哟!”冷莽子急得不停跺脚。
这时,蹲在地上一直没有吭声的眼镜连长霍地一下站起来,大声说道:“谁说见死不救了?即使拼光了我们这几个人,也得救!”
“就是。”我使劲将手中的枪举起,附和着眼镜连长。
我们没有片刻的停顿,就沿着藏身的这座山的西面径直朝山下冲了下去。在山脚下我们与那帮正往东边跑的弟兄们相遇了。刚才那几位弟兄在山上所说的话一点儿也不错,眼前这几百号弟兄全部是学生兵,与我的年纪大致相当。他们稚嫩的面孔上充满了恐惧和惊慌,有些甚至连脚上的鞋子也跑丢了。更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这些学生兵的手上连武器也没有,有的肩上挑着装文件的木箱,有的腋下夹着用洋铁皮做的喇叭筒,甚至还有的背上背着唢呐、二胡等乐器。在这支混乱的队伍中,还有相当一部分女学生,她们都剪着齐耳的短发,清澈的眼神里同样充满了无法抑制的恐惧和惊慌。
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向他们打听什么了。待他们走过以后,眼镜连长挥舞着手枪,很快就下了命令:“有枪的全部留下,没有枪的则随这些学生兵往东撤。”这样,我们总共有二十九位携带着长短枪的弟兄留了下来,但是仍有三位没有枪的弟兄死活与我们留在了一起,包括那位长得矮墩墩的弟兄。
让我们高兴万分的是,莫先生也夹杂在这一大群学生兵中。他的脸上被日本人的刺刀划了一个长长的口子,几乎露出了里面的骨头。只是他手中的步枪也在战斗中弄丢了,此刻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大刀。
“吓死我了。”我抱着莫先生不停地喊着。
“还以为你被鬼子给报销了哩。”朱连副在莫先生的肩膀上使劲拍了两下。
“我的命硬哩,小鬼子可不那么容易报销我。”莫先生咧着嘴巴,模样怪怪地笑着说。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我已经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们最终选择了一道从北边一直延伸到黄河岸边的低矮的山脊作为我们的阻击地点。沿着黄河延伸的那条泥土路,正从这道低矮的山脊中穿过,如果我们能够拼死守住这儿,就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那些手无寸铁的学生兵往东撤得更远。
现在想来,我们当时做出这一义无反顾的决定完全是出于激情,至于我们能否守住这儿进而阻止日本人的追击,我们没有做更多的考虑。或者说我们也考虑了,但考虑得更多的是,我们能够多阻止日本人一分钟,那些学生兵得以脱生的希望就能够多一分。
我们各自找了合适的地方隐藏好后,不到十分钟的时间,日本人就冲到我们跟前了。眼镜连长喊一声打,我们的长短枪就一齐开火了。硝烟散尽以后,七八个日本人横七竖八地倒在离我们不到三十米的地方,其他的日本人遭到突然的打击,立马缩了回去。
我和冷莽子兴奋得喊了起来,但随即遭到朱连副的大声呵斥:“别只知道突突地打得快活,得将子弹省着点。”
朱连副的话一下提醒了我们所有的人,大家急匆匆地开始检查自己身上的弹药。情况确实有点不妙,多的有二十发子弹,少的只有五六发了。我的身上只剩下九发子弹,还有两颗手榴弹。
好在我们选择的这处阻击地点确实不错,那条只能容纳一辆牛车通过的泥土路左边是陡峭的黄河崖壁,右边是一片光秃秃的土山,日本人除了沿着那条泥土路对我们进行强攻以外,还真的没办法绕到我们的背后去。面对这有利的地势,我心底里竟然莫名其妙地充满了信心。
十多分钟后,日本人开始了第二次进攻。在进攻前,日本人用迫击炮对我们藏身的地方一阵猛轰。我们一个个紧紧趴在自认为可以躲避日本人炮火的地方,但仍有七八位弟兄被日本人的迫击炮炮弹给炸死了,此外还有五六位弟兄受了不同程度的伤。
在我趴着的地方,从远处不断腾起的青烟可以判断日本人的炮位在一棵高大的枫树下面,但是对于只有长短枪的我们而言,我们也只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日本人的炮击还没有停止,就有三十多个日本人在一个持指挥刀的日本人的指挥下,嗷嗷地怪叫着向我们冲了过来。
我咬着牙,将步枪的准星对准了那个持指挥刀的日本人的胸膛。在眼镜连长“打”的喊声还未落下时,我猛地扣下了扳机……
在我们打退日本人的第三次进攻以后,除了朱连副的花机关枪还有一弹匣子弹以外,其他人手中的子弹已经全部打光了。这时候,一位自愿留下的弟兄从藏身的地方爬上那条泥土路,径直向堆在路中间的那堆日本人的尸体爬去。他的目的非常明显,那就是想从日本人的尸体上取些弹药。但是,在他离鬼子的那堆尸体还有十来米距离时,就被日本人发现了,一阵枪声过后,他就悄无声息地被日本人打死在路面上。
“他妈的,今天不能全死在这里。”朱连副脸色惨白,斜靠在一块褐色的石头上,无力地骂道。他的左腹部被日本人迫击炮弹的弹片撕开了手掌宽的一个大口子,汩汩流淌的鲜血将他的半边身子全部浸透了。
“谁说的,是好弟兄就得死在一块儿。”眼镜连长说。
“连长说的是。”莫先生附和道。
“再说我们打死了那么多的鬼子,早就够本了。”冷莽子将没有子弹的机枪在石头上使劲砸碎,抽出别在背后的大刀。
我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将枪上的刺刀仔细检查了一遍,唯恐有丝毫的松动。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对死亡的恐惧了,不仅头脑清醒,反而感觉身轻体健。别人所说的视死如归,应该就是我此刻的感觉吧。
朱连副想了想,最后一咬牙对眼镜连长说:“不行,你得将剩下的弟兄们带过黄河去。我一个人在这儿顶着。”
“别尽想好事。我说了,好弟兄要死就得死一块儿。”眼镜连长瞪了朱连副一眼,“再说河水这么宽,水这样急,到水里还不是一样的死。”
“那可不一定。”朱连副摆摆手,吃力地朝伸到河水里的那道山脊指了指,“看见了吗?那儿有一根浮木,你们抱着它,不定就能泅到河的对岸去。”
朱连副说得没错,在河岸边的洄水里,一根粗大的黑色浮木正在水中漂浮。
但眼镜连长怎么也不同意朱连副的建议,坚持要走一起走,要死一块儿死。
朱连副一下火了,大声骂道:“你他妈就一个书生样,喜欢穷啰嗦。老子能走不走吗?不谈我肚子上这样大个口子决定了我不能走。再告诉你,老子是旱鸭子,不会水,到了水里立马会像秤砣一样沉到水底。就这样定了,你们将手里剩下的手榴弹给老子全留下,立马走人。”
时间已经容不得我们做再多的争辩。我们剩下的九个人只得悻悻然与朱连副作别,个个眼里噙着泪水往黄河边走去。我一辈子都记得朱连副握着眼镜连长的手说的最后两句话:“争取活下去,替我多杀他娘的几个鬼子。”还有一句是:“如果有可能,日后到瓦窑沟帮我瞧瞧,不定我朱大牙还真的在那儿留下一男半女哩。”
…………
我们九个人趴在那根粗大的浮木上,竟然不可思议地漂到了黄河南岸。在我们接近河中间时,我听到我们刚刚离开的那道山脊那儿响起朱排长那支花机关枪熟悉的点射声,再后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从那儿传了过来,冲天而起的烟尘瞬间遮住了我们的视线。
当我们九个人筋疲力尽地爬上黄河南岸散满腐臭尸体的河滩时,河对岸的死亡和牺牲并没有停止。在阴沉沉的天空下,随着一阵紧似一阵的枪声,我们看见对面一座原本光秃秃的呈血红色的陡崖上,陆陆续续地聚满了穿着灰色衣服的人群。从那面仍在人群中迎风招展的旗帜判断,这群走投无路的人群正是我们拼死掩护的那几百名学生兵。我们所有人的心在霎那间一下全都提到了嗓子眼,战争的经历告诉我们,凄苦悲壮的一幕将在我们面前活生生地上演。
果不其然,随着密集的枪声突然停顿下来,陡崖上的人群出现了一阵不易觉察的骚动,紧接着接二连三有人从陡崖上跳入黄河。再后来,拥挤在一起的人群犹如冲过坍塌河堤的巨浪一样,一拨接一拨地跳入波涛汹涌的黄河。
那个高举着旗帜的学生兵是最后一个跳入黄河的。那面火红色的旗帜在半空中猎猎飘扬,最后慢慢地没入浊浪翻滚的河水之中……
这时,筋疲力尽地趴在河滩上的我听到一声惊天动地的嗥叫。那个长得矮墩墩的弟兄哭喊着,疯了一样朝河中扑去,然后整个身子抽搐着紧紧趴在浪花飞溅的河滩上。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刻意暗示,我们剩下的八个人面对那在天地间熊熊燃烧的陡崖,几乎同时双膝跪在黄河的河滩上。
“两狼山——
战胡儿啊……
天摇地动——
好男儿——
为国家——
何惧——
死——
生——
啊……”
高亢、悲凉的秦腔在空茫的黄河上空久久回荡!
…………
若干年以后,我在一本历史书上看到如下的记载:1938年8月,孙蔚如奉命带领由原杨虎城领导的十七路军改编的第四集团军防守中条山西部的平陆、芮城地区。从这时起到1939年8月间,第四集团军以及川军四十七军曾五次粉碎日军对条西地区的疯狂“扫荡”,巩固了中条山防线,保卫了中条山人民的安全,获得了中条山人民的赞誉。日军视第四集团军等为中条山的“盲肠”,必欲除之而后快。于是,1939年6月上旬,日军再次发动了更大规模的“六六”战役。这次日军在飞机大炮的支援下,兵分九路,由芮城县的陌南镇到平陆县的张店四州山等地,构成一个半弧形包围圈,向第四集团军等国民党军队阵地实施了全线进攻。日军此次作战的目的,是要将第四集团军所属的第三十八军、第九十六军歼灭于芮城以东茅津渡以西地区,同时彻底破坏陇海线之运输。此次战役粉碎日军对中条山的大规模进攻,在战略战术上都是成功的。战后,第一战区司令长官卫立煌到中条山巡视,称颂第三十八军、第九十六军以及第四十七军是“中条山的铁柱子”。报纸新闻向全国报道称:“晋南大战,我军又取得了光辉的胜利。”
看到上面这些轻快的文字,再联想到那些悲壮的场面,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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