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结果来看,眼镜连长带着那十一个弟兄闹腾了这一把,日本人肯定是吃了亏。就日本人那德性,再怎么也会寻机报复。但让我们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是,一连几天日本人竟然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不说偷偷派人过河捞上一把,就是隔河放上几枪几炮出出心中闷气的动作也没有。等待中,大家免不了有些失望,因为自闹腾了这一把后,全连上下不管是在心理上还是在具体行动上,都做好了对日本人有可能的报复行动予以迎头痛击的准备。以莫先生的话说,这叫作有备无患。比如我们增加了战壕上警戒的兵力,由原来一个排警戒,改成了两个排警戒。在战壕后面休息的两个排在睡觉时仍不许脱衣服,但不再在村子里睡觉了,而是分开挤在村后两百多米远的村民平时用来作羊圈的三个窑洞里。这样做的目的,在于防范日本人隔河用大炮对村子进行轰击,避免造成过大的人员伤亡。眼镜连长还不知从哪儿弄来三十几个铁西瓜似的地雷,趁天黑偷偷埋在战壕前沿的河滩上。眼镜连长志得意满地说,只要日本人敢来,管他们吃个饱。但是,让人奇怪的是,我们期盼中应该出现的日本人,始终一点动静都没有。
在连续好几天的失望以后,在大声嘲笑日本人胆小的同时,所有人的心里竟然莫名其妙地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紧张和恐惧。毕竟预料中应该来的竟然没来,而预料中不该来的会不会来呢?来的结果又是什么呢?一个个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哟?”自那次偷袭以后,莫先生在弟兄们中间显得特别活跃,大事小事都喜欢出头露面发表一番自己的观点。
“能卖啥子药?不就是被打怕了,不敢过来了。”冷莽子噘了噘嘴,缩回双手又往前抓了抓,做了一个像乌龟爬似的怪相。
“他们不敢过来了,那我们就打过去。”长着一张扁平脸,平时不合群也很少说话的冉二娃自参加了那次偷袭以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不仅喜欢往人多的地方凑,并且也喜欢尖着嗓子在人群中插话。
“是的,与其整天提心吊胆地等着,还不如打过河去。”冷莽子十分赞同冉二娃的话,使劲挥了一下拳头。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用一根小木棍耐心地拨弄地上的两只蛐蛐,希望撩得它们兴起,进而展开一场你死我活的厮杀。但这两只蛐蛐就是不遂我的愿,始终要死不活地趴在地上,一动不动。最后我彻底失去了耐心,使劲将蛐蛐拨拉到一边,木棍也扔了。我站起来,白了仍在夸夸其谈的莫先生他们一眼,心里想,你们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打不打过河去,是你们说了算吗?不知怎的,这几天我对莫先生他们特别烦,不就是过河闹腾了一下吗?有什么值得显摆的,一个个牛皮哄哄的,仿佛比活捉了日本天皇还要牛。
难熬的时间仍在忐忑不安中慢慢度过,虽然东北方向的炮声仍没间断过。
接下来的几天,我明显感到我们将有大的行动了。这不,有几个穿着笔挺军服和长筒皮靴的长官在营长、眼镜连长等一大帮军官的陪同下进入我们的战壕,他们对着河的对岸东指西点,还用望远镜不停地观察。那些威风凛凛的长官走后没多久,一支有两三千人的队伍突然进驻到我们连驻扎的这个村子,立时让这个只有二十多户人家的小村子一下人满为患了,仿佛在顷刻间被挤爆了似的。再后来,我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村后那三眼窑洞下面的空地上竟然设了一个炮兵阵地,四门乌黑发亮的山炮静悄悄地隐藏在枯黄的苞谷秆下面,粗大的炮管冰冷地直指河的对岸。
至今我仍记得那是一个乌云低垂、北风呼啸的黄昏,眼镜连长将连里排以上的军官再次召集到一起开完会后,又将全副武装的全连弟兄集合到离炮兵阵地不远处的一个洼地里。他双手叉腰,神情严肃地朝大家扫视了一刻,开始讲话:
“根据战区长官命令,今天晚上我们全团将越过祈家河,目标是攻占河对岸的湾河村并消灭村里的鬼子。由于我们连前期曾袭扰过湾河村里的鬼子,对情况较为熟悉,团里命令我们连作为全团的先头部队,率先过河。在攻占湾河村后,再见机往东发展。这一光荣而神圣的任务落在我们连的身上,是战区司令长官对我们全连弟兄的信任。我们应以百倍的牺牲精神努力完成这一任务,决不辜负战区司令长官对我们的信任和期待。现在我命令,全连立即进入河边阵地,等候出发!”
总算要对日本人动手了,大家一扫多日的烦躁,脸上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全连悄无声息地进入战壕时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这时候连吹了几天的东北风越来越大,发出让人毛骨悚然的啸声,吹在脸上手上,感觉像锋利的刀子在刮、尖锐的锥子在刺,生痛生痛。铅一样又厚又重的乌云像床巨大的被子一样将整个世界遮盖得严严实实,并且越压越低,让人感觉整个天空立马就会坍塌下来。月黑风高杀人夜,夜半无人放火时。不知是出于什么心态,这个时候我突然想起以前爷爷对我讲土匪故事时,随口说过的这句话。
“他妈的,看这阵势,马上要下大雪了。”靠在战壕里有滋有味抽烟的朱排长自言自语地说。
两个小时后,从村子里来了二十多个陌生弟兄,自我介绍是工兵连的。他们中一个长得矮墩墩的排长与眼镜连长嘀咕了半天,然后带着他手下的弟兄一个接一个翻出战壕。这些工兵是来清除河滩上我们自己埋的地雷的。在呼呼作响的狂风掩护下,他们在河滩上忙乎了一个多小时,我们竟然感觉不到一丝响动。
在他们爬回战壕时,我听到眼镜连长轻声问道:“都清理完了吗?”
那排长答道:“没事,整整三十五颗,与你们自己埋下去的数字是一致的。”
“那太谢谢你们了。”眼镜连长说。
“说哪里话,都是为了打鬼子嘛。”那排长的言语非常谦虚。
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说下就下了起来,耳朵里充满了雪花落地时清晰的沙沙声。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样大的雪,感觉非常不适应,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密不透风的雪花紧紧挟裹着,不仅视野受到极大的限制,甚至连呼吸都变得急促、困难。
十二点钟的时候,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河对岸的河堤上炸响,明亮的火光霎时将河堤上的一切照得晶莹透亮。这是一次确定爆炸点的试射,在这次爆炸的巨大响声还没有消失时,更多的炮弹发出像撕裂纸张似的怪叫,雨点一样落到对面的河堤上。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在刹那间已经无法分出点数,感觉就像有一口不断轰鸣的巨大铁锅将整个世界密不透风地罩住,任凭所有的一切在这口铁锅下面不住地颤抖和抽搐。
“炸得凶哩。”朱排长跳着脚,兴奋地大声喊道,又转过身大声对我说,“祸害,将棉裤脱了。”
“脱裤子?”我一下愣了。
“叫你脱你就脱,别磨磨蹭蹭的。”朱排长朝我喊道,自己三下两下就将身上的棉裤给脱了下来,只剩下半截黑色的裤衩。
我只得犹犹豫豫地将棉裤脱了下来,并照朱排长的样子,将裤子的两条裤管扎在一起,牢牢地套在脖子上。我朝旁边的莫先生和冷莽子看了看,他们也学着朱排长的样子将裤子脱了下来。现在想来,老兵与新兵就是不一样,老兵的经验在更多时候保全了自己的性命,而新兵之所以经常丧命,主要是因为他们欠缺老兵们所具有的经验。战场上什么样的场面朱排长没有见过,他现在这一看似让人匪夷所思的决定,在过河后的作用立马得到充分证明。
在炮火向湾河村里延伸的那一刻,朱排长双手一撑沟沿,第一个翻过了战壕。冷莽子跟在朱排长的后面,我跟在冷莽子的后面,我的后面是莫先生,莫先生的后面是全连的其他弟兄们。我们猫着腰,借助对岸燃烧的火光,三步并作两步,很快就到了河边。河面上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在火光中像镜子一样反射着暗红色的光亮。在我们端着枪跳进河水中的时候,除了我们这一段两百多米宽的地方没有动静,感觉整条河均突然响起密集的枪声和迫击炮炮弹爆炸的声音。在朦胧的雪幕中,我依稀看到不远处的许多弟兄们接二连三地扑倒在河滩上或者河水里,凄厉的惨叫声也隐隐传来。“有啥看的,动作快点。”莫先生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我回过神来,急忙加快了脚步。好在河水不是十分深,刚刚淹没膝盖,我几乎是无意识地紧随着朱排长和冷莽子,瞬间就蹚了过去。
在全连紧紧地趴在对岸的河堤上时,我们负责进攻的这一段仍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而其他地段则像大年三十晚上燃放鞭炮一样,激烈的枪炮声已经混成一片。“咋回事哟?”眼镜连长趴在我的旁边,口里嘀咕了一句,拿出望远镜朝河堤下的村子仔细观察。我们的炮弹仍雨点一样落在村子里,爆炸的烈焰好像将全村的房屋全都烧着了,巨大的火苗一直升腾到半空,将风雪交加的夜晚照亮得如同白昼。
朱排长弓着腰,眼睛直直地盯着燃烧的村子,喊道:“管他娘的,往村里冲就得了。”
眼镜连长咬了咬牙,将手中的枪一挥:“冲!”
全连的弟兄们立时像下山的猛虎一样,怪声怪调地吼叫着,直朝村里扑去。我像在冉家坝的荒郊野地里追逐兔子一样跑得飞快,竟然冲到朱排长前面了。在我们刚刚接近村边的一座草垛时,突然从我右边五十米远处一堵矮墙后面响起机枪和步枪的射击声,密集的枪弹拖曳着长长的光线朝我们泼洒过来。我右手边有几位弟兄瞬间被打中了,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着、惨叫着,其他的弟兄有的扑倒在地上,有的自顾自找个能够藏身的地方躲起来。
“快趴下。”说时迟那时快,在我仍站着发愣的那一刻,朱排长在我背上使劲推了一把,我整个人像根树桩一样直直地趴伏在地上。
“说你脑子笨还真不假。”朱排长爬到我的右手边,狠狠瞪了我一眼,又指了指那堵矮墙,吼道:“看清楚了吗?给我朝那儿打。”然后他一个侧滚,很快滚到右前方一个石碾子下面。
在我镇静下来瞄着矮墙上那些不停地朝我们泼洒弹雨的枪眼射击时,趴在我后面的冷莽子的机枪也响了起来,雨点般的子弹在矮墙上溅起无数跳跃的火星,像夏天野地里无数受惊的萤火虫。趁着日本人的火力稍稍有所减弱,我看到趴在石碾子后面的朱排长像只兔子一样猛地往前一蹿,随即将一颗手榴弹扔到了矮墙后面。在手榴弹巨大的爆炸声中,日本人的尸体和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从矮墙后面飞了起来。几乎在手榴弹爆炸的同时,朱排长大吼一声,像尊勇不可挡的凶神一样抡着那把长柄大刀径直扑到那堵矮墙后面。我与冷莽子一道冲到矮墙后面时,顿时被眼前的场面吓了一大跳,只见四个戴着钢盔、脸上被烟火熏得黝黑的日本人嗷嗷地怪叫着,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正呈半圆形围着朱排长猛刺,已将他逼到无退路的墙角了。“让开!”冷莽子大喊一声,瞅准朱排长往地上一蹲身的时机,手中端着的机枪就哒哒地响开了。眼见着雪花飘飞、污血四溅,四个日本人顿时被打成了筛子,哀号着扑倒在地,瞬间就见了阎王。灼热的空气里立时弥漫着一股让人作呕的血腥味。
如果说害怕,那更多是人在有清醒意识的时候,如果没有了清醒的意识,那就无所谓害怕了。即使是现在,我仍感觉到有点奇怪,当时我竟然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感觉,整个脑子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那就是往前冲,往前冲。其间,在我的身前身后时常有弟兄被日本人的子弹击中,倒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惨叫,也有许多弟兄被日本人的炮弹撕得粉碎,像块破布一样在天空中飞舞,但我对这一切熟视无睹,只知道一门心思地往前冲,往前冲。至于我开了多少枪,扔了几颗手榴弹,打死了几个日本人,我一点都不清楚,反正感觉哪儿有日本人的身影我就往那儿不停地开枪,感觉哪儿有日本人隐藏着,我就往那儿使劲扔手榴弹。事后,朱排长重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赞许地说:“看不出你小子平时蔫不拉叽的,打起仗来还真有点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疯劲哩。”
我就这样疯了一样与弟兄们一道从村子的西头冲进去,一直冲到村子最东头的一条小河边,如果不是眼镜连长命令我们停下来,我还不知道自己会一直冲到哪儿。其实这条小河是祈家河的一条支流,只有十来米宽,河的东边是绵延不尽的小山丘。有人说村子里没被打死的日本人全部跑到河对面的这些小山丘里去了,但在埋头往前冲的过程中,我一直没有看到。
在小河边的一个突兀的小山包下面,眼镜连长将全连的人召集到一起,清点了一下人数,全连一下少了二十一个人,还有三十多个人负了不同程度的伤。我们排冲在全连的最前面,竟然有十一个人没有下落。但在一个个气喘吁吁的兄弟们中间,我看到朱排长、老兵李大槐、莫先生、冷莽子和冉二娃等熟悉的面孔都在,心里不由自主地升起一股踏实和庆幸的感觉。人就是这样,任何时候,他最关心的也就是他最熟悉的。
这时候天已经大亮,密集的雪花像堵密不透风的墙一样将我们的视线完全遮挡住,几步开外什么都看不见。此刻,除了我们所处的地方偶尔有零星的枪声,我们左边和右边的枪炮声仍不绝于耳,看来兄弟部队遇到了日本人的顽强抵抗,进攻并不顺利。
眼镜连长的左边脸颊被流弹划了一道一寸多长的口子,鲜血仍不停地流淌。他命令我们在小山包上就地构筑简易工事,等待后续部队的到来。眼镜连长的这道命令一下难住了我们,因为这个小山包上是光秃秃的,全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再说我们也没有挖工事的器具,单凭双手肯定无能为力。朱排长皱着眉头用长柄大刀在雪地里这儿戳戳那儿敲敲,结果也无计可施。他与眼镜连长商量了一下,最后要求我们各自找能够藏身的地方加强警戒,防止日本人的偷袭或者反扑。
我在小山包的顶上找了个两米多长、半米来深的石缝与冉二娃窝在一起,感觉这儿正面对着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在石缝里趴下后,我开始感觉冷得受不了,浑身上下像打摆子一样不停地哆嗦。我上下打量了一下,这才发觉在这几个小时里我都是光着双腿在冰天雪地里奔跑、冲杀,于是急忙将套在脖子上的棉裤取下来穿上。我将自己收拾好后,再看旁边的冉二娃时,发现他有点不对劲,蜷缩在雪地里不停地哆嗦,眼神呆滞,脸上一点儿血色都没有,白得像地上的雪。
“咋了,二娃?”我问道。
“冷,好冷。”他表情痛苦地说道。
我挪到他的旁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冷得像冰一样:“你没受伤吧?”
“不知道,只是下半身一点知觉都没有。”他摇摇头。
我探下身子摸了一下冉二娃那沾满污泥和雪花的棉裤,想搞清楚导致他痛苦万分的根由。谁知这一摸竟吓了我一跳,感觉自己的手好像摸在一截冰冻的木桩上,不仅硬邦邦的,而且像沾了一层油似的湿滑。原来冉二娃过河时被河水浸湿的棉裤已经完全与双腿冻在一起了。这一刻我才明白朱排长为什么要我脱掉棉裤,也才明白为什么我始终能够冲在队伍的最前面。确实,在战场上,经验能够决定一个士兵的生死。也就是在这一刻,我突然想起朱排长穷凶极恶地抢冉兴文的烧鸡,也想起朱排长冷酷无情地打死那几个逃兵,同时想起朱排长以前对眼镜连长说的那句“让这些兔崽子死上几个,他们才会长记性,也才会知道好歹”的话。他应该告诉全连弟兄们脱掉棉裤的,但他为什么不呢?一股对朱排长无以言状的仇恨突然异常强烈地涌上我的心头。我抬起头,看了看五米开外斜靠在一块石头上悠闲自在、漫不经心抽烟的朱排长,恨不能立刻给他一枪。
但是没容我多想,弥漫的雪雾中不知哪位弟兄的一声惊喊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是鬼子。”话音刚落,枪声、手榴弹的爆炸声如炒豆般在我周边响了起来。
我几乎是无法抑制地大声喊叫着,虽然什么都看不见,但仍机械地不停地往前面白茫茫的雪雾中疯狂地射击,仿佛眼前每一个我不能确定的东西全是向我扑来的日本人似的。其间,我清楚地看到一颗日本人的手雷就扔在我前面三米开外的雪地上青烟直冒,不停地打着转,随即将地上的积雪和泥土炸得四处飞溅,无数的弹片也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但这一切仍没有中断我的射击。
冉二娃也忘却了身子的疼痛,左手撑起上半身,右手一颗接着一颗地往什么也看不见的雪雾中扔手榴弹。
枪声、爆炸声,将眼前这个混沌的世界搅拌得天昏地旋;呐喊声、惨叫声,让人感觉世界的末日已经来临。不仅所有的人都疯狂了,那被爆炸的气浪掀得东冲西突的鹅毛大雪也仿佛疯狂了,像是一位暴怒的巨人正在不停地抖动一幅巨大的毯子,让整个世界都在战栗,在哀号。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逐渐变得稀疏,接着完全停了下来。我正为突然的变故不知所措时,看到麻连副在雪地里慢慢朝我们这边爬过来,然后跳进我们藏身的石缝里。他的脸上被硝烟熏得黑一块,白一块,像川剧中让人忍俊不禁的大花脸,肩膀上的棉衣也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一大团棉花。
“这打的是什么糊涂仗。”他不停地喘着粗气。
“可不是,连鬼子的毛都没见着一根。”我应和道。
“得将情况摸清楚,提心吊胆地待在这里也不是个办法。”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然后朝旁边的朱排长喊道,“朱排长,你过来一下。”
朱排长答应一声,弓着腰跑了过来,也跳进石缝里。不大的石缝里陡地趴了四个人,一下子显得非常拥挤,嘴巴里呼出的白色水汽,直接扑到对方的脸上。
“这样提心吊胆地待着不是个事,我们得将情况摸清楚。”麻连副看着朱排长说,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就是要朱排长将情况摸清楚。
朱排长没有说话,将视线从麻连副的脸上转到我的脸上,又转到冉二娃的脸上。
我知道朱排长这眼神的意思,虽然心里有点害怕,但仍抢着说:“冉二娃腿不能动了,我跟你去。”
冉二娃挣扎了一下,说:“不,我也去。”
朱排长瞪了冉二娃一眼,冷冷地说道:“你就在这儿给我待着。”然后他利索地将手上的花机关枪重新换了一个弹匣,并且将背上的大刀和右边的手榴弹也检查了一下。
我紧跟着朱排长爬过我们藏身的那条石缝前面二十来米宽的平坦坡地时,我掉头朝后面看了看,麻连副和冉二娃他们已经完全被漫天的大雪给遮掩了,什么也看不见。在这一刻,一股被遗弃的恐惧感让我全身剧烈地发抖,我几乎可以清楚地听到自己心脏紧张的跳动声。这种恐惧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面临的孤单的恐惧,以及对漫天大雪后面到底隐藏着什么的恐惧。
在爬过那片平坦的坡地后,是一个呈六十度的斜坡。朱排长双脚使劲在雪地上蹬了一下,像一只张开四肢的癞蛤蟆一样直接往坡下滑去。我也学着朱排长的样子滑了下去。在滑行不到三十米的距离后,我们在一个呈半圆形的小沟里停了下来。这条小沟只有二十来米长,齐腰深浅,里面横七竖八地躺着十来具几乎完全被大雪掩盖的尸体,从衣着的颜色和装束上看,既有我们的弟兄,也有日本人的。残缺不全的枪支和大刀,散落在沟的边沿和沟里面。从眼前的情况看,有可能是根据眼镜连长的命令在这儿负责警戒的弟兄们,在冷不防间遭到日本人的突然反击。也有可能是日本人并不知道有我们的弟兄在这儿守着,结果双方打了一场不期而遇的遭遇战。不管怎么说,刚才这一阵激烈交火,要么一方是糊里糊涂的,要么双方都是糊里糊涂的。
朱排长四下观察了一下,要我蹲在这儿不要动,他自个儿猫着腰又钻进了山包下的雪幕中。
我背靠着沟沿蹲坐在地上,紧紧抱着手里的步枪,一动都不敢动。除了不远处的枪炮声仍在剧烈地轰鸣,这儿静得连雪花落在地上的声音都清晰可闻。紧挨着我躺着的是二排一位弟兄的尸体,这位弟兄叫什么名字我不清楚,但他的那两颗巨大的门牙全连人都有深刻的印象。此刻,他仰面朝天静静地躺在雪地里,眼睛圆睁,嘴巴大张着,那两颗大门牙在清冷的光线下散发出让人心悸的白光。一个头戴草绿色钢盔,穿着厚实皮衣的日本人趴伏在他的大腿上。我首先想到,他们可能是被同一颗手榴弹击中的。进而我又想到,这颗手榴弹最有可能是谁扔的呢?眼前这个日本人?那个有着两颗大门牙的弟兄自己?我、冉二娃或者其他弟兄?都有可能。一想到我和冉二娃以及其他弟兄在惊慌失措中扔的手榴弹不仅炸死了日本人,也炸死了自己的弟兄时,一股不寒而栗的恐惧陡地从我的内心里更加剧烈地升起。我不敢再继续想象下去了。真的,我从没有料想到真正的战场竟然是这样的残酷无情。
不多会儿,朱排长回来了。他冷冷地告诉我,他在下面看了一下,没有发现日本人,我们可以回去了。
我站起身正准备走时,那个日本人穿在身上的厚实棉裤突然让我激灵了一下,于是我蹲下身,想将日本人的棉裤给脱下来。由于日本人的尸体已经变硬了,加之绑着结实的绑腿,以致我费了好大的努力才将棉裤完好无损地脱下来。朱排长对我的行为不解。我告诉他,冉二娃的腿冻得像根棍子一样硬,得给他换条暖和的裤子。朱排长用奇怪的眼神看了我一眼,摇摇头,自顾自走了。
在笨拙地给冉二娃换裤子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我的表情肯定有点怪异,让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就不停地问我出什么事了?我不知怎样回答他,也不敢告诉他实情。确实,那个被手榴弹炸死的弟兄大张着嘴的模样始终在我的脑子里转悠。如果在混乱中我也被自己的弟兄们打死,那可太不值了。至于自己在战争中的最后结局到底会是怎样,我不敢想象。
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开始感觉到自己对死亡的恐惧。
早上八点多钟的时候,后续部队陆续跟了上来。根据上面临时改变的命令,我们得沿着那条不知名的小河继续往东北方向推进。从表面上看,做出这一命令是有一定道理的,在湾河村沿祈家河两端进攻的部队都遇到了日本人的拼死阻击,虽然伤亡惨重,但进展不大,没能实现调动东北方向日本人主力,借以减轻祈家河上游部队压力的目的。如果我们团守住业已控制的湾河村一带后,顺势沿那条不知名的小河往东北方向进攻,有可能抄到进攻的日本人的后面去,这样日本人首尾不能相顾,势必阵脚大乱。
至于上面的命令正确与否,我们这些小兵不敢妄加评论,但是不折不扣地执行命令却是我们的天职,谁也不敢有丝毫的懈怠。命令下达以后,我们只是匆匆补充了一些弹药,边啃着已经冻得像石头的馒头,边沿着那条小河的河堤向东北方向搜索前进。
这时候雪已经下得比早上小了许多,但视线仍不超过一百米。地面上覆盖着齐膝深的积雪,分不清楚哪是曾经的路面,哪是曾经的田地。沿着河堤生长的大小柳树都被冻住了,像穿了一身晶莹剔透的冰甲,散发着冰冷的光泽。那条小河早已失去了往日的生气,此刻已经完全被淡青色的冰面封住了,感觉人若是走在上面,肯定能够承受得住。那道曲折的河堤并不平坦,那些早就存在的沟壑和深坑此刻也完全被积雪遮掩了,以致我们有人时不时陷进那些无处不在的陷阱里,只有在其他人的帮助下才能艰难地爬上来。即使走在看似平坦的路面上,大家仍感到非常吃力,齐膝深的积雪下仿佛掩藏着一个喜欢恶作剧的家伙,当你每抬一下脚时,他都会故意将你的脚往下使劲拽一下,让你没走多远就气喘吁吁,汗流浃背。在这里我不由得在内心深处又升腾起对朱排长的仇恨,全连几乎有一多半人下身的棉裤被冻住了,由于双膝不能弯曲,以致他们的双腿不能称之为在走路,而是更像两根直直的木桩,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动着。这些可怜的弟兄们满是汗水的脸上堆满了无法形容的痛苦。
我们在风雪交加的雪地里行走了两个多小时,都没有遇到一个村落。大家在内心里都有一种强烈的渴望,那就是在途中最好能够遇到一个村落,这样大家可以在能够遮挡风雪的屋子里休息一刻。最好能够点上一堆柴火,暖和一下几乎没有知觉的手脚。虽然周边不远处的枪炮声仍不绝于耳,但是大家似乎充耳不闻。强烈的渴望遮蔽了枪炮声,同时也将随时可能出现的死亡扔到了一边。
中午时分,在视线范围内我们总算看到了一个有几十来户人家的小村子。茅草屋顶上堆满了厚厚的积雪,远远看去,像无数蘑菇拥挤在一起。初看到那些茅草屋时,大家显得非常兴奋,脚步在无形中也加快了许多,但是当看到有一股若有若无的青烟从村子里缓缓升起时,大家兴奋的心情立时被紧张和恐惧替代。这缓缓升起的青烟说明村子里有人,而这人是日本人还是村子里的老百姓呢?谁也不清楚。眼镜连长审视了一下周边的地形,然后将全连分成两部分,分别从村子的两边包抄过去。
大家屏住呼吸,小心谨慎地朝村子靠拢。在离村子有七八十米时,突然有人用步枪朝我们一连放了几枪,子弹打在我们旁边的雪地上,溅起一团团雪雾。大家连忙趴到雪地上,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一样,连头都不敢抬。麻副连长对大家非常不满,挥舞着手枪大声骂道:“别趴着不动,给我往前冲。”他在骂的同时,朝他旁边的一位弟兄的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脚。
大家只得从地上爬起来,弓着腰身,硬着头皮缓缓地往村子里冲。这时,在我旁边的冷莽子首先向村子里开火了,接着其他的人也不停地向村子里开始射击。但我敢肯定,所有的人并不知道向我们射击的敌人躲在哪儿,这样盲目射击,明显是为自己壮胆。
突然有人喊道:“快看,跑了,跑了。”
这时,大家都看到有十来个人影正从村子的右边往东北方向跑。没有人指挥,我们所有人的枪都朝着那十来个跑着的人影打去,并且大家奔跑的脚步明显加快了。
这一阵子乱枪竟然收到了意料之外的收获,逃跑的那十来个人在村子边上一下被我们打倒了三个,其中两个被直接打死了,一个被子弹打中了肺部,痛得在雪地里直打滚。没被打中的则很快就消失在雪雾之中。大家像看猴子一样围着那三个倒霉的家伙打量,开始还以为这三个家伙是日本人,但从那个没打死的家伙口中,大家吃惊地发现,他们竟然全是汉奸,属于一个什么皇协军什么大队的。他说,村子里原来驻有一个小队的日本人,今天早上才全撤到东北方向的元里沟去了,他们继续留在村子里的目的就是监视我们的动静。
那个没死的家伙浑身是血地跪在雪地里,眼泪汪汪地哀求我们救他一命,但谁也没有理会他。内心里大家都非常鄙视这些没有一点骨气的人。
眼镜连长发了慈悲心肠,竟然同意我们在村子里暂时休息一下。在将全村所有的屋子仔仔细细地搜寻了一遍后,大家都非常失望,因为所有的屋子里几乎是家徒四壁,别说找到一个活着的人,就是一个活着的动物也没有发现,更别指望找到一点点能够果腹的东西了。好在那些汉奸们在一个稍稍宽敞一点的茅屋里烧了一大堆柴火,并且在柴火上烧了一土罐子热水,大家围着那堆仍在熊熊燃烧的柴火就着那些热水啃了几块仍然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借以恢复一下体力。
一个小时不到,后面的队伍跟上来了。眼镜连长命令我们继续往东北方向前进。在离开村子时,那个被我们俘虏的汉奸已经死了,四仰八叉地躺在雪地里,脸色铁青,双眼像死鱼眼一样直直地盯着阴沉沉的天空。我从这家伙身边经过时,心里竟然有了一种恻隐之心。他的家在哪儿呢?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呢?
我们继续冒着风雪在雪地里艰难地往东北方向跋涉。途中又经过两个不知名的村子,但村子里的房屋已经被烧得只剩下黑黑的断壁残垣,几只骨瘦如柴的野狗站在村子旁边的雪地里,用茫然的眼神看着我们。其间,在一个小山包下面我们还遇到一座同样被完全烧毁的庙宇,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妇人,双手合十,虔诚地跪在庙宇山门外面的雪地上,如同雕塑一般一动不动。呼啸的寒风将她零乱的头发吹得如同秋天瑟瑟发抖的茅草,单薄并且破烂的衣服肯定无法抵御那刺骨的严寒。这是我们在跨过祈家河后遇到的唯一一个老百姓,至今,她那让人心悸的形象仍然像刀刻一样,深深留在我的记忆里。她在祈祷什么呢?她的子孙平安无事,还是这残酷的战争早日结束?我们无从知道。
确实,对于我们这些士兵而言,战争是残酷的,但是,真正的受害者却是那些与世无争的普通老百姓。
下午三点多钟的时候,我们抵近一个叫作河东镇的小镇。这个小镇的名字肯定是依河而起,但是这个小镇明明在那条不知名小河的西边,为什么叫作河东镇呢?唯一的解释就是因为它地处祈家河的东面了。如果是因祈家河而起名河东,但它与祈家河起码有三十多里路的距离。河东镇较一般的村落大多了,透过白茫茫的雪雾,隔老远我们就看到它蜷伏在白茫茫的雪原之中。要么是出于本能,要么是这个小镇本身就透出一股让人不寒而栗的凶煞之气,自隐隐约约看到这个小镇的那一刻,一丝冰凉的寒气陡地从我们的脊背上升起,进而慢慢地浸润了全身。
“队伍散开,做好战斗准备。”眼镜连长挥舞着手枪大声命令道。
大家根据眼镜连长的命令,有点慌乱地打散原来的一长条队伍,像撒豆子一样四处散开了。我前面的朱排长将挎在背上的花机关枪平端在手上,左边的冷莽子则哗啦一声将机枪的枪栓拉上了膛。所有的人在一刹那间精神高度集中,小心翼翼,仿佛丝毫的疏忽都会惊醒镇子里的日本人。
人确实是在亲眼看见了死亡后才会知道对死亡的恐惧,特别是看到身边那些曾经朝夕相处、活蹦乱跳的弟兄们在一阵枪炮声中血肉横飞、横尸荒野以后,这种无以言状的恐惧尤为强烈。现在我就处于这种无法自拔的极端恐惧之中。虽然在内心里我不断地告诫自己,不要怕,不要怕,但是我的意识此刻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了。这不,我的双脚始终在不停地哆嗦,几乎无法迈动,只能在雪地里一尺一尺地往前挪动着。我口中的牙齿此刻也像中了邪一样,上下牙齿相互之间不停地磕碰着,发出清晰的咯咯声。不知是由于饥饿还是寒冷,这个时候我的胃部竟一阵一阵地痉挛,虽然我强迫自己不停地往胃里咽着唾沫,但想吐的感觉几乎无法抑制。更可悲的是,我感觉自己的小便随时会奔涌而出,这可是一个男人最大的耻辱呀。
就在我感觉自己立马会瘫倒在地的那一刻,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我的右边十多米处炸响。紧跟着,更多的炮弹雨点般落在我的周围。弹片撕裂空气的尖啸声撩拨着我们每一根紧张的神经,巨大的气浪将地上的积雪和泥土一股脑儿地掀在空中,瞬间就遮蔽了我们眼前的一切。我几乎是条件反射一样扑倒在地,将整个面部深深地扎进积雪之中。
炮弹仍在我的周围不断爆炸。积雪、泥土和庄稼的秸秆一层接着一层落到我的身上。许多人被炮弹炸中了,凄厉的惨叫声和呻吟声在我的周围响成一片。炸飞的积雪、土块和人体碎片落在地上发出此起彼伏的闷响。硝烟的辛辣味和人体被撕碎后散发出的血腥味,将我的肺部塞得满满的,憋得我将胃里所有的一切翻江倒海般地全吐了出来。
“别趴在地上等死,给我往前冲。”我听到朱排长哑着嗓子大声吼道,并且感觉屁股上不知被谁狠狠地踹了一脚。
由于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当时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从雪地里爬起来的,只知道晕头转向地端着步枪,跌跌撞撞地跟着前面的人向前跑去。在跑出二十米远的距离时,密集的枪声突然在我的耳边响起,紧接着刮风般的弹雨在我的头顶、我的左边、我的右边呼啸而过,就连我的脚跟前,也有无数的子弹扑哧扑哧打进雪地里,溅起一串串晶莹的白色花朵,犹如春天的雨水落进我们冉家坝村前池塘里溅起的那一个个细密的涟漪。
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根本一点儿意识都没有,只知道低着头使劲朝前跑。在此期间,虽然我看到四周不时有人中弹后像柴捆一样倒在地上,挣扎着,翻滚着,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但是,我并没有因此稍稍犹豫一下,更没有稍稍停顿一下。确实,人因为恐惧而变得癫狂以后,恐惧也就不成为恐惧了。
“都别低着头跑,朝鬼子开火。”不知是谁尖着声音大声喊着。
“朝哪儿开火呀,鬼子的毛都没见着一个。”有人着急地回应道。
“别管那么多,朝对面冒烟的地方打就是了。”朱排长吼道,手中的花机关枪率先连续响了起来。接着,冷莽子的机枪也哒哒地响了起来。很快,我周边回击的枪声已经响成一片。
在趔趄着往前奔跑的同时,我朝前定了下神,眼前除了那堵模糊的矮墙后面以及镇子周边那些被积雪覆盖的矮树丛中升起一阵阵青烟外,日本人的毛都见不着一根。现在想来,自己都忍不住笑出了声,因为那时在我的意识里,能够打中日本人更好,即使打不中,也可以吓唬一下日本人。所以,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在奔跑中不停地拉枪栓,射击,再拉枪栓,再射击……
离镇子越近,日本人火力也就越密集,越凶狠。扑面而来的子弹像暴雨一样密不透风,将冰冷的空气撕裂得呼呼直响。迫击炮的炮弹仍在我的周围接二连三地炸响,巨大的气浪将人掀得几乎要飘起来。这完全是无处不在的死神为我们编织的一张恐怖的死亡之网,身在其中,我们竟然连一丝一毫的挣扎和反抗的力量都没有,只能任凭其肆无忌惮地摆布和捉弄。虽然容不得我仔细观察周边弟兄们的具体生死,但我仍感觉到周边有许多弟兄被密集的子弹打中或者被横飞的弹片撕裂,不绝于耳的哀号声和惨叫声伴随着许多鲜活的生命在瞬间消融。在这里我要庆幸父亲给我所起的祸害这个小名。祸害祸害,千年不败。我竟然能够在这枪林弹雨中毫发无损,并且始终怪腔怪调地大声吼叫着,迎着死亡冲去。
在我们即将冲进镇子时,一大群日本人嗷嗷地怪叫着,突然从硝烟中迎面向我们冲了过来,瞬间双方只有二十来米远的距离了。这群日本人的举动有点奇怪,他们手上虽然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但并不向我们开枪,而是很快散成一排,虎视眈眈地挡在我们的面前。我们中的许多人被日本人这一莫名其妙的举动惊呆了,一下停止了射击,呆呆地站立在原地。我是第一次见着活生生的日本人,他们全都戴着草绿色的钢盔,穿着土黄色的军装,凶狠的眼神直直地盯着我们,那模样活脱脱像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面对着一群待宰的羔羊。最前面一个拿军刀、鼻子下蓄着一撮小胡子的日本人哇里哇啦地不知喊着什么,冷冰冰的眼神里竟然透出明显的轻蔑和不屑。
“鬼子欺负我们人少,要与我们拼刺刀了。”朱排长睁着血红的眼睛,大声告诫大家。
“去他的,拼刺刀就拼刺刀,还怕了鬼子不成。”冷莽子大骂一声,将手里的机枪掼到雪地里,嗖地从后背上抽出大刀。(www.xing528.com)
“大家向我靠拢一点。”朱排长将手中的花机关枪转到背后,抡起手中的长柄大刀,大声喊道。
大家稍稍往朱排长的身边聚拢了一点,这才发现我们剩下的人比日本人起码少了一半,并且近一半的人已经挂彩了。在人数相差悬殊的情况下,难怪日本人会蔑视我们。这时候,虽然谁都知道拼刺刀的最终结果,但是,弟兄们却没有一个退缩,一个个咬紧牙关,双眼圆睁,握紧了手中的步枪或者大刀,誓死与日本人拼个鱼死网破。
在以后的岁月中,在不同的战场上我虽然多次与日本人拼刺刀,并且惨烈程度一次甚过一次,但唯有这一次却让我一辈子无法忘怀。除了这是我第一次与日本人拼刺刀进而印象深刻,关键原因在于我以及所有的弟兄都知道这次拼刺刀的最终结果。人虽然是一种高级动物,但是对死亡的惧怕却是所有动物的本能,是与生俱来的。而一个人知道最终的结果是死亡,而其不仅不被死亡吓倒,反而以鱼死网破、以卵击石的勇气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那该需要一种多么崇高、多么坚强的精神和勇气来支撑呀。再说了,横竖都是一死,不如拼个你死我活,不定还能多拉上几个日本人垫背。
有那么一刻双方都在凝神屏气,希望自己的勇气能够比对方更胜一筹,然后不约而同地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号叫,相互之间就血肉横飞地拼杀到一起。
不管你是相信也罢,还是不相信也罢,就拼刺刀而言,日本人确实比我们强多了。这不,转眼之间,我身边有几位弟兄还来不及还手,就被日本人活生生地刺倒在地。我面对的是一个比我矮半个头,但比我壮实得多的小日本人。在这里我之所以称这日本人为小日本人,是因为他看上去与我年龄相仿,还戴着一副大大的黑框眼镜,如果单看他那白皙的皮肤和那两片红润的嘴唇,还真像一个中学生。这家伙也看出我的年龄不大,竟然一只手握着枪,一只手向我不停地招手,那意思是让我拿枪去刺他。我不敢说当时肺都气炸了,但确实被这小日本人的轻蔑举动气得全身直发抖。我尖着嗓子大喝一声,挺枪就朝这小日本人的胸刺去。谁知这小日本人不躲不闪,在我的刺刀尖几乎要刺入他的衣服时,才突然怪声怪调地大喊一声,一抖手腕,手中的步枪竟如闪电般直往我的枪身上磕去。砰的一声闷响后,没容我回过神来,我只觉得双手虎口一麻,紧紧握在手里的步枪竟然像根轻飘飘的捅火棍一样被硬生生地给磕得飞了出去。在我仍然发愣的时候,那小日本人竟然露出白得晃眼的牙齿朝我笑了笑,又伸出右手短粗的小指朝我晃了晃。他妈的,他竟然像猫耍老鼠一样调戏我哩。我当时气得脸色煞白,口里不知大声骂了一句什么,退后一步,猛地抽出别在后背上的大刀。定下神后,我也学着小日本人的样子挤眉弄眼朝他招了招手。小日本人被我弄迷糊了,待明白过来后,他呀地怪叫一声,举枪就往我的左胸刺来。说时迟那时快,我右脚一个前跨,在身子刚刚折过来的同时,我双手握刀,猛地砍在小日本人刺过来的枪身上。在刺刀被弹开的一刹那,我左脚一个后撤步,背朝小日本人,右手却顺势将大刀使劲往后一拉。待那扑的一声响过后,我回转身,发现小日本人的半边脖子已经被我的大刀给划开了,一股黑红色的血水喷出老远。小日本人哼都没有哼一声,双眼直愣愣地瞪着前面,然后直直地扑倒在了雪地上。这小日本人临死都不知道,我使的这一招是赵李庄的老爷爷私底下传授给我的,名字叫作“背后看刀”。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正儿八经地用刀杀人,但没料到竟然像杀死一只小鸡似的如此简单!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非常不妙。一个长着一脸络腮胡的日本人很快与我厮杀到一起,虽然我使出全身解数将他手里的步枪磕飞了,但我手里的大刀也从刀把处折成了两段。由于这家伙比我的身材高了一大截,并且壮实许多,结果在徒手搏斗中我吃了大亏。他像扔米袋一样将我在雪地里扔来扔去,直摔得我眼冒金星,全身的骨头感觉全散架了。最后他骑到我的胸部,双手像把铁钳一样紧紧地卡住了我的脖子。虽然我挣扎着用手使劲顶着他的下巴,但我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那一刻,我认为自己这次是死定了。
这次是莫先生救了我。就在我即将失去知觉的那一瞬,他在侧边用刺刀一刀从日本人的右侧后背斜刺进去,最后刀尖从日本人的左胸斜着穿了出来,真正将这日本人刺了个透心凉。
“没事吧,祸害。”莫先生剧烈地哆嗦着,脸上、身上全是血水,不知是他自己的,还是日本人的。
“没事。”我将压在身上的日本人尸体掀到一边,不停地干呕着,挣扎着站了起来。
后来的拼死搏杀在我记忆里虽然已经有点儿模糊了,但我仍记得朱排长像我在冉家坝劈树桩一样将那个蓄着一撮小胡子的日本人整个劈成了两半,黑红的血水、五颜六色的内脏像泼洒的西瓜瓤一样散落了一地。我还记得三个日本人将麻连副死死按在雪地里,他猛地一下拉响了腰间的手榴弹,最终将自己和那三个日本人炸得像撕碎的彩色破布一样在天空里飞舞……
如果仅用惨烈二字肯定无法形容那天下午所发生的一切。即使事隔多年,只要我闭上眼睛,那阴沉低垂的天幕、那被黑红色血水浸染了的漫天雪花、那遍布雪地的残肢断臂、那鬼哭狼嚎般的吼叫和哀鸣、那让人无法忍受的血腥气息,就如同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子里一幕一幕地浮现,让我心灵和肉体同时不寒而栗。
但是,不管怎样说,我以及那些在这次搏杀中能够幸存下来的弟兄们肯定是得到了命运之神的眷顾和垂怜,因为在我们几乎耗尽最后一分力气和精神的那一刻,我们在意识里从没期待和指望过的后续兄弟部队能及时赶到了。
眼看着兄弟部队的弟兄们呐喊着,如同潮水一样冲进村子,全连仅剩的三十一位弟兄最终像失去了支撑的泥塑一样,软软地瘫倒在几乎被鲜血染红的雪地里……
那天晚上,没有人招呼,全连只要能够动弹的弟兄们自发地参加了收尸体的队伍。大家在雪地里挖了一个巨大的深坑,将在这天下午的战斗中阵亡的五十三位弟兄残缺不全的尸体全部堆集在一起。我们做得非常仔细也非常虔诚,不仅没有遗漏一位弟兄,甚至打着火把,将散落在各处的这些弟兄们的头颅、胳膊、大腿、内脏及被日本人咬下的一小块耳朵,全都小心地放进这个巨大的深坑里。
巨大的坟墓堆好以后,莫先生建议应该在这儿立个碑。谁都赞同莫先生的这个建议,但是在做了一番努力后,这一建议最终被放弃了,因为我们根本无法找到一块可以做墓碑的木板,更找不到可以在木板上写字的笔和墨。最后不知是谁找了一截折断的大刀,深深地插在这个巨大的土堆前面。
冰冷的雪光下,那兀立在泥土中的半截大刀散发出惨淡的光泽。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在这堆黄土前面站了许久。要么是兔死狐悲之感,要么是顾影自怜,我在内心里想,不定哪天,也不定在哪个地方,我也会像这些弟兄们一样,被默默无闻地埋在一堆谁也不知道的黄土之下,连个名字都没法留下!
那天晚上,经过后续部队的浴血奋战,我们虽然将日本人赶出了河东镇,但是第二天天一亮,日本人借助强大的火力,又将我们从镇子里赶了出来。由于我们的目标是通过占领河东镇进而揳入日本人的侧后,以打破日本人的进攻部署,减轻祈家河上游兄弟部队的防守压力,所以,我们从河东镇退出来后,经过短暂的调整,再次展开了对河东镇的进攻。
进攻是从上午十点钟的炮击开始的。猛烈的炮火将整个河东镇掀了个底朝天,感觉所有的房屋、树木都在熊熊燃烧,浓烟挟裹着飞舞的尘土遮天蔽日。由于我们处于下风头,虽然隔着有近五百米远的距离,但仍感到阵阵热浪如潮涌般直逼过来,将人的五脏六腑灼烤得隐隐作痛。在近半个小时的炮击以后,我们的部队以营为单位,沿着四百来米宽的雪地,呐喊着朝日本人冲去。
在这种对攻中,日本人比我们显得沉稳得多。在我们铺天盖地的炮火中,他们始终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但是一俟我们接近村边一百来米远距离时,他们枪炮的火力就如同刮风下雨般凶狠地向我们泼洒过来。他们的阻击也显得非常有层次,炮弹并没有落在我们进攻部队的前面,而是落在部队的中间稍稍靠后一点,这样导致我们的进攻节奏无法像波浪一样保持相应的连续性,对他们的进攻压力也有极大的缓解。而对于最接近他们的那些弟兄,日本人则利用轻重机枪、步枪以及掷弹筒编织的密集火网予以最大限度的杀伤。
这样进攻的结果显而易见。从上午十点钟开始,一直到下午五点钟天黑时止,我们连续发动了六次潮水般的进攻,最终全部以失败告终。在我们目力所及的雪地上,躺满了被打死的弟兄们的尸体,鲜血、尸体的碎片以及被炮弹掀起的泥土几乎将满地的白雪全部覆盖了。
由于我们连在头一天的战斗中几乎被打光,上面没有将我们安排到当天冲锋的队伍中,而是临时将全连仅剩的弟兄们全部编入了预备队。但是我们所面对的正面战场也就是那么大一个范围,战场上的一切我们始终一览无遗。
“这打的是什么仗哟。”朱排长气得脸都变成了猪肝色,将那杆长柄大刀不住地往雪地里捣。
“可不是。”老兵李大槐附和道。他在昨天的肉搏中,左肩被日本人捅了一个窟窿,此刻整个手臂用绑腿布简单地吊在胸前。
“鬼子的火力比我们强多了,这样硬冲始终不是个办法。”莫先生插话道。
“那就让连长给上面说说,能不能将我们连调上去。”冷莽子粗着嗓子说。
在大家七嘴八舌争论的过程中,我一直靠在一捆苞谷秆上假装打盹,没有说一句话。我原本就是一个不惹人注意的人,所以没有一个人关注我的存在,也就无从知道我此刻仍沉浸在对昨天那场肉搏战的惊恐回忆中。在这段时间里,我想得更多的是,我是怎么杀死那个戴眼镜的小日本人的,我是怎样捡回现在这条小命的,以及我们现在这些活着的弟兄为什么会大难不死。虽然一切都恍如梦里,但是留下的后怕却让我时时不寒而栗。我不知道下一次战斗以后,还会有多少人在一起七嘴八舌,还会有多少人在一起吹胡子瞪眼,还会有多少人在一起气宇轩昂、豪情万丈地说着这些气吞山河的大话。说实在话,我才十六岁,我一点都不想死,我得活着回到冉家坝。所以在我的意识里,能够避免一场与日本人你死我活的厮杀,也就是能够避免一次死亡。
但是大家竟然都觉得冷莽子说的话有道理,于是有人大声喊着:“连长,连长。”
“喊什么哟?”眼镜连长怒气冲冲地答应道。原来他一直坐在离我们不远的一个枯树蔸上,眼睛虽然看着在夜色中逐渐变得模糊的河东镇,耳朵却始终在听着弟兄们的谈话。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大家的跟前。“你们喊什么喊?你们以为你们是八臂哪吒吗?只要将你们调上去,立马能够将河东镇拿下来。呸,你们也不想想,昨天要不是兄弟部队及时赶到,今天还轮到你们在这儿显摆,一个个早就死了。”眼镜连长的帽子不知掉哪儿去了,满头长长的乱发有一多半都被战火烤焦了,右边的眼镜片也没有了,镜框里面那只充血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现在的样子显得非常狰狞,完全没有了往日文人的温文尔雅。“告诉你们,老子不是怕死,老子是怕将全连的弟兄给打光了。”
眼镜连长的话确实有道理,在他发完这通火以后,没有人再说话了。大家和衣躺在雪地里,苦挨着这难熬的寒夜。
雪仍然在下,但已经小了许多。风已经完全停了,除了东北方向隐隐传来的炮声以外,四下里静得连雪花飘落到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话说回来,上面那些当官的并非都是酒囊饭袋,他们也意识到与日本人硬碰硬无异于以卵击石。所以在当天半夜过后,有两个营的弟兄分别从河东镇的东边和西边偷偷包抄过去,想利用夜色打日本人一个措手不及。但没曾想日本人早就做好了准备,结果那两个营与日本人交火了大半个晚上,最后还是悻悻然撤了回来,并且损失了不少弟兄。
老兵李大槐毕竟在不久前多次与日本人交过手,知晓日本人的一些习惯。在那两个营的弟兄惨兮兮地回来以后,他点着了一根烟,在黑夜中边抽边自言自语地说:“怪事了,以往鬼子在捡了便宜后立马会就地组织反冲锋,这两天我们吃了那么多的亏,他们却始终按兵不动。这其中肯定有诈!”
“不定鬼子也累了。”我听到莫先生说。
“不会的。这鬼子就像疯狗,即使挨了枪子也会瞅着机会咬人一口。平日里他们始终是一味进攻,即使在防守时也会瞅准机会反击一下。”
“谁知道这鬼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还真不知道。再说这些事情也轮不到我们这些当小兵的操心。”老兵李大槐使劲抽了一口烟,烟头的火光在黑夜里闪了一下。他接着以担心的语气说:“这雪明天肯定要停了。天气一好,鬼子的飞机、坦克就会出动,如果真的是这样,这仗更不好打了。”
“飞机、坦克?”莫先生有点吃惊。
“可不是,见着那东西时你可得尽量躲着点。”老兵李大槐关心地说。
…………
第二天天刚亮,口哨声、呐喊声、咒骂声和抱怨声就在我们周边响起,那些准备进攻的部队开始在雪地里集结了。
这天的气温虽然仍显得非常寒冷,但天气却好得出奇。在低空中肆虐多日的乌云已经没了踪影,淡蓝色的天空显得异常深邃和明亮。站在空旷的雪地里,我们不仅可以看到东北方向河东镇那被炮火烧黑的断壁残垣,甚至连那些仍在燃烧的灰烬散发出的淡淡青烟也一目了然。更让人诧异的是,在我们向西边转过身去后,竟然可以看见如同屏障般耸立在天际的黛青色中条山。雪地里的尸体已经完全被积雪覆盖住了,唯有那些隆起的或大或小的雪堆,让我们想起那下面曾经有着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四五只野狗在雪地里兴奋地追逐、撕咬,时不时发出一阵阵短促的狂吠,让看似清冷祥和的早晨陡地一下变得让人心惊胆战。
就在集结的部队准备出发时,天空中突然响起飞机刺耳的轰鸣声。有人大声喊:“鬼子的飞机,鬼子的飞机。”雪地里的弟兄们立时陷入一片无法控制的混乱,有人就地趴在雪地里,有人惊慌失措地四下里寻找能够藏身的地方,还有几个被飞机的轰鸣声吓呆了,像根木桩一样站在雪地里一动不动。
在去宜昌的船上以及在等待过河的黄河岸边,我已经初步领教了日本人飞机的厉害,内心里虽然有点害怕,但并没有因此而乱了方寸。我就近找了个浅土沟,飞快地跳了进去。
让人奇怪的是,这八架日本人的轰炸机并没有顾及我们这些明显散布在雪地里准备进攻的部队,而是直接从我们的头顶上呼啸着飞了过去,直扑向西边的祈家河岸边。这些飞机在清澈如洗的天空中非常醒目,开始时驾驶舱里飞行员的身形都可以看得见,最后就变成了一群在天空中闪闪发光的白色亮点。没多久,我们感觉到身下的土地开始剧烈地抖动,接着听到沉闷的爆炸声从西边方向一阵阵传来。
部队被重新召集起来。然而就在发起进攻的那一刻,我们被突然告知,全部沿来路即刻返回。原来日本人根本没有将我们这个冲到最前面的团当作一回事,他们早就为我们全军编织了一个巨大的圈套,那就是放任我们从湾河村突入,然后在河东镇将我们死死地堵住。一俟全军两万多人的队伍全部集中到祈家河东与我们右手边那条不知名小河之间的三角形地带后,他们再用优势的兵力沿祈家河上下两端发起进攻,将我们的退路全部封死,最后加以聚歼。这就像我小时候在溪沟里捕鱼,先将网口在溪沟两边固定好,待进入网里的鱼儿达到满意的数量时,再将固定在溪沟两边的网口收紧,这样就能保证大小鱼儿没有一个可以漏网。
作为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士兵,我以及与我一样的众多弟兄们肯定无法了解整个战场的危险局面,所以,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人竟以庆幸的心态看待这次紧急中的往回撤退。根据上面的部署,全团的预备队最后一批撤离与河东镇日本人对峙的出发阵地。上面做出这样命令的目的,主要是防止河东镇的日本人从后面追击我们,从而导致整个撤退行动陷入更加被动的境地。
眼见着祈家河一线的战火越来越猛烈,我们这边却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所有人原本轻松的心情逐渐变得焦躁和恐惧。有人开始抱怨为什么单单将我们留下来殿后,也有人开始四处打听我们这些孤零零守在雪地的弟兄们什么时候可以往回撤,而更多的人则一声不吭,茫然地倾听着祈家河方向越来越密集的枪炮声。
中午时分,预备队的最高长官,一位留着光头、身材高大、满脸焦虑神色的营长总算下了最后的决心,命令我们撤出阵地。可以看出这位营长做出这一命令时的痛苦心态,因为他自始至终没有接到上面要求我们撤退的命令,而是根据我们面临的处境自行做出的决定。现在回想起来,还确实亏得这位营长的自行决定,如果稍稍晚一点,我们这五百多人就会被日本人彻底包饺子。老话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句话在这位营长的身上得到最全面的印证。
整个撤退行动在开始时进行得非常顺利,预料有可能追击我们的日本人仍是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沿途也没有碰到小股日本人的袭扰。真正困扰我们的是在雪地里的行军和饥饿。田地里以及不能称之为道路的路面上,积雪仍有齐膝深,我们每迈出一小步都需付出异常大的努力。大家的脸上、脖子上满是汗水,身上的汗水早就将贴身的衣服全部湿透。脚上的棉鞋同样被雪水浸透了,以致双脚冻得像冰一样,没有一丝感觉。自早上开始,我们随身携带的干粮就一点不剩了,即使是那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馒头渣,此刻在我们的干粮袋里也找不到一小块。大家相互打探是否能够匀出一点点充饥的东西,结果换来的全是失望的回答。强烈的饥饿使大家一个个眉头紧锁,感觉相互之间说说话的力气也在一点点地耗尽。特别是那些受伤的弟兄,一个个脸色惨白,几乎连继续坚持下去的勇气也没有了。
但是在强烈的求生欲望驱使下,大家仍咬紧牙关,相互鼓励着,相互帮助着,一步步地往湾河村的方向走去。即使在晚上,面对那能够将世上一切都冻得像石头一样坚硬的严寒,我们仍没有停下自己向前蠕动的脚步。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必须坚持下去,只有这样,才能为我们赢得更多的活下来的可能。
越接近湾河村,大家的恐惧越发强烈。枪炮声在寂静的夜晚显得特别清晰、刺耳,炸弹爆炸的火光将漆黑的夜空映得通红。脚下的大地像巨人踩过一样,一阵阵剧烈发抖。路边弟兄们的尸体逐渐多了起来,有的残缺不全,有的被烧得焦黑,散发出浓烈的焦煳味。
我们在黎明时分到达了湾河村的外围,单看眼前的局势,我们就知道自己几近万劫不复的深渊边缘。沿祈家河两端进攻的日本人几乎成功地将我们撤退的部队截成了两截,现在正像一只大网一样,正努力合拢,企图封住包括我们在内的仍被困在湾河村里的一千多弟兄。现在,我们就像一条条被困在渔网中垂死挣扎的鱼,只有以鱼死网破的拼死精神,才能从仅存的一个不到三百米的缺口中冲出去,挣脱几乎无法挣脱的绝境。
没有人指挥,也没有人像每次临战前那样做一番鼓动,所有的人都基于求生的简单或者原始的本能,一到达湾河村就直接参加了战斗。但是在我们剩下的这一千多弟兄中,由于没确定哪位长官对整个战场进行统一指挥,所以,整个战斗场面就显得乱糟糟的,真正成了群龙无首的乱象。每一个士兵都在冒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拼命地往前冲,每一位长官同样在冒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拼命地往前冲,大家的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唯恐落在其他人的后面。这样没有章法地往前乱冲的结果可想而知,在两端日本人的强大交叉火力下,我们非但没能从缺口冲出去,反而死伤惨重。
残酷战斗持续到九点多钟时,老兵李大槐担心的事情终于出现了。十多架日本人的飞机从东北方向一架接着一架俯冲下来,朝我们据守的湾河村不停地扫射、投弹。日本人的飞机飞得如此之低,连坐在上面的日本人的脸孔我们都看得一清二楚。飞机带起的风声将地上的积雪吹得漫天飞舞,人也像风中的一片片纸片似的,根本无法站稳脚跟。我们中的许多人虽然见识过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但充其量也就是两三架飞机,像今天这样十多架日本人的飞机没头没脑地连续轰炸,大家从来没有遇到过。被剧烈的爆炸声和刺耳的飞机轰鸣声惊得魂飞魄散的弟兄们,有的直直地趴在雪地里浑身哆嗦,有的像受惊的兔子一样三五成群地挤在墙角、水沟、枯树桩以及一切自以为可以藏身的地方。由于日本人飞机扫射、轰炸的区域太过集中,所有的弟兄们有如待宰的羔羊一样,任凭日本人肆意宰杀,根本没办法躲避。我亲眼看到离我不到三十米远的一个墙角里紧紧地挤着七八个弟兄,一颗日本人的炸弹竟然直接落到了他们的中间。硝烟散尽以后,我心惊肉跳地发现,那堵条石垒成的墙角不见了,而那七八个弟兄竟然尸骨无存。满地的血水和人的残肢、内脏,让我感觉犹如一下进到一个血气冲天的屠宰作坊。
自日本人的飞机扑下来以后,我就紧紧地趴在一个积满血水的浅水沟里,全身不住地哆嗦、颤抖,任凭各种杂物和人的身体残肢一层一层地堆积在自己的身上。那个时候我毫不怀疑自己已经身处死亡的边缘,随时随地都会像那些弟兄们一样变成一堆堆鲜血淋淋的碎肉。更可恨的是,每当对死亡的恐惧到达极限时,我的胃就开始不由自主地抽搐,痛得冷汗直淌。
莫先生不知从什么地方也滚到我藏身的浅水沟里,他的脸色像纸一样苍白,声音在不停地颤抖:“别怕,祸害,别怕,祸害!”
“不怕,我不怕。”我已经语不成声了,眼泪像溪沟里的水流一样直往外淌。
“看来今天是没办法跑出去了。”莫先生绝望地说。
“真的吗?”我猛地一把抓住莫先生不住哆嗦的手,差点就哭出了声。
莫先生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安慰我。只是攥紧了手中的步枪,发红的眼睛茫然地盯着眼前尸横遍地的雪地。显然面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的绝境,他也彻底绝望了。
这个时候不知是谁在爆炸声中大声喊道:“弟兄们,横竖都是一死,不如与鬼子拼了。”
“对,大不了鱼死网破,与鬼子拼了。”更多的声音大声应和道。
遮天蔽日的硝烟中,我看到许多弟兄端着枪,冒着日本人的枪林弹雨,既不躲闪,也不隐蔽,像陷入绝境的狼群一样,大声喊叫着,直往河边冲去。其他只要能够动弹的弟兄们也相继加入了往前冲锋的队伍。虽然其中有许多弟兄倒下,但更多的弟兄仍在勇往直前。这个时候容不得我有丝毫的犹豫了,我从地上爬起来,端着枪,同样怪声怪调地大声叫喊着,跟着弟兄们一道往前冲去。人到了生死攸关的境地,已经根本没有思维和理智了,一切行为都是出于求生的本能。只要有一线求生的希望,本能就会促使我们绝不放弃。
在我们不顾生死,如同潮水一样冲出村子时,妄想将我们困死在村子里的日本人也呐喊着,沿着河堤的两端直朝我们冲了过来。虽然敌我之间有许多人被相互对射的子弹击中倒地,但是转瞬之间,双方犹如迎面而来的两排巨浪一样,势不可当地猛烈撞击到一起。喊杀声、枪声、咒骂声和惨叫声,在河堤下响成一片。
我几乎在无意识中很快打完了弹匣里的五发子弹,至于打中了几个日本人,我一点儿印象都没有。在我正准备往枪栓里压子弹时,一个身材高大的日本人端着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步枪,呀呀地怪叫着,直朝我刺来。我扔掉手中的弹匣,往旁边一闪,躲过日本人这致命的一刺,然后握紧手中的步枪,与日本人厮杀到一起。确实,这个时候我的脑子里一点儿意识都没有,挺着刺刀拼命刺向日本人以及躲开日本人凶狠刺过来的刺刀,这些完全是出于求生的下意识动作。求生的本能告诉我,如果不想被日本人杀死,那自己就得拼命杀死日本人。我和那个日本人一直都在大声叫喊着,双方的眼睛血红,恶狠狠地紧盯着对方,希望在气势上更胜对方一筹。但是怎奈我的身材较日本人矮了一大截,并且拼刺刀的功夫也较日本人逊色许多,几个回合下来,我只剩下招架之功,而无一点儿还手之力了。我从日本人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得意,从自己踉跄的步伐中感觉到死神正逐渐朝自己逼近,我仿佛看到自己被日本人的刺刀捅了个对胸过,血淋淋地躺在斑驳的雪地里。就在我几乎放弃的那一刻,一颗迫击炮炮弹突然在离我不到两米远的地方爆炸了。我感觉到自己像片雪花一样飘了起来,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下失去了知觉。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被一阵钻心的刺痛惊醒。我睁开眼睛,发现我的左手手掌竟然搭在一具正在燃烧的弟兄的尸体上,刺痛正是由于手掌被灼烤而引起。我急忙缩回自己的手掌。这时我发现自己躺在一根枯树桩的旁边,周边横七竖八地躺满了弟兄们和鬼子血肉模糊的尸体。这时候我竟然恢复了一点儿意识,想起曾经发生的那一幕,并且奇怪自己竟然还活着。我在四下里打量时,发现那个差点儿杀死我的日本人竟然也没有死,他就躺在两米开外的一具尸体上,他的脸上被弹片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鲜血正往外涌。在我看到这个日本人时,这个日本人也看到了我。我们的双目相互之间凝视了一刻后,双方急忙错开,开始四下里搜寻着什么。那日本人看到他的右手边有一支上了刺刀的步枪,他哆嗦着朝那支步枪爬过去。我的动作比他更快,我扶着那根枯树桩站了起来,霍地抽出背后的大刀,摇摇晃晃地朝日本人走去,一脚踏在他的后背上,然后举起大刀,像小时候在河坝上宰王八一样直朝鬼子前伸着的脖子砍了下去……
其实我只是被炸弹震昏了一刻,所以在这样短的时间内我们面临的处境并没有根本的改变,所有的弟兄们仍在发疯了一样直往河堤上冲去。可能是日本人的兵力不够,也可能是我们拼死一搏的气势发挥了作用,日本人的疯狂反扑竟然被我们打退了。我们在河堤上成功撕开了一个一百多米宽的缺口,生的希望在一刹那间变得豁然开朗。然而在我们几乎冲上河堤的时候,从河堤两端泼洒过来的一阵猛烈机枪火力又将我们压在河堤上动弹不得。我也不知道被哪位弟兄给按倒在河堤下面的积雪里。紧接着,从河堤上稀疏的柳树丛里爬出两个像乌龟似的怪物,这怪物边缓缓向我们爬过来,边向我们喷吐着猛烈的火舌。那将我们死死地压在河堤上像暴雨一样密集的弹雨就是由这怪物发射出来的。
“鬼子的坦克。”不知是谁惊恐地喊了一声。
坦克?我只是听人说起过,但是从来没有见过。也只是听人说这东西非常厉害,但是不知道它到底厉害到什么程度。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这坦克很快离我趴着的地方只有五十来米远的距离了。扑面而来的子弹像刮风一样呼啸着掠过我的头顶,将我头上的头发都吹得竖了起来。同时我身子下面的大地也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感觉自己此刻不是趴在地上,而是趴在一只正在被猛烈敲击的巨大牛皮鼓上,身子无法控制地上下跳动着。在犹豫了一刻后,弟兄们开始猛烈地向坦克射击,但是射击的结果除了在坦克那铁青色的车身上溅起密集的火星,竟然对它毫发无损。
眨眼间日本人的坦克就冲到我们跟前了,前面几个被吓得趴在地上不能动弹的弟兄一下被压在坦克的履带下面,整个人都被压成了肉饼,惨叫声撕心裂肺,鲜血、内脏溅得四处都是。后面的弟兄们眼见着对横冲直撞的坦克无可奈何,一个个吓得掉头直往村里跑。在奔跑的弟兄们中,大多数人被坦克的机枪子弹打死在雪地里。
我拿着大刀正准备跟着其他弟兄一块儿往回跑时,却被脸色黝黑的老兵李大槐给按在一个土坎下面。他吼道:“别动,躺在地上装死。”
我挣扎了一下,然后全身筛糠一样紧紧地趴在地上。这确实是一种非常痛苦的感觉,因为我不知道面对即将到来的危险,我的命运将会出现什么样的结果。
在日本人的第一辆坦克轰鸣着从离我们不到两米远的地方驶过的一刹那,老兵李大槐将绑成一捆的三颗手榴弹的弦一下拉着,然后站起身,大吼一声,将手榴弹朝坦克使劲扔了过去。我看到那冒着青烟的手榴弹刚一落到坦克上就爆炸了。巨大的爆炸声震得我的耳膜像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似的,痛得我抑制不住地大喊了一声,身子也被陡地一下震离了地面。日本人的坦克一下被打瘫了,浓浓的黑烟挟裹着通红的火苗从坦克的后部冒了出来,一下蹿出十多米高。
“狗日的,我让你横行霸道。”老兵李大槐高兴得大声喊道。
我正准备爬起来与老兵李大槐一道欢呼时,突然哒哒响起一阵沉闷的机枪射击声,我看到老兵李大槐趔趄了下,然后重重地扑倒在我旁边。
“怎么了?怎么了?”我大喊着,不停地摇晃他的身子。
“被鬼子给打中了。”他吃力地朝我笑了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我这才发现,他的前胸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还有手榴弹吗?”他喘着粗气问我。
“还有两颗。”我告诉他。
“那全给我。”他说。
我不知道他向我要手榴弹的目的,但仍将挂在腰间的手榴弹递给了他。
“你躲到土坎的侧边去。”他用眼神向我示意了一下土坎侧边不远处的一个小土沟。
在我犹豫的当儿,他咬着牙使劲踹了我一脚。我只得紧爬几步,躲进侧边的那个小土沟里。
这时候日本人的第二辆坦克吼叫着径直朝老兵李大槐藏身的那道土坎冲了过来。
至今我仍记得当时的场景。当日本人的坦克嘶鸣着,像座小山一样将那道低矮的土坎以及躺在土坎下面的老兵李大槐压在下面的时候,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在坦克的腹部响起,浓烟和火焰瞬间将整个坦克吞噬了。
…………
得益于我们大多数人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的渴望,同时也得益于像老兵李大槐这样的少数人奋不顾身的牺牲,我们被日本人铁桶般包围在湾河村的一千多弟兄,最终有四百多人得以死里逃生。不管怎么说,虽然我们抛下了大多数已经死亡和伤残的弟兄,但我们竟然奇迹般地没有全军覆没。就此而言,是值得庆幸的。
在这里我必须将一个细节交代一下。
在我们争先恐后从撕开的缺口往祈家河对岸奔跑的过程中,许多因为受伤躺在地上挣扎的弟兄不停地哀求我们能够救救他们。但是,强烈的求生欲望早就让我们这些还有力气奔跑的人彻底丧失了最起码的怜悯和帮衬之心,我们一个个像挣脱了牢笼的饿狼,人类的良知在此刻已经荡然无存。
然而,我在这片哀求的声音中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呼喊:“祸害,救救我!祸害,救救我!”
能够直呼我小名的人是谁呢?我一下停住了脚步。虽然不知是谁推了我一把,并且催促我快跑,但我仍然停了下来。在一大堆血肉模糊的尸体中,我看到冉二娃蹲坐在一堆尸体旁边,正用无助的眼神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我急忙朝他跑过去。他眼里满是泪水,脸色惨白,左腿膝盖以下被炸弹炸断了,半截白惨惨的骨头戳在裤管外面,腹部也被弹片撕开了一个两寸来长的口子,仍在汩汩流淌的鲜血将身上的衣服几乎全部渗透。我没有丝毫的犹豫,弯下身子,将他整个人拉到自己的背上,然后迈开脚步,紧随前面的弟兄们往前跑去。
我是最后一个逃过祈家河的。日本人密集的子弹不停地落在我的前后左右,打得地上的泥土、雪花以及冰冷的河水扑扑直响。但让我至今仍感奇怪的是,这些子弹竟然没有一颗打中我,也没有一颗打中趴在我后背上一直不停哭泣的冉二娃。
毫无疑问,是我救了冉二娃一命。只是我没曾想到,我这一舍生忘死的举动虽然救了冉二娃的性命,使他避免了死亡的痛苦,但是却给他在冉家坝的余生带来了比死亡更加痛苦的结局。现在想来,如果我当时有先见之明,我是绝对不会冒死救他的。
当然,这一切都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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