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真万确,自打从娘肚子里出来,我就从没有离开过冉家坝,去到最远的地方也就是西边五里路程不到的冷家边。那时在我的脑海里,我唯一的世界就是生我养我的冉家坝,至于冉家坝周边那些大小村落以及山后那些若隐若现的远山,在我迷糊和懵懂的意识里,仿佛那儿就是世界的尽头,除了时不时勾起我无尽的遐想外,始终遥不可及。对于万州,虽然从我刚开始懂事就时时听大人们说起过,但是从那些断断续续的述说里,让我越发觉得万州简直就是梦幻的代名词,是天堂的化身。不知多少次,我坐在村头那棵老黄桷树下痴痴地想,这辈子若能够去到这天堂般的地方一次,即使让我立马去死,我也心甘情愿。确实,那些浮在水面上可以装几百人的铁船,那些不吃不喝能够四处跑动的车子,那些比村头那棵老黄桷树还要高得多的房子,等等。这一切,怎能不让年少无知的我生出无尽的联想和憧憬呢?
但是,我没曾想到,从冉家坝到天堂般的万州那段并不算长的山间土路,留在我一生的记忆里竟然是那样的恐怖。
从冉家坝出发时我们一共是四十三个人,其中三十五个与我一样是被应征当兵的所谓壮丁,另外八个是穿着浅灰色军服、扛着乌黑步枪的军人。我们这三十五个人高矮不一,胖瘦不同,都穿着或新或旧的长衫短褂,自清晨离开冉家坝以后,一路上一个个沉默寡言,连咳嗽声都没有。大家始终低垂着脑袋,眼睛像被一根看不见摸不着的绳子拴着似的,紧紧盯着自己的脚背,好像生怕被路上哪块土疙瘩或者哪根烂草根绊倒了一样。而那八个扛着枪的军人,神情却显得异常清闲,有的哼着辨不出歌词的小调,有的则时不时讲一段让人恶心的黄段子,引得其他几个军人发出一阵阵野兽般的狂笑。这八个军人神情看似清闲,但他们的眼光却从没有从我们这三十五个人的身上移开过,好像时刻警惕着我们之中有谁会趁他们不留意时逃跑似的。
中午时分,我们到了一个他们称作向善坝的小村子。那个嘴角长着一颗黄豆大小黑痣,被大家称作朱班长的大个子军人叉着腰,看了看头顶上明晃晃的太阳,又往四下里细细打量了一番,然后喊一声,要大家在这儿歇歇脚。于是那八个军人斜端着枪,粗声粗气地吆喝着,像赶羊似的将我们拢到村头一棵怪模怪样的苦楝树下。在苦楝树巨大的树荫下,大家或蹲或躺着,借以放松一下有点发酸的腿脚。莫先生坐在一块青石上,他身上的青色长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他边抱怨那恶毒的太阳,边解开长衫前面的扣子,露出瘦削、雪白的胸脯。我斜歪在莫先生的身边,全身的酸痛让我连与他搭腔的力气都没有了。
趁着短暂的休息时间,大家都拿出随身携带的各种吃的东西抓紧时间填饱肚子。我悄悄打量了一下,大家携带的那些吃的东西其实特简单,大多数是煮苞谷、烤红苕和烤土豆,好一点儿的有如我带的几个鸡蛋。所以,大家在抓紧时间填饱肚子的过程中,也无须有什么隐晦而躲躲藏藏,毕竟吃的尽是些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东西。我也偷偷看了一下那几个当兵的,他们只是从斜挂在肩膀上的那个像我们平日套在牛脖子上的圈圈似的布袋子里,摸出拳头大小的面疙瘩,就着凉水,一个个像抢食的鸭子一样,脖子一哽一哽地往肚子里吞。在所有人之中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住我们冉家坝最北端的冉兴文。他远远地弓着身子,背对着大家,不大的脑袋往前一伸一伸的,像正在警惕地啄食老鼠肉的猫头鹰似的,不停地吞咽着什么。我们冉家坝人都知道冉兴文一家都是怪人,从不抛头露面,也不与村里人有什么来往。在村子里,他们全家虽然看似是可有可无的人,但不管你记得与否,也不管你在乎与否,他们一家都默默地待在那儿,像一只只蛰伏在泥洞里的老鼠。但是有一点全村人谁都不敢否认,那就是他们家在整个村里是最殷实的,房子最大,穿着最光鲜,连脸上的气色也都是最好的。虽然全村人都不习惯他们全家像老鼠一样过活,但是仍嫉妒他们家的殷实和富有,最后只得以“不出声的鸡子啄白米”这句话来聊以慰藉各自失落的心。
现在,只有我们冉家坝的这几个人对冉兴文这一奇怪的举动见怪不怪,但冷家边那个长着一副冬瓜脸,被大家叫作冷莽子的大个子却按捺不住好奇心。他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着一块还没有咽下去的烤土豆,蹑手蹑脚地走到冉兴文的身后,伸长脖子打量了一番后,随即发出一声惊呼:“哟,你小子独个儿吃烧鸡哩。”
冉兴文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拔腿就往边上跑。但冷莽子的动作更快,左手一把拽住他的衣领,右手就伸往他怀里抢那只烧鸡。这可是要冉兴文的命了,他尖叫着,手脚并用地踢打着。冷莽子却不依不饶,那模样仿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两人的撕打声最终惊动了朱班长,他怔了那么一刻,手上拿着一块啃了一半的面疙瘩,恶声恶气地咒骂着走了过去。当他看到那只油光水滑的烧鸡时,眼睛霎时就亮了,不由分说给了冉兴文一巴掌,伸手一把将烧鸡给夺了过去。回过神来的冉兴文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竟然还想从朱班长手里抢回那只烧鸡,然而未待他的手伸出去,旋即被朱班长一脚给踹倒在地上。
朱班长歪斜着眼睛朝冉兴文身上吐了一口浓痰,恶狠狠地用东北口音骂道:“你小子胆子大,有好吃的东西竟然不孝敬老子。”
“这鸡是我妈让我带路上吃的。”冉兴文可怜巴巴地看着朱班长,眼泪都流出来了。
“你妈给你的烧鸡你能吃老子就不能吃吗?”朱班长张大嘴巴咬下一大块鸡肉,头也不回地走了。
冉兴文半蹲在地上,嘤嘤地哭着。
长这样大,我是第一次看到有人这样直截了当地抢别人的东西吃。我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种明目张胆欺负人的人。一种说不上是恐惧还是气愤的情愫陡地一下涌上我的心头。倒是莫先生见过世面,他拍拍我的肩膀,小声地安慰我:“以后你见得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在下午的路上,知书达理的莫先生竟然与那个凶狠的朱班长扯上了老乡,两人用东北话天南地北地谈得火热。从他们断断续续的话语里面,我听出那个朱班长与莫先生一样也是吉林人,与莫先生的家相距不到一百里的路程。他原是东北军张学良的部下,日本人占了东北后,整个东北军就全部退到关内了。朱班长告诉莫先生,他的父母亲以及兄弟姐妹还在东北,现在一点儿音信都没有,不知道是死是活。说到这里时,我发现朱班长那张像砂石板一样粗糙、冰冷的脸上竟显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悲伤。莫先生是个聪明人,立马将话题转开了。接着,他们谈到东北的人参、兽皮以及蘑菇炖小鸡、大白菜炖猪肉什么的,两人的脸上就表现得异常兴奋。后来他们又谈到当兵的事,朱班长有点奇怪莫先生文质彬彬的一个读书人怎就被抓壮丁了。
“我不是被抓的壮丁,是自己报名当兵的。”莫先生说。
朱班长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朝莫先生上下好一阵打量:“你自己报名的?”
“可不是。”
“你这不是找死吗?”
“怎就找死了?”莫先生瞪着朱班长不解地问。
“你不知道,他妈的日本人太厉害了,与他们对着干,最终的结果就是找死。”
莫先生没有与日本人交过手,肯定不知道日本人的厉害。他沉默着,憋了好一刻,才小声说了句:“我们总不能坐以待毙呀,兔子急了还会咬人哩。”
朱班长直摇头:“你们读书人就是读书人,只懂得讲大道理、拼嘴劲,可真正打起仗来那得有本钱才行。”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兵呢?”莫先生看着朱班长。
朱班长却露出两颗大门牙笑了起来:“我说老乡,你看我这五大三粗的人除了当兵还能做什么?还不是想在队伍里混口饭吃。”
莫先生愣了一下,一时无语。
再后来,莫先生谈到朱班长不该抢冉兴文的烧鸡,更不该打人。朱班长又大笑起来:“老话说‘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现在我可是兵遇到秀才,同样有理讲不清。当兵的理可不是你们读书人的理。当兵的得孝敬长官,这是千百年来当兵的理,谁也不能改变,也不会改变。再说你不打他,他会知道你的厉害吗?不知道你的厉害,他会服你管教吗?你就等着瞧吧,等不到上战场,你们这三十五个人里面能够活下来的,我估计不会有二十来个。要么当逃兵被枪毙了,要么在操练中被累死摔死了。说不定还会有几个胆小的被吓成了神经病。”
朱班长说的后面这几句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吓得差点跌坐到地上。我不明白,当兵的照理只会死在战场上,平日里怎么说死就死呢?并且还会死那样多?我想起爷爷给我讲的那些有关兵的事,感觉他们一个个如狼似虎、不可一世,仿佛所有平头百姓的生死全攥在他们的手心里,轮到我当兵时怎会虎狼变鸡鸭了呢?一时间,我的脑子里像灌满了面糊一样,不知爷爷讲的故事是真的,还是现在朱班长讲的是真的。
在听莫先生与朱班长闲扯的过程中,我抽空偷偷打量了一下我们这支怪模怪样的队伍。初夏明晃晃的太阳光下,不管是我们这三十五个被抓了壮丁的平头百姓,还是那八个穿着皱巴巴制服的军人,一个个全都像被太阳光烤蔫的茄子,东倒西歪、有气无力地行走在散发着浓浓土腥味的山间小道上。那些军人漫不经心地将步枪横着挎在肩上,粗略一看像极了我们平日担着的竹竿一样。冷莽子不知什么时候从路边拣了根树枝当作拐棍,走一步停下来喘一口粗气,口里还叽叽咕咕地不停地咒骂着什么。冉兴文将那件深蓝色长衫的下摆拢起来扎在腰上,摇摇晃晃地走在队伍的最后头。自那只烧鸡被朱班长抢走以后,他始终在哭,现在他那双原本有点浮肿的双眼,已经变成了两颗熟透的桃子,又红又肿。看着他那可怜兮兮的样子,我还真的有点瞧不起他,不就是一只烧鸡吗,那要死要活、痛不欲生的样子,像死了爹娘似的。
太阳落山后,我们宿在一个现在已经记不起名字的寺庙里。这座寺庙面朝东方,背后是绵延不绝的大山,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显得非常孤寂。不知是年代久远还是人为破坏,寺庙的山门、前殿和后殿全垮塌了,只剩下一间孤零零的偏殿。裸露的条石和砖瓦之间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我们这群不速之客的突然到来,竟然惊得杂草丛里一只兔子一下蹿出老远。偏殿里住着一个已经还俗多年的和尚,他那瞎了一只眼的老婆和两个小孩像那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自我们这一行人吆五喝六地进到寺庙里后就不知躲哪儿去了。那和尚好像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没容有人吩咐,就默不作声地为我们熬了两大桶热气腾腾的苞谷稀饭。就着一大盆泡萝卜,我们这一行早已经筋疲力尽、饥肠辘辘的人,一个个吃得有滋有味。吃饭的时候,朱班长有一搭没一搭地与那和尚拉着家常。从他们的谈话里我们知道,这座寺庙在十多年以前香火还非常兴旺,林林总总养活着三十多位大小和尚。后来寺庙后那面山上出了一帮子土匪,经常洗劫那些到庙里来进香的香客,结果导致这座原本兴旺的寺庙日渐凋零,乃至落到现在这副破败不堪、惨不忍睹的境地。
吃完饭,大家准备席地挤在偏殿里休息。这时候朱班长不知从哪儿弄来几根又长又粗的麻绳,安排手下的那几个军人要将我们这三十五个壮丁的手给系上。这一举动明显是对我们不放心而采取的,所以惹得大家有点不高兴。首先是冷莽子低声骂出了声,接着有几个人挣扎着不让系,双方推搡着,眼见要闹起来了。这时一直闷声坐在香案旁边抽烟的朱班长使劲一拍桌子,腾地一下站起来,哗啦一声拉上步枪枪栓,将黑洞洞的枪口直直地对着我们:“还翻天了不成。我看今天哪个兔崽子不想活了!”
这一声喊将大家全给镇住了。接下来,像我小时候系青蛙似的,我们这三十五个人一个挨着一个地双手被系到一起,整整系成了五串。在系莫先生时,他低声央求朱班长能不能不系他,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绝不会逃跑。
朱班长朝他撇了撇嘴,说:“我知道你不会跑,但还得系。”
“这是为什么呢?”莫先生问道。
“你知道不,你们这三十五个人若跑了一个,上面会追究我朱大牙的责任。我可不能因你是老乡而冒这个险。”朱班长白了莫先生一眼,说道。
在我们全都蜷缩成一团横七竖八地或躺在地上或斜靠在墙上后,朱班长使劲拍了拍手上的步枪,对我们大声说道:“你们都给我听好了。上面将你们三十五个人交给我,我就得将你们带到万州,即使半道上有谁死了,也得将尸体给捎上。所以今儿晚上你们都得给我老实点,别一门心思想着逃跑,否则别怪我朱大牙不讲情面。告诉你们,我朱大牙和我手下这帮兄弟的枪既会打日本人,也会打中国人。”
我紧挨着莫先生靠墙躺着,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自躺下开始,我就浑身不停地打哆嗦。莫先生让我挨紧他的身子并将他身上穿的长衫解开,扯过一角盖在我的身上,想让我暖和一点。但他的努力并未能使我停止哆嗦,更没能使我即刻入睡。漆黑的偏殿里,什么也看不见,四下里弥漫着或轻或重的呼噜声以及有人在梦中时不时发出的惊呼声,间或有一只胆大的老鼠从房间的大梁上匆匆跑过,匆忙间将那些若有若无的浮尘洒落在我冰冷的脸上。此刻,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万劫不复的阴曹地府中,身上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中都充满了恐惧。人在无助时更多会想到曾经有过的温暖和关心,这不,我的脑子里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现出爷爷、父亲和幺姑的影像。爷爷和幺姑对我无微不至的关心那是毫无疑问的,父亲虽然从没对我有过好的脸色,也没有一句好的言语,但是在我生活的这十五年中,他始终像一尊守护神一样,默默地伫立在我的身后,有他严厉的呵护和无情的约束,我才能挣脱无数恐惧和死亡的纠缠,在绝望中挣扎着活到现在。可是现在爷爷在哪里呢?父亲在哪里呢?幺姑在哪里呢?不知什么时候,两行冰冷的清泪像蛇一样爬过我的脸颊……
迷糊中我被一阵嘈杂的叫喊声惊醒了。我首先感觉到的是莫先生一把抓住我,紧紧将我搂在他的怀里,再进一步我听到有人在黑暗中大声喊:“跑了,跑了。”然后有凳子、木桶等杂物被绊倒的声音和不同嗓音的怒骂声:“唉哟,你瞎眼了,踩着我的脸了。”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紧紧抱着莫先生的身子,丝毫不敢放松。莫先生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安慰我不要怕,但我从他的话音里仍听出他声音的哆嗦,同时也感觉到他干瘦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不住地颤抖。
“站住,站住。”是那几个军人在外面大声喊叫。
“他娘的,真的不想活了。”朱班长在大声怒骂着,“再跑老子就开枪了。”
拉动枪栓的声音响过后,接着响起一片零乱的枪声。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真正的枪声,虽然有点像春节时各家各户放鞭炮的声音,但远比鞭炮声清脆、响亮、刺耳,一声声像锋利的刀子一样直接扎在我的耳膜上,扎在我的心窝里。虽然此刻我并不知道枪声与死亡的关系,但是不可抑制的恐惧仍让我的小便失禁了,因为在哆嗦中,我感觉下身一股仿佛不属于自己的热流奔涌而出。
紧随着枪声,一个人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在四下里弥漫开来。虽然在日后的战场上,对于这种惨叫声我几乎没什么感觉,但是在当时,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惨叫声,仍觉得这叫声不应该是一个人喊出来的,而更应该是一只刚被宰杀的猪或者其他野兽在绝望中出于本能,不由自主地喊叫出来的。
“有一个没有死。”一个军人喊道。
“没有死吗?那补一枪不就得了,留着个半死不活的,是个累赘。”朱班长大声吩咐道。
一声更加刺耳的枪声响过后,那个呼天抢地的惨叫声随即戛然而止。四下里立时又归于死一样的沉寂。
天刚蒙蒙亮时,我们在战栗中被那几个军人赶到偏殿外的场地上。清冷的空气里飘散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朱班长将步枪斜挎在肩膀上,嘴上歪叼着一根香烟,面无表情地在我们面前踱了几个来回,然后朝地上几团模糊的身影吐了一口唾沫,说:“看清楚了没有,这就是逃跑者的下场。”
在若明若暗的光线下,我们终于看清躺在我们面前的是五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体。所有的尸体都血水淋淋,衣服皱巴巴地往上倒卷着,露出已经没有丝毫血色的肚皮或者胸脯。可以看出,这些尸体全是那些军人拽着死者的双脚,像拖死狗一样从打死的地方倒拖到眼前这个场地上。除了从衣服的颜色上我可以认出那具龇牙咧嘴、半边脸沾满污泥的尸体是冉兴文,其他四具尸体我根本没办法确定是谁的。看着眼前明显有点熟悉,却感觉完全陌生的尸体,我没办法相信他们在昨天还是活生生地与我一道离开冉家坝,更没办法相信昨天还在为一只烧鸡伤心流泪的冉兴文就这样没了。
朱班长确实心狠手辣,但是他的心狠手辣也确实收到了他所期盼的结果,因为在后来一天多的路程中,我们剩下的这三十个人,虽然吃了许多的苦,受了许多的冤枉气,却再也没有一个人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了。至于在以后的若干年中,我们这三十个人当中的许多人以及三十个人以外的更多人,因承受不了精神和肉体上的痛苦进而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那又另当别论了。毕竟作为一个吃着五谷杂粮、有着肉体凡胎的普通人,他没办法抵御诸多的饥饿、伤病以及恐惧的折磨,在生不如死的绝境下,抱着解脱的心态,最终义无反顾地选择死亡,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到了万州,我也就从井底之蛙似的农村娃变成一个货真价实的新兵了。
那天傍晚时分,我们一行人筋疲力尽地走到一个看似废弃的学校时,朱班长冷冰冰地告诉我们,我们的目的地到了。既然是到了目的地,也就是说到了万州了。但是让我万分失望的是,我并没有见到无数次在梦中曾经见到过的可以装几百人的铁船、四处跑动的车子以及比村头那棵老黄桷树还要高得多的房子。因为自跨进那个有两个卫兵把守的巨大院落以后,我除了能够看到近五百个像我一样穿着各异、神情呆痴的所谓壮丁,再就是一排排破旧的房屋和房屋四周连绵不绝的高山。
朱班长将我们一行人带到一间稍新的小房子前面。不多会儿,他陪着一个身材高挑、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的军官走了出来。军官左手叉腰,朝我们这行人扫视了一刻,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然后他对着手上一张便笺纸开始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对我们一一点名。以正规军人的要求进行评判,当时的场面不仅散漫,并且可以称之为滑稽,因为那个军官所进行的点名过程,竟时不时被下面一阵无法抑制的大笑声或者责骂声打断。引起大笑或者责骂的原因其实非常简单,只是听到那些稀奇古怪的名字,便让人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例如念到李六斤、张八两以及陈十串等名字时,你能不笑吗?还有那些樊土豆、曾贱货、李三娃什么的,更是让人无法不喷饭。只是那位军官并不为这些奇怪的名字而丝毫变化一下自己的表情,自始至终他都板着那张瘦削的黑脸,身材笔挺,以抑扬顿挫的语调将那一长串名字念完。
接下来,眼镜军官开始训话。首先,他用鄙视的语气教训我们,说我们是一帮不懂组织、不懂纪律,像猪一样愚蠢无知的农民。他并不计较我们刚才放肆的笑声和责骂声,因为此刻他仍将我们视为一群愚蠢无知的猪。然后,他以严厉的语气警告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必须以一个军人的标准要求自己,彻底改变农民愚蠢无知的本性,否则将面临严厉的处罚。
“知道什么是严厉处罚吗?个中滋味,你们在以后的训练中将有切实的体会。”他怒视着我们,突然提高了语调,“听清楚没有?”
“听清楚了。”大家稀稀拉拉地应道。
“再重复一遍,听清楚没有?”眼镜军官大声吼道。
“听清楚了。”这次我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答道。
训完话,朱班长将我们带到一间涂着雪白涂料的大房间里排队领取军服和睡觉用的草席,然后又将我们带到一间更加高大的房子里面。朱班长告诉我们,以后一段时间我们将睡在这间房子里面。就着昏暗的光线,我四下打量了一下。这间房子其实就是一间废弃的教室,一堆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胡乱地堆在进门左手边的墙角。颜色斑驳的地面上散落着稻草和纸屑。从敞开着的四扇巨大窗子,可以清楚地看清外面的一切。面对大门的墙上斜挂着一块满是裂纹的木质黑板,上面胡乱地画着一些不堪入目的男女裸体画像。
在朱班长的大声指挥下,大家将才领到的草席分成四排铺在地上,然后大家开始换衣服。所领的衣服其实只有一套,是浅黄色夏制服。这些衣服好像都是同一个型号,没有大小之别。大家手忙脚乱地将衣服换好后,就有人开始低声骂了起来,个子小点的抱怨衣服太大,个子大点的则抱怨衣服太小,整个房间里闹哄哄的。我将这身衣服穿到身上后就感觉整个身子空荡荡的,上衣的下摆几乎挨着我的膝盖,而那条短裤裤脚则一直垂到我的小腿处,松垮垮的既不像短裤,也不像长裤。至于那顶帽子,大得能够将我的大半个脑袋装下去。我看了一眼旁边的冷莽子,他显得更可怜,粗壮的上身被紧紧地裹着,连扣子都没办法扣上。这不,在扣脖子上那颗扣子时,直勒得他的脸涨得通红,不停声地咳嗽。
在将衣服换好后,朱班长命令大家将换下的衣服全扔到门边的一个大竹筐里。但是没有人听从他的命令,大家觉得这些衣服是从家里穿出来的,并且大多数都是崭新的,留着可作为一个纪念,再说如果不当兵了,还可以接着穿。于是许多人在黑暗中将换下的衣服胡乱塞到草席下面,想蒙混过关。朱班长立马就发火了,就近将一个名叫车幸福的瘦高个的草席扯起来扔到一边,抓起藏在草席下面的衣服,一把就给扔到竹筐里了。车幸福心痛得大叫一声,伸手想从竹筐里将衣服捡起来。但是没容他的手够着那衣服,朱班长一脚将他重重地踹倒在地上。“老子的命令是放屁不成。我看谁有胆量将换下的衣服藏着。”朱班长瞪着眼睛,指着大家大声骂道。眼见朱班长没有一点通融的可能,大家心里虽然十万分的不愿意,但是一个个还是悻悻地将换下的衣服全扔到竹筐里了。
这天晚上的伙食还可以,盛在一个大木桶里的米饭管吃,菜也不错,有回锅肉、青炒白菜和豆腐汤。我感觉自己好像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这么放开肚皮吃过,直吃得确实没办法咽下去后,才依依不舍地将手中的白瓷碗放下。吃饭的时候,我偷偷打量了一下四周,发现大家全与我一样,直吃得脖子一哽一哽的,眼睛鼓得老大,那模样特像那些贪吃的青蛙。吃完饭后我就在心里想,当兵还是非常不错的,不仅有肉吃,还能保证吃饱。当时我还不住地为来万州的路上被打死的那五个弟兄惋惜,如果他们早知道当兵有今天这样好的待遇,肯定不会冒死逃跑的。
第二天天未亮,我在睡梦中就被刺耳的军号声惊醒了。号声未落,朱班长就站在门口不停地吼叫着,要大家起床到房间门口集合。由于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大家立时像炸了窝的马蜂一样乱作一团,有的穿错了衣服,有的穿错了鞋子,抱怨声、责骂声、推搡声响成一片。好在睡觉之前莫先生提醒我将脱下的衣服压在草席下面,所以只有我们俩动作最快,几乎是一先一后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屋子。周边那些像我们一样的屋子门口,同样是闹哄哄的。我和莫先生在门口的空地上等了差不多有十分钟,其他的人才陆陆续续地到齐。
“打仗时你们若这动作,早就挨枪子了。”朱班长大声叫骂着,这个扯一把,那个踹一脚,好不容易让大家分成两排稀稀拉拉地站好,然后将大家带到三百米开外的一个操场上。
硕大的操场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起码不下一千号。虽然排着队,但那队伍一点儿也不整齐,高矮不一,自由散漫,像一条条要死不活、七拐八弯的水蛇被人胡乱扔在场坝上一样,训斥声、叫骂声、抱怨声甚至隐隐约约的哭泣声充斥其间。我们的队伍站在人群的中间稍稍靠前的位置。在逐渐清晰的光线下,我踮起脚尖,看清队伍的最前面是一个近两人高的土台子,台子中间站着一个双手叉腰、身材粗壮的军官。从一脸恼怒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已经在这个台子上站了好久了。在感觉所有的人都到齐后,那个头天傍晚给我们点名的眼镜军官走到这个军官的旁边耳语了几声,然后大步走到台子前面,朝下面大声喊道:“大家都安静了,大家都安静了。现在请鲁长官给大家训话。”
整个操场立时安静下来。
鲁长官迈着方步朝前面走了几步,清了清嗓子,然后给大家训话。鲁长官的长相虽然有点粗,并且言语也非常简短,但满口成都话却讲得非常舒缓和气。
“弟兄们,欢迎你们加入国民党军队队伍。鄙人姓鲁,名自觉。今后一个月,我就是这所新兵训练营的最高长官,你们可以称呼我为鲁长官,也可以称呼我为鲁团长。在今后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我将负责对你们进行军事技能的训练,使你们从一个普通老百姓,变成一个能够上战场勇敢杀敌的战士。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所以在训练过程中,你们必须严格服从命令。如果有谁在训练过程中偷奸耍滑,或者当逃兵,那就不要怪鄙人不客气了。鄙人将严加处罚,决不手软。现在我带领大家一起唱《壮士出川》。”(www.xing528.com)
鲁长官清了清嗓子,身子挺得笔直,用粗重的嗓音带头唱道:
男儿仗剑出四川,
不灭倭寇誓不还;
埋骨何需桑梓地,
人间到处是青山。
我是第一次听到《壮士出川》这首歌,我相信操场上的绝大多数弟兄也是第一次听到这首歌。开始时,大家只是静静地听鲁长官以及其他几个会唱这首歌的军人一道唱,到最后,我感觉整个操场上的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跟着鲁长官哼唱起来,并且随着熟练程度的增加,歌声显得越来越激昂,越来越响亮。确实,那高亢、悲怆的曲调即使是一个没有丝毫感情的人也会热血沸腾,不能自已。那一刻我竟然想到爷爷给我讲过的荆轲刺秦王的故事。千百年前,荆轲临行前所唱的“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与现在鲁长官带领我们所唱的这首歌所表达的情感肯定完全一样,充分表达了在国难当头之际,无数真正的男儿同仇敌忾、视死如归的决心和勇气。这确实是一首感人至深、催人奋进的战歌,在后面的训练日子里,我们所有人在操场上集合完毕后,都会齐声高唱,以至在以后漫长的战斗岁月里,我们都时不时通过高声吟唱这首歌来激励自己、鞭策自己。
歌唱完后,眼镜军官喊着响亮的口令,带着我们所有的人列队围着操场跑圈。如果以一个老兵的标准来衡量,作为一个合格军人,跑圈应该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但是那天早上的跑圈却让我们之中的许多人丑态百出、大出洋相。毕竟在这以前,我们都是些普通百姓,在平日赶鸡赶鸭、追牛追马的奔跑中,更多是由着自己的性子或者习惯来跑,既谈不上要顾及口令,更谈不上要控制好自己的步幅和节奏,所以在那个眼镜军官的口令下,我们竟然一个个不知如何迈步了。窘迫和惊惶失措中,要不踩了前面人的脚跟,要不胡乱挥起的手臂碰着了旁边人的身子,而更多的是将脚上的鞋子跑丢了。这一切在队伍中引起一阵又一阵放肆的哄笑和责骂。好在有莫先生在旁边时时指点提醒,我并没有像许多人那样出尽洋相。
第一天的早上,我们虽然只是围着操场跑了十圈,但仍然有十多个人没办法跑完全程。他们要么在奔跑中突然栽倒在地,人事不省,要么喘着粗气主动逃出奔跑的队伍,气力全无地瘫坐到地上。
跑完圈以后,我们这一千号人被分成了五个中队,我们这些从冉家坝出来的人被分在第三中队,中队长是朱班长。这天早上的早餐让大家异常失望,竟然是清汤寡水的苞谷稀饭就泡萝卜,其他什么也没有。即使是这样,大家在抱怨之余,仍一个个将饥肠辘辘的肚子灌得圆鼓鼓的。
要么是想早点儿将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训练成一个真正的士兵,要么是有心给我们这些散漫惯了的农民一个下马威,早饭过后,没容我们有些许歇息,朱班长又将我们吆喝到操场上进行队列训练。感觉队列训练比跑圈更让人难受,整整一个白天,尽是“向左看齐”“向右看齐”“向左转”“向右转”,直转得人晕头转向,没办法辨清楚东西南北,转到最后许多人甚至连左右前后都没办法分清楚了。好不容易挨到太阳落山,大家心底都暗自庆幸今天的苦难总算熬到头了,没曾想朱班长闷声不响地将我们全部带出学校,一路小跑跑到学校西头一座乱石山下。他对我们满脸的惶恐和怨愤几乎熟视无睹,面无表情地指着已经与铅灰色的天幕融为一体的山头说:“爬到山顶,今天的训练结束。”
此刻,大家连抱怨的力气都没有了,但仍一个接着一个往山顶爬去。对于我们这些从小就习惯于爬山的人而言,若在平时,爬上眼前这座山头肯定是小菜一碟,但是在今天,感觉比登天还难。大家一个个攀着大大小小的山石,拽着高低错落的荆棘野草,咬紧牙关,默默无言地往山顶上爬去。在爬的过程中,许多人跌得鼻青脸肿,也有许多人被荆棘划得血肉模糊。待爬到山顶上时,已经是一个小时以后了。山顶上的风较山下大了许多,吹在已经被汗水湿透的身子上,感觉透骨里凉。我斜靠在一块岩石上,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边打量着山下的一切。这时候夜幕早已降临,山脚下的一切已经被夜色完全笼罩着,只有远处稀落的灯光在淡淡的雾气中忽隐忽现。无须人指点,凭感觉我就知道那儿就是我梦中的万州城。
老话说了,上山容易下山难。由于天黑看不清脚下的一切,再加之原本精疲力尽,以至于在下山过程中有几个弟兄不小心扭折了腿,其中就有始终与我在一起的莫先生。自莫先生摔倒的那一刻,我不知从哪儿生出一股巨大的力气,竟然将身材高出我一大头的莫先生硬生生一直背到山下。在此期间,冷莽子和其他几位弟兄好心想帮我背一段,也被我断然拒绝了。事后,内心里我为自己当时的勇敢和固执感到非常奇怪。但现在想来,当时的举动也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是吗?长这样大,这是我第一次在外人面前表现自己,也是第一次以自己的举动赢得外人的瞩目。
这天晚上在我们睡觉的屋子里,咒骂声和抱怨声响成一片。咒骂和抱怨的原因在于这当兵的生活确实太苦太累,既没有好吃的,也没有好玩的,轮到以后上战场,不定会将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连个收尸的人都难得找到。混乱中,大多数人只是借机发泄一下内心的不满,但仍有几个胆子大的竟然明目张胆地声张,说是只要有一丝一毫的机会,一定跑回家去。我自在草席上躺下后就没有吭声,耳朵里若有若无地听着其他人的抱怨声和身旁莫先生的小声呻吟声,脑子却没有一刻闲着。我将今天一天的经历在脑子里仔细过了一遍,不相信这就是当兵的真实生活,因为这样的生活与爷爷曾经对我讲过的冉家坝那两次均由当兵的引起的大劫难简直有天壤之别。冉家坝那两次大劫难给我印象最深刻的除了导致我们曾经辉煌的冉家坝走向破败和没落以外,再就是对当兵的敬畏。我始终认为,当兵的应该是天神的化身,是威风的代名词,因为他们对每一个普通老百姓的生生死死有着生杀予夺的权力。这一权力几千年都存在,无人能撼动,也没人敢撼动。现在呢?我还真有点怀疑仍然留存在自己脑海中的那些敬畏印象。但是,不管是怀疑也好,失望也罢,逃跑的念头却从没有在我的脑子里出现过。这主要是基于我的胆小,因为每次在逃跑的念头快要出现在我的脑海里那一刻,冉兴文以及其他几个弟兄在逃跑过程中被乱枪打死的血淋淋模样就会抢先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老话说了,好死不如赖活着,我没必要为了逃避眼下的苦和累进而将自己的小命给弄丢了。再说,幺姑还在期盼着我能够活着回到冉家坝哩。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一直到沉沉地睡去。
第二天、第三天几乎重复着第一天的经历。只是第四天早上发生的枪毙逃兵的那一幕,让我们原本已经麻木的身体和思维,像突然被一根银针使劲扎了一下似的,陡地觉得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这天早上在操场上列队唱完《壮士出川》后,久未露面的鲁长官黑着脸,满面煞气地走到队伍前面的土台子上,他双眼冷冷地对下面的队伍扫视了一刻,开始讲话:
“作为新兵,你们的表现都非常不错,不仅能够吃苦,而且敢于吃苦。而我们能够吃苦、敢于吃苦的目的,就是为了日后能够打胜仗,能够尽可能多地消灭占我河山、杀我同胞的日本鬼子。但是,非常遗憾的是,你们当中竟然出了那么几个贪生怕死的懦夫,这不仅是你们的耻辱,也是我们中国军人的耻辱。对于这几个军中败类,我们决不能轻饶。现在我宣布,将那几个败类带上来。”
鲁长官话音刚落,四名平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的军人押着七名五花大绑、脸色苍白的逃兵走到台子中央。这七名逃兵的出现,引得我们原本平静的队伍一阵剧烈的骚动。我踮着脚,伸长脖子朝那七个逃兵好一阵打量,却一个都不认识。毫无疑问,这七个人不是与我一道从冉家坝出来的那三十五个人中间的,我悬着的心在紧张了那一刻后,陡地落了下来。
“你们看清楚了,就是这七个可耻的败类,可耻的逃兵。”鲁长官怒视着他们,又将目光转向我们,“你们说,我们该如何处置这些败类?”
台下的队伍沉默了一会儿,随即有人高声喊道:“毙了他们。”也有人喊道:“砍了他们。”甚至有人喊道:“活埋了他们。”在经过一阵乱哄哄的叫喊以后,最后整个队伍形成了一个共同的声音:“枪毙他们。”
“好!”鲁长官大喊一声,然后使劲挥了一下手,制止住队伍的叫喊,“我鲁某人遵从你们的意愿,那就枪毙他们。行刑队,将这七个败类押下去,就地正法。”
这七个逃兵当时肯定没有料到竟然是这种结果,结果全部瘫软到台子上,最后被行刑队的那帮弟兄们像平日里我们拖土豆袋一样,一个个拖到操场东边那堵土墙下,牢牢地捆绑到一溜排列着的木桩上。让我奇怪的是,那七个家伙竟然没有一个向鲁长官求饶的。是他们有骨气吗?肯定不是。能够解释清楚的只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们全被台子下义愤填膺的喊叫声和责骂声吓破了胆。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近距离目睹杀人。行刑队的七个弟兄相隔那七个逃兵只有二十米不到的距离,在旁边一位满脸痘疤、上嘴唇留着浅浅胡须的军官清脆的口令下,机械地完成举枪、上膛、瞄准、射击这一整套动作。刺耳的枪声响过,淡淡的硝烟散去后,我看见绑在木桩上的七个逃兵几乎全是一个姿态,反背在木桩上的双手仍牢牢地绑着,脑袋却像没有系挂的葫芦一样软软地耷拉在胸前,看不清他们的脸孔,也没有看到四溅的血水。杀猪的场面我见得多了,再温驯的猪,临死前都会有一番挣扎和声嘶力竭的惨叫,但我始终没有听到那七个逃兵哪怕咽气前的一声无助的哀鸣。我说过,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目睹杀人,所以无法了解其中的原委,但是在日后杀人的场面见多了,也就一切释然了。这些行刑的弟兄不愧是职业杀人者,他们射出的子弹要么正中心脏,要么直接打在脑袋上,而被打中了这两个地方,肯定是一枪毙命,被毙者别说挣扎,连呻吟的机会都没有。
这天早上,我们仍绕着操场跑了十圈,虽然每一圈跑到那堵土墙边上时,我们都可以看到那一顺排着的七个逃兵,但是,我没有感觉整个队伍有丝毫兔死狐悲的气氛,甚至看不到一丝怜悯的眼神。自始至终,整个队伍的脚步整齐划一,整个队伍的口令铿锵有力,整个队伍的气势直冲苍穹。这种精诚团结、勇往直前的感觉是所有人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
训练继续机械、残酷地进行下去。但是,计划中三十天的训练在第十天就提前结束了。至于提前结束的原因,没有人向我们解释。
这天早上,在操场上唱完《壮士出川》后我们并没有继续跑圈,而是随即散队,带上自己的简单行李,然后在眼镜军官的带领下,喊着已经熟悉的口令,成两列纵队,在沿途老百姓漠然的注视下,径直跑向万州城的轮船码头。
这十天的训练我学会了什么呢?现在细细想来,还真的没什么可以在日后的日子里向其他人炫耀的。不错,我们学会了《壮士出川》这首歌,学会了绕着操场跑圈,也学会了在跑圈过程中喊口令,也知道了当逃兵的最终下场,等等。但严格来讲,这些学会与知道的东西与战场上的生死并无多大的直接关联。在这十天中,我以及其他弟兄最大的遗憾是与战场上的生死有着最大关联的枪都没有摸过。而这一遗憾最终导致我们中的许多人在日后的战场上死于非命。
别说是作为一个从没有离开过家的农村少年,即便是作为一个在操场上跑了十天圈的所谓新兵,战场这个名词在我的脑子仍一点概念都没有。以前听爷爷讲过杨家将和岳飞什么的,但爷爷所描述的战场情景,最终以川剧里那些描着大花脸、背上插着各色羽毛、说话拿腔拿调的戏剧人物呈现在我的脑子里,不仅色彩斑斓,而且充满童趣。这天,我们在万州江边列好队后,眼镜军官站在队伍前以庄重肃穆的语调告诉我们,从现在开始,我们就算正式奔赴战场了,既然是正式进入战场,那就意味着必须时时小心谨慎,处处以命相搏,只有这样才能战胜强大的敌人,取得最后的胜利。听了他的这些话,当时我的脑子里不可抑制地浮现出了以前看过的那些川剧里的各色人物以及那些让我头晕目眩的斑斓场景,一种好奇心态下的向往情愫陡地一下涌上我的心头。
眼镜军官告诉我们,所有的人马必须及时乘船沿江而下,赶到三百多公里外的宜昌,那儿战场形势非常危急,我们是作为援兵支援那些与日本鬼子战斗多时的兄弟部队。
眼镜军官话没说完,队伍里就有人挥着空空的双手大声喊:“我们拿什么打鬼子呢?总不至于赤手空拳吧。”
眼镜军官说:“大家放心,抵达宜昌后就给大家分发武器。”
“都能分到吗?”站我旁边的莫先生问道。
眼镜军官说:“都有,机枪、步枪、手榴弹什么的,都有。”
“我要一挺机枪,那样可以像割麦子一样突突地将鬼子一扫一大片。”有人喊道。
“我才不要机枪哩,那样太费神。我要一捆手榴弹,往鬼子群里一扔,那就一炸一大窝,多省事。”另有人嚷嚷道。
更有人嚷道想要一门大炮,轰地一声,轰死所有的日本鬼子。
大家七嘴八舌地诉说着到宜昌后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望。
我看了看站在眼镜军官旁边的朱班长,不知遇到什么顺心事,此刻他正咧着嘴巴傻了吧唧地笑着,平端在手上的那杆步枪在阳光下散发出清冷的蓝色光泽。当时我在心里想,什么机枪、手榴弹的,只要能有一杆像朱班长手中的步枪就可以了。毕竟在这个队伍里,我的年龄应该算最小,身材也算最单薄,我不敢有更多的奢望。再说,连朱班长也只能扛着支半新不旧的步枪哩。
在码头上,我第一次看到了梦中多次见过的可以装几百人的铁船。只是让我目瞪口呆的是,眼前这条停在江边的铁船比我梦中多次见过的铁船更加雄伟、更加巨大、更加让人不可思议。我细细数了一下,不算水面下的,仅浮在水面上的就有三层。每层都有人在上面走动,但感觉那些走动的人小得像一只只若有若无的蚂蚁。当时我心里想,这样大一条船,可以装多少这样的蚂蚁呀?船头的最顶部立着一根长了许多枝丫的巨大杆子,杆子的最顶端挂着一面迎风招展的国旗,国旗下面好像有几个喇叭,里面正在播放着什么歌曲。船的中后部一前一后立着两个黑色的大柱子,此刻,这两根大柱子的顶端正向外一股一股地吐着浓烟,其间还夹杂着些许若隐若现的火苗。这让我想起我们家厨房顶上那个用碎石头垒成的烟囱,只是我们家烟囱里冒出的烟完全没法与这两根柱子里吐出的烟相比。巨大的铁船离岸近一百米远的距离停着,与岸连着的是一串铺着木板的跳船。木板上是一溜从岸上走到船上去的士兵。岸边并不宽大的河坝上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乱哄哄的男男女女,从他们五颜六色的着装、南腔北调的嗓音以及惊惶失措的脸色上可以看出这些人全是从下游乘船刚刚到达这儿的难民。战争让他们一个个像掐了头的苍蝇,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前途的迷茫,使他们一个个如惊弓之鸟。
等到我们走到那一串铺着的木板上时,大家像我一样将一个个疑问提了出来。有的问这样大的船得几个人驾驶,有的问这样大的船吃的是什么,比如牛吃了草才有劲,这船吃什么才有这样大的劲呢?其中有一位稍稍懂得学问的人问道,这船不是称之为轮船吗?怎就没见着轮子呀。它没长脚没长腿的,凭什么在江面上跑呢?太多的疑惑充满了大家的脑子。
这时,莫先生充分展示了读书人的优越感,对大家提出的问题他一一做了解答。比如他告诉大家,船不像牛一样吃草,是烧的煤或者油,船顶上那两根巨大的柱子是船上的烟囱,那些浓烟是烧煤或者烧油后产生的。再比如他告诉大家,这船确实可以称为轮船,以前船的两边都有两个巨大的轮子,通过轮子转动进而推动船前进,后来轮子改在水面以下了,也就是在水下推着船前进,所以大家现在没办法看到船上的轮子。谁也不知道莫先生的解释是否正确,但是确实没有一个人敢对他的解释提出异议。
我们带着兴奋和好奇的心情上到船上,然后三十个人一组分到不同的房间。房间不大,两边用铁条搭着四层架子,架子上铺着木板,是我们睡觉的床。最上面那层床有两个我那样高,我直担心,如果晚上睡在上面不小心掉下来,那肯定会摔个半死。好在我被分到了最下一层,也就不担心半夜掉下来摔个半死了。斜躺在那个窄小的木板床上,我兴奋得像个好奇的小孩,用指头敲了敲舱壁,又敲了敲床下的地板,最后又朝两边打量了一下门窗,觉得这船并非全部用铁做成,因为这舱壁、这门窗全是木板做成的。这时,我仿佛一下茅塞顿开,原来我们以前所称的铁船,并非全由那沉甸甸的铁疙瘩做成。
自上了船后,我们就被告知,除了上厕所以外,只许待在房间里,哪儿也不许去。仍是出于好奇心,虽然没有一点儿想上厕所的念头,我仍找了这个借口出了一趟房间。从船首的房间去到尾部的厕所过程中,我粗粗数了一下,中间走道两边各有十五个同样大小的房间,并且每个房间都住满了人。全船共有三层,总共有九十个房间,一个房间住三十个人,那么全船总共装了不少于二千七百人。在上船的过程中,我知道除了我们现在乘的这条船以外,还有四条同样大小的船靠在码头上,如果都像我们这条船一样装满了人,那可是一万多人了。
我的妈哟,当时我为这个惊人的数字吓了一大跳。
不曾想在睡觉以前我当着大家的面出了一个至今仍让我脸红的洋相。我没有说假话,自我长这么大,只知道家里用豆油点灯照明,所谓洋油也就是煤油点灯,只是听说过,没有见过。至于电灯照明,我更是闻所未闻。所以在晚上头顶上那盏比豆油灯不知亮多少倍的白炽灯突然亮起来以后,莫名的躁动像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样在我的身体里左冲右突。在按捺了许久以后,最后我还是兴奋地爬到架子床的最顶层,颤抖着手想去触摸一下那发光的玻璃球。但在我的手还没有接触到那只玻璃球时,就被朱班长的一声断喝给吓得缩了回去。
“你不想活了吗?”朱班长瞪着我。
我不知道怎样回答他的话,因为我不明白我只是想摸一下那玻璃球而已,怎么与不想活扯上边呢?
“你不知道电是可以电死人的吗?”朱班长吼道。
我呆若木鸡地看着满脸怒气的朱班长。确实,在那个时候,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电”这个字。至于电可以电死人,我肯定更不会知道。
“那你想干什么?”朱班长问。
我犹豫了好一刻,才结结巴巴地回答:“我只是想……想弄明白,既不烧豆油,也不烧洋油,这球怎……怎就能发光?”
我的话声未落,先是朱班长在停顿了一刻后突然发出一阵怪声怪调的笑声,进而房间的许多人也发出了相同的笑声。他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左摇右晃,其中有几个因无法控制自己,竟然使劲跺着脚、捶打着墙壁。从他们奇怪的笑声和举动里,我明白了自己的无知和愚昧,窘迫得脸涨得通红,恨不能立马找个可以藏身的地方钻进去。
还是莫先生帮我解了围。他大声呵斥着制止了大家的哄笑,小心地将我从最上层的床上扶下来,然后坐在床沿上仔细地向我解释什么是电,什么是电灯,以及电除了点灯,还可以带动机器转动等。表面上看,我好像是在似懂非懂地听莫先生解释,但脑子里却始终回荡着大家那放肆的嘲笑声,感觉那嘲笑声仍在像针一样使劲地一下一下地扎着我的自尊心。
在船上的第一个晚上,我是噙着泪水,在无声无息的哭泣中辗转反侧睡着的。
第二天天未亮,还在恶梦中挣扎的我被一长声惊心动魄的汽笛声惊醒。在机器的轰鸣声中,我感觉整条船都在剧烈地抖动,船板、门窗以及我身下的架子床全都在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仿佛随时会散架似的。头顶上那只白炽灯散发出的昏黄的光线也在这剧烈的抖动中上下翻飞,让我有着强烈的头晕目眩的感觉。我坐在床上不停地吞咽着口水,好久才慢慢适应了这种不适的感觉。有几个弟兄探身从敞开的门窗里往外看了看,大声叫嚷着说船开了。
一股带着浓烈水汽的凉风从门窗里涌进了房间,船头激起的浪花声也随之而来。没错,船真的开了。
我始终认为,在马车、汽车以及火车、飞机等所有的运输工具中,乘船应该是最惬意的。马车、汽车不仅颠簸得厉害,并且人坐在上面像被绳子绑着似的没有一点儿自由,即使换一下坐姿也非常困难,时间久了,全身上下都感觉酸痛酸痛的。火车和飞机虽然速度较快,但活动空间仍然小得可怜,并且沿途景色的观看范围受到了严格的限制,人和人之间相互交流的机会比马车和汽车强不了多少。唯独坐船,才让人感觉最为轻松惬意,个中原因除了活动空间较大以外,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人的视野开阔了许多。视野开阔了,心态也就必然轻松了。这不,我早就忘记了昨天晚上那盏白炽灯给我带来的窘迫和尴尬,一个人坐在靠船边的那扇门的门槛上,专心致志地浏览着沿途那些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所谓熟悉,是指岸边那些在树丛中、雾气中时隐时现的村落,以及村落后面那些绵延不绝的灰蒙蒙的远山。至于空气中夹带着的浓烈泥土气息和淡淡的草木的清香,我更是再熟悉不过了。这一切让我自然而然地想起了渐行渐远的冉家坝,感觉冉家坝就是那些时隐时现的村落中的一个。所谓陌生,更多是指沿途络绎不绝溯江而上的船舶。这些船舶有大有小,有铁船,也有木船。所有的船上都满载着我叫不出名字的机器或者其他物资,在机器和物资的空隙处则站满了穿着各色衣服的男男女女。在我们乘坐的这条船与这些上行的船擦肩而过时,这些船上的男男女女们都会向我们这条船兴奋地挥舞着手臂,发出“哦哦”的呼喊。我不知道这“哦哦”的呼喊所包含的确切意思,但是我感觉到其中肯定包含着友好、期待的成分。他们对我们期待什么呢?毫无疑问,他们知道我们这条船是一条运兵船,他们肯定期待这条运兵船上的士兵们能够狠狠打击日本鬼子,帮他们早日结束这妻离子散、背井离乡的困苦生活。说不清道不明,那一刻,一股强烈的自豪感和责任感竟然陡地涌上我的心头。
船在天黑以前在奉节抛了锚。听人讲,奉节以下就是著名的长江三峡,由于航道复杂,船不敢夜行,只能在奉节抛锚过夜,待天亮后再继续下行。坐在船舱里,我们可以看见奉节县城临江的砖灰色城墙,也可以看到县城下面几公里远处一座树林茂盛的小山,以及山上依稀可见的庙宇。有人兴奋地告诉大家,那座小山上的庙宇就是两千多年前刘备向诸葛亮托孤的白帝城。以前我听爷爷讲过诸葛亮的故事,对诸葛亮的神通广大佩服得五体投地。不知怎的,当时我竟然将诸葛亮的故事与现实联系到了一起,心想,如果诸葛亮生活在现在的中国,凭他足智多谋、撒豆成兵的能力,那日本鬼子怎敢欺负到我们头上呢?
第二天天刚亮,船就绞锚启航了。所谓的三峡对我这个山里出来的农村娃而言并无多大的吸引力,毕竟那些陡峭的山峰我早就司空见惯了,那些深不可测的沟壑溪流我都似曾相识。唯一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船在三峡里航行颠簸得特别厉害,偌大一条铁船在激流中竟然犹如一片树叶,一时陡地爬上波峰,瞬间又被重重地抛入谷底,巨大的水声震耳欲聋。在晕乎乎的意识里,感觉这船不是在自主航行,而是在随波逐流。在这天整个航行过程中,我始终处于醉酒一样的状态,有几次差点儿吐了出来。莫先生注意到我难受的表情,问我是不是晕船了。我不知道晕船是什么意思,所以不知如何回答他,结果故意装着一副轻松的样子告诉他,自己只是感觉有点儿不舒服。
下午五点多钟,船调头后靠上了一个叫黄陵庙的码头卸货。从船边上我们看到这个码头比万州码头小许多,大大小小的船舶有的靠在那个单薄的木质码头上,有的干脆就靠在码头上下的石壁上,伸出的各色缆绳像蜘蛛网一样延伸到岸上。呈倾斜状的坡岸上像小山似的堆满了许多巨大的木箱和麻袋。靠近码头上方的一小堆木箱好像被火烧过一样,全散开了,露出里面我无法叫出名字的大小机器。码头上没有见到逃难的难民,几乎全是穿制服的军人,有的在码头上粗声大气地指挥那些光着膀子的装卸工装卸货物,有的用警惕的眼神扫视着四周,更多的则站在一旁悠闲地抽烟聊天。码头左手边的一块巨大的石头上,用许多沙袋垒成一个简易的掩体,一挺机枪的枪身从里面露出了半截,一个戴着钢盔的军人吸着香烟,从沙袋上探出身子朝我们的船漫不经心地打量着。
船在码头上停了半个多小时后,码头后面的山上突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枪声,码头上的那些军人立时像受到惊吓的兔子似的四下里找地方躲藏起来,只有掩体里那个戴钢盔的军人一下站直了身子,昂着头,将右手手掌搭在额头上,好像在天空中找寻什么。我顺着那个军人的眼神也朝天空里张望着,但是在湛蓝色的天空下,我什么也没有发现。在迷茫之际,突然有人指着船尾方向大声惊呼:“船尾方向,船尾方向,鬼子的飞机,鬼子的飞机。”在我将视线转到船尾方向的一刹那,我看见两架银灰色的飞机一前一后紧贴着江面,有如老鹰扑小鸡似的直往码头扑了过来。我与站在船舷边的其他人一样,被突然的变故惊呆了,任凭有人大声喊道快进船舱躲避,就是不知道挪动一下自己的脚。眨眼工夫,那两架飞机呼啸着飞到我们的头顶。巨大的螺旋桨发出刺耳的轰鸣声,犹如神话故事里哪吒脚下呼呼作响的风火轮。前面那架飞机在扔下一颗炸弹以后,径直往上拉起,而后面那架飞机则保持原来的俯冲姿态,疯狂地用机枪朝地面进行扫射。那颗炸弹在木质囤船上爆炸的同时,岸上掩体里的那挺机枪开始朝飞机开火了。飞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炸弹巨大的爆炸声,机枪沉闷的咆哮声,以及船上、码头上被击中的人的惨叫声,在炙人的气浪中混成一团。惊慌失措中,我被一股无形的力量从舱门那儿直接推进房间,重重地跌在房间里其他人的身上。待我稍稍恢复了一点意识挣扎着想站起来时,一个人却将整个身子重重地压在我的胸部上,任凭我又踢又推,这人却像一块石头一样一动不动。挣扎中,我感觉脖子上黏糊糊的,伸手摸了一把,再看张开的手掌,竟全是又浓又稠的鲜血。“我的妈哟!”我大喊一声,既不是为自己是否受伤担心,也不是因鲜血而感到恐惧,而是一种所有动物均具有的简单本能反应,我身子一挺,一使劲竟然将压在我身上的那个人掀到了一边。待我气喘吁吁地靠着床架定下神看清脚下那个人的模样时,我立时被吓晕过去。那个人的半边脑袋已经不在了,雪白的脑浆像豆腐脑一样洒在淡绿色的地板上,右边眼睛的眼球从眼眶里掉了下来,血水模糊地粘在已经没有血色的脸上,而他那往前伸出的同样没有血色的左手手指,仍在地板上一伸一缩地痉挛着……
这是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什么是战争以及战争中的真正死亡。虽然我并没有看清敌人的真实面目,但是对死亡的恐惧却自此深深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我当时确实被吓晕了过去,事后发生了什么,以及我在惊悸中如何清醒过来,都是莫先生慢慢告诉我的。虽然他向我讲述时表情看似十分镇静,但是从他的眼神里,我仍能看出他内心同样恐惧。
这次鬼子的飞机轰炸虽然非常短暂,但却造成了较大的伤亡和损失。那条木质囤船完全被炸毁了,那些堆积如山的木箱和麻袋中的各种物资也被爆炸引起的大火烧毁了一多半。我们所乘坐的这条船虽然没有被炸弹炸着,却被鬼子飞机上的机枪前后扫了两个来回,结果造成上层许多房间的顶板被机枪子弹打出筛子一样的窟窿,有五十个弟兄被打死,另有四十多个弟兄被打伤。其他大小船上也有许多人被打死打伤。天黑后,眼镜军官安排人在离码头不远处的小山包上挖了一个大坑,将死去的那五十个兄弟一块儿埋了。受伤的则进行简单的包扎以后暂时留在不远处的黄陵庙里,说是待有上行船时,再将他们带到巫山、奉节等地去养伤。
不知是值得庆幸还是应该感到遗憾,我们乘坐的船竟然还可以继续航行。那就是说,我以及我们中的许多人,虽然对死亡充满恐惧,但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随船而下,去迎接和面对更多的恐惧和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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