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福信
犹太裔著名哲学家汉娜·阿伦特提出的关于人类罪恶的哲学思考,影响了近代的世界。
她把罪恶分为两种,一种是极权主义的“极端之恶”,另一种则是更为著名的“平庸之恶”。
如果有一种恶能排在第三位的话,我想,那应该是“不作为之恶”。
1961年,在以色列耶路撒冷的刑事法庭上,纳粹德国时期犹太人大屠杀方案的主要执行者阿道夫·艾希曼在接受审判。
汉娜·阿伦特全程旁听了这场持续几个月的审判。
出乎阿伦特意料之外的是,艾希曼,这位世人心目中的“杀人魔王”,可怜兮兮地坐在法庭的防弹玻璃后面,和其他平凡、无辜的公务员没有两样,甚至有些呆滞,捕捉不到丝毫残忍和狡诈的感觉。
“我都是在执行上级的命令”,“我只不过是这个齿轮系统中的一环,仅仅起到了传动的作用罢了”,这些话在艾希曼的辩解中反复出现。
非恶之人能作恶吗?阿伦特在思考着。
1963年,阿伦特完成了《艾希曼在耶路撒冷——一份关于平庸的恶的报告》,这本引发世人激烈争论的著作,指出了艾希曼身上的这种“平庸之恶”(Evil of banality)。
她有一句名言:“一个悲哀的事实是,最邪恶的事都是由那些心里没确定是从善或作恶的人做的。”
平庸之人能否作恶?阿伦特给出了答案。
在某种意识形态下,毫无思想,盲目服从,也可能犯下滔天大罪。
平庸之恶与极端之恶紧密相连,但平庸之恶更贴近我们自己,贴近我们身边的每一个人。
“上级交办,限期破案,我们不得已才这么做的(刑讯逼供)”,“领导要求起诉,我也没办法”,“这是统一协调的结果,我只是遵照去判”,这是冤案制造者们最常见的言辞。与审判席上艾希曼的辩解如出一辙,默认制度蕴含的某些不合理的行为,并据此为自己辩护。
相信平庸之恶远不止于司法领域。
西方有一句谚语:“没有一滴水会认为是自己造成了洪灾。”
阿伦特认为,平庸之恶的根源在于不思考——不思考人,不思考社会。
只要放弃思考,随波逐流,那么我们每一个人都可能会参与到罪恶中。
极端之恶和平庸之恶都是一种作为的恶。
如果不作为呢?是否也可能成为一种罪,一种恶?
2018年8月24日,乐清一位年仅20岁的女孩坐上了滴滴顺风车,滴滴司机向她伸出了魔掌。失联的最后一刻,女孩向好友发出了“救命、抢救”的微信。
在接下来的四个小时里,任凭女孩家属不停交涉、求救,滴滴公司始终不向女孩家属和警方提供涉案司机的车牌、电话等信息。
时间一点一点过去,家属的煎熬和悲愤可想而知。
在这段时间里,当地警方似乎也束手无策。
女孩在这段时间里被侵犯遇害。
有时候,推脱和拖延,不仅让人无计可施,还会让需要帮助的人陷入绝境,甚至置人于死地。
所以,这也是一种恶,一种不作为之恶。
它虽然没有积极实施,但是它消极以对、麻木不仁,表现为不理睬、不处理。
和平庸之恶一样,不作为的人可能是一位身处高位的政府官员,也可能是一位普通机构的办事员,甚至可能是我们身边的某一个人。
所以,它往往更容易被人忽视,被遗忘,甚至被宽容。(www.xing528.com)
然而,它却时刻存在于我们的身边。
“这事不归我们管,我做不了主”,“要等上面领导的指示,你回去等着吧”,“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这些托词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经常遇到。
当事情发生时,习惯的推托终于酿成大祸。
“非典”开始出现时,一些有关部门本应及时通报,但直至疫情蔓延至身边,我们才惊觉。
莆田系的医疗广告盘踞百度,一目了然,网商不可能不知,但经年如此,直至魏则西之死。
辱母杀人案,警察到场,本应调查制止,但却漠然离开,直至血案发生。
佛山女童小悦悦,被面包车碾压,七分钟内18个路人经过,均默默离去,直至被第二辆车再次碾压身亡。
有些不作为会让你愤懑憋屈,欲哭无泪;有些不作为会让你不寒而栗,毛骨悚然。
阿伦特认为,平庸之恶缘于不思考。
那么不作为之恶,应该是缘于不敬畏。不敬畏人性,不敬畏规则。
有人将此归责于中国人的劣根性,麻木不仁,“只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中也说:“我向来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揣测中国人。”
但我不同意,因为中国人历史上都是敬天的,“天网恢恢”,“人在做,天在看”。
敬天,就是敬畏人伦道德、规律自然,其实就是朴素的人性和规则。
既然不敬畏不是来源于民族之传统,为何如今遍地蔓延?
回看疫苗事件,少数监管部门有法定的职责,但有个别监管部门日常却不见作为。
事件曝光后,民怨已达沸点,然而在一段时间内,部分监管部门也依然保持着静默,令人疑惑。
直至上级领导一纸批示,逮人停产,行动迅猛。原来那些不作为的部门在观望等待的就是上级的批示。
不敬畏人性,不敬畏规则,因为,只敬畏权力。
不敬畏人性,也许因为“有限的几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这也是鲁迅先生说的。
也许因为网络对人性的鞭挞,不过七天,终将了无声息。
不敬畏规则,因为法律虽然规定了职与责,但又总是莫名地畏惧规则以外无理由的事后追责。
相比之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选择不作为,似乎理所当然。
敬畏权力,因为在权力面前,确定的规则和不确定的生命,都显得渺小。
于是不作为之恶如流毒,无声蔓延渗透……
曾经大义凛然的担当、悲天悯人的情怀,似乎早已封存在遥远的史书中。
约翰·邓恩在诗中说,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
然而,雪崩的时候,没有一片雪花是无辜的。
应对平庸之恶,阿伦特提出的方法是深思熟虑的行动。
面对不作为之恶,我们能做的,就是唤醒对人性和规则的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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