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晓月 赖建东
在大学修读法律的时候，我曾经为美国林肯律师的一个传奇辩护故事所打动。
被指控杀人的两兄弟都以为对方杀了人，在法庭上，两兄弟都抢着认罪。结果，林肯律师通过一系列的调查和发问，证明真凶其实是另一位在现场的目击证人。案件的真相，竟然连当事人本身都没有料想到。
所以，最不可能的辩护是什么？不是帮一个一直喊冤的被告人洗清罪名，而是当被告人都以为自己有罪时，律师却帮他还了清白。
ATM机吐钱，许霆案再现？
小白的姐姐非常焦虑地来委托我们，因为她的弟弟被刑事拘留了，罪名是盗窃，原因是他拿了一叠ATM机主动吐出来的钱。
ATM机主动吐钱？多么熟悉的情节，难道是广州的另一个许霆案？
我们了解到了以下的基本案情：
2016年4月的一天晚上，事主到广州天河北某银行ATM机存钱，边操作边玩手机，放了4500元进ATM机，却忘了点确认键就离开了。回去的路上他发现钱没有到账，回到ATM机查看时，钱已经不见了。银行工作人员查看了监控录像，发现钱被下一个客人拿走了，于是报了警，公安机关根据监控视频找到了小白，小白承认了拿走钱的事实。
我们赶紧会见了小白。
“我走到ATM机面前准备取钱时，发现机器有点奇怪，不断发出响声，就随便按了一个按钮。刚按完，ATM机就吐出了一沓钱，然后我就将钱捡回家了，我还没数有多少钱。”小白小时候做过脑瘤开颅手术，辨识能力可能比一般人要弱。他说钱是自己拿走的，可能犯了罪，他很害怕。
表面证据充分，辩护陷入困境
在我们的指导下，小白的姐姐退款，并与事主达成了谅解协议。但是公安机关依然认为小白构成盗窃罪，很快将小白移送检察院审查起诉。我们复制了案卷材料，并且在我们的坚持下，第二次到检察院复制了ATM机现场的视频监控录像。
我们看完全部案卷材料后，心情凝重，情况并不乐观。
讯问笔录明确记录，小白供述：“我拿出自己的银行卡，正准备插入ATM机时，发现ATM机有异常，我就试着按了ATM机右边的‘取消’键，我刚按完就发现ATM机的存钱口打开了。”
银行的现场监控录像也明确显示，小白到达ATM机时，点了ATM机屏幕右边的按钮，然后钱就马上吐了出来。
最终，公安局的起诉意见书认定，小白“按了一下ATM机右边的‘取消’键，然后将钱款取走”，小白的行为构成盗窃罪。
找到辩点，理清辩护思路
仔细研究之后，我们认为：小白有没有按“取消”键，是认定他是否构成犯罪的关键。
在ATM机存款槽挡板打开之前，可以认为钱款还在银行ATM机的保管、控制和支配之下。如果小白按了“取消”键，导致存款槽挡板打开，说明小白通过自己的操作，导致银行失去了对钱款的控制，可能构成盗窃罪。
而如果他没有按“取消”键，到达ATM机的时候，存款槽是打开的，钱主动吐了出来，不是他按出来的，就可以认为钱处在没有人照看、管理和支配和控制的状态之下，属于遗忘物。将他人的遗忘物占为己有，在性质上是一种侵占行为，事后已经归还，不构成犯罪。
由此可见，小白是否按了“取消”键，直接决定他是否构成盗窃罪。但是，无论是小白的供述还是监控录像，都可以证明小白确实是按了“取消” 键，导致卡槽的钱吐出来。
看起来，小白盗窃的犯罪事实已经证据确凿了，我们的辩护工作陷入困境，似乎无路可走。(www.xing528.com)
实地调查，案情峰回路转
很多案件从案卷看起来都是天衣无缝的。我们经常提醒自己，一位负责任的辩护律师，应该本能地去质疑控方的所有证据，甚至包括当事人自己的供述。
我们决定带着案卷材料，照着小白所供述的操作流程，去涉案的那台ATM机实地操作一下，验证情况是不是真的像小白自己供述的那样。
我们在ATM机上放入钞票之后，点击“结束放钞”，屏幕马上显示两种选择：“确认”（右边）、“取消”（左边）。然后，我们就像事主那样不进行任何操作，等待看会发生什么。结果，30秒之后，ATM机发出了数钞票的响动，屏幕出现“钞票正在退出，请稍候”的字样，十几秒之后，ATM机提示“请取回您的钞票”，存钱槽挡板自动打开，钞票就在存款槽里等着被取回。
经过多次重复的操作，我们发现了重大突破点：
首先，在右边的是“确认”键，而不是“取消”键。所以，小白供述“试着按了ATM机右边的‘取消’键”，这种说法本身是不成立的，不存在这样的操作流程。
其次，小白到达ATM机的时候，ATM机已经发出响声，声音就是退钞的声音，屏幕上出现的应该是“钞票正在退出，请稍候”。此时，ATM机上已经没有“确认”或“取消”的按钮可以选择了。所以，小白供述，先听到响声（退钞的声音）之后再按“取消”键的操作流程，也与事实不符，不存在这样的操作。
再次，屏幕上出现“钞票正在退出，请稍候”字样之后，ATM机进入了退钞程序。此时，无论在ATM机上按哪个按钮，都没有操作效果，都不能阻止ATM机的退钱程序。也就是说，小白在此时的操作，无论按的是什么键，都不会有结果。小白的操作行为和ATM机吐钱之间，没有因果关系，钱并不是因为他的操作才吐出来的，并不是小白“按出来”的。
显然，连小白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按的不是“取消”键，钱不是他“按出来”的。他在公安机关那里做了错误的陈述！这个关键细节，显然连公安机关都没有注意到。
巧用技术手段，还原案件事实
事情搞清楚了，如何在辩护过程中展现出来，让检察官听得明白，看得清楚，也考验着我们辩护律师的专业能力。
因为现场监控视频看不清楚ATM机屏幕上的内容，看不清小白按的究竟是哪个键。所以，仅靠现场监控录像，很难还原案发全过程。
但是监控录像的时间是明确的，于是，对比着监控录像的操作时间，我们自己录制了一段现场操作ATM机的视频。
在辩护意见中，我们将自己录制的视频和现场监控录像同步播放并截图，逐一进行对比，将每一个步骤进行精确的分解：被害人在几分几秒到达ATM机，几分几秒将钱放入ATM卡槽，几分几秒屏幕上出现“确认”键、“取消”键，被害人是几分几秒离开的，小白是几分几秒到达ATM机的，又是几分几秒按了ATM机的哪个按钮等。
现场操作柜员机
最终，我们还原出了案发的关键过程：小白到达ATM机，发现了ATM机正在响动；小白为了取款，就点了ATM机右边的一个按钮，他操作的时间与退钞完毕、存款槽打开的时间非常凑巧、非常意外地一致，导致他也认为钱款是自己“按”出来的。然后，他将钱款顺手拿回家了。
打动检察官，案件成功不起诉
我们递交了辩护意见，接着约见了检察官，陈述了我们的意见，当场对比演示了我们的调查取证视频和案发监控录像，证实这笔钱款确实不是小白“偷”的，而是“捡”的。
听完我们的意见，检察官当即表示认同我们的观点，将提交检委会讨论是否作出不起诉决定。
很快，我们就收到了检察院做出的不予起诉决定书。小白整个人都懵了，喜极而泣。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有罪的，万万没有预料到律师竟然还了他清白。
有位同行曾经说过，每一场辩护都是绝境求生。在“铁证如山”面前，只有细致地求证，才能迎来逆转的机会，这是辩护律师的职责，也是刑辩的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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