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文字,写给即将刊印的《青青园中葵——清华附中圆明书院史记》。
就像这本书——我从来不曾构想过它的未来。事实上,它是我的写作教学中最无目标、最无计划、最无愿景的一次。哦,它真的就是一次货真价实的“三无”写作。
要说为什么写,就是为了记录,纯粹的记录。这样的记录来自我的好奇:我想知道,在这样一个还不太具备完善的硬件设施的小小校园里,我们到底会怎么度过?那一个一个排着队即将被我们经历的日子,最后会以怎样的模样被定格,或者,被遗忘。
对即将到来的未知的遐想和对一定会逝去的当下的珍惜,让我开始引领孩子们踏上这一段写作之旅。
对我而言,这个写作项目独立于我的写作教学计划之外,它不承担任何教学职责。它不教写作知识,不训练写作技巧,不表达写作思想,也不渗透写作情怀。我彻底放下了所有“教写作”的执念,只号召孩子们“写起来”。你想怎么观察就怎么观察,你想怎么写就怎么写。除了标题用对偶句这一点小小的要求外,其他全属自由发挥。当我这样给孩子们交代的时候,我这个资深语文特级教师的心里,不是说没有一丝的犹疑,但我管住了自己的心: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彻底解放自己一次,以“不作为”的姿态写一回呢?
我说:真的,孩子们,你愿意怎么写就怎么写。
我用萧红的《祖父的园子》里的“名句”,给孩子们壮胆:
花开了,就像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在天上逛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朵花,就开一朵花,愿意结一个瓜,就结一个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地飞,一会儿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儿又从墙头上飞走一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
天空蓝悠悠的,又高又远。
第一次读萧红,我就读懂了。这段话,写的哪里是园子的花?写的是青春状态、生命状态,或者说,是我梦想中的阅读状态、写作状态、教育状态。
我梦想中的成长,就是这个样子的。我梦想中的写作,也是这个样子的。
我渴望打破一切非生命的东西。我想带领着孩子们在天上飞。
那在飞之前,你得有挣脱一切束缚的勇气。
但孩子们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对这样的“无作为写作”都半信半疑,他们一次次地追着我问:老师,评分吗?记成绩吗?排名次吗?课堂评讲吗?比赛吗?如果写得不好,如果不想写,会不会被通知家长……
他们得到了清晰的、否定的回答。我还强调:如果不想写,直接告诉老师,不写即可。
他们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半天后,才欢呼跳跃,好像得了天大的恩赐,捡了一个天大的便宜。
在他们的欢喜面前,作为老师,我实在无地自容。
其实,正常的写作,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或者说,起码写作的一半天空,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我想写就写,想不写就不写。我想这样写我就这样写,我想那样写就那样写……人生而不自由,但写文章这件事,是这不自由中最可能自由的一类事。因为它基本只关乎自我,可以不倚仗外力去做。
但遗憾的是,连这份自由我们也没有能够守得住。而且,中小学校园里简直就是重灾区:写作不外乎两个目的,一是为了考试作文得分,二是为了准备考试作文得分。一旦和“分”不挂钩,写作就没有了意义。老师的作文教学设计围绕着“提分”,学生的日常作文训练直接面向“得分”,无“分”就没有写作动力,更乏写作激情。整个中小学的作文教学系统,其底座就是小升初、初升高、高升大的作文分数。我们长年累月地率领着学生去夯实这个底座,去攻占这个堡垒,日子长了,不说高中生、初中生,就是小学生也心知肚明:要赚得考场上的作文高分,有哪些路径,有哪些技巧,甚至有哪些可以赌一把的“歪门邪路”。
我想看看,如果我们把这个负担卸下,如果我们不听从于“分数”的号令,我们还可不可以回到自然的写作状态中去;我们的文字,是变好了,还是无所适从了,我们的写作姿态,是变得从容了,还是变得无所适从了?
就这样带领着孩子们一路写下来,不断发生的故事一点一点地告诉我:在未来的教学生涯中,我应该如何继续突围。
一是孩子们还是不够爱写。这的确是现实。比如“史官”的招募。
我在年级微信群中发布了“招募启事”。我知道,“一呼百应”肯定是不可能的。能有少许应者,也算成功。这样的现状,在我“计划”之中。在中小学,“写作文”从来不是受学生欢迎的“任务”。哪怕是清华附中的这些已经没有了升学压力的小六创新班的孩子们,除了学校的学习,他们也依旧被驱赶和圈养在各种社会培训班中,不能动弹。作业少一样是一样,作文少写一回算一回,负担少一分就算一分……孩子们的账算得清清楚楚,附加一项年级作业写“史记”,能躲就躲,谁还愿意“顶着枪子儿”上啊!
最后,这个团队的组成,除了少部分志愿者,其他的都是我“请”来的各班平时“文理皆有可观处”的孩子。老师“礼贤下士”,大部分孩子还是欣欣然然参与了。当我问及“为何不主动报名”的问题的时候,他们大都羞赧着不发一言。我知道,那不是孩子们的问题,是我的问题,是我们的问题。
上下两个学期,每个班都有一个小小团队承担史官职责,每个班负责一周,记录年级故事。大部分孩子坚持了下来,但写着写着,也有中途退出的孩子。退出就退出了,我没有责备,甚至没有问原因。我相信,不想写,不是手累,而是心累。心累的孩子,就该去休息。
我想,如果新的一个学期,我还要做这样一件事情的话,我在这密不透风的应试氛围里,我该如何更好地渗透这样一种写作意识:如果每个人都成了生活的记录者,那么,他的日子便会有了不同的意义。记录生活的人,活得更有仪式感。被记录的流年从流水变为深潭,那里有最好的温度和湿度,生命水灵,灵魂保鲜。
我需得继续培养学生在“非应试状态下的写作意识”,培养他们胡乱想想、随便写写的习惯。
我该如何把孩子们从应试写作的泥潭里拯救出来,或者说,是诱惑他们自己爬出来、跳出来、飞出来?这真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啊!
二是孩子们还是为“写什么”而困惑。这是写作最无中生有的苦恼,也是孩子们最现实的苦恼。
每一周,我们都有一个小小的游戏——抽签决定写作的日子。抽到周一就负责观察周一、记录周一,抽到周五就负责观察周五、记录周五。这对孩子们来说简直是个惊心动魄的瞬间。抽到周二的孩子总是欢呼雀跃,因为周二大家要到本部上课,而且一般都有外出活动。周二是每周的“节日”,写作材料相对丰富。而抽到其他的日子,就会让许多孩子为难。他们嫌弃地捏着那个倒霉的签,歪在我办公室的沙发上,长吁短叹:王老师啊王老师啊,这一天啥事都没有,咋写啊,咋写啊?这场面常常让我忍俊不禁。
后来我就多了心眼,每次抽签时,先做个铺垫,为特别“平凡”的日子“鼓且呼”一阵,目的是人为地赋予意义:谁抽签抽到这个日子,是一个周最伟大的挑战,是最有价值的跨越式写作。
现在想来,还有点儿忽悠孩子们的味道。这样的引导,本身就是不健康的。这一类行为潜移默化地告诉孩子:“伟大”才值得写,“平凡”不值得一写。事实上,这也是我们常规的作文教学逐渐走进死胡同的一个重要原因。
其实,我的写作理念,就是我的生命理念:
每一天都是好日子。
日子像鲜花,正一朵一朵绽放。(www.xing528.com)
孩子们觉得无甚可写,是因为活在生活中,只有“看”的生理行为,而没有“看见”的心理行为,更没有“凝视”的情感行为。真正的写作者,是常常在“凝视”状态的。“凝视”是对自身之庸常和日常生活之庸常的超越,是让生活从“一地鸡毛状态”变为“盛开的孔雀毛”的钥匙。
觉得无甚可写,是因为活得不够深情——如果我们不和我们的生活热恋,那么“深情”就永远和我们无缘。
所以,巴金说:我写作不是因为我有才华,而是我有感情。丢失了感情,也就丢失了写作的魂魄。
所以,徐静蕾说:不要跟我说鸡毛蒜皮的小事。所有的小事都是大事。民族问题是大事,台海危机是大事。谁失恋了,谁拉肚子了,谁患关节炎了,都是大事……我们要迎合的,是自己的喜怒哀乐,是自己的想法念头。
要孩子们爱生活,或者说,要把孩子们生命中对生活的本能的爱激发出来,让他们不再是一个迟钝者、麻木者,从写作的“喂食”状态,进入到写作的“觅食”状态,永远是写作教学的第一步,每一步,最后一步。
这方面,我一直在尝试,一直在突破。但还不够,还要更热烈、更火热。
朋友圈曾经疯传过一句话:让我们深情地活在这薄情的人间。
深以为然。这是生命之道,也是写作之道。
把365天都活成365个样子,那么365篇“史记”,便都篇篇精彩了。
三是孩子们总体写得还是比较拘谨。写得拘谨是因为活得拘谨。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保持文字的“原生态”是我一直小心翼翼在把住的“关”。我尽量做到:只鼓励孩子们写,不评价!
“不评价”的背后,是这些年来渐渐清晰的一种写作教学理念:第一,写作本身就是意义,就是价值。第二,当下的文字就是当下孩子的生命状态,接纳这种状态,包容这种状态就是接纳和包容孩子生命本身。千万不要去人为地拔苗助长。第三,越写,就越会写。相信写作本身具有自生长的力量。只要一直写着,读着,思考着,审视着,成长自然而然就会发生。不要一开始就把“写得好”作为目的,而要把“写得出写得真”作为目的。慢慢地,稳稳地,从从容容地,走向写作的阳光、菜花、桑树和鱼塘。
所以,哪怕在最后请家长帮忙校对的阶段,我也再三叮嘱,除了错别字和病句,请不要随便修改孩子们的文字,一定要保留原生态。
我没有把这本集子做成优秀作文集的想法,我只希望呈现:让我们自己看到,让读者看到,我们就是这个样子的,我们还很稚嫩,我们还仅仅只是站在写作的大门前,但我们真诚,且朴实。
这些文字中,还有很大部分像流水账。对于细节描写,对于聚焦式描绘,很多孩子还力不从心。他们毕竟才小学六年级,他们的写作之路才刚刚开始。
这些文字中,还有不自然的抒情,甚至还有矫揉造作的升华。这是我最反对的。但孩子们既然这样写了,那也就保留下来。我相信,在成长过程中,他们天性中对艺术的直觉会让他们自己反省且改变。
这些文字风格各异。在每一篇的后面,都藏着一个活蹦乱跳的孩子。但我还有些贪心:我希望他们更活蹦乱跳一些,甚至更出格一些。整体上看,他们还是太乖,太听话,写作内容的选择和写作方式的选择还趋向于中规中矩。这于考试是有益的,但于写作本身和成长本身,不一定是好事。
我记得有位名家说过:作文在学生中的表现,可分四类:正才、奇才、鬼才、痞才。老师们普遍重视“正才”,斜视“奇才”,睥视“鬼才”,狠狠打击“痞才”。哪知今后叫得响的,也许恰恰是鬼才、痞才居多。
此话深得我心。
我希望孩子们理解并且珍惜老师在“史记”写作中给予他们的“绝对自由”。我懂得:做人而言,过度自由比过度规范可怕;作文而言,过度规范比过度自由可怕。规范和自由的中间地带,叫语感。它无法教,只能悟。说到底,规范不难,难的是自由的灵动。祝愿我的孩子们经历了这样的写作之后,走向自由,走向灵动。
感恩我自己的坚持,老师们的坚持,孩子们的坚持,家长们的坚持。
感恩岁月,365个日子如365朵鲜花,一朵一朵绽放。写作中的我们,都不负此日,不负今生。
【作品展台】
圆明书院赋
清华附中小六创新班 王晔崎
圆明之园西北,多青砖,人工垒之,以其色润而散热也。清华附置创新班于此。校长曰:此乃圆明书院雏形也。
开学日,师宣阳光思维方式:喜微笑兮爱赞美,书院之纲也;不指责兮勿抱怨,书院之道也;善理解兮爱帮助,书院之德也;不焦虑兮永乐观,书院之才也……此皆深入人心,书院日新月异。
小院如此狭小,引无数游戏活动皆发明。惜弹笔抓人归尽,纸球象棋兴起。同学以智勇奉献之情解放阅览室、围棋室,众生欣然而沉醉也。
初造小院,课程欣欣而向荣。语数英连合,知识涓涓而始流。史体音美信息活动,化学生物思品选修。吾尝求深邃之课程,宽广之知识,今俱得也!
小院虽小矣,而师生理想驰骋于天地!《年级史记》曰:一元钱城市生存,举步维艰;三十公里徒步,峰回路转;野外露营,十米高空炼胆量,篝火熊熊见精神;白河谷野炊,狂风忽起,众含沙亦咀华也;月月博物馆之行,流连而忘返;足球联赛交于前,排球鏖战欢于后;五公里长跑不断,百公里柴达木亦征……一学年百八十余日,有字之书与无字之书,尽畅读也!
众生云:书院若长白之山,课程如木,活动似泉,美不胜收。今将毕业,依依不舍也。
吾等曰:圆明书院心圆明,清华附中腹清华。少年洒泪别小院,青春绽放清华园。
【点评】
此为王晔崎同学为创新班毕业典礼开场撰写的赋。倚马可待,六易其稿,孜孜不倦。年方十二,称“鬼才”,不为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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