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思考孩子们的“小说创作”问题的时候，我应著名的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中学语文教学参考》编辑部之邀，赴襄阳上了一堂作文公开课。在课上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儿，值得我写一写、聊一聊。
这堂课的主题是：真人真事真感情，大情大气大文章。为了引发同学们思考写作的“真”的问题，我出示了一则材料，这是以前学生写的一则小随笔。
我多想上趟厕所
早上，我努力睁开睡意正浓的双眼。看看手表，不禁大叫：“Oh，my god！都6：50了！”我顾不得洗漱、吃早饭，就跑到了教室里。
过了一会，开始上第一节课了。刚上不久，我突然感到有一股强大的“浪潮”打击着我，原来是想撒尿了。好不容易挨到了下课，可倒霉事儿尽在我危急的时刻出现。刚下课，英语科代表叫我交作业。我翻翻堆积如山的课桌，没有发现，又翻了翻书包……好不容易找到作业，结果却上课了，没有上成厕所。
第二节课时，“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打过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忍着，真渴望上趟厕所。终于，下课了，我刚起身准备去上厕所，生物老师又进教室说：“今天下午要交抄的卷子，不交者重罚！”“啊，对了！我忘记了抄卷了。”我便忍住赶起作业来。
经过了一节课，两节课，三节课，四节课……“浪潮”一次又一次地打来，一次又一次地变本加厉。我忍，我忍，我再忍，我再忍忍。终于，我迎来了曙光。放学了，我冲出教室，跑进了我期待已久的厕所。出来时，我顿时感到神清气爽，天更美了，鸟儿飞得更高了，我也舒服了，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声：“快哉！快哉！为之爽也！”
我请那天上课的孩子们（襄阳市诸葛亮中学初二年级的学生）独立思考并发表意见：你觉得这篇文章是好文章吗？
孩子们的意见分为两类：一类认为这文章不好，缺点比较多，比如说细节描写不到位，语言也比较粗糙等。我夸他们有眼光。确实，这篇随笔的作者，是当时班上语文素养不太好的一个孩子。他还不太会写作文呢。这篇作文的原稿还有不少错别字和病句，老师还帮助他做了不少修改。还有一类同学觉得这文章写得真实，还是不错的。
在特别积极发言的孩子中，有一个一看就非常优秀的孩子。他从上课第一分钟开始，不需要老师鼓励，就主动发言。他语言表达特别流畅，连表情都特别自信，很让我喜欢。他举手起来，滔滔不绝地说了自己的观点。大意是：这文章不好。首先，选材不当；其次，作者思想有问题；最后，结尾没有升华。
我请他说得仔细一些。他解释说：把上厕所写在作文中，不雅观，所以选材不当。这个同学自己没有时间上厕所，肯定不是老师的问题，应该是他自己没有合理安排时间，怪罪在老师身上说明这个同学思想有问题。另外，好文章结尾一定要升华，要点题，可是这个同学没有。
小家伙太可爱了。老师们听了，一片哗然。我走到前台，对大家说：这孩子真是懂事，真是贴心，如果我们教的学生都这样想，我们当老师的就幸福了。小同学，我代表所有老师感谢你。
我继续说：小朋友，老师也有点儿观点，跟你分享啊。我也说三个方面的意思。第一，小作者没有时间上厕所，可能是他自己的原因，但也不一定哟。老师们，其实都出于好心。比如一个老师这么想，我还有一分钟的课没有讲完，我就只拖堂一分钟。另一个老师这么想，我得查查这个同学的作业，只占用他一分钟。另一个老师也这么想，我得跟这个同学谈谈话，说说纪律的问题，只占用他一分钟……老师确实是好心，但如果三四个、五六个老师都同时好心，那完了，我们就真可能没有时间上厕所了。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可能呢？小家伙点头。
我继续说，你是个语文素养特别好的孩子，各种语文术语都掌握得很扎实。这很了不起。我还觉得你是个很有领导力的孩子，因为你的归纳总结能力超强。老师想跟你探讨一下，是不是每一篇作文的结尾都需要“升华”？不升华，就没有思想吗？或者说，要表达一种情感和思想，可不可以用自然一点的方式，就像《我多想上趟厕所》那样。
最后，我假装和孩子咬耳朵说，王老师和你说句悄悄话，吃喝拉撒吃喝拉撒，吃饭当然很重要，但上厕所一样重要。拉屎和吃饭一样重要。
全场爆笑。这个孩子也笑了。
这话有点儿粗了。我这样的草根教师，偶尔下里巴人一下，是我的本性流露。朋友们都说我课堂上胆儿大，大概这也是“罪证”之一。其实，我还想告诉孩子：我到一个饭店，一个宾馆，必先观察洗手间的情况。从洗手间的装修或管理，大概能够看出这饭店或宾馆的品位。其他的，倒是其次的东西。我还想告诉孩子，没时间上厕所的困惑，老师一直有，到现在也还有。有时候真是忙啊，学生的需要，家长的需要，领导的需要，经常挤一块儿了。一件一件事情处理下来，还真没有时间上厕所。
这一番对话，大概能够让孩子们和老师们理解：这篇写作质量并不太高的《我多想上趟厕所》为什么早早被《课堂内外·创新作文》主编看中，风风光光地登上了这家全国发行量最大的作文杂志。
要让学生说真话，要允许学生说真话，要理解学生的真话，很多时候，我们需要克服盘踞在我们心灵深处的“高尚情结”“文雅情结”等我们自己可能无意识的“写作高大上情结”。
大会交流阶段，一个老师问我：学生写作文时装模作样、假话连篇确实到了不可忍受的地步，到底要怎么办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我说，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我们能不能够从学生开始写文章的第一天，就给他们一个安全的写作环境。你让学生感受到你的真诚，你没有条条框框，他们怎么写都会受保护，都能够得到理解。你让他觉得他写文章是为了自己，是为了交流，不是为了迎合你，迎合考试。如果学生的写作大环境是这样的，问题就解决了。可是，这真的很难。老师明白了这个道理，家长不一定明白；授课老师明白了，阅卷老师不一定明白。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学生都会像惊弓之鸟，说假话不过是他们的自我保护罢了。而我们现在的情况是个个环节都出问题。商人说假话，明星说胡话，老百姓说气话……整个社会大环境都急功近利，不练内功练套路，恨不得教学生一两个月，他们的写作能力就突飞猛进。在这种背景下，老师必然干涉学生的写作自由，必然限制学生的写作空间，必然堵塞学生的表达欲望，必然扭曲学生的写作价值观。
这个老师频频点头，追问：如果让学生随便写，他们尽写阴暗面怎么办？
我说，你就问到点儿上了，这是很多老师的纠结之处。刚才那个学生说上厕所不能写，发牢骚不能写，就是咱们这么纠结的恶果。我这么看的：第一，一个孩子，哪能天天都说阳光的话。谁的成长没点挫折呢？谁的日子没有波折呢？每个人都有一肚子苦水要倒。话说过头一点儿，甚至说错了，但毕竟是真心话，那也比说假话强。第二，作文要写得好，技巧之类都是末流的，关键是孩子的那颗心。他怎么观察、怎么思考、怎么用情才决定他怎么用笔。所以，教作文永远是一个系统工程。培养阳光的思维方式既是德育目标，也是作文教学的目标。
成长，是一个过程，写作也一样。让他们自由地写，放松地表达。憋尿了可以写，早恋了可以写，有一点小心思了可以写……啥都可以写。写作的天窗打开了，他们的心灵世界就敞开了，我们才能因材施教，巧妙引导。孩子都关闭着他的内心世界，他的文字就一定是死的。你教一万个技巧，全起不了作用啊。
退一万步说，如果真有几个老是跟咱们拧着的孩子，文字比较偏激的，也没啥关系。想我当年做学生时，就不是那种听话的。高三了，在课堂上还跟语文老师拧着干。结果后来反而当了语文老师，竟然还算有点儿小出息。看看周围同学，有点儿出息的，无不是多少有点儿“反骨”的。孩子太听话，听话得青春叛逆期都没有，一辈子都顺着老师、家长、领导的意图说话做事，这样的孩子至多成为一个好秘书。所以，该淘还得让孩子淘。文字中的淘，也是一种淘。
因为是开大会，我没有时间出示我收集的学生的诸多“优秀随笔”。这些文章，对成人而言，都谈不上有多么崇高的立意和多么别致的选材。爱它们，就是因为那些事对于小作者而言，都是惊心动魄的“大事”呢！拉屎和吃饭一样重要，这话是糙一点儿，但道明了写作的一个真谛：写作没有必要端着架子。无事不可以入文，无情不可以抒发。特别是对于小说创作而言，也许，恰恰就是那些“拉屎”的事儿，才能让小说更具质感呢。
不信，您欣赏一下下边这些孩子们的鸡毛蒜皮、吃喝拉撒，很有趣儿哟！
【作品展台】
春运抢票
清华附中小六创新班 邓天瑞
又到春运了！每年的这个时候，我们全家都在为春运抢票发愁。(www.xing528.com)
这次，老妈准备用电话抢票。她已经在家里练习了不下50次：一张纸上记下了几趟回老家的车次号，上面还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提示，用红笔醒目地标出了抢票的优先级信息。一大早，她又从单位抱回了一个可以重拨的电话。万事俱备，老妈已经跃跃欲试了。
“嘀嘀嘀……”老妈的手指飞快地按着按键，“6秒。”我帮老妈计时，“嘀嘀嘀……”老妈又按了一遍，“6秒。”我确定。这是老妈的最后一次练习。对这个速度，老妈很满意。
还有2分钟就要开抢了，屋子里的空气都紧张得要爆炸了。
之前，妈妈已经用手机上网，在某个知名网站查询到准确的开票时间。11：59：54，“开抢！”我说。老妈没吭声，屏住气，一手紧紧握住电话，一手以疯狂的速度按按键，“嘀嘀嘀……”妈妈超水平发挥，十几个键居然在4秒之内按完了，时间是11：59：58！占线！这时有几亿人在同时抢票，电话订票系统怕要崩溃了。老妈疯狂按着重拨键。占线！占线！占线！我的心咚咚跳着，紧张得快喘不过气了！重拨！重拨！重拨！老妈终于拨进去了，语音提示刚说出半个字，老妈就疯狂按下0214#，太快了，电话等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老妈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下了1*24*3#……一大堆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字，我根本记不住。老妈始终不吭声，神色肃穆，如临大敌。
终于要输入身份证了，这可是老妈的拿手好戏。只见老妈胸有成竹，深吸了一口气，眉头紧皱，以每分钟200字的打字速度按了下去。老妈的手指在电话上龙飞凤舞，上下翻飞，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我只能看见一个个按键下陷又弹起来，下陷又弹起来，像一架钢琴响起四重奏……25秒后，一切就会结束。
但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电话，却莫名其妙地断了。
老妈惨叫一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上。
只能期待大姨和大姨夫的网上订票了。还有表哥，他号召了一群同学在帮着抢票。小舅也在用刷票软件刷票。他们这么多人就没有一个人能抢上票吗？
“丁零丁零……”电话响了！大姨夫抢上票了！我欣喜若狂，在床上直跳。可是，只有2张，我和老妈的，老爸怎么办！老妈不甘心，决定到家门口的火车票代售点碰碰运气，但才一会儿就扫兴而归。“没票！”妈妈呻吟道。我沮丧得一头栽倒在床上。
这时，一个人正在疯狂地开车，那就是大姨夫。他左思右想，无论明天能否抢到3张票，还是先把今天抢到的2张票付了款，拿到手最保险。可正要付款时，他发现U-key居然被落在单位。要知道网上订票付款时间只有30分钟啊！于是大姨夫飙车、超速、外加闯红灯，终于在30分钟内把钱付了。太惊险了！
春运之难，难于上青天啊！
明天，老妈又要抢票了，一定要抢上啊！要不，老爸就回不了北京啦！
家里的气氛依旧紧张着……
【点评】
天瑞的文字，我大爱。这个孩子选材，很接地气。上回他摔一跤，腿上打了夹板，天天像个重伤员一般来上学，很痛苦。但他没有白摔，摔得去了医院，他以伤病员的眼光看医院，一看看出了好文章。这回呢，家里春运抢票，他是妈妈的助手。这助手没白当，又写出一篇好文章。这些随笔，要按照传统的作文标准去衡量，似乎都没有啥意义。错！它的意义就是这无意义。家长里短、柴米油盐中，全藏着写作的金子。这些小事儿写活了，写小说，那不是简单的事吗？
名字的由来
清华附中小六创新班 王雨萌
“大家好！我是创新三班王雨萌。”
在一次次演讲之前，你总会听到我这么说，语气中带着几分自豪。事实上，这个名字已伴随我将近十二年之久了。幼儿园时，我会说：“我是小一班王雨萌。”上小学时，我会说：“我是五一班王雨萌”。而未来上大学时，我也必定会骄傲地说：“我是大一的王雨萌。”因此，这名字也算是与我共生共存，在磨难与幸福中磨炼成的吧。所以，我的口吻中也就必然多了几分自豪。可是，你知道吗？这个名字也是有它自己的故事的。
据说，在我刚出生那天，爸爸就派人去找算命师为我取名字了。于是，我的脑海中便浮现出这样一幅场景：一个穿着黑褂，仙人似的人物拿着一个紫黑色的预言球，以神秘的神态在手中摆弄着。屋子中，一会儿电闪雷鸣，一会儿又风平浪静。忽然，只听他发出了一阵狂笑，大声说：“就是它了！从此这个孩子的名字就叫王雨萌了！”于是，外面的飓风停了下来，汹涌的波涛也立刻平静了，世界恢复了安宁。
当然，那都是不可能的。爸爸妈妈告诉我，算命师是根据我的出生年月日和五行八卦算出名字来的。在这之前，他还相继为我取过两个名字。第一个名字爸爸妈妈已经记不太清了，第二个是“王雪恒”。本来家人们想用这个名儿的，可是后来，舅姥爷说中间的“雪” 和“血”字谐音，有些不吉利。于是，便有了我现在这个名字“王雨萌”，家人们一听便喜欢上了它。
所以，实际情况更像是：一个留着长胡子的老爷爷威严地坐在高高的太师椅上，在翻阅了数十本书籍后，终于缓缓宣布：“这个孩子从此便叫王雪恒吧。”
那被爸爸派去的人先通知了爸爸妈妈，爸爸妈妈又通知了爷爷奶奶、姥姥姥爷，他们又相继告诉了姨夫、姨妈。就这样，大江南北无不知道我的新名字。大家都频频点头。只有舅姥爷看出了这块“美玉”中的一点瑕疵，有些自豪地给爸爸打了电话，说：“你看，这个‘雪’字，是不是有些像鲜血的‘血’字呢？”
爸爸自然不会再坚持给我取这个带着血腥的名字。
于是，那老头便抓耳挠腮，一副极其不满的样子，心里想着：我给你们起这个名字，嫌不好听，起那个名字，又嫌不吉利，简直是存心考验我的耐力和水平。没办法，只好用我最后的起名第一大法了。于是，他又坐了下来，闭起了眼睛。在一阵冥思苦想之后，这位闻名于世的老算命师终于睁开了眼睛，平静地说：“以后便叫她王雨萌吧。”
“这真是一个美丽的名字！”大人们说，“这一定是算命师一生中最大的成就了。”
在我的想象中，为了我的名字，一位白发老爷爷用完了自己所有的法术，也奉献出了全部的精力。他在家人们的称赞声中悄然离去。他很平静，坦然地缓缓升到了空中，脸上带着一抹恬静的笑容。他越升越高，长长的银发在天空中飘扬。最后，他终于升到了人们看不到的地方，离开了这个世界。我相信，他一定在另外一个世界得到了重生。
每到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总能看见一位白发仙人站在高高的月亮上，低头慈爱地俯视着这个美丽的世界，还有那个在这世界中一点一点长大的孩子——王雨萌。
【点评】
读雨萌的这篇随笔，我笑死了。然后在全班读，大家也笑死了。没有人说雨萌无聊。我真心欢迎这样的“无聊”。这就是莫言的魔幻现实主义的雏形。我们的小姑娘王雨萌，已经开始思考终极性的人生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向哪里去？后生可畏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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