象山言:我这里纵不识一个字,亦须还我堂堂地做个人。又说:人当先理会所以为人,若不知人之所以为人,而与之讲学,是遗其大而言其细,便是放饭流歠而问无齿决。不管做哪门学问,都应体会象山这层意思。
一个心术不正的人,做学问不可能有什么大成就。
学生总得超过先生。如不能超过先生,纵学得和先生一样,还要你这学生作何用?
孟子说:“观水有术,必观其澜。”观史亦然,须从波澜壮阔处着眼。浩浩长江,波涛万里,须能把握住它的几个大转折处,就能把长江说个大概;读史也须能把握历史的变化处,才能把历史发展说个大概。
做学问犹如江河行舟,会当行其经流,乘风破浪,自当一泻千里。若苟沿边逡巡,不特稽迟难进,甚或可能误入洄水沱而难于自拔。故做学问要敢抓、能抓大问题、中心问题,不要去搞那些枝枝节节无关大体的东西,谨防误入洄水沱。
以虚带实,也是做学问的方法。史料是实,思维是虚。有实无虚,便是死蛇。
读基础书要慢点读,仔细读。不仅是读过,而且要熟。更不在多,多是余事。只熟也还无用,而是要思。但思并不是乱出异解,不是穿凿附会,只是能看出问题。
读史,史书上讲的尽是故事,切不可当作小说读,要从中读出问题来,读出个道理来,读出一个当时的社会来。否则,便不如读小说。
中外进行比较,是研究历史的一个重要方法。写《古史甄微》时,就靠读书时学过些西洋史,知道点罗马、希腊、印度的古代文明,知道它们在地理、民族、文化上都不相同。从这里受到启发,结合我国古史传说,爬梳出中国古代民族可以江汉、河洛、海岱分为三系的看法,从而打破了关于传说时代的正统看法。学者或不以为谬,后又得到考古学上的印证。后来喜读汉译社会、经济各家名著,也常从正面、反面受到启发。所写一些文章虽未明确写上这点,但在考虑问题时常常是从这里出发的。
读书贵能钻进去,并不在于读罕见的书,要能在常见书中读出别人读不出来的问题。宋刻元椠并不足贵,章太炎就常说他是读洋板书的人。
中国地广人众,而能长期统一,就因为有一个共同的传统文化。欧洲较中国小、人口较中国少,反而长期是个分裂局面,就因没有一个共同的传统文化。中国这个传统文化,说到底就是儒家思想。要把中国的历史和现实讲清楚,离开了儒家思想是不行的。
学问贵成体系,但学力不足、才力不够是达不到的。体系有如几何学上点、线、面、体的“体”。清世学者四分之三以上都是饾饤之学,只能是点。其在某些分支上前后贯通自成系统者,如段玉裁之于文字学,可以算是线,还不能成面。如欧阳竟无先生之于佛学、廖季平先生之于经学,自成系统,纲目了然,但也只限于一面。能在整个学术各个方面都卓然有所建树而构成一个整体者,则数百年来盖未之见。做真学问者必须有此气魄。
有些著作,看似零散、无系统,其实是自有系统的。如顾炎武之《日知录》,赵瓯北之《廿二史札记》,就可说是自成体系的通史,只不过没有把人所共知的史实填充进去而已。然清人札记之能与二书相比者盖鲜。
欧阳先生尝言:读《俱舍》三年,犹未能通。于沪上见沈乙庵,沈谓:君当究俱舍宗,毋究《俱舍》学。归金陵,觅《俱舍》前诸书读之,又觅《俱舍》后诸书读之;又觅与《俱舍》同时他家诸书读之,读三月而俱舍之义灿然明白。盖自前后左右之书比较研读,则异同自见,大义顿显。章太炎先生尝言:近人读书尚多未至“不懂”处。旨哉斯言。能如欧阳大师之三年犹知其未能通者鲜矣。大师读《俱舍》之法,用于他书,何独不然。
做学问必选一典籍为基础而精熟之,然后再及其他。有此一精熟之典籍作基础,与无此一精熟之典籍作基础大不一样。无此精熟之典籍作基础,读书有如做工者之以劳力赚钱,其所得者究有限。有此精熟之典籍作基础,则如为商者之有资本,乃以钱赚钱,其所得将无限也。
每一学问必有其基础典籍:清代汉学,不离《说文》;今、古文学,则不离《五经异义》《白虎通义》;宋学则一《近思录》;文学则《昭明文选》《文心雕龙》。此学者之所能知。治史则当以《文献通考》为基础,则世之学者鲜能首肯者也。
昔自沪归金陵,过苏州谒章太炎先生,时陈柱尊等侍先生,无锡国专唐蔚之邀先生游无锡,先生嘱同往。时人多言先生言谈难会其意,盖先生学问渊博,谈常牵涉过广,而听者往往不能蹑其思路而从之,故有难懂之感。行间,先生每喜与余谈论,常命近坐,虽饮食亦时命坐旁。昕夕论对,将十余日,每至废寝忘食,几于无所不言,亦言无不罄。徐以启先生曰:六经之道同源,何以末流复有今、古之悬别?井研初说今为孔氏改制,古为从周,此一义也;一变而谓今为孔学,古始刘歆,此又一义也;再变说一为大统,一为小统,则又一义也。仪征虽不似井研明张六变之旨,而义亦屡迁。见于《明堂考》《西汉周官师说考》,或以今、古之辨为酆鄗、雒邑之异制,或又以为西周、东周之殊科。诸持说虽不同,而于今、古学之内容乃未始有异。要皆究此二学之胡由共树而分条已耳。凡斯立义,孰为谛解?章氏默然久之,乃曰:今、古皆汉代之学,吾辈所应究者,则先秦之学也。章氏之说虽如此,然古、今文家,孰不本之先秦以为义,则又何邪?余于此用心既久,在解梁时,比辑秦制,凡数万言,始恍然于秦之为秦,然后知法家之说为空言,而秦制其行事也;孔孟之说为空言,而周制其行事也;周、秦之政殊,而儒、法之论异。既见乎秦制之所以异于周,遂于今学之所以异于古者,亦了然也。乃见周也、秦也、春秋一王大法也,截然而为三。于是有《儒家政治思想之发展》之作,以见秦、汉之际之儒生为与孔孟有别之新儒家,实为战国以来诸子学术发展之总结。然此篇虽于汉师礼说与西周旧典之异同论之綦详,而于此新儒家出入百家之故则犹未暇论及。后集《儒学五论》及撰《孔子与今文学》时,始略论“儒分为八”,即儒家之出入百家者,八儒之书,多存传记,汉师言法夏、法殷、制备四代即新儒家之有取于诸子(本欲详论之而未果),故西汉师儒本有歧义,称制临决,乃趋一致。至于刘歆,乃创古学,而称已先立学官者为今学,而今、古学之纷争乃起。于是知廖、刘二师推今、古之歧异至于周、孔皆非情实;章氏言今、古止为汉代之学固是,然其离汉师于先奏又未必是也。余沉思今、古事,历久不得通,走于四方,博问故老,亦未足祛其积惑,旁稽子史,间有会心,乃渐以得解,然前后已逾四十余年,甚矣为学之难也。
读宋明理学书,不能当作是学知识,而要当作是学道理,读时应顺着书中所说去体会其道理,要在能懂,不可求快。初读时宜读选本,周汝登《圣学宗传》、孙奇逢《理学宗传》都可(《明儒学案》每家分量稍重,《宋元学案》更重,不宜初学),能读懂哪家,能理会其道理者,不妨多读几遍,然后再读全集。通一家后,再如前法选读他家。总之,选自己有兴趣的、能读懂的来读,而不要勉强硬读,只有这样读,才能真有所得,才能做到“心知其意”,深刻理解。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不能深刻懂得古人何所道,是谈不到分析批判的。
读中国哲学,切不可执着于名相,因各人所用名词术语常有名同而实异者,故必细心体会各家所用名词术语的涵义,才能进行分析比较。如果内涵不清,仅就名相上进行分析,皮毛而已,是不着实际的。
顾栋高《春秋大事表》是一部好书,我写《周秦少数民族研究》,基础就是这部书,很多现象它都看出来了,材料也提出来了,就是没能把问题点透,缺乏系统。我只在这基础上前进了些,增添了些后起之说。
几十年来,无论是讲课、写文章,都把历史当作哲学在讲,都试图通过讲述历史说明一些理论性问题。唐君毅说:“你每篇文章背后总觉另外还有一个道理。”丁山说:“你每篇考据文章都在讲哲学。”这虽显有推崇之意,却也符合实际。
讲唐史以《通典》最善,讲宋史以《通考》最善。因为它们都是通史,从知汉、晋,以知唐、宋。正史局限于一代,不知古,亦不能知今。两书都是有所为而作的私史,不比虚应故事的官书。吕伯恭最为知古,但他言古必及今。陈君举最为知今,但他言今必自古。必须通观,才能看得清历史脉络,故必须搞通史。但又必须在一段上有深入功夫。只有先将一段深入了,再通观才能有所比较。要深入一段,最好选在唐以后,因其史料较为丰富。
高齐时尊世族,如卢、李之流,而又专任鲜卑,汉人不得为兵,民族矛盾较大。而宇文泰入关则未形成世族,且多用汉人为兵,民族矛盾较小,故能自弱以渐强,进而灭齐,又进而弱梁、陈,至隋而成一统。
《册府元龟》纂于北宋,其中溢出正史之材料至多,特以六朝、隋、唐、五代多世所不见者,可补史缺。但其书系分类编辑,类别虽细,亦不尽合今日所需,故不可仅根据类目查检,而应普遍查。《通鉴》自六朝以下,亦多溢出正史,《册府》当与相若。伯希和、沙畹等立论多取材《册府》。
嘉庆《四川通志》据正史列蜀人名氏,不见于正史者则多佚而不载。刘鉴泉据宋人文集录出多人。然刘所见宋人文集有限,《四库珍本丛书》即所未见,故可于刘所见集外更补集之。他如《舆地纪胜》《寰宇通志》均记有蜀人事,亦可用以补之。
宋有历朝实录、国史,李焘《长编》所引至多。元初修宋、辽、金三史,为时不过二三年,实非修史,乃抄史耳。故《宋史》应基本上保存了宋国史的原貌。可用《长编》互校,《长编》称“本传”者即国史之列传,称“本纪”者即国史之本纪,可用以考校究竟保存多少国史的原貌。
《周官》一书貌似规模宏大,职官分明,故后世有“周公致太平”、刘歆伪造之说。然细究其实,亦殊混乱,如选举不尽属大宗伯,军事不尽属大司马,冢宰所主则多为王朝内府之事。若再细审之,则各官职分之重复者亦复不少。可见其实非系统完整之理想制度。至其所反映之社会制度亦与战国以后之实况不合而颇与西周相符(别有专文),皆可证其为就旧日之档案整理而成者。
言汉学,必先明其家法,然后乃能明其学说,又必跳出家法,然后乃能批判其学说。如惠栋是懂家法的,张惠言之于《易》,庄存与之于《公羊》,都可说是明于汉学家法的。戴东原却不懂家法,近世之崇戴者,也多不懂家法,故虽大讲汉学,而实多梦呓。
章太炎颇推重孙诒让《周礼正义》、黄以周《礼书通故》二书,然二书路数则不同。孙为汉学路子,纯宗郑玄,然信之太过。黄以周则不纯为汉学,也讲宋学,以宋学方法讲汉学则时有臆说。然其书又多用林昌彝《三礼通释》,而其下结论则较林为精,林书则为《五礼通考》路子。
唐人学术气度宏大,偶失之粗疏,而宋人学术深细。宋人读唐书,见其粗疏多失,起而纠之,自然趋于深细,如《元和郡县志》即多失,宋地理书则多所是正。
唐之骈文形成四六,唐之诗形成格律,佛学则有科判。看来总有一个架子。
任何思想总是时代的产物,是根据各时代的问题而提出的。时代一过,形势变了,这种思想便失去其意义,便消逝了。
魏晋的佛学,完全是印度佛教与中国思想相结合的产物,故与印度之佛教异。唐人觉其非印度之教义,玄奘亲往印度求法,所取回者为真印度佛教,但与中国条件不适应,再传之后遂绝,而所流行者则仍为中国化之佛教——天台、华严等宗,及至禅宗出现后,与中国思想之结合愈紧密,而竟完全取代前此佛教各宗。
孙明复讲《春秋》大一统,盖针对唐末五代之藩镇割据而发,故其说得以不胫而走。胡安国《春秋传》大攘夷,则就南宋形势言之,故其书终宋之时代三传行世。
一个学派总是有自己的理论,清代汉学的理论何在?而汉代学术,无论是今文家或古文家,都是有自己的理论的。戴震、焦循虽有理论著作,而又和他(自己)的整个学术脱节。所以,清代汉学到晚期非变不可,不变便没有出路。
大学以上的学生,主要是学方法。在听课时,应跟着先生的逻辑思维的发展而发展,体会先生是怎样思考问题的,不应要求先生跟着学生的逻辑思维走。假如那样,学生还学什么?
写一篇文章,总要经得起时间考验。一篇稿子写好后,最好放个二三年;能经得住二三年的考验,再发表也不晚。在这段时间也可作些补充修改,使更完善些。
明代学者所见古文献远较清人为多,他们常常把这些佚文辑为一帙,刊刻流通。但由于他们在方法上不谨严,常有杂凑窜改之事,故清人常以伪作视之,而不屑一顾。实际上这些东西常常都是有根据的,若能有分析地加以使用,是可以化腐朽为神奇的,如明代所传沈约注《竹书纪年》就是一例。
古史辨派兴起后,学者们常常爱说这是伪书、那也是伪书,先秦旧籍《诗经》而外几乎无非伪书。但是,说是伪书,总得找出它作伪的原因。若找不出,是不足服人的。先秦文献不能也不必确指为谁所作,这些作品在流传中又常常都有窜改、增补,但其主体仍不失为先秦旧物。如《尚书》的《尧典》《禹贡》,若谓其为虞、夏时作品,当然不对,但必谓其创于战国晚期则又未必。其经过辗转传绎的痕迹还是较为清楚的,“若稽古帝尧”,就表明是后人的口吻,但文章的基本内容应当还是远古相传的。
《叔孙通传》:二世召博士诸儒生,问楚戍卒攻陈。“博士诸生三十余人前曰:‘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臣瓒曰:“《公羊传》曰:君亲无将,将而必诛。”知臣瓒意前对者以公羊学为秦博士也。《史记正义》(《会注》本)引《陈留风俗传》云:“园庾,字宣,明《公羊春秋》,为秦博士。”园又作圆、作辕,岂辕固生之先欤!是此博士三十余人而对者,盖辕宣等也。即商山四皓之一。见《史记》之《索隐》《正义》。
《韩非》言:“管仲毋易齐,郭偃毋易晋,则桓、文不霸。”知齐、晋霸制,更张周礼。成齐桓之法者管仲,成晋文之法者则郭偃也。《商君书·更法》征郭偃之法曰:“论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则郭偃所倡议,商君变秦法征此二语,肥义主胡服亦征此二语,知其影响于后来者亦巨矣。而班固以为晋文公作被庐之法,求之《左传》,云以民未知礼,于是大蒐于被庐以示之礼,作执秩以正其官。《晋语》言:“随会聘于周归,乃讲聚三代之典礼,修执秩以为晋法。”被庐之法,正文公事,当即郭偃之作。曰修执秩为晋法,曰作执秩以正官,斯郭偃所作,随会修之,亦五官之法也。
《左》桓二年传:孔父嘉为司马,督为太宰,遂相宋公。知春秋初年,固宋之太宰实尊。僖九年传:以公子目夷为仁,使为左师以听政。宋之以左师听政,似自目夷始也。文七年传:于是公子成为右师,公孙友为左师,乐豫为司马,鳞矔为司徒,公子荡为司城,华御为司寇,六卿和公室。后人以此为宋恒制,实有未然。成十五年传:于是华元为右师,鱼石为左师,荡泽为司马,华喜为司徒,公孙师为司城,向为人为大司寇,鳞朱为少司寇,向带为太宰,鱼府为少宰。然则六卿者以人言,非以官言也。僖二十二年有大司马(又文八年),昭二十一年有少司马,二十一年有大司徒,则宰有太宰、少宰,司马、司寇有大、少,师有左、右,其事一也。岂以文七年、哀二十六年两传而决宋之制为此六卿哉?前有华督为大宰,襄二十七年有皇国父为大宰,继宰于宋,六官之外,讵为完说?华元曰:“我为右师,君臣之训,师所职也。”文公以来,宋恒以右师叙官首,以其恒为正卿也。襄九年则乐喜为司城以为政,哀二十六年传曰:司城为上卿,昭以后叙宋官而左师恒居第四,是亦先后时有变易,何常之有?左右师之职,即宗伯也。宋之制最于周为近,倘以王者后耶?唯时有左、右、大、少副式之置,宰、师、司马、司城番为正卿无恒尊,则其以时变易者耳。
《公羊》家张三世之义:“于所传闻之世,见治起于衰乱之中,故内其国而外诸夏。于所闻之世,见治升平,内诸夏而外夷狄。至所见之世,著治太平,夷狄进至于爵,天下远近小大若一。”此经义之三世著见于《公羊》。而三世之实义,宜求之于《左氏》。盖三世固史义也,《春秋》为鲁史,隐、桓之世,郑、宋、陈、蔡、齐、卫诸国盟会战伐,其休戚动与鲁关;至北之晋、南之楚、西之秦,见《左传》《秦记》(《史记》)者灭人之国已多,《春秋》悉不之记,以于鲁固无所影响,则内鲁而外诸夏可也。齐、晋相继作霸,合诸夏为一以抗夷狄,则诸夏与鲁皆为内而夷狄为外者势也。吴以夷狄而有忧中国之心,黄池之会实为主盟,则《春秋》虽欲不进夷狄不可得也。是三世异辞即源于鲁人国际关系之扩大。鄄之会为齐之始霸,此所闻世、传闻世之断限也。黄池之会则所见世、所闻世之断限也。《繁露·奉本》云:“杀隐、桓以为远祖,宗定、哀以为考妣。”又《繁露·楚庄王》云:“昭、定、哀,君子之所见也;襄、成、文、宣,君子之所闻也;僖、闵、庄、桓、隐,君子之所传闻也。”董氏已自二说不同。劭公唯取后说,安在前说即非?颜安乐断自孔子生后即为所见之世。旧疏引郑氏云:“九者阳数之极,九九八十一是人命终矣,故《孝经援神契》云:‘春秋三世以九九八十一为限。’”公羊先师三说不同,以《左氏》史实求之,理或有当,而三世断限若可定也。
周秦性道之辩不议空、有,自印度思想入诸夏而六代论空、有者纷纷。释氏之徒以空自高而斥儒为有,儒之愿者亦以有自诩,而斥释氏之空、老氏之无。于是儒堕负而不可救也。唯孙盛作《老聃非大贤论》,以为“中贤第三等之人,去圣有间”。其曰:“崇无既失之矣,崇有亦未为得。”超有、无以立论,自能深契周秦儒家之旨,其度越时流远矣。盛又作《老子疑问反讯》曰:“《道德经》云: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因谓宜有欲俱出妙门,同谓之玄,若然以往,复何独贵于无欲乎?”据《老》以折无,洵千载之神解也。自顷欧洲思想入中国,以唯心、唯物之论张,以唯物自夸者,恒斥中国旧说为唯心。兹二者诚无独有偶、相映成趣。乃今之学人亦颇有以唯心自诩而斥唯物者,使安国(孙盛)处于今日,知必超心、物以立论而会其同,所应反讯者奚止十数端哉!吾知今后必有孙盛其人,拭目俟之也。
卫恒《四体书势》言:“秦时李斯,号为工篆,诸山及铜人铭,皆斯书也。汉建初中,扶风曹喜善篆,小异于斯,而亦称善。邯郸淳师喜,略究其妙。汉末,又有蔡邕善篆,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然精密间理不如淳也。”所谓“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意未易解。然考之斯书,今存琅琊刻石,存《汝帖》者有芝罘刻石,最不失真。汉魏刻石中开母阙、三公山碑,即出于此。曹喜书不能见,世传党怀英摹曹喜书《大风歌》,虽非真,宜有所仿。韦续《五十六种书体》言:“悬针篆,曹喜所作,有似针锋,因而名之,用题五经篇目。”按《大风歌》即悬针体也。卫恒云:“魏初传古文者出于邯郸淳,至正始中,立三字经,转失淳法。”三字石经有两种体势,今称为字品者更佳,与悬针《大风》之意合。钟鼎文字体非悬针,石经古文为悬针者,正淳法也。然则卫恒所谓采斯、喜之法为古今杂形者,今谓斯法、古谓淳法也。斯法以间理为趣,古法以精密见称。今邕书亦不可见,唯汉碑额中时有此法,如景君碑额、尉氏故吏碑额是也。自张惠言始以汉碑额为篆法宗,赵叔颇有所辑,惜未知碑额篆法应以蔡邕古今杂形求之,以精密间理为书题也。
《管子·心术上》言:道在天地之间也,其大无外,其小无内,故曰不远而难极也。《楚辞·远游》亦言:道可授兮不可传,其小无内兮其大无垠,无滑而魂兮彼将自然,壹气孔神兮于中夜存,虚以待之兮无为之先。凡此皆形容道体之辞,后来儒者恒用之,而实则此语为源于名家。《天下篇》惠施曰:至大无外谓之大一,至小无内谓之小一,无厚不可积也,其大千里,大同而与小同异,此之谓小同异,万物毕同毕异,此之谓大同异。名家、道家旨各不同,倘言道者借用之耳。名家言之为一种概念,道家言之则为一种实体,以概念为实体,此其所以每恍忽而不可究诘者也。
曩偕余杭章先生游无锡,小住三数日,几于无所不论。一日谈次,先生论及孔、佛优劣,谓:“孔子不过八地菩萨耳,未易与释伽齐量。”余请其所以,先生曰:“孔子不解阿赖耶识。”余举慈湖之言以问:慈湖谓“目之出色,耳之出声,鼻之出香,舌之出味,心之出物”,因问慈湖解前六识否?先生曰然。但宋时佛家书未尽亡佚,杨氏殆犹及见。余复举阳明事以问:弟子有问天地万物一体义者,阳明指道旁冢曰:“此人既死,此人之天地万物安在?”阳明解第八识否?先生曰然。余复举象山言:“宇宙即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此是第八识否?先生曰然。余曰:孟子言“万物皆备于我”,宜亦第八识也。先生慨然曰:“孔子固解阿赖耶识也。”余请教于先辈者多矣,毋固毋我,未有如余杭先生之可感者也。
孔子、孟子都是维护贵族世卿政治的,文王治岐,“仕者世禄”,贵戚之卿,“君有过则谏,反复之而不听则易位”。尊君权是法家的特点。《公羊》家才有讥世卿之义,荀子也反对世卿,都是受法家影响。但荀子反对世卿而不反对世禄,也还有旧影响。荀悦说《春秋》讥世卿不改世侯,汉世又才有抑世侯的主张。
汉初儒生议论风发,是一代新儒的表现。到这一议论逐步定型,也就无所用其改制理想,于是经学舍传记而入于训诂、考据,于是古学渐兴,而以经学为历史,理想之途抑而不行。他们的理想也还只是今文家所定型。
春秋时言私家财富以车马数表示,而战国则以粟、田表示,这反映了社会的变化。
《汉书·地理志》每存异说,如沮、汉原为一水,班固则并存二说。
给周秦诸子作注是不容易的。汉和晋、唐诸子书存在尚多,注诸子也较易找到根据,但实又大有高下之分。魏晋间哲学盛些,郭象注《庄子》,“髁无任”是“不肯当其任而任众人,众人各自能,则无为横复尚贤也”,这是贯通了诸子各家学说,才能下语如此精当。《齐策》“齐人见田骈曰:闻先生高议,设为不宦”,正是不肯当其任而任众人之意。汉人不留心于名理之论。高诱注《吕览》“陈骈贵齐”,以“齐生死,等古今”来解说,就不免差之毫厘,失之千里。中唐人虽究心哲理,但又不及晋人,如杨倞之注《荀子》,却又比高诱好一些。一个人的学问总是和那个时代分不开的。
《中庸》说:“庸德之行,庸言之谨。”庸就是同乎平凡人。“夫妇之愚可以与知,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这样的行,才是真理所在。庸未必即合乎中,但中是必须基于庸的。不合乎庸,也就是行不通的。
魏晋南北朝的史学极为发达,著述极富,但在唐后零落几尽。清世辑佚之风虽盛,但所辑多为经部诸书,史部所辑者甚少。苟能将魏晋南北朝史部诸书辑出,以考见当时史学之盛及其与当世政治、清谈、民族的关系,必大有可观。
米丁《辩证唯物论》,批判“石子亦有思想”,批判是对的,但必先懂得“石子”如何“亦有思想”,才能批判得深、批判到点子上。如今能有几人真正懂得“石子亦有思想”?
读书不仅要从文字记载中看出问题,还要能从不记载处看出问题。不记载也从另一个方面反映了问题。
班兹的《新史学与社会科学》一书写得不错,比之只知以考据为史学者高明多了。初学者读此有益。
教书,即使是教中学,也对做学问大有好处,我就教过八年中学。平时读书中遇到细小问题,常常不予注意,疏忽过去,而教书就不行了,教中学就更不行了。细小问题也必须要注意、要搞清楚。自己搞不清楚,如何能把学生教清楚!这样就养成读书要细致的习惯,莫嫌其细小,常常也会给我们提出一些重要问题。
《吕览》《淮南》《管子》三书都是黄老派,而又有其差别,这也还是北方、南方、东方三个地区三派黄老,当然《管子》高些。《管子》已详于制度,下开今文学。《庄子》也是部丛书,但终是以南方派为中心,与黄老无关。所谓黄老派,不是先有黄老学,田、慎、尹、宋再去治黄老之学,而是稷下互相影响,才形成这一派,汉代才称他们为黄老学。不是道家而杂取各家,是各学派的人合流而形成黄老学派。以前只看出黄老派与杨朱之关系,现在看出与墨家也有关系。
战国诸子百家都各有其精深独到的理论,但百家争鸣的结果,到汉代是儒家取得独尊的地位,儒家能战胜百家而取得独尊地位,当然绝不偶然,这应当到当时儒家——主要是今文学家的思想内容中去找原因。近世学者或不此之求,而仅止看到今文学与阴阳五行合在一起,似乎汉代的新儒家就是以阴阳五行、谶纬神学与儒家思想相结合为特点,硬把今文家与欧洲中世纪的宗教神学相比傅。其实,这并不符合事实。前在《经学抉原》中,专门有《内学》一节,就曾指出今文、古文两派都有信谶纬的,都有反对谶纬的,谶纬和儒学各有其传授师承,本不相混。翼奉、京房、夏侯始昌诸人,《汉书》别为立传,正是此意。董仲舒、何休是《公羊》家,讲阴阳灾异,但《公羊传》《穀梁传》并不讲阴阳灾异。张苍、贾谊、刘歆传《左传》,讲五运,但《左传》并不讲五运,显然是应该区别对待的。清末康有为等借今文学以言变法,今文学成了君主立宪的工具。孙中山、章太炎主张民主革命,反对君主立宪。章太炎、刘师培对立宪派的根本理论进行批判,指责今文学家讲阴阳五行,这是可以的,是有进步意义的,是政治斗争的需要。其实,康有为的学说中又有多少阴阳五行呢?清代今文学家如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张惠言、惠栋、龚自珍、魏源、陈寿祺、陈立等等都不谈阴阳,但他们无不被后人认为是今文学家。即以今文学讲的阴阳五行而论,也不应只看皮相,而要透过阴阳五行看到它骨子里究竟是些什么,有没有什么意义?犹之中医,不能只看到它讲阴阳五行,便说它不科学而把它否定掉。不正视今文学家的政治、哲学思想,而只抓住阴阳五行等表面现象,是抓不住今文学的实质的。今文学别有个精神,就是“革命”。
老子、孔子之学(实指黄老和西汉今文学)何以在汉代战胜百家之学,这是一个大问题,从这里看孔、老,似乎比专就孔、老哲学思想看,更有着落。衡论学术,应该着眼于那一时代为什么某种学术得势,原因在哪里,起了什么作用,这才是重要的。只从现代的观点来衡量、批判,脱离了历史,便成了空论。论宗教也须如此,多从作用论。论作用也不能只谈为统治阶级服务,哪有不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学术和宗教?只看到这点是不够的。儒家(今文家)之战胜百家,就在于它汲取了百家之长;道家(指黄老)也是这样,正是杂家胜利了。司马谈所言正是说明汉初所谓黄老是什么,这也说明了《吕览》的主旨所在。到《淮南》就和《吕览》精神不同。虽然《吕》之精不如《淮南》,但合于一世之用则高于《淮南》。
在讨论彝族史稿时,突然想到庄蹻王滇一事可疑,经检书证明无有此事。初写两千余言,此文虽短,但颇自爱惜,自觉写《汉潺亭考》以来,心思益精。柳翼谋常说我考据超过清人,往时不深信此语,近渐觉确有过前代经师处,大题如论诸子、儒、道,小题如论巴蜀二江,都有此趣,下笔庶乎不苟。
搞断代史不搞通史常常不易准确把握一代的特点。近世之论明代资本主义萌芽者,所举例证常常是明以前早已存在者,不仅有见于唐、宋者,而且有见于汉代者。
周官有“贾田”,唐行均田,商人也授田,只狭乡不授,这说明相当长时期的商人多数是不脱离农业生产的(当然也有少数脱离),所以唐的两税包括商税在内。
周以下的关市之赋是过往行人都收税,不纯是商品税。隋制入市人一钱,宋坊场河渡连称,就是行路也有税,其意义和关市之税一样。宋代虽有过税,但不见过税的重要性。到清代的关卡,就纯是商税过税了。
汉代手工业如盐、铁盗铸这种大规模协作的手工业,其中的劳动力也不少是不脱离农业的,所以在春耕期间诏禁“聚庸山泽”。杨可告缗钱,犯者“没入田、僮”,得民财物以亿计,奴婢以千万数,田“小县百余顷,大县数百顷”。这些拥有“田、僮”的工商之家,显然也是没有脱离农业的。(www.xing528.com)
历史上国营手工业作坊,是政府与人民争利,是攘夺。封建前期的劳动力是征调;到唐,部分是和雇,宋是和雇和厢军并行。这是前后的变化。到元、明的匠户,是蒙古落后制度而明沿袭之,不是历史发展的正常情况,而是有它特殊的原因。均输是政府攘夺商业的利益,汉、唐都行之有效,到宋就无法推行,应是由于商业有了新发展,内容复杂起来,政府也就无法经营了。
屯田是政府用地主租佃方式剥削农民,这一方法从曹魏到北朝、隋、唐是行之有效的,开元时最盛行(九百九十余处)。但从建中以后到宋代,屯田无利可图。这是农业普遍发展,而国家屯田不能竞争,与农民相比了。
封建社会主要是地租和高利贷两种剥削,唐王朝把二者都作为国家重要收入。公廨田、职田数量也大,可由公廨钱、俸钱等数目推知。公廨钱到六百余万贯。初由国家经商,后来完全是高利贷。隋朝最富,《通考》说不知所以致富之由。从唐来看,唐的一切都从隋来,只是隋的记载不详。唐的剥削最繁重,多为后人所忽略,它超过租庸调应在二倍以上。唐、宋不能与汉比,唐剥削重,故政府积累多,而民间实困,因此唐始终不安定。武则天时,人民已开始流亡。开元初年宇文融括逃户约八十余万。逃户这样多,就可见不是家给人足了。《通典》说:开元、天宝之间,诛求“名目万端,府藏虽丰,闾阎困矣”。可见唐剥削之繁重。马总《通历》说隋文帝亦侈靡王君,与《隋书》不同。宇文融括逃户,陆宣公盛称之,《唐书》则以为聚敛。《通鉴》称道府兵,而不见于《唐书》。大凡历史不可拘于正史,当时人的议论,从多方面考虑,还更有理据些。正史多据实录,常不足信。《通考》《通典》从通史眼光看问题,比断代史高明些。唐本不如后世估计那样富,是统治者“聚敛万端”而“闾阎大困”的富,宋也不如后世所估计那样贫,而是统治者浪费太多以致国库空虚而贫。
看历史,应从先后不同的现象看其变化。有些人讲资本主义萌芽,所举明代现象常是明以前早已存在的现象,这不能说明历史的发展变化,只有说明历史没有发展。如明嘉靖时官营手工业中停止征调工人而用雇佣,这就是个变化。且还形诸诏令,规定民间雇佣月值,更说明雇佣已是社会较广泛的现象(凡史料中如疏奏诏令之类是重要的,数字也是重要的)。中国历史上的社会经济问题,只宜拉通来讲,才易看出变化,分在每段来讲,就不易比较了。
唐代户口平均十户六十口,《通考》以为是父母在不许兄弟异居,实不然。唐实际最多每户不超过五口,可推知唐代六分之一的人口可能是部曲客女等。
《禹贡》说蔡、蒙,《山海经》重视崌山、崃山,这说明临邛在古代的重要性。秦时只城成都、郫县、临邛,秦移民也止成都、临邛。临邛早就产布、盐、铁,汉时有盐官、铁官,说明其经济较发达,地位较高。后来雒县重要起来(说广汉是一州之中,而不说成都是一州之中),再后绵竹(指德阳)重要起来,最后涪也重要起来,说它是“水陆四通”。公孙述起临邛,刘焉初居绵竹,都与其地的经济条件有关系。唐初东川节度使驻涪,后移梓州。梓州与成都并重,一直到北宋。到南宋及元时,重庆才渐重要起来,所以明升、玉珍父子才都重庆。从前我只能从纵的方面看出四川历史的三盛三衰,现在才看出,还须自横的方面看,每个时期各地的发展还有不同。
朱逷先论《蜀王本纪》有八云云,我意常氏《序志》说八家“各集传记,以作本纪”,此必不然。八家当皆各自有书,安有八家之书皆称“本纪”之理?隋、唐志只著录扬雄《蜀王本纪》一种,知余七家之书皆亡,仅存此耳。今所见扬书,皆从唐、宋人书辑出,知其同出一书。至于文字异同,书名省略,唐、宋引书皆如此。即引《华阳国志》亦多异文,显然不能认为有不同的《华阳国志》。至于同一事而所记不同,如子规之说,朱氏只据《文选注》引与《御览》引文异,遂认为两书,其实《寰宇记·益州》下引文与《路史余论》引文(此二段严、洪皆未辑入)后皆著不同之说,一称“或云”,一称“一云”,知《本纪》原文即著此不同之说。又如“武都人有善知蜀王者……王心爱其女,留之”,与“武都丈夫化为女子”,诸家辑本皆别为两事,唯《御览》八八八卷于后一事之首有“或曰”二字,知《本纪》原有附著异说之例,而实一事之异说耳。唯此《蜀王本纪》不必为扬雄之作,但必为两汉之作,以常志十九皆依《本纪》之文,而终于“宣帝时穿临邛盐井二十所”。今各本《蜀纪》佚文亦终于此事,知《蜀纪》一卷而大体皆存,虽认为完书可也。此本细事不足言,以有关研究方法,故谈之。
(《宋代商税问题》补论)市与关的区分是重要的问题,前期是市税(住税)占主要比重,而关税(过税)些微;后期(雍正后)市税全停,而占主要的是关税。市税、关税,我在文中没点醒,须适当补几句。我在文中把市税都抹杀了,这是须改正的(就是把杭州、成都市税估计低了)。小区域内的市场交换,在名词上,古人也把它叫作“商”。但这种商业行为只是生产者与消费者的直接交换,而交换的商品也多不是商品生产的产品。封建社会中像盐、茶这类东西无疑是商品生产,而贩运者也是专门从事商品流通的商人。但茶、盐的税收却不在商税之内,而另为一项。明成祖时“商税事例”(永乐六年)的商品仍很简单。宋代的坊场钱之多可与商税数字相比。商税数字中市场交换税占得多,商品流通税占得少,是可以肯定的。成都十万户应有五十万口,它的消费大,商税当然应高一些。小区域内的市场交换是自然经济下的交换,商品流转才能是商业经济。少量的商品生产和少数的商品流转在自然经济下当然也存在,但绝不占主要地位。
历史上因水旱之灾或战争破坏,都会出现大量的流民,但因各历史时期社会情况不同,而流民的性质有所不同。汉代流民转徙他方,一般多为人雇佣,故有“流佣”之称,俟有条件即返回故里。如安抚不善,则易爆发为农民起义。在晋代情况有所变化,这些流民中多有豪族从中控制,从而形成一股力量。如六郡流民之就食汉川,其中就有六郡之豪和氐叟侯王。三蜀流民之入荆襄十余万户,以杜弢为首,据弢与应詹书,不难知其为豪族士人。这两个流民集团,都因与官府矛盾激化而爆发为武装斗争,但其性质则非农民起义,是很清楚的。《晋书·地理志》载桓温灭蜀以后,以巴汉流人立晋昌郡,领十县,刘宋时析为魏兴、新兴等郡。《地理志》亦言其本“蜀郡流民”,都在杜弢之后,也不关北方民族南入中原事。此侨置郡县而李、杜流民集团不侨置郡县,当以李、杜后皆反抗王朝之故,此之侨置者以其支持王朝之故。此等流民当是豪族控制下之流民集团。几次实行“土断”也都与流民有关,可知侨郡县之置,是为了豪族,为了王朝,而不是为了流民。由此也可推知晋、宋所侨置的州郡、县都是这个情况。但到宋朝,情况又有不同。在金人南下以后,中原人民之流亡而南迁者数量也很大,但已不再见到晋、宋时期的流民集团,也不再见侨置州郡了,也没搞过“土断”之类的事,正因宋时已没有能在流民中起控制作用的豪族世家了,也就是地主阶级对农民的控制削弱了。仅从晋、宋间流民的情况也可以看出前后社会的变化。
《货殖列传》卓氏、程郑、刁间之流,所用都是僮奴;杨可告缗所没收者也是田、僮(土地和奴隶),正说明西汉是有用奴隶进行生产的。则《货殖列传》所谓千树枣、千树栗、千树橘、千亩漆、千亩桑、千亩竹、千足羊、千足彘等等之类用集体劳动来经营的生产,也应当是使用奴隶进行的。
曹操在搞水利之后,才能搞“与官中分”的屯田,这是采用地主对佃农的剥削方式。从曹操的事来看,只有良田和水利可靠的地方才能行屯田,可以反推两汉时能行租佃剥削的地方不多,到曹操行屯田,租佃剥削才大量施行,也就是封建制的形式,看来六朝才进入封建社会的说法是有道理的。
一般都说道家是没落阶级的思想。汉王朝是新兴阶级的政权,而黄老之学却在汉初受到统治阶级的重视而大盛,这是殊为值得注意之事。道家中原有部分是齐人,有部分是楚人,齐人田骈之流(捷子、慎到等),“贵因”是其中心思想。司马谈说,道家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因时为业,因物与合,都是专注意客观条件。北方道家杨朱之流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所谓“我”即指主观。才加主观一毛,即足以害天下。杨朱非不治天下,而是反对以主观为治。《庄子·天下篇》说田骈、慎到“无建己之患,无用智之累”,就是反对主观,反对唯心。处士横议,百家争鸣,从道家看来都是“建己”“用智”,不符合客观实际,故“泠汰于物,以为道理”。司马谈说:“实不中其声(名)者谓之窾,窾言不听,奸乃不生。”就是要名实相符,实事求是。这是黄老之学,不是庄子之学。
近几十年或百年来,几乎无学者不讲孔子,但不论是反对孔子的还是推崇孔子的,似多不知孔子中心思想所在。《论语》载:“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子如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又载子曰:“吾五十而知天命。”韩愈认为,孔子之道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所说传与不传所指为何?从《原道》看,韩愈着重强调的是:夏葛而冬裘,渴饮而饥食,这就是指事物的自然法则。宋儒讲孔子,就是抓住这一点。朱熹认为孔子所谓“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是说“四时行,万物生,莫非天理发现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又认为“五十而知天命”的“天命”是指“天道之流行而赋于物者,乃事物所以当然之故也”。在对孟子发挥孔子这一思想的解说时,宋儒的看法就更为明确具体。《孟子》载:“《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彝,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故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朱熹注:“物,事也。则,法也。”陆象山弟子杨慈湖最重视《礼记·孔子闲居》中孔子说“天有四时,春秋冬夏,风雨霜露,无非教也。地载神气,神气风霆,风霆流行,庶物露生,无非教也”一段,这与孔子物则之说相同。陆象山说得更明白:“人为学甚难,天覆地载,春生夏长,秋敛冬肃,俱此理。”他们所说都是孔子对于自然界的看法。孔子认为天地事物有其自然规律,人应当遵循这些规律。两千多年前,孔子就能够认识到这一点,把天视为自然,与当时一般人把天视为万物主宰的看法迥然不同。这是动摇天地鬼神有灵的看法,不能不说是孔子思想中的进步方面。“有物必有则,民之秉彝也,故好是懿德”,是孟子对孔子看法的具体化。朱熹注:“有物必有法,如有耳目则有聪明之德,有父子则有慈孝之心,是民所秉执之常性也。”自然界有其规律,人也有其规律,人之有好、恶,就是自然规律。孟子说:“形色,天性也,唯圣人然后可以践形。”段玉裁在释“仁”字时曾以医书之说来理解,如桃仁、杏仁的“仁”,是可以播种再生的。关于“性”,未尝不可仿段氏释“仁”的方法,照医书的理解,每种药物均有其性,它决定了该一药物之药性,而人也是有人的性的。孟子说“形色”就是人的“天性”,但要圣人才能尽其性。形色之性,就是自然规律。《大学》讲得很好:“所谓诚其意者,毋自欺也。如恶恶臭,如好好色。”人之“恶恶臭,好好色”是人们的自然天性,用不着思虑就自然表露出来。这岂不是和药物的性一样是不可移易的吗?孟子说:“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鱼而取熊掌者也。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这都是以“欲”而言,人欲生而恶死,是人之常情,但二者不可得兼时,孟子则认为或择大欲或择小欲,或从大体或从小体,都是人性,但或尽其性或不尽其性。既诚其意,就不能自欺;不应当做的事,骗别人或许是骗得过的,但却骗不了自己。这就是《管子·心术》说:“心中又有心。”这个心中之心,就是人的本性。它是指导人们言行的最后指针。孟子对人性的看法是源于孔子的。董仲舒对孔子的看法有些怀疑,他把人性比作禾、比作卵,把善比作米、比作雏。他说禾可以为米,卵可以出雏,但禾不是米,卵不是雏。他认为人的天性是可以为善的,但须有圣人之教。韩婴的看法比董仲舒深刻,韩婴认为禾虽不是米,卵虽不是雏,但禾必然成为米,卵必然孵出雏。韩婴是理解到了人性的规律的。宋儒在讲人性时,是认识到孔、孟学说的意思的,但却有先天论的倾向,而韩婴则有发展论的看法。孟子言养气是重视发展,孔子言性近习远,也是说有待于发展。自宋儒以后,明末清初的陈乾初还讲得好些,他讲性善时发挥了发展论的理论,比宋、明儒者所讲人性的理论要深刻得多。陈乾初说:“庶民皆天之所生,然教养成就以全其性者,圣人之功也……非教养成就能有加于生民之性,而非教养成就则生民之性不全。”陈氏又说,“孩提少长之时,性非不良也,而必于仁至义尽见生人之性之全。”陈每以见性言,正以工夫非于性有加,性虽善而工夫有敬肆而所见有浅深,性即善而见不彻耳。然“经霜性始全”诚同于孟子,何如以远近见山不同为喻,为无有加于性分之疑乎!要之,性者心之性,尽心正所以知性,知益彻而性益显,即曰谷之性受霜而全,亦未有碍。
关于宋代商税主要有两个问题:一是商场问题。宋代坊场钱(即村墟中的集市)与“商税”数相等,商税务也多数是在县镇,看不出城市的市场税和过境税。自明宣德以后,始立钞关,重在关市的过境税了,而县镇村落的“商税”逐步不占重要地位。到清雍正,落地税就只征县以上者,县以下全免除,“商税”地位就更下降了。后来的百货厘金(统捐)才是大量商品流转的反映,和宋以上者全不相同。唐初,商人也授田,行两税时,商税即在两税之中,后来才独立。这些算什么商人,又是什么商品?从明宣德到雍正的变化是雇佣在这时也开始盛行,法律上已确定雇佣的地位,显然是资本主义萌芽。二是商品内容。从《通考》《续通考》和《宋史·食货志》看,明以前征税的对象非常琐屑,凡鸡、鹅、柴、炭、瓜果、菜蔬,以及日用之物、年节礼物、嫁娶妆奁,莫不收税,所以重在坊场县镇。明以后渐次免除这些琐细物类的税,真正的商品逐渐才在广大地区流转,真正的商业城市才逐渐形成,这才看出资本主义萌芽是明显的了。
金时高汝砺《榷油》一疏最有启发。疏中提到,如果榷油,“河南州县当立务九百余所,设官千八百余员……油之贵贱不齐,转贩相易,所以其价常平。今既设官,各有分地,辄相侵犯,有罪;是使贵处常贵,贱处常贱”。宋代酒税务也是有分地的,禁他处之酒不得私运至开封,其罚颇重。自高氏之说,推知商税务亦各有分地,这正反映出一种关闭性、狭隘性的交换。盐、茶各项引岸也含有这种意味。这对说明历史上自给自足经济下的交换是非常分明的。
春秋时,每以维护工商业“通商惠工”为善政,战国时法家以打击工商业为政策,为什么会这样?有人说工商业家是奴隶主。此话有道理。《史记·货殖列传》和《汉书·货殖传》所载卓氏、程郑正是使用奴隶的工商业家。
编通史、教通史都应该注意“全面”和“系统”的问题,但具体着手又是分块的、断代的,在断代中如何贯彻全面系统确实并不容易。如民族部分,把各时代地图摊开来看,空白点总不能太多,应尽量考虑填补。当然每个时代有个重点,但其余地区也不能空着。魏晋南北朝时,十六国各族当然是重点,西域和西南也不应忽略。宋代,辽、金、夏是重点,但对吐蕃统治崩溃后的西藏地区也不能不提。宋王朝直接统治未能达到的滇、黔及川南地区,也不能不管。在经济、文化、制度各个方面,应分别若干项目,每个项目都应理清它存在的整个历史时期(在几百年、千多年或二千年)中的发展变化。没有变化的时期可不必特别写,而在发生显著变化的时期,就要特别写。重要的项目都写了,就可说是全面了;在它发生变化的时期都交待清楚了,就可说是系统了。
近几年所写《庄蹻王滇辨》《〈山海经〉产生的时间和地域》《巴蜀史的问题》各篇,和《论宋代的工商税》等,都不是我六十岁以前所能写的,六十岁以后心思更深细曲折。一些二三十年前所知道而不敢用的材料,现在能理解能使用了。即如指导胡昭曦写《论羌族史》一文,对《华阳国志》所说“汶山郡,户二十五万”一句,三十年怀疑不敢用,又不敢说是文字有误。现细勘史文,“西接凉州酒泉”,“其西又有三河盘于虏,北有黄石、北地、卢水胡”,乃悟其西北并无明确疆界,伸延很广,二十五万户不足为多。又如《宋代商税》一文,原对《史记·货殖列传》所提的八个“都会”不能理解,不敢用。后读《汉书·地理志》,大段多据《货殖列传》,也提了八个“都会”,多一江陵,而无陶睢阳,乃悟此言“都会”都是六国和吴越都城。多一江陵者,盖江陵为楚故都,至两汉而其势未衰。“陶睢阳”亦为一都会之说最奇。陶、睢阳为二地,相距几二百里,何以称为“一都会”也?盖汉初彭越为梁相居定陶,梁孝王先都大梁,后居睢阳,“陶、睢阳”盖指梁都而言。都陶时,睢阳当未为都,睢阳为都时,定陶已不为都,实仅一地,其中还应包括“大梁”,为行文时省略。番禺为一都会,显然是以赵佗的越都为言。这说明《史》《汉》所说“都会”都是以政治为主而经济为从,这些地方的商业显为满足贵族官僚的奢侈生活服务,而与广大人民日常生活无甚关系。我国封建社会中的“都市”大都如此。
研究民族史,应当是与地方史有联系的,但二者又是截然不同的,是两种范畴,绝不能用地方史来代替民族史。地方史是以地域为中心,是静止的;民族史则以民族为中心,而民族则常常是有移动的,不能局限在某一个地区。如某地的古代出土文物,无疑是该地地方史的重要资料,但却不必然是当地民族史的资料。两者是不能相混的。
《通鉴》中保存了很多正史中没有的材料。很多史事在正史中未记年,而《通鉴》则不仅记年,而且记月。《晋书》诸载记多未记年月者,多可于《通鉴》考之。惜清人辑崔鸿书亦未知考之《通鉴》,《通鉴考异》亦多引崔鸿书及肖方等《三十国春秋》,多有年月。
李一清《南北史合注》是一部好书,值得重印。仅其用《通鉴》《册府元龟》来注南北史,就对读史者有无限方便。如以其喜删节史文为病,在重印时不妨将删节处补上。其实,不补也无妨。如有人能将《通鉴》《册府元龟》中为正史所无之数据抄出,也就颇方便读史者。
汉景、武任酷吏抑豪族,所以吏治善而国盛强;六代放任豪族,所以衰乱;魏武、宋武暂得小治,亦因能抑豪强(土断)。自汉至隋,王朝对豪族的政策关系盛衰治乱甚巨。
自井田崩溃到唐行均田,在土地制度上应有承袭因革之处。汉有均田,晋有占田、课田,北魏、隋都行均田。汉、晋行均田都是抑制豪强兼并,但晋课田无限,已不如汉。元魏均田奴婢无限,应是承晋而来。齐、隋时对奴婢有限是一变化,才发展到唐的均田。但汉行均田无明文,可能因王莽的“王田”制度与之相似,且也行得不彻底,故不见记载。晋虽也行得不彻底,但因唐行均田,故修《晋书》时特载其事。汉虽无明文,但也不无蛛丝马迹,不能因史无明文遂以实无其事。如这样,历史就被割断了。
邵次公(瑞彭)精于古历,著述之已刊者不多,遗著可于开封河南师院张邃青先生处访之。
周代国、野、乡、遂异制,但六遂的基层编制仍以五家为数,与六乡同,不与甸、稍同,这应有所说明。
东汉经师释六遂在六乡之外,以《王莽传》论之,六乡在西都,六遂(队)在东都(成周),“成周里人”也能说明六遂在东都。金文也有“成周八师”“殷八师”之文,说明殷人居于成周。殷人从军是后来之事。
西周甸、稍、都、鄙,可同都家之制合并研究,似可从沟洫之制着手。因王朝贵族不断增多,有采地的人也不断增多,六乡之人也不断增多,这就是都家的来源。这些人口向都鄙移殖,应当仍是以五起数的编制,而不是以八起数的编制。
几十年来,疑古辨伪的工作是有很大成绩,但总觉过火点。从前的人不考虑材料的真伪,不分别哪些是后人所增益,把唐、虞三代认为是中国历史的黄金时代,显然是愚蠢的,这是传统派的错误。后来的疑古辨伪又一概抹杀,把历史缩得太短,把文化压得太低,任何一部书都可以挑点问题指为伪书,而确实证据究又难寻。有些疑古派学者一方面既疑某书之伪,却有时又还引用;既不信历史之真,却有时又在讲述,就表明疑古者也自信不过。故信古、疑古皆为一偏,对历史应当客观考察。要从社会发展的法则、历史继承的脉络来理解,否则信古、疑古都是玄学,不是科学。我从前也犯这个病,不喜欢读《周官》这类书(但也还相信其中的部分)。但现在从社会法则、历史法则来考察,觉得内容十分丰富,提供了很多有用的材料,值得深入研究。
汉代州牧郡守的掾属与天子还没有君臣关系。只皇帝一人是君的观念起于刘宋。
专门史最易反映事物发展的阶段性,可从此进而探讨社会发展的规律性。如土地制度史、商业史、文学史等等,从一个部门研究,比较容易掌握,从一个阶段全面考虑就要困难得多。
历史是客观的,研究历史也必须是客观的,但又总得通过自己的主观作用,有自己的认识,这就与自己原有的认识水平、政治观点有关。
历史人物的个别事迹是否重要,应从它对人民、时代、历史的关系上看,看它的关系是大或小。隋炀帝这人毫无足取,但他修运河,这事对人民、对当时、对历史都关系重大。
中国历史上中央王朝对少数民族的政策,与西方帝国主义的殖民政策大不同:殖民主义一是移殖,二是掠夺;而中国中央王朝常常是禁止汉人进入民族地区垦殖,禁止从民族地区带出金银。
宋朝的社会生产远较汉、唐发达,但王朝却经常处在贫穷状态,主要是冗兵、冗官、岁币、赏赐,开支太大。
宋与西夏的关系最为重要,商税猛增即以西夏之故。过去学者都只重宋与辽、金的关系,而对西夏多所忽视。
宋初君主,鉴于唐之藩镇,遂用文人掌兵,以收兵权,而宋遂无可用之兵。
唐中叶文学、哲学、经学皆一反初唐。赵蕤《长短经》亦有此反映,反对旧传统。当时唐尚处统一之时竟提出恢复五等分封,此亦一奇特思想,岂中唐时确有此种思潮,遂下启晚唐之割据乎?
乾嘉学者咸宗郑玄,然又喜斥范宁《穀梁集解》,良以范氏注《穀梁》而又非《穀梁》,不合汉学家法,然宗郑而斥范则又未妥。郑玄遍注群经,而《春秋》则付阙如。《六艺论》言,“《左氏》善于礼,《公羊》善于谶,《穀梁》善于经”,是《穀梁》正为郑氏说《春秋》所宗,唯未为之作注耳。范氏注《穀梁》当正以宗郑,注中并非三传,亦郑玄注经并用今古之法,是范氏实为郑学,故清儒之宗郑而斥范之未为是也。
乾嘉诸儒,有仅事考据者,有事考据而不囿于考据者,如惠氏之于《易》;有考据而烦琐者,有考据而不烦琐者,如段氏之注《说文》。
近人多推崇王充,以其为唯物论者则是,唯充之于经学,渊源于今文,史有明文,书有明据。《程材》以《春秋》为“孔子制作,垂遗于汉”,即《公羊》家说。《谈天》言周时九州岛,东西五千里,南北亦五千里,亦欧阳《尚书》说。然充不为经学,必谓其反对今文,则未必也。
司马相如少时,文翁尚未于蜀置学,就相如文章案之,其所用词语多本《六经》,是知蜀于文翁置学之前,六经之学已传于蜀矣。
为学要能传世,历史上有过很多学者,不少人是被称为“闻名当世”的,但多数都不为后世所知,其著作也不传。而有一些在当时并不为时所重,而死后其名显著,如杜甫、章学诚。
元魏、北周、唐代的三武之厄,都曾灭佛,灭佛则汉文化得以复兴。
对老子和孔子可以从反神权论来评论。《道德经》中的“天”,是自然之天,这很清楚,毋庸多说。《论语》所载孔子在谈到“天”的时候,有时候明显是有意志的“天”,“获罪于天,无所祷也”“予所否者,天厌之,天厌之”。但他确实又讲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万物生焉,天何言哉”,这又显然表示天是没有意志的。这就看此种思想在孔子全部学说中所占的地位。孔子学说的中心是伦理道德,但他并没有把伦理道德建立在有意志的“天”的基础上,倒是相反,把伦理道德建立在自然法则的基础上。孟子曾说:“《诗》云:‘天生烝民,有物有则。民之秉懿,好是懿德。’孔子曰:‘为此诗者,其知道乎,夫有物必有则,民之秉懿也,故好是懿德。’”
讲论学术思想,既要看到其时代精神,也要看到其学脉渊源,孤立地提出几个人来讲,就看不出学术的来源,就显得突然。可先论述当时的变化和风气,突出某些人物。如明代中叶正德、嘉靖以来,学术界就已逐步发生变化,产生了一个反对宋人传统的新风气,提出文必西汉,诗必盛唐,不读唐以后书的口号,从文学首先发动,漫衍到经学、理学等各个学术领域。王阳明正是在这一风气下起而反对朱学的,李贽也是从这一风气接下来。这样看,纵把李贽写得突出些,也不会显得突然。讲清初,从一般风气如胡石门、谢秋水、张蒿庵、陆桴亭等讲起,再突出论述黄梨洲、王船山。又如晚清今文学,应从张惠言、孔广森、庄存与、刘逢禄、宋翔凤以至陈乔枞父子讲起,否则,龚、魏的出现将为无源之水。至乾嘉学术亦应并叙凌廷堪、焦理堂、洪颐煊,以见一时风气,再突出戴东原,比较好些。
文化的变化,不是孤立的,常常不局限于某一领域,因此必须从经、史、文学各个方面来考察,而且常常还同经济基础的变化相联系。唐前唐后是一个大界限,文学上的变化最明显。唐前文学盛行汉赋,《三都》《两京》,排比对仗,而唐后的赋则是《秋声》《赤壁》之类,实为散文。经学上更明显表现为汉学、宋学,哲学上则产生了理学。其他政治、经济也有较大变化。
读一部书,要能用它,如不能用,讲不出如何用,必然困倒书下。像《水经注》是部古地理书,就贵能在解释古地上起作用。在读经史常常查阅《水经注》,它提供不少有用的东西,但同时也发现一些与经史所言扞格者,进一步探寻,才看出出现这些问题的原因。这样,才能把《水经注》的用处讲得更落实些,哪些东西应该怎么用,就更清楚些。清代一大批搞《水经注》的学者,把《水经注》当作一门专门学问来搞,跳不出郦道元的圈子,常常死于注下,就很难如实讲出《水经注》的用处来。杨、熊注疏也难免于此,等而下者就更无论了。
古人学问深广,所著书虽有其中心的一面,其他方面也未忽视。如许慎《说文解字》,主要是文字学,而书中的礼制也是自成体系,其水道也可与《水经注》比美。
《颜氏家训》切不可以“家训格言”视之,实为一南北文化交互融合之作。书中所载南北文化风格之异虽多,然其意在合南北文化于一炉,此实为唐代统一南北文化之先声。
汉代易学至京房为一变,京房不为易学正宗。承田何易者,当为王弼。马融《易解》颇生异说,郑玄、陆绩之主象数,皆非易义正宗。此皆自其易学精神言之,未可取证于文字也。
西汉学术,应当明确由儒家转变到经生的过程,伏生《尚书大传》,韩太傅《诗外传》,董生《春秋繁露》,还是儒家,而刘向、匡衡之辈,则为经生。儒家则犹意气风发,经生则章句之徒而已。
廖先生谓大小戴为大小统,应从气度上看,大戴广而博,气魄大;小戴深而纯,但规模小。
魏晋南北朝至隋唐时期,不仅有北方民族的南下,同时也还有南方民族的北上。两湖地区的廪君蛮、盘瓠蛮、板楯蛮都有北上的史迹,分散到陕西、甘肃、河南、安徽;四川西部氐人北上,两湖蛮人自峡口入蜀;等等,都对历史有着不小影响。而牂牁僚人入蜀一事,尤为影响重大。僚人入蜀,在《北史》中不过数十字的记载,《蜀鉴》及《太平寰宇记》引李膺《蜀记(益州记)》比较详悉。至于《元和郡县志》《太平寰宇记》《舆地纪胜》与《舆地广记》所载,僚人在蜀分布之广,甚可骇异。此时蜀境长江南北两岸都是僚人,嘉陵江川东整个巴山山脉直到汉中也是僚人。岷江东西两岸直到今之崇庆县,沱江两岸直到今之简阳县,涪江两岸直到今之三台县,也显然是僚人居住。由井研东至资中一带也是僚人居住。由李蜀之末僚始入蜀,直到唐时僚人来蜀不绝。如唐之荣州(即后荣县、井研各地),唐志载旧户一万二千二百六十二,口五万六千一十四,到开元仅有户五千六百三十九,口万八千一十四。开元户口是唐的全盛时代,但荣州反减少了一半以上,岂非异事!求之史迹,就因铁山为生僚所据。也就知道生僚是在开元稍前迁来。史言桓温入蜀,岁岁伐僚,但其大军数万人曾在泸州全部覆灭。梁、周、隋、唐和僚人冲突之事至多。唐时中央强盛而蜀独衰,正因僚人骚扰之故,以致对南诏、吐蕃侵扰都须调东兵入援,因蜀无力抗御。也因援兵来蜀,而唐以衰。唐末僚人与汉人渐融合,到宋时蜀之生产发展,经济文化不断提高。宋为中央最弱之时,而蜀独强盛。金、元相继南下,如入无人之境,金百年中始终不能入蜀。蒙古入蜀后,连战四十余年不能得逞。宋人说有蜀则有宋,无蜀则无宋,这反映蜀对宋王朝盛衰关系之巨。宋人只知蜀在南宋关系之大,而斥东晋不知用蜀,实不知僚人入蜀后蜀已荒残,故《南齐书》比蜀于蛮陬之邦,盖蜀已不足用。及至僚人与汉人融合之后,而蜀之经济文化都大为发展,僚人与四川历史关系之重是很清楚的。
近作《成都二江考》,二江就是郫江、流江,就是《禹贡》之江、沱。自汉至唐、宋无异说,至清《一统志》始悍然以湔为沱,以为江,这一观念遂成为牢不可破之说。于是研究古地理的人(清代考据家)都不免从这一错误观点去研究《禹贡》《汉书》诸问题,不能出《一统志》之看法而认为已得古人之真,结果都是错误的。这一错误是由于清人素不喜宋、明人书,以为都是错的,不屑研索。我从前也是如此,于宋人书只作参考,合则用,不合则弃而不顾,于其错误之由,从不理会。这次考二江问题才知道宋人于此全不错而错在清人(胡渭、顾祖禹诸人),由清人之误以读古书,自然以宋、明人之不错为错。好在这一缺点也还容易纠正,就是把宋、明人几部书仔细一读,也就可解决很多问题。清人于古地山水不甚明白者总喜以大山大川来解释,这是根本错误的,他们不信郫江、流江即是江、沱,就是因为是小水,而不知古人居处耕耘之区才为记载所重。成都平原郫、流二江关系灌溉至为重要,《禹贡》不能不记。其他高山大川无资于民用者如峨眉之类,何须记录。胡氏必以峨眉为蔡山,是不根,而且是荒谬的。古地之学不能凭空去讲。我是在经史中遇着很多问题不能不从地理探讨,积累久了,地理也熟了,问题也多了,好像专门讲古地。其实我与清人治《水经注》的学问全不相同。他们是专搞地理,尽读地理书。我是从经注、史注中去,而不专从地理书去,所以与他们的结果不同。这可说是学有本末。地理是史学一工具,如其专研地理,方法就不外杨惺吾,结论也应相同。即以这次作二江考,始见杨、熊《水经注疏》谬误不少,也很可笑。我本不喜校勘版本之学,但论巴蜀问题和二江考就无法不追究版本和校勘了。因五经四史之类不校勘也可以读,若《华阳国志》或《齐民要术》及古地理书之类,在前代不必人人皆读,又很容易因传写而误,不校就无法用。而校勘一事也不是凿空而来,如清人那样专治校勘学者,是不会成功的。必于此学积累稍多,涉猎稍广,自然提出要校的问题也才能校,必治此学者才可校此书。若专从版本或类书下手,是用处少而害处多,所以清末有反对校书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这也是学有本末之意。讲古地不能离开人事(历史)。常志二江上有七桥、大城小城等,都只能从人事上来理解:蜀何以独有大城少城?秦灭蜀后,有蜀侯、有蜀守,又移秦民万家实之,秦民、蜀民、蜀守、蜀侯,自当分别居住。少城何以分南北?南是市场,隔江是锦官、车官二城,是工商业区、经济区;州学在城南,郡学在江南,是文化区;而城北是政治区,故张仪楼诸古建筑皆在北城。汉、晋间郡守住少城,刺史住大城,赵厥谋据大城以叛,罗尚退保大城,都说明大城是军事区。二江上有七桥,上应七星。在南出石牛门曰市桥(郫江上)、笮桥(流江上),出南门曰江桥(郫江上)、万里桥(流江上),此南之四桥。过笮桥道西为锦官城,道东为郡学,此道即出石牛门而走广都(双流)之大道,故吴汉、桓温攻蜀自外水(岷江)上至广都,即进而战于市桥、战于笮桥。西有三桥,应是城有三门,西门曰定明门,其北曰阳城门(所谓“阳城之阿阁,飞观榭于云中”,见《蜀都赋》),其南曰章城门。南四桥二门,则北亦应二门,曰咸门,曰朔门。西三门以少城繁盛故三门,东则二门,共有九门。《华阳国志》说汉武帝立成都十八郭,顾校依《文选·蜀都赋》注作十八门,实则张仪城成都周回十二里,断无十八门之理。《续汉·郡国志》引《蜀都赋》刘渊林注作立成都郭十八门,《后汉书·公孙述传》引亦同,知今宋本《文选》仍有脱误,应是城有九门,郭亦九门,共十八门。知《周地图经》、宋《成都志》都说大城九门、少城九门是臆想之说,毫不足据。郭亦有门,于臧宫攻公孙述入小雒郭门是其证。总之,地理是人生的环境,总要适于人用。从民生日用着想去解决亦不患无证。杨守敬、熊会贞,上至顾祖禹、胡渭说二江都是错。明人省志、府志,清二部《一统志》、府志、县志无一不错,杨图二江桥更荒唐。熊稍有进,亦大错。明人也错得可笑。熊所谓七桥铁案,根本是错。他以《蜀中名胜记》引李膺《益州记》为据,而不知《古文苑注》之引《益州记》但有七星之名才是李义。曹引今名云云,是南宋祝穆的解释,何为铁案?《华阳国志》说七桥正确,但有误字,《水经注》取志文甚明而去永平桥加升仙桥,是重视司马相如之故,误说始此。升仙不在二江上,又在城北,不可能像七星。此文最小巧,深可笑。但方法最精巧,结论亦奇而确。
在写《巴蜀史的问题》时,已疑成都早有灌溉,因劳动人民是历史的创造者。在成都平原,知稼穑必知灌溉,知灌溉就应早有二江(意指成都平原上的河道),不必待李冰守蜀。“深淘滩,低作堰”是总结了长期治水经验的结论,不是李冰短期所能提出的。所以汉人认为二江就是《禹贡》的江、沱,是正确的,自成都平原地理条件考察,有此广大平原以来,不会没有水流。李冰守蜀前,司马错已以六百万石米浮江伐楚,说明农业早已发达。如认为李冰始凿二江,就忽视了自然规律。但我们也不能反对人工河,人对自然的利用总是要加工的。李冰之为汉人所称道,也如江淮通流见于《禹贡》《墨子》《孟子》诸书,而吴通邗沟也是事实。李冰之功在于秦灭蜀后对水利更合理地调整,进行大规模的治理。章樵说李冰穿二江只是用二江引渠为灌溉,是很合理的,用作全文写作骨干。
我很赞同搞古代史,但不能放弃现代。从来没有只搞古代不搞现代或只搞现代不搞古代而成功的史学家。现在古史部分仍是待发掘的荒地,问题多,尤其是社会经济问题。两汉材料不多,你可专力六朝和唐代。我从前搞先秦,后来感觉大家治先秦多是猜谜,自汉以下具体一些,才有可讲。后来看宋代。历史是愈后材料愈详备,探讨社会情况较有把握。但材料多也受到一定的拘束,不能信口乱说。先搞唐、宋,由后推前,然后两汉、晚周才会明白。所以我建议你可从六朝、隋、唐着手。我从前本搞经学,后来教史学,十年后才稍知道什么是史学,应如何治史。治经、治史方法、目的都不同,但也有部分人始终不免以清人治经之法治史,就是以考据治史,所以不免于支离破碎,全无贯通之识,这远不如以治诸子之法治史。其实,经学也不是单凭考据可了。考据是工具学问,经、史都用得着,但它却不是经学或史学。也有不谙考据而治史的,却也是缺点。治史应专治一二时段,但通史终不可忽。每一代有些问题还是要从通史中才能求得解决,以免滞固不通。总的说来,学问是循环反复的事。哲学和文学都不可忽,这对理解历史是大有帮助的。乃至书画艺术之事应该都要留心,不过有轻重缓急之分而已。社会经济是治史的首要工作。我在1953年草写农产量一文也是这个看法,后写熙、丰变法也是从社会经济着眼。
《孔子与今文学》,也可说是我的经学研究告一段落,比之《经学抉原》是有改变的。昔在峨眉读两汉各家书,并及先秦诸子,读到《韩诗外传》时,恍然感到:先秦时儒家何以变而为两汉经师之业,其间问题显然有个脉络过程,惜于已读之书未能将有关材料录出。现在要写这篇稿子至少需半年时间重读一遍周、秦、两汉著作,但始终无此时间,私心以为甚可惜。
人或有谈到我对《水经注》的研究,这项工作我估计至少也要五年专力为之,未敢懵然展开,若有助手当徐图之。汉、晋人经注中有很多古地理解释,《史》《汉》注中亦多,皆比道元为优。而清人解经乃至《说文》和段注之解说,亦每每比郦注、杨疏为长。清人过信道元之注,至以郦注易《班志》,而不察此乃六朝晚期之说,于古事多不合。东汉、魏、晋人说颇自相同,安得以道元为是而悉废郑玄、服虔、许慎、应劭、文颖、孟康、杜预、京相璠、郭璞、高诱、王隐、司马彪以来之说?道元于南方水地之误,清人敢言之;道元于北方水地之误则未敢言。清人治经自乾、嘉汉学者皆能以汉师之说正六朝之误,独于地理之学信六朝而背汉、晋,事亦大奇。杨氏之疏可谓集清儒地学之大成,亦颇有突过清人处,惜其谬误矛盾亦复不少。近人迷信杨疏亦太过,况其墨守道元弃清人经解于不顾者乎?非敢谓我可窃比杨氏,徒以有两经解耳;非我敢轻议道元,徒以有汉、晋诸家经、史注说具存耳。这一搜讨工作岂衰年如我者能之耶!倘有一二得力青年商量着手,此或不失为巨业、为奇作。尝作《古地甄微》,略启其端而已。
战国局势的发展,初期是“晋国天下莫强焉”,是魏国独强。魏要并吞韩、赵,桂陵、马陵两战败于齐;徐州之役,齐又败于楚,七国之中没有独强之国,于是纵横之事起。“五国相王”是这一时代的开始。到齐、秦称帝是二国最强;到乐毅合六国之兵破齐,于是秦人独强。纵横之说也就不行了。而白起、王翦专用武力。纵横为一时期,其前为一时期,其后为又一时期,可分为三段。
《尚书大传》:“东方之极自碣石至日出榑木之野。西方之极自流沙,西至三危之野。中央之极自昆仑,中至太室之野。”知此之昆仑必在三危之东,此为汉人旧义。刘逵注《吴都赋》云:“禹所受地理书曰:昆仑东南方五千里,名曰神州,帝王居之。”《礼记正义》引《地统书括地象》曰:“地中央曰昆仑,其东南方五千里曰神州。”《尚书正义》引郑玄云:禹所受地理书曰:“昆仑山东南地方五千里曰神州,西王母在流沙之滨,乐民、孥闾在昆仑弱水之洲,三危在乐民西。”《淮南·地形》:“弱水出自穷石,至于合黎,余波入于流沙,绝流沙,南至南海。”《汉书·地理志》敦煌郡广至县有昆仑障。张掖郡删丹县:“桑钦以为道弱水自此,西至酒泉合黎。”居延县:“居延泽在东北,古文以为流沙。”金城郡临羌县:“西北至塞外,有西王母石室、仙海……西有弱水、昆仑山祠。”流沙为今居延泽,弱水为今居延水,皆在甘肃。有昆仑障之广至县在今甘肃安西境,其西有昆仑山祠。临羌县治今青海西宁市,与昆仑有关之地皆在今青海东部及甘肃西部,而非今昆仑山地。《后汉书·西羌传》:“西羌之本出自三苗,舜流四凶,徙之三危,河关之西南羌地是也。滨于赐支,至乎河首,绵地千里。”李贤注:“谓羌地是也。以上,并《续汉书》文。”《水经·河水注》引司马彪曰:“西羌者,自析支以西,滨于河首左右居也。河水曲而东北流,径析支之地,是为河曲矣。”应劭曰:“《禹贡》析支属雍州,在河关之西,东去河关千余里,羌人所居,谓之河曲羌也。”河关为后之青海贵德县,三危所在应于贵德西千余里求之,即河曲也。知三危在大积石以东。汉、晋所说三苗徙处,其时亦唯知河出积石,此与张揖、王隐说三危在鸟鼠之西南与汶山相连,是最早之昆仑,只能于岷山求之。
从地理看古今之变,在水而不在山。水之变迁多在北而不在南。《水经注》正是解决这一问题之重要典籍。《水经注》于南方水道之误,前人多已指出。且为对历史关系较多的地区。郦道元本北人,许多地方皆曾亲自探访,且记载详细,脉络分明,不易看出有误。苟一水有误,则将涉及三、四水道是否亦误,较为繁难。故虽明知《水经注》与他古书不合,亦皆多疑他书而不疑《水经注》。清代考据家无人不读《水经注》,说经之家于经中地理无不考之《水经注》。经中地名除《禹贡》《尔雅》外,皆因事偶见,既不全面,也不系统。《禹贡》《尔雅》《职方》虽全面、系统,却又太略,注者不提出相矛盾的问题也无妨,但如王先谦注《汉书·地理志》,就不能不提出,但他却认为都是班固错了。专治《水经注》的人都是从唐、宋地理类书取材,从正史《地理志》之类取材,就都不容易发现《水经注》的错误。我三十岁以后才稍治地理之学,四十以后因专在史学系教课,才放开了经学,五十以后始确知《水经注》与《汉书》的矛盾是大量的。
近年整理先君遗稿,其可以独立成篇者,皆分别整理编入各集。其短笺札记如《肤浅小书》、论学书翰之类,多无所属。虽多信手所记,未必定论,然率皆治学经验之谈,读史会心之论,或探究问题之思考过程,咸足以启迪思路。1957年后,默得侍先君讲席,时有所记,亦多此类。兹并整理如上。非谓必皆有益,要不愿深藏于秘而私之耳。
蒙默整理后记
198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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