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阅读疗法的历史资源,《阅读疗法》一书挖掘了大量史料,不少典故对阅读疗法的研究者和实践者而言已是耳熟能详,下面介绍一些2011年以来引起关注的不常见的事例。
西晋的陆机(261—303)通常被公认为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但是近些年人们愈来愈认识到,陆机曾出任过两年(298—300)著作郎,从事编纂皇帝起居注及撰写《洛阳记》等工作,兼掌秘阁。秘阁即秘书省的藏书阁,这段经历深刻地影响了他的文学观念。其《文赋》一文不但是文学理论杰作,还蕴含着极为超前的图书馆学思想,尤其是“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一句,简直就是对数字图书馆乃至对互联网的真实写照,可谓精妙地预测、概括了网络化时代图书馆的功用,描绘了图书馆建设的终极目标。
陆机的《文赋》中还有另外一句话:“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尽管后人对此句的理解差异较大,特别是对“中区”一词。有的学者解释为“中原地区”“政治中心”,有的将其解释为“屋内”或“心中”。[3]但结合陆机兼掌秘阁的经历,此句应解读为:伫立在中央藏书楼以洞察万物,博览群书以颐养情感志趣。此处的“典坟”是“历代经典”的意思。
如果说“观古今于须臾,抚四海于一瞬”从总体上精辟地阐明了图书馆的最高境界,那么“伫中区以玄览,颐情志于典坟”则比较具体地指出了图书馆传播信息的两大目标:一是“玄览”,即启迪智慧,认识世界;二是“颐情志”,即愉悦情感,提升志趣。“情”与“志”在古代可以互训,所指一样,故曰“情志一也”。[4]简言之,图书馆具有两大功能,一为启智,二为调心。《北京大学图书馆2035愿景与2019—2022行动纲领》将北京大学图书馆的总目标之一设定为:打造“师生校园生活中治心治学的精神栖息地”,这里的“治心治学”显然是“调心启智”的同义词,这个事例说明,远见睿识穿越千年,终能得到回响、遇到知音。
今天我们固然不能因为蓦然领悟了陆机关于图书馆的经典言论就轻率地将其奉为图书馆学家,但是其卓论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和发挥图书馆的功能。“颐情志于典坟”对于我们认识阅读对心理健康的历史作用,对于我们在图书馆进一步开展阅读疗法,无疑是一种来自历史深处的启迪、指引与支持。
唐代经学家孔颖达(574—648)最重要的诗学见解之一是:诗歌最基本的功能之一是谏诤救世。他在《毛诗正义》中为《诗大序》作疏,有句云:“诗人所陈者,皆乱状淫形,时政之疾病也。所言者皆忠规切谏,救时之针药也。《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始六义,救药也。”[5]这是我国古代较早明确地申明和主张诗歌具有医药作用的论断之一。在孔颖达看来,《诗经》所鞭挞的都是时疾流弊,所宣扬的都是救世良方。比如,《尚书》中所说的由巫风、淫风、乱风这“三风”所滋生的十种罪过;而《诗经》通过以《关雎》开头的《风》、以《鹿鸣》开头的《小雅》、以《文王》开头的《大雅》、以《清庙》开头的《颂》这四种类型的诗歌,以及赋比兴这三种表现手法,提供了救药。[6]孔颖达的这种观点,和《论语》中孔子所说的《诗经》可以兴、观、群、怨,以及《礼记·经解》中载孔子所说“温柔敦厚,《诗》教也”,[7]具有相通之处,都是强调《诗经》具有较强的阅读疗病作用,只不过孔颖达的观点更加鲜明透彻而已。
明代作家冯梦龙(1574—1646)特别认同阅读对纠正认知和调节心理的作用,他基于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将所编纂的三部话本小说分别题名为《喻世明言》《醒世恒言》《警世通言》,可以说是以近乎呐喊的姿态,呼吁人们重视通过阅读书中的传奇故事来纠正认知、通明事理,达到心安、体安、国安。
冯梦龙在《警世通言》的《叙》中写道:“里中儿代庖而创其指,不呼痛,或怪之,曰:‘吾顷从玄妙观听说《三国志》来,关云长刮骨疗毒,且谈笑自若,我何痛为?’夫能使里中儿顿有刮骨疗毒之勇,推此说孝而孝,说忠而忠,说节义而节义,触性性通,导情情出。”[8]意思是说:家中小孩学做饭割伤手指,却并不喊疼,家人很奇怪,问其原因,小孩说,刚听过说书人讲三国时候关云长刮骨疗毒的故事,他想学关羽当英雄,故不喊疼。由此推之,则忠孝节义等,人人皆可从书中习得。
冯梦龙在《醒世恒言》的《叙》中写道:“从恒者吉,背恒者凶。心恒心,言恒言,行恒行。入夫妇而不惊,质天地而无怍。下之巫医可怍,而上之善人、君子、圣人亦可见。”大意是说:人人只要行事合乎常理,就会避凶逢吉,夫妻和谐,无愧天地。如此则巫医无用武之地,善人、君子、圣人随处可见。他之所以编纂《醒世恒言》,目的就是为了“触里耳而振恒心”,让“导愚适俗,或有藉焉”。[9](www.xing528.com)
如今在北京大学图书馆,书名含有“醒世”二字的藏书多达85种,刨去35种版本的《醒世恒言》,还余50种,其中有一种直接以“愈病”为题,全名为《晚明清言研究:醒世愈病,自觉自解》,郑幸雅著,台北文津出版社有限公司于2013年出版。这些以“醒世”自名的书,某种程度上都有纠正认知、调节情绪、祛除心病的作用。当然,图书馆还蕴藏着更多的不以“醒世”为名而实有“醒世”之功的文献,此不展开。
明末清初时期的文学理论家李渔(1611—1680)认为,文学的功用就是“以人情啼笑接引顽痴”“妙解连环”。[10]“接引顽痴”“妙解连环”也可以视为阅读疗法的治疗原则。之所以西方的阅读疗法从“投射”(共鸣)开始,中国的阅读疗法从“引药”起步,目的就是“接引顽痴”。之所以有的阅读疗法流程逻辑顺畅、疗效显著、患者心悦诚服,就在于实现了“妙解连环”。反之,不成功的阅读疗法手法生涩,在破解“连环”的过程中遇到了卡顿。一个阅读疗法师是否高明有两个标准:一看其是否善于“接引”,二看其是否能够“妙解”。
经籍娱情、读书调心的根本原理在于纠正不当认知,不但名家大贤深刻认识到这一点,民间对于这个原理的应用也十分普遍。
戏剧是立体的书,平面的书文盲不能读,立体的书则适于所有人。从一些地方戏的名称,便能看出自古以来人们就懂得通过表演书上的故事来抚慰情绪、调节心理。浙江省永康市的“醒感戏”,又名“省感戏”,顾名思义,就是通过精妙的戏文和精湛的演出,令观众在感动中觉醒、清醒、警醒、反省,从而情绪不执于两端、行为归趋于中正。醒感戏原名“做殇戏”,“殇”指死于非命者,戏的本初目的是安慰早逝者、冤逝者的家属,[11]是超度死者的法事的一项,后来逐渐演变为深受欢迎的情感启示剧、心理调节剧。在山东省德州市、河北省保定市等地区流传的剧种“哈哈腔”,名字一听就喜庆;“哈哈腔”的表演以细致、逼真、轻松、幽默见长,擅于通过一些引人发笑的表演动作和诙谐风趣的唱念,激发群众的欢乐情绪,以消解生活中的郁闷和苦涩,或以悲剧喜演的方式,发人深思、促人觉醒。[12]
安徽省黄梅戏的传统小戏《戏牡丹》,又名《牡丹对药》,讲的是八仙之一吕洞宾闲游凡间,路过一座铁板桥,望见有个药店招牌上写着“万药俱全治百病”,鄙夷其夸口自大,故意乱点怪药为难之,意在砸其招牌。没想到药店掌柜白云龙之女白牡丹聪明伶俐,一一巧妙对上,令吕洞宾难堪窘迫、无地自容。吕洞宾上来点的第一批药是“一要买那称心丸,二要买那如意丹,三要买那烦恼膏,四要买那怨气散”。这些药都是人人想要,却有名无药。白牡丹机警的回答是“知足常乐称心丸,随遇而安如意丹,无事生非烦恼膏,事事和善怨气散”。此答巧就巧在白牡丹判定吕洞宾所点皆是心药,便用心病需用心态医的原理,快速给出答案。欣赏这出戏,听其唱词、观其字幕,白牡丹的回答颇有令人共鸣、劝解人心的作用。同时也说明,民间对于调心益于调身的观念十分认同。进一步深思之,知足常乐、随遇而安、无事不生非、事事和善这样的观念在土中难得,在书中可谓俯拾皆是,称心丸、如意丹、祛烦膏、怨气散不生于土地,却长于书田。土中之药加上书中之药,方可谓万药俱全。
2008年,豫剧电视剧《山里的汉子》播映后,其选段《幸福歌》很快风靡中原大地,在河南电视台每周一期的豫剧竞赛节目《梨园春》中经常被选手表演,有位当村主任的戏剧爱好者平时化解村民矛盾的“绝招”就是教大家唱《幸福歌》。《幸福歌》的歌词很简单,实际上就是一篇开导人知足常乐的小短文,其中有句云:“幸福是什么?什么叫幸福?糊涂又明白,明白又糊涂。有的人幸福就是盖三间屋,有的人有汽车别墅还是不满足;有的人幸福就是能填饱肚,有的人吃山珍海味还是不舒服……”通过唱《幸福歌》,体会其唱词,群众得以纠正认知,不盲目攀比,不枉生闲气,才能品味到更多的幸福。
2017年2月6日晚,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县郝桥镇侯西村农民白茹云在中央电视台举办的《中国诗词大会》节目中亮相,淡定沉稳答对全部问题,获得285分的高分,尽管最终因比另一选手少8分而惜败,但人们还是被她的淡然气质和以诗疗病的经历所打动。白茹云并不知道什么阅读疗法,但是自2011年罹患淋巴癌,加上一个弟弟因患脑瘤瘫痪在床,另一个弟弟多年前失踪,面对纷乱如麻的烦恼,为排解人生各种不幸,她偶然接触古诗词,并本能地发现其中蕴含着强大的精神力量,于是在病床上与诗词结缘。诗词、车票和药成为她常年求医路上的三件法宝,靠着背诵古诗词上万首,靠着每年创作诗词二三十首抒怀释伤,她从优秀传统文化中不断汲取力量,坚强乐观笑对人生,病情也只能在她的强大内心面前无奈收敛。[13]白茹云自述的读诗疗病故事,无疑是对阅读疗法最朴实的宣讲。
从以上事例可见,阅读疗法有源远流长的历史基因、广阔深厚的民间土壤、鲜活感人的现实案例。当代图书馆员开展的阅读疗法服务,孜孜追求如何“对症下书”“以人情啼笑接引顽痴”“妙解连环”,[14]可谓上承历史、下接地气,大有用武之地,颇具发展空间。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