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因爱而讼-二七塔：一座城市的精神造像

一位名叫任俊杰的郑州铁路客运段工人，常年关注着凝视着二七塔与二七广场，琢磨着思索着怎样改善二七广场的景观质量与交通秩序。虽然，他从来没有得到过建筑学与规划学的学位，没有经受过正规的专业教育和学术训练，但任俊杰凭着一腔热情、三年努力，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殚精竭虑，终于完成了一套以充分利用地下空间为特色的“双Y形交通下穿式广场改造方案”，不但受到二七广场周边商家好评，也得到了中国工程院院士、北方交通大学教授王梦恕，同济大学教授、历史文化名城保护著名专家阮仪三等人的认可。

王梦恕院士在收到任俊杰寄送的规划方案后，于2001年4月14日和2001年7月2日先后两次致信任俊杰，肯定任方案的基本思路和主要内容。他在4月14日信中称赞：“我很敬佩你对社会的责任感，热爱自己家乡、所居住城市的主人翁精神。我国需要你这样的人。”他在7月2日给任俊杰的复信中说：“来信寄来了‘郑州市二七广场改造方案（B）’，基本思路和规划是非常合理的。……建议将该方案上报郑州市规划局，请他们审改后组织专家论证，论证其必要性、可行性以及其经济性，对郑州的原城市规划进行整合。总之，希望下一步在（B）方案的基础上，抓紧宣传、落实，我将通过人大也帮你促一下。……一个新的构思需要有关部门、领导去体会，所以，不能急；但也不能慢，因为城市的发展很快。望找有关领导、部门，让他们理解，更应理解你对社会、人民的责任心。”王梦恕院士是国内著名的隧道与地下工程方面的专家，原籍河南省温县，对家乡省会颇为熟悉并很有感情，他还向任俊杰提到他熟悉的郑州市政府和郑州铁路局两位领导，希望其能够得到他们的支持。

阮仪三教授有历史文化名城“保护神”之誉，在2001年7月26日致任俊杰的信中称赞说：“作为一名市民，非专业工作者，真心关注城市建设，认真研究并提出具体建议方案，实属可佩可嘉。人民城市人民建，大家都来关心城市建设，城市就能更好地为人民造福。”

阮仪三教授和王梦恕院士致任俊杰的信

显然，任俊杰从两位学术大家那里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平添了巨大的力量，有了一种两腋生风奋然欲举的快感。实际上，王梦恕院士、阮仪三教授在信中除了鼓励之外，还条分缕析，提出了不少学术和技术问题，供任俊杰参考研究。如阮仪三谈到：“……在这一窄小地段，受周围已建建筑限制，惟有用多层立体方式才能妥善解决交通问题。但这是个复杂的综合系统工程，可能不能单从一个广场来考虑，也不能单从一个线路来解决，因为城市（郑州）已经有地铁的考虑，地下还有其他管网。广场的立体交通国外有许多成功的例子，国内限于经济力量还未有实施，目前只能是做远景规划设想。对于二七广场的全面更新，我的意见是要结合城市总体规划，作全面研究……”

由于知识储备的局限，任俊杰在研究过程中更见劳苦，缺少那种纵横捭阖、出入随意、俯仰皆宜的驾驭能力。为了研究二七广场改造方案，任俊杰出没于广场的车流和人流之中，流连和沉迷于广场的情景意象，举首仰望，低头沉思，用目测、用步量、用自行车轮一圈一圈的滚动取得数据。他没有助手，缺乏技术装备，绘图工具是一把木尺，他在画圆和曲线的时候，使用的工具是锅盖、茶杯、药瓶、硬币。他独行特立，有时像一位古时的侠客，来去匆匆，行踪不定；有时像一位当下的流浪汉，晃晃悠悠，转来转去。二七塔的工作人员、在二七广场一带值勤的交警、周边商场的营业员都渐渐认识了这个为二七塔而如痴如醉的铁路工人。因为研究二七广场改造方案，任俊杰向所在单位的领导告假，向亲戚朋友借钱，不计后果，把全部心力投注于双塔之下。

任俊杰制作的《郑州市二七广场改造方案示意图》

2002年郑州市政府决定将二七广场改造提上议事日程。4月，郑州市规划局开始向社会征集二七广场改造方案。任俊杰于2002年6月18日向市规划局提出申请，请求对其以建设双Y形地下隧道为核心内容的广场方案进行评审。2002年8月29日，市规划局函复任俊杰，称只有取得《城市规划编制资质证书》的单位，才能够从事城市规划的编制工作。任俊杰所提供的二七广场改造方案，仅仅是一张表达自己个人意见的示意图，不符合国家技术规范。市规划局认定，任俊杰不具有相应的工作资质，他提出的规划方案，不具备组织专家评审的条件。也就是说，他被拒绝入场。

任俊杰对这座塔这座城市的热情遭到了冷遇，他转悲为怒，一纸诉状将郑州市规划局告上法庭，诉规划局侵犯了其“公平竞争权”等项权利，认为规划局招标投标程序违法，要求撤销被告已采纳的上海袁采堂都市景观艺术有限公司与上海城科规划设计事务所共同制作完成的以U形天桥连廊为核心内容的二七广场改造方案。

我们无意评论铁路工人任俊杰规划方案专业水平的高低，无意评论郑州市规划局行政行为的得失，我们从这个为倾心于一座塔一座广场而兴讼的案例中看到的，是这座塔这座广场在市民情感世界心理空间的地位和体量。一位市民用法律手段、用对簿公堂的行为方式来保障自己对一个建筑一处公共空间的情感与智慧的投入不被漠然处之、不致完全流失，在国内外都是少有的事件。中央电视台《今日说法》节目对这件事专门进行了报道。这个发生在郑州、被央视披露的诉讼案件，与其他涉“豫”涉“郑”媒体曝光让我们处于尴尬地位的事件有所不同，它对郑州的城市形象有益而无害，或者毋宁说这是对郑州的一次正面宣传——它证明了郑州人对自己所生活、居住的城市的历史与现实的关切与挚爱，表现了郑州城市管理的公共性与开放性，从而彰显了这座城市的现代性。

2003年12月2日，二七区人民法院审结任俊杰状告市规划局一案，法院一审维持被告对原告作出的答复意见，并驳回原告任俊杰的其他诉讼请求。但是法院认为，任俊杰关心城市规划建设，积极提出意见和建议的精神应予肯定。任俊杰接到判决后，表示不服判决，将进行上诉。

任俊杰的规划方案被排除了，另一个规划付诸实施，成为现实。2004年1月17日，二七广场综合整治工程竣工典礼隆重举行。2003年1月23日开工的这组工程，历时一年整，投资1.6亿，营造了二七广场现代、时尚的新面孔。对二七塔向心回护的一座长578米的过街廊桥，由钢结构玻璃材料组成，是目前亚洲最长的过街廊桥；6部自动扶梯不断滚动上下廊桥，首开郑州室外空间使用自动扶梯的先例，显现出便利市民的人性化理念；二七塔南的广场上隐藏着无数个喷嘴，可以在阳光下布置出供孩子们穿行其间的喷泉水柱的丛林；1.5万平方米的广场中央，地面上用微晶石铺设成1923年二七大罢工时京汉铁路沿线城市区域的地图。随着广场人群渐渐散去，空中七彩纸屑的纷纷落定，二七双塔开始进入人们为它设定的新的空间秩序和都市情景。郑州市民和中外游客通过自动扶梯登上环围双塔的廊桥，一边行进，一边远远地眺望双塔，获得了崭新的视觉体验和空间体验。他们发现，二七塔比过去起码处在一个更受尊重的位置，二七广场因为有了明确的地缘界定、功能整合和设施重建，有史以来第一次成为一处真正的城市广场。(www.xing528.com)

任俊杰在街头向市民讲解宣传自己的二七广场改造方案照片提供　任俊杰

这时候，任俊杰继续为他的规划方案而坚持上诉。四处奔波，还有什么意义，还能实现什么目标呢？任俊杰非常冷静和理智，他说（2004年3月14日，访谈者婴父、程忠民）：“我相信现在是一个法治社会，没有什么纠正不了的错误。有人说我有病，我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坚持上诉，这样做，不图别的，为的是保护自己今后再提出方案的权利，也为全社会的合理化建议开辟一个绿色通道。”2006年因为质询郑州城市道路咪表停车的合法性问题，任俊杰再兴诉讼，将郑州市规划局告上法庭。

让任俊杰感到意外的是，2006年7月29日下午，郑州市市长赵建才走进自己家中，对他关心城市建设、监督城市管理的努力表示感谢。赵建才要求郑州市规划管理部门，今后郑州城市规划工作要建立市民参与的机制，关系市民利益的重大决策出台以前，一定要举行听证会，保证市民的知情权和话语权。赵建才欢迎任俊杰对政府工作多提意见和建议，表示市政府应该自觉主动地接受市民的监督。

任俊杰心里热乎乎的。他尽管对城市建设各个方面都有浓厚兴趣，但最有感情的还是二七塔。他从小就居住在二七塔南不足200米远的地方，长大后日常活动区域也在二七广场周围，依傍在木塔和双塔身旁成长，他在精神上已与双塔重合，人塔一体。他说他在广播电视、报纸杂志上听到看到“二七塔”这个词的时候，就感觉好像是有人在呼唤他的名字。

任俊杰与二七塔的故事并没有到此结束。从这以后他固守二七塔、研究二七塔、优化二七塔外部环境的信念更加坚牢，他更加笃信个人努力的社会价值。2009年8月，郑州市规划部门公布了二七广场地铁站规划方案，任俊杰向规划部门提交了书面的建议，规划部门两次答复，做出解释，任俊杰对答复不满，认为理据不足，不能让人信服，再交涉时，规划部门不愿继续辩解回复。任俊杰恼了：“一意孤行坚持错误，实在让我失望，简直是拿二七广场当儿戏。”一纸诉状，又向郑州市二七区人民法院提起行政诉讼。

2002年任俊杰兴起诉讼的那次二七广场综合改造工程完工后，在拓展二七广场领地、提升公共空间品质、改善二七塔周围视觉环境、为步行者提供游览便利等方面取得了良好效果，但在有效解决机动车过度汇集、交通拥堵方面并无进展。为了解决这个问题，郑州市2020年10月启动了二七广场隧道工程，将二七塔周围路面机动车流引入地下，广场周边彻底改造成步行街区。项目计划2020年竣工通车。任俊杰对这项工程仍持异议。他说：“现在要建下穿隧道，一定程度上也印证了我当年提出的方案是科学可行的。但现在设计的S形选线不对，另外隧道内曲度太大，车速太低，将来会给外围造成超级拥堵。”

除了隧道工程正在实施，毗邻二七塔的德化商业步行街改造、二七广场周边的商业建筑改造等项目都在实施或正在酝酿之中，官方、学界、商家、民间现在对二七塔形成了完全一致的价值判断，有着高度一致的良好愿望，却也有着不尽一致的计算、考量和口味、偏好，有着不同的视角和站位。

任俊杰发自肺腑地说：“二七广场就像一个庞大而复杂的树根，我们处理好了，他就是一个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若处理不好，就是这个城市永远抹不去的痛，也是让世人耻笑我们这座城市的话柄！我已经坚持了20年，肯定会坚持下去。”

有人说任俊杰性格偏执，有人说他多管闲事，吃饱撑的，还有人说他是一位堂·吉诃德式的矛盾人物，既充满理想，又不切实际。手执长矛大战风车，执迷不悟，绝不轻言放弃。可笑、可敬又可悲。

任俊杰是否为他挚爱的城市提供了神机妙算、技高一筹的工程方案，这需要专门研究另做判断。但他的存在，显现了郑州市民不计荣辱、坚守理想的精神，也证明了这座城市的规划建设领域仍处在一个容许批评、接受制衡的良好的文化生态之中。任俊杰用他的个性化的表达方式给二七塔和二七广场的故事增加了一个别有滋味的桥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