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们是看了的,是摒弃其他的在看,而且看懂了。可谓所有的不可思议都涌自这口源泉。
谁都能看物,但并非所有人看到的都一样,所以结果就是不一样的物。在所见的方式上,会有或深或浅的不同,于是所见之物便也有了正确与错误的区分。所见失误,等同于不见。谁都在看物,但真正能看懂物的究竟有多少?在这为数不多的同道之中,初期的茶人形象甚为鲜明。他们是看了的,也是看懂了的。正是因为看懂了的缘故,他们的所见之物,总是散发出真理的光芒。
是怎样看的?是直观在看。“直观”这种方式与其他不同,物能直接映入眼里,是一件极妙之事。大多数人都是通过某种中介物来看的,眼与物之间另外还有一物。有人融入了思想,有人掺杂了嗜好,有人以习惯为准则。这些也不失为所见方式的一种,但与直观看物却是很不一样的。直观,指的是眼与物直接相交。若非直下见物,则难以真正触及物。而优秀的茶人们做到了直观看物,也正因如此,才成为了真正的茶人。除此以外,是见不到真正的茶人的。这正好跟能直接看到神明的人才有资格被称作真正的僧人一样。茶人,是眼力的茶人。
二
那究竟要看什么才行?在看时又能看到什么?要看的是内面的东西,或者说是物的真体。哲学家们称之为“全相”。不是物的一部分,而是物的全部。物的全部,指的并不是部分加起来的总和,“加”与“全”是不一样的。全,是不可分解的全,也正因为不可分解,所以无法分作部分去看。因此,也不存在部分的区别。所谓直接去看,是指的不借助于思考的看。思考后的所见,只能是局部的。在看前就借助了知的力量,其理解也将止步于匮乏的理解。所见之力,要比所知之力大很多。宗教书上有句名言:“在信之前去尝试知的人,将无法得到对神的全然理解。”美也一样,在看之前就用知去裁度的人,也无法得到对美的全然理解。茶人们是摒弃其他的在看,是直接去看的物本身。
只要没有阴翳,眼是深邃透彻而急速的,是直至看清而没有疑惑的。若疑惑尚存,则会被困于思考之中。而思考走在前面,则眼会出现浑浊。认真地看,指的是明确地看,而明确地看,是没有闲暇去踌躇的。在此,所见与所信有着相同的功效,因为所信的就是明确所见的。眼中所映的物的真体,能够引导信念。直下见物者,其理解是迅捷的,是无需花费时间的。所以好与坏能迅即判别。无惑者,亦是胆大者。所见者的工作就是睁大眼睛,于是,茶人们的眼中便生出各种各样的物来。所见与创作,在这里是相通的。可以说所有的“大名物”都是茶人们的创作,无论它们来源如何、由谁制作,茶人们才是它们的亲生母亲。是眼创造了物。
因此,茶祖并非是在茶道中去看物的,而是在看后才兴起了茶道。这点是与后世茶人们的截然不同之处。在茶道中看物,与直下见物是很不一样的,而大多数人并未意识到这种不同。沉醉于茶趣的“茶”,不成其为真正的“茶”。不认真看物,茶便失了根基。“茶”需要经常性的对物的直观,若是被“茶”所囚,则反倒会迷失“茶”。只有维护眼的清矍,才能维护“茶”。
三
所见并非仅仅是看,只看则无法完结,因为很难说只看就看尽了所有。于是茶人们要进一步去使用,而且是不得不用。用,是看尽的前提。或者反过来说,不用则看不尽。之所以这样,是因为物没有比在被使用中更美的时候了。茶人们在使用中更为浓厚地触到了美。要更为详尽地看,则需更为经常地用。美,不仅用眼睛看了用头脑思考了,而且还进一步用身体感受了。“茶”与单纯的鉴赏不同,在生活中品尝美,才可称之为真正的“茶”。仅停滞于眼前的,算不得“茶”。
茶道是器物的鉴赏之道,同时也是使用之道。在日常的生活中谁都有各种器物的陪伴,但到底用什么,怎样用,则大相径庭。器物谁都在用,且品种繁多,使用方法也各种各样。有应用之物未被使用的,有不应用之物却被使用的,他们到底该不该算作使用者还有待商榷。在器物选择上已经赫然有别,在使用方式上就更加泾渭分明了。
使用错误,大抵是比不用更糟糕的事。使用方式并不单一,随着四季推移、朝夕变化,再根据房间结构、器物性情等,使用方式总在追求着无限的创新。就跟人在等待器物一样,器物也在等待使用的人。在那些温柔的使用者中,真正懂得使用的又有几人?真正的茶人们,是将器物融入生活中自如地使用。从看到用,完美深化了茶道。让我们懂得在生活中体味美,是茶道无上的功德。
四
那么所用的器物是怎样的?不单是能够用的,而且包括迄今为止谁都不曾用过的,甚至还包括制作目的不详的。因为美,所以希望能用以给生活添香。由此,使用方式便应运而生,器物成为被使用的器物,而后再进一步成为独具一格的不可取代的器物,成为无上之器。当今的茶器,难道不都是当初并非为“茶”所作之器么?将那些并非茶器的器物经由创造性使用,使之最终成为茶器的,就是茶人们自身。若是没有这种创作,茶道便不可能存在。因为茶器并非原本就以茶器的样子存在着的,是茶人们自如地使用了那些能让他们感受到美的器物。而这些被自如使用的器物,便成为了茶器。
如若有初始便不能使用的器物,则其美是有某种病态的。丑物是不堪用的,而对康健的佳美之器的呼吁总是存在的。放着不用时,是至美的。但所见之眼必然会催促所用之手。于是“茶”便产生了。不是茶道带来了器物的发展,而是器物带来了茶道的发展。而所见之眼、所用之手,发现与培育了茶器。无佳美之器,便无“茶”。有人认为对于茶道,茶器什么的无所谓。也有感叹没有茶器便无茶的人。无论哪种都只是对极小真理的讲述。倘若没有选择器物的眼力,哪能有“茶”?没有生产器物的能力,哪能有“茶”的繁荣?而倘若有器物而不能用,哪能有“茶礼”的出现?
茶祖最令人称奇的贡献,便是把器物载入了新的历史。他们并非有了茶器才去看去用的;而是因为他们看了用了才有了茶器。他们以前是没有所谓茶器的,他们以外也是无所谓茶器的。那在他们以后,又有多少茶器呢?后世有被称作“中兴名物”的所谓名器,但与“大名物”相较却是逊色了不少。在茶祖面前摆出这样的东西难道不觉得害羞么?“大名物”是有着正确之美的。
但细想来,“大名物”的前半生也只不过是被舍弃的杂器罢了。茶人的出现,才令其焕然一新,变身成为佳美的茶器。因此只要拥有所见之眼,任何时候都有发现“大名物”的可能。这世上一定还有被隐匿的美。茶祖所发现的也只不过是冰山一角,而其他无数的美品还等待着我们去发掘。只是现今阶段还未曾有人能召唤出那些埋藏物并将其拔高到“大名物”的地位,也未曾有人能将其得心应手运用自如罢了。倘若有这样的人才出现,则茶祖的伟业便可再添一段佳话。
五
那么是怎样去用的呢?茶祖在使用方式上也相当精彩。他们并非只是用得好这么简单,也不是用后有了心得体会这种程度,而是将使用方式上升到了法则的高度。法则规定,如若不按应用之法去用则不算用。谁能像他们一样在对器物的使用上如此上心?谁都会在器物的使用上最终回归到他们的应用之法上去。也即是说,他们的使用之法并非他们自己的使用方法,而是已经被拔高成为一种型,是超越了个人的型,已达法则的阶段。在对器物的所见与所用上,我们不得不对茶祖们已臻至法道高度的功绩惊叹不已。
他们并非是想好了型,再去用“茶”来配合的。在应用的场所,以应用的器物,在应用的时刻去用,便会自行回归法道。当在最没有多余的使用方式上确定下来以后,就会进入一定之型。这里的所谓型,就是使用方法结晶后的姿态。再三反复之后,便能得到事物的精髓。这就是型,就是道。在使用方式上若非深至这个阶段,则算不足。而这种尚不足的使用,则算不上百分百的用。百分百的用,会让人自然遵循法道去用。“茶”之型是必然的,而不是想当然。道即是公,是应守之法。茶道是不容许个人喜好的,那并非只是个人嗜好层面上的谨小慎微之物,而是超越了个人的东西。茶道之美,是法之美。个人意味太重的“茶”,不能成其为好的“茶”。“茶”是属于所有人的“茶”。茶道不是个人之道,而是人类之道。
六
还有茶礼。礼是一种形式,亦是一种规范。待达到礼之后,“茶”也将臻至奥义。将之拔高至礼仪的正是茶道。方式在求取我们的尊奉,有这种权威才会有茶礼的诞生。修习者必须忠顺于茶礼。服从或许会被人当做一种束缚,但顺从于法只是循法,而循法之外是不自由的。自由不是随意散漫,而只有在遵循法道的前提下才有完全的自由。随意散漫才是最大的束缚。当夸大自我时,人便会陷入不自由之中。茶礼是赠予人们自由的一种公道。这里有一切传统的艺术之道的奥义。除去型的能乐,能有美么?没有型的歌舞伎,能有艺么?无论有多少新生事物,当其被深化之后,终会被纳入一种型。而“茶”之美,就是在此型上最为深邃的东西。行“茶”之人,必须要有对法道的敬畏之心。
茶道永存的条件之一,便是型的存在。茶祖或茶人将成为历史,只有茶礼才能永远留存。因为有超越个人之力的存在,不会因时光的流逝而消亡。多次失误的茶人能成为后继之人,也是因为型就是型,并不为他们所左右。如若“茶”没有臻至礼的阶段,那茶的历史怕是早就宣告完结了。以个人终结之物,生命是短暂的。
幸好今日所存留的是型,而非个人。但可惜的是,现在并没有能活用此型的茶人。如今的型近似于一个暗淡的影子,被误解与乱用的情况不得不让人感叹。茶人们滞留于型而无法得知型的真意。把型仅仅当做外在之形,是对“茶”的误解。型与形是不同的。以形自夸的所谓“茶”,让人见了难堪。茶道经常被当做形式艺术而遭受非难。但那只不过是对型的意义的误解。让型趋于死亡是人的罪过,并非茶道的罪过。器物因法道而活,而活的器物反过来又会加深法道。因对礼之奥义的理解失误,错杀了“茶”的人何其之多!型的真意被忘却的岁月,至今已有多长?若在礼上不能得自由,则就不能说已经彻底懂了礼。我们应该提防在形式上的对“茶”的玩弄,应当知道型并非浅薄之物。进入型的“茶”应当更加精彩才对。真正的“茶”是因型而更为自由的。
一切伟大的艺术,都是对法则的发现。茶道是一种美的法则,是让人惊叹的法道之一。
七(www.xing528.com)
他们是一群爱物者,因他们的存在,器物才散发出了光彩。但所爱的方法并非只是他们自己的。他们的所爱之物,无论谁在何时何地都可以用同样的方法去爱。他们选择的方法也不偏不倚,没有特殊癖好。所见的方法也不是个人的,而是以完全的自然态去看的。因此他们的所爱之物,是普遍性的、有着被爱价值之物。真正爱物的人,必定也会跟他们一样爱上那些器物。那些器物无论对谁,无论在何时何地,都会对爱物之人说,“看看我吧”。而即便把这些器物置于名器旁边,也绝无逊色之感。懂得所见的人在最初的一眼上,便能捕捉到这些器物的美,并感受到一种久别的怀念。因为心与心是相通的。他们所见到的这些器物,其他所有人也都能与之相逢。相逢的场所也是他们所定的。如若不能相逢,则过失在他人而不在器物。但他们是无错的。他们的所爱之物,其他所有人也都会去爱。其缘由在于,并非作为个人的他们在爱,而是背负所有人的他们在爱。他们的爱,是所有人的爱的缩影。只要有真正应当被爱之物存在,那就会为他们所爱。他们的所爱之物,只会被持续地爱下去。他们对物的爱,会让人感觉他们所爱之物以上或以外其他应当被爱之物是不存在的。对物的爱越深,他们便会越能悟出自己将回归自身所爱之美。所以一旦能有缘碰到佳美之物,谁都会愿意与他们分享。对美品的讲述,即对他们的讲述。一切的佳美器物,总是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所有的眼,也都藏在他们的眼中。所以他们的所爱之物,是所有人都愿意去爱之物。他们所选择的茶器,就有着这样的魅力。这样的器物,他们称之为拥有普遍之相的器物。
八
是他们的眼,完成了如此超水准的工作。恐怕这是过去无论何人都不曾获得的功绩。他们以他们所选择的器物把美的标准赠予了人们。茶道则在弘扬美的标准上发挥了切实的作用。人们终于在衡量美这种神秘物质上获得了简单的尺度。还有比这更让人惊叹的赠品么?而且无论任何人都是被赠予的对象,无论谁都能将之当做切实的一杆秤。所以并非只有茶人可用。就跟尺子谁都能用一样,美的标准也是谁都能用的一种尺度,能把难解之美简单地测量出来。
这种尺度是无任何添加的尺度,是世上尤为简单的尺度。那尺度上到底刻有什么呢?刻的仅有“素雅”二字。再无其他。已经足够。这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美之相,可爱的、强韧的、华丽的、纯粹的等等都是美。各人会随性情、环境的不同而各有所亲近的某种美。但只要情趣持续深化下去,最终到达的就是素雅之美。达到此番境地,才算得上懂得了美。对美的深度的探究,终点也在这里。讲述美的奥义的话语多种多样,一言以蔽之,便是“素雅”。茶人们以此为标语寄托着美之趣。
所以所有人都可用这个词来判定器物的美。对照之下,我们还可以窥见茶人的所见之物,还能学习他们的所见方式。即便自身没有判断能力,也能因这个词而得到帮助,从而得以去度量美。用此词去度量,便不会有错。无论有怎样的美现身,都只需拿这一个词去判断便好。把人引入神秘的美之境地去的秘法,都藏在这个词里。
所幸的是,这个贵重无比的词汇几乎所有日本人都熟知,甚至在不断地被使用着。连无学者也会轻松地在日常会话里用到这个词,甚至可以用这个词来对自己的好恶做一个自省。无论多么喜爱奢华的人,对素雅之美的深邃也是了然于胸的。这就是国民性的美的标语,在他国是见不到的。语言缺失会引发观念缺失,继而导致事实缺失。素雅这一词以外,用以表现无上之美的标准的词汇,在他国是找不到的。而且这个词并非成语熟语那样难,也并不含有抽象的理性知识在内,而是一个极为平易简单的词。是只有东方生活,才能生出的一个词。
芭蕉 [1]留下了“闲寂”这个词,知道俳道的人,谁都能准确理解此词的含义。这也成了文学与生活的一个标的。但若要让所有人都对其深刻理解却是很难的一件事。
因为此词不以物为凭借,而只能无形地用心来传达。不过“素雅”是以物来传达的。以形见之,以色示之,以纹样表现之。茶器所能见到的素简之形、静好的肌肤、谦和的色彩、无修饰的姿态,即便顽劣者也能从这些鲜活的器皿中领悟到此词的精髓。茶道不能被忘却的长处,便是随即对物之美的展示。这不是遥远的思想,而是身边的现实。是用物在讲述心的故事。物是心的反映。“闲寂”与“素雅”是一体的,只不过“闲寂”是知识人的用语,“素雅”同时也是大众的词汇。因此词的存在,美才为民众所知,而民众亦能感叹美,是何等幸福的一件事!更何况那并非一般的美,而是素雅之美,是终结之美。那是美的结果。这个词难道不是茶人们赠予所有人的无以比拟的遗产么?这是所有的日本人都拥有的最为深邃的美之标语。此番事实又是何等令人惊异!
九
被选出的器物绝非普通,越看越美。这告诉我们其内里一定潜藏着某种异常。对这样的美品多个精彩处逐个分析逐个赞叹,是无错的。但如若茶人们只是惊叹于应当惊叹之物,或只能称作平凡。因为大抵谁都会。所幸他们的眼,是更为正确的眼,更为健全的眼。他们不是从异常之物中发现异常,而是从寻常之物中发现了异常。这个功绩决不能被忘却。他们所热爱的器物,不是从贵重品、高价品、豪奢品、精致品、异样品中选取出来的;而是从平易之物、率直之物、朴素之物、简单之物、无事之物中选取出来的。他们在毫无波澜的平常的世界里找寻到了最应赞叹的美。从平凡之中找寻非凡,还有比这更非凡的事情么?当今很多人已经平凡到只会从非凡中去看非凡了。初期的茶人们察觉到了寻常之物的深度,于是从谁都不介意的通常之物中挑选出了异常的茶器。那些“大名物”的茶碗、茶罐,曾经都只不过是一些平凡无奇的民器。
真理总栖息在我们身旁。他们用爱回顾了环绕他们的周边。那些日常的杂器,就是他们所注目的领域。那是一些谁都可以随时丢弃的东西。要说大胆,还确实大胆。但同时又是极为必然的。朴素的日常器物,愿意接受他们的爱,从不会背叛他们。这样的器物是由无垢之心所生出的,是在自然的惠顾中成长起来的,身心俱健。既然生而为器具,太过病弱太过华美都是无法真正被使用的。诚实,是其品德。在这些器物中,有正确的美在闪耀,这何其自然!那是有着救赎的一生!谦逊之物与美结缘很深。那些“大名物”曾经是贫瘠的杂器,但美却从朴素中涌出。没有谦让品质的器物是无法用作茶器的。茶道也是清贫的教诲。可惜当今却有那么多华丽奢侈的茶室、矫揉造作的茶器、无视茶礼的茶人。是祸不是福。
十
让我再换一种问法。茶祖选出了那么多美品,难道是从原本就为美而作的器物中选出的么?绝对不是。那些为生活而作的器物,才是他们无上的朋友。他们察知了其中的“美”,并非远方的美,而是现实即刻的美。因为比起思索之中的美,能触碰的美更能让人切实地感受到爱。不是在观念之中,而是把美从遥远处移近,从生活中更深刻地去凝视美,去感受亲切的美的本质。由此,美与生活便牢固地拴在了一起。在鉴赏的历史里,还见不到其他如此彻底的前例。
因此在我们现在称之为工艺的这个领域,将是一个吸引他们的世界。因为比起为美而生的美术,为生活而生的工艺才能让他们感知到更加深厚的美。他们所爱的并非脱离了生活的美,而是就存在于生活里的器物所呈现的最为深邃的美之相。这才是他们的明察,是他们的体验。所以在他们看来美品与工艺性物品是一样的。这与鄙视工艺领域而仅仅重视美术性物品的美学者们何其不同!后者喜好用思想来品味美。但若止于此,就不会有茶道了。
茶事始终是工艺性的东西。各种道具更是如此。书画的挂件之类,也需要谐调的装裱,这些也是工艺性的,否则难以使用。所以茶室是工艺品的集大成之处。庭院的花草配置,是工艺化的自然。点茶的动作,也脱离不了工艺性的范畴。这些都是从实用出发且扎根于生活的美。或可说“茶”就是生活的图案化。茶礼就是一种浑然立体的图案。离开工艺性,“茶”是无道可言的。用工艺来表现美,并从美中察知工艺,这之中有茶道的特性存在。若非他们,谁还能毫无踌躇地指明这一点?若没有生活的美,他们大概也是不会讲述美的。是他们把永远的美的地位赠予了工艺。茶道是工艺的美学。
十一
茶道不是看看就可结束的,也并非用用就可完结的。
总之是不以型而终。仅此一点,就是非同寻常的特性。让我们再深入一些:如若不能到达终极之境,就不成其为道。所谓道,自然不会是皮相之物。很多人都喜好茶,但几乎大都抵达不了真正的茶境,因为道很深。不是谁都可以行“茶”的。茶很容易在玩乐中堕落,从而止步于一种兴趣。若能再进一步,则又很容易陷入自大之中。但各种自负、装模作样、好事、手腕之类,与道又有何关系呢?
“茶”在现今是一派兴盛,却非“茶道”。回顾历史,面对当今茶道的衰亡唯有感慨。我有时甚而会感叹现在连一位真正的茶人都找寻不到。道,与内心的深度有关。技术的不过关、器物的不如意,其罪可谓轻浅。因为如若心的准备没有做好,其他所有都将误入歧途。而若心没有深度,则“茶”就不成其为茶。
“和敬清寂”是被反复提及的标语,是谋求我们心的准备的标语。然而这种准备有相当的难度。因为如若没有精进,是谁都不会轻易允诺的。茶道是在对物的教诲的基础上对心的教诲。没有心,物就活不起来。必须达到拥有佳美之物与拥有良善之心,两者合二为一的深度。物须能召唤心,心须能让物活。即便美品再多,但仅此一点是不能成为茶器的。一切的物,都需要有心。无心之物是谁都无法让它活的。心要诚,物也要诚。心与物在茶境中是互为表里的一体。然而现实情况是拥有物的人很多,整理好心的人很少。正如身着法衣的人并不一定都是僧人一样,成为真正的僧人后再穿上法衣才是正道。很多人都谈及“茶”,但其中到底有几人能称作茶僧?“茶”是美的宗教,只有信了这个美的宗教才有茶道。没有心的准备,无法进入茶境。每每手捧器物端详之,难道不就是为了心的准备吗?在静下心来之后再看物、用物,才是真正的看与用。玩物,则是对物的亵渎,从而成为对心的亵渎。正因为其心有浊物存在,才难以静下心来去看物、用物。
茶境是美的法境。其中的条条法规,与宗教的法规也无甚不同。美与信,其实也是一体的。茶道与禅道,理所当然的从来都是紧密结合在一起的。修行以物为中介的禅,就是茶道。一个茶碗,一个花瓶,都是绝好的参禅课题。一木一石的摆放,与一句一行的意思,难道有什么不同么?闲寂的茶人,与无声的禅堂,相得益彰。种种茶礼,与日夜的清规,也是相通的。对美的体会,与对信的修行,在实质上是一样的,是不二的。即心即佛、物心一如,都是向着相同真理进发的不同说法而已。在佛与美之前,庄严、温存、澄澈、柔和都没有任何不同。禅僧与茶人,是同心的两人,不同的只是外形而已。在茶道上修习美,就是为了去往终极之境。体验和敬、参详空寂,是容不得心里有浊物的。茶礼其实也是修行的一种。倨傲者、为富不仁者、污秽者、装模作样者,都将无法靠近美的法门。喜好物的人甚多,修行心的人甚少。没有心的修行,就无法参透茶道。茶道毫无疑问是心之道。
十二
教诲都是以过去之姿存在的。但教诲的精髓却是不分古今的。禅也一样,历年能吸引越来越多的人来参悟,其中必然是有某种不朽之力的。有人把这些当做过时之物加以摒弃。但如若纠结于形式,那只是运用的过失,而非茶礼本身之罪。孔孟的教诲可谓古老,但社会终将归于孔孟的人伦之道。只要有人愿意从中汲取营养,那就是一口泉,总有源源不断的新水汩汩冒出。让茶道亡于形式的,是茶人之罪,而不是茶道本身的错。茶道里的美之法则,是没有人之分,没有时之分的。人可以抛弃“茶”,却无法抛弃“茶”之法。“茶”的道,就是美之法。倘若美以新的形态展现出来,那就将有新的“茶”生出。即便形有新旧之分,美的法则却是没有分别的。“茶”不是一种美,而是美之法。修习了美、参悟过美的人,也应当参悟茶道。修习美,与参悟“茶”,并非两件不同的事情。
日本人的美的教养能够出类拔萃,是多年来被茶道训练的结果。但不幸近年来美的眼力衰退得厉害,因而茶礼的使命变得尤为重大。特别是以建立美的王国为志的人,必须虚心向茶祖学习,正确地传承茶祖的衣钵,让真正的茶道复苏。使命重大,时不我待。
[1]芭蕉:松尾芭蕉,江户前期的俳句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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