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和三十三年( 1958)九月,民艺馆举行了一次“新选茶器”的特别展览会。其间我注意到了一个事实,那些被我们选出的佳品,大部分原本都不是作为茶器而制作出来的。换言之,原本就作为茶器而制成的佳品,是少之又少。
在明了这个事实以后,我们还注意到一点,从最初的茶祖珠光开始直至绍鸥时代,那些一直被尊崇的茶器,竟没有一件是原本就作为茶器而制作出来的。这个不曾设想的事实告诉我们,其实我们此次的选择,与茶道初期的器物选择之间,有着相当类似的思考。以“茶”为目的的茶器,是在利休、远州以后的时代突如发展起来的。而其中的某些是相当有名气的。
然而若是把初期茶器与后代茶器作一番比较,结果会怎样?细细想来,能超越初期那些原本并非茶器的后代茶器,竟连一件都找不出来。难道不是?举个例子便可一目了然。茶碗之中,后代茶器之美可有超过“喜左卫门井户茶碗”或者“筒井筒”的?茶罐之中,在日本可有做出超越“油屋茶罐”的?茶壶里面,可有任何其他比“吕宋真壶”更加珍贵的?
这里要先解释一下“新选茶器”。本身佳美之物,其实都是可以用作茶器的,但这里所选的,是民艺馆的收藏品之中符合茶器审美的一些器物。所谓新选,是迄今为止还未被任何茶人所选,抑或无缘被选之物。
比如朝鲜的茶碗之类(会宁、明川、端川等)因地理关系一直无缘舶来日本,所以也几乎未曾在茶道器具史上出现过。西洋之物也是一样,有多种佳美之品却因不符合以往的审美被束之高阁了。这次我们共同选出的茶器之中,比如朝鲜的石火钵、石釜之类就是。
我们作为昭和时代的人,在地理自由上要比先辈们更加充分,有无数的器物出现在我们面前。连西洋之物也并非那样遥不可及。作为后代的我们,当然不可辜负了这番时代的恩惠。只要不被以往之型所束缚,视野将得到极大的扩展。认为以往之型就是无上佳美之型,这种固定思维也是不可取的,茶器的样式也应顺应时代而发展。而这就是茶史所存在的意义。所幸在野的我们,没有任何尊奉以往、墨守成规的理由。
让我们再次回到刚才的事实,即初期的所有茶器原本并非茶器这个极为有趣的事实。正如前文所述,我们这次所选之物大部分都原本并非茶器,且让我们作一些更为深刻的思考。
“非茶器”有两种。
(一)茶史以前之物。这是理所当然,都生于茶器还不曾问世的时代。
(二)茶史以后却在出生时与茶全然无缘之物。这也是当之无愧的非茶器。或者称之为“茶以外”亦可。因为全然没有添加任何的茶意识。
综合二者来看,所谓非茶器,就是茶以前或茶以外的茶器。这次我们的新选茶器,所陈列的大部分都是属于这两种类型之一的。比如“山茶碗”就是“茶以前”之物。朝鲜的石火钵或者丹波的“香鱼壶”就是“茶以外”之物。
初期的茶器,全都处于“茶以前”或“茶以外”的领域之中;而“茶以后”、“茶以内”之物开始作为茶器被大量使用,是在前文所述的利休、织部、远州时代以后了。对这番事实,很多人都说,正是千利休以后才有真正的茶器诞生,茶美才有了意识性的高度。即便这可以算作历史性的推移,但以器物本身来看,“茶以后”、“茶以内”之物的美,真的能够超越“茶以前”、“茶以外”之物么?其茶器的品格就一定更高么?相信事实绝非如此。这是我所看到的直观性事实。
比如在茶界有名的“备前”、“丹波”等,都是利休、远州以后以茶趣为宗旨,以造作为技艺所制作出来的。而以前的“古备前”、“古丹波”却丝毫没有造作的痕迹。而究竟哪种更美,毋庸赘言,都是直观性的,一目了然的。这种直观性事实,且让我用理论性的论述适当解释一番,以让诸位明了茶器的品性。
为何非茶器类却反倒拥有真正的茶器品性呢?为何茶以前、茶以外之物却反倒有更多的佳美茶器呢?其理由不外乎以下几点。
(一)所有的非茶器都是无铭品。
(二)所有的非茶器都是日常生活所需的实用品。
再换一种方式表述如下:
(一)所有的非茶器均非个人之物。
(二)所有的非茶器均非追求茶美而制之物。初期极受钟爱与尊崇的“大名物”之类的器物,亦都是实用品、无铭品。而且我们不要忘了,那些都是那个时代最有眼力之人所精挑细选出来的。
就近世一般性的美学通论的观点来看:(一)个人性的留铭物更为优秀。(二)天才制作者的作品将更受尊崇,留铭之物也更受尊崇。(三)以美学意识出发的器物、即以追求美而诞生的器物是更加高等的器物这种思考,已然根深蒂固。然而初期的大名物等名器,没有一件是属于上述三种范畴内的。而且更令人惊异的是,这些名器 ——(一)均非天才制作者的作品,大部分只是平凡的陶工所作。朝鲜的“井户茶碗”也好,中国的“茶罐”也好,无一例外都是这样。
(二)因此,全然没有任何需要留铭的机缘。从一开始就没有必要关注制作者到底是谁。就是在这样的氛围环境下诞生的。
(三)而且读书不多的陶工们并无任何意识驱使去寻求“美究竟为何物”,也没有相应的知识或主张。(四)更何况大多都是在繁重的劳动中诞生的,并非诞生于艺术性的感性认知。
(五)与细腻的鉴赏力全然无缘,只不过是以简单实用为宗旨而制作出来的实用品罢了。
但这样的器物才拥有真正的无上之美,这点足以颠覆整个近代的美学理论。可关键是,为何这么平凡无奇之物却登堂入室成为名器“大名物”了呢?这一定是有理由的。茶人们用自身的眼力挑出了民器中的佳美之品,这是客观性事实。而且有趣的是,这种美,与今日大多数人所认为的美是一致的。这个客观性事实确实是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
“茶碗当属高丽”这句话已经相当久远,“持有唐茶器”曾经也被当做茶人资格的一种。这里的“高丽茶碗”、“唐茶器”,一切原本都是非茶器。但“大名物”优于“中兴名物”这点是谁都赞同的。为何会这样?下文的说明,希望能解开这个谜底。
“茶以后”、“茶以内”的作品都是成就于个人的茶意识与美意识的作品。制作者自身看法的重要性占首位。借用佛教用语来说,可谓是“自力性作品”。然而“茶以前”、“茶以外”的器物,几乎都是缺乏自力性、没有学识又贫困的陶工们所制作出来的,可以认作“他力性作品”。总之,制作者本身没有生出佳美之器的素质,但结果却使得佳美之器诞生了,这背后必然有他力的作用,这么看大抵是妥当的。比如多次举例的“井户茶碗”、“唐茶罐”的制作者们,他们本身都被认为是朝鲜或中国极其平凡,甚至身份卑微的陶工而已,没有任何美学素养,也没有足够的智慧对美有所认知与主张。即便是有某种智慧起到了作用,但也是极其平凡、微乎其微的作用罢了。而且他们也并没有任何特殊的才能。只是他们从小便熟悉了劳作,有着一生都只能操劳的穷人的命运。工作的娴熟、技艺的精湛,与其说来源于天分,不如说是多年反复劳作的结果。
我们明显可以察知,作品背后藏着的,不是忽然涌出的感性与顿悟,而更多的是痛楚与困苦。
连孩子也经常被迫劳作,时而是不情愿的,时而是受长辈呵斥的,时而是委屈流涕的,时而掺杂着与其他孩子的喧闹,时而又悠闲地哼着歌。如此情绪中却被命反复制作同一种东西,于是连自己究竟制作了什么,制作了多少也都忘却了。
如若是成人,大概会叹几声自己所作之物的廉价吧,反正是卖不上价钱的。他们能够想象到的,只是在某个厨房被胡乱使用的结果而已。而绝对想象不到的,是自己的这些大量而廉价的作品会有一天得到如此高的评价,还会被郑重其事里三层外三层裹起来放入一重又一重的木箱里。至于被评作“天下第一”的名器之类,怕是连做梦也不曾梦到的。制作相同器物的人,村子里多的是,他们相互之间从来不会多看一眼彼此的作品。
然而,在从珠光到绍鸥的大茶人眼里,那些极其平凡的实用性民器就是熠熠生辉的茶器,不仅值得数百两黄金之价,连与一国一城交换都是值价的。能亲眼一见,能捧在手里,都是可以感激涕零的幸福。
究竟茶器是什么?到底有怎样的品性才能变身“大名物”而被尊奉至此的呢?之所以被用作茶器,是因为被其原生之美所打动,但非茶器又是如何变身为茶器的呢?也即是问,原本并非茶器之物是怎样被当做茶器的呢?
是被其美所诱,进而有了想使用的心。而吸引茶心的这种美,是怎样一种美呢?本来只要是美的都是可以用作茶器的,但这里有两点重要之处。
美有着各种各样的特性。比如强健之美、纤弱之美、绚烂之美、可怜之美等等。但茶人对怎样的美最为动心呢?这明显与背景下的国民教养有相当的关联,特别是感念于佛法的人,对静谧之美、能打动内心的和善之美、遥远而深邃的美、自然之美、扣动心弦之美,特别对无碍之美、深刻的自在之美,是心存向往的。茶人有所谓闲、寂、粗相,有所谓“枯尽”,这些都是衍生于佛教教养的理念。
这些内容都是与心相连的,是无形的,而在作为有形之物的茶器里也呈现出来了。这里作为物的茶器,便必然有了多种制约,比如在大小、轻重、使用方式等等上,都有了对那些美的特性的追求。其外,还要与室内宽窄相应,与四季变迁相应,与各种变化相应。而且,使用方式也得到考究,最终定下了最无浪费产生的方式。这一系列的产生、发展,都是必然的。最终迎客饮茶,作为茶事的礼法也最终确定了下来。这便是茶礼形成的必然经过。至于茶室,其大小、点茶的工具、放置位置等当然也是经过详细考量的。
饮用的茶碗、装茶的茶罐、烧水的茶釜、生火的茶炉、水壶、茶勺、水瓢、点茶用的茶刷,其他还有茶巾、水罐等种类繁多的用品都成为必要器物。也就是说,要行茶事,必然需要如此众多的道具。而茶人们则致力于寻求与之相适的器物,这便是所谓“茶道具”的最终的成立。
原则上,只要是佳美之物,都可以用作茶器。只是需要满足上文所述的两点,一是有心的追求,二是有对所用的追求。这两点本是形成茶器品性最基础的两点,是一体的。前者致力心的追求,后者致力于对所用的追求。
最首要的特性,在于根本性的美的要素,这是人类宗教性、哲学性方面的东西,而最终转化成了民族性的美学理念。“枯槁”、“闲寂”、“玄幽”这些美学理念,如若没有佛学背景的国民,大抵是难以出现的。在被尊崇的各种美之中,尤其被闲寂之美所俘获,是以东方思想为传统的国民的心的作用。所以才会对自然有如此深厚的感悟,才会懂得自在之物的深邃。粗相这个词也是茶人所喜好的,以当今的语言来表现,可以说是不完全之物的美、奇数之美、变形之美。比如说,有着自然粗犷质地的器物(南洋、备前之物)、东山时代所谓“天下无双”的名器“真壶”,这些都有着各种各样的瑕疵、赘斑、凹陷、扭曲、垂釉、披灰等等。但因这些都生于自然,反倒引出了无比的滋味,让人感念自然与自在的活力。所以这种奇数之美是极受称赞的。
从这些扭曲、瑕疵之中发现深邃之美,在美学鉴赏上并非一件易事。西方是从近代开始在意识上对这种变形之美加以重视的。而茶道却早在十六七世纪就直观地注意到了。
过犹不及的弊害、故意变形的倾向性,亦在更早的阶段出现。比如备前的茶陶、伊贺的陶瓷,以及几乎所有的“乐烧”,都是过犹不及的产物。本来应与自然契合的变形,结果却成为了与造作的媾和。如今欧美流行的所谓“自由形态”的陶瓷,也开始出现了同样的弊害。但“变形”却有着更为浓厚的知性色彩,与故意更亲近,离必然更遥远。对这些谬误的批评指正,也会是茶美学将来的责任之一。
其次,“适合茶仪式的茶品”是随着时代推移,随着茶仪式的改善而逐步成形的。比如茶室的房间由大变小,则茶具也会相应变得小些。而如若茶室增大,那茶具也必定会随之增大。因此,将来的座礼如果变作了半座礼,则可以断定茶具必然会伴随发生更大的变化。茶器并非有确然固定的样式,而应当随时代的变化而发展。“可观瞻而不可实用”的茶器,一定是墨守成规、不敢与时俱进的表现。
以上两点,也可归类于永久要素与变化特性之中。前者主要是与心相关联的无形的要素,后者主要是与物相关联的有形的要素。
两者相较下,更有变化预期的无疑是后者的有形要素,但如若社会人生观、宗教观发生变化,前者的无形要素的标准也必然会有所变化。所以,无形要素的永久性是相对的。那些庸俗的、花哨的、浅薄的所谓的美,并非茶美的必然要求,因为那些终究是无法给人带来幸福感与内心平和的。
“茶”因各种因缘,与佛法结缘甚深,茶人们也在各种各样的美之中,尤其倾心于“静寂”之美、“虚无”之美。这是与西方人的美感全然不同的东方之美。也即是说,“茶之美”有着极为东方性的色彩。由此可见,在某种意义上,茶之美被看做片面的、特殊的、不具有普遍性的这种观点似乎也是成立的。因此近代很多年轻人,也就是那些深受西方文化影响的人,把“茶之美”归类于古旧的一类美之中,主张应与旧时代一同被埋葬。
然而,其主张实在有待商榷。“茶之美”在东方被广泛认知与欣赏,同时也意味着在西方还并不曾得到充分的认知与欣赏。也就是说,东方之美在将来是有可能对西方美产生影响的。把“无”的理念认作消极思想一棒子打死,毫无疑问是极其浅薄的。
近来,西方哲学家与艺术家都对禅表现出了新鲜而浓厚的兴趣,这个事实就是明证。另外,毛笔书法里的东方文字,对抽象画家的影响也很是巨大。这些所谓老古董的与时俱进,不得不让我等再三反省。能思考到这一层,就可以明白,只要是正确的,就不会是古旧的。所谓“正确的”,是超越二元之相的东西。因此,只要“茶”有其正确性,就不会被新与旧的二元之相所烦扰。这也意味着,会一直会生出不间断的“新”来,正如泉水般不间断地汩汩而出,而与此泉到底有多古老毫无干系。
那永久的正确究竟意味着什么?东方之美的理念里,究竟怎样的内容才是最为高深的呢?对美的哪种见解,会对将来的世界文化有所贡献呢?如果再度借用佛教用语来表达的话,可以简约称之为“不二美”。这大概是最平易的表达了。其他还有各种比较有特色的说法,比如“如美”、“只么美”、“无事美”、“平常美”等等都不错。此种品性的美,除东方以外在他方还不曾得到充分的理解与爱护。“茶之美”之所以引起了我异常的兴趣,是因为在西方无法充分吟味的“不二美”可以在“茶”里深度品味得到。正因如此,我才把“茶之美”的本质特性归于“不二性”三字。
此三字虽然平易,但如若要用其他言语来确切阐述其真正内容,却是极难的,也是矛盾的。究其缘由,在于言语也具有二元性。用二元性的言语来阐述“不二性”,是一种悖论。不过,既然有“不二”的称呼,那就必然有某种确切的意味在内,须得暂且作出某种说明来。这种悖论,就如同对禅理作出道理阐述、文字说明是一样的。而且近代人大都习惯了西方式思考,这点理解起来尤为困难。
西方人的思考方式,都是二元性的。是与非、真与伪、甲与非甲,这些都是理论性的二元性质的东西。正如“分别”这个简明的佛教用语所示,人类的思考总是将事物一分为二来加以判断,在理论上作出甲或者非甲的区别,并在此基础上形成判断。开着的门,就不可能是关着的。如果开着的门也是关着的,在理论上无异于自杀。上即是下的这种内容,在西方理论上是不成其为理论对象的。也就是说,在理论的世界里,不可能见到上即下这种情况。理论无论怎样都无法跳出二元性的世界之外。在西方,科学的发展,可以说正是基于二元性的理论的长足发展之上。在东方,科学的后进,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对事物的思考缺乏理论性的原因。相较之下,东方的思考是不连续的,是跳跃的,有着极为直观性的色彩。理论上不连续的,也毫无阻碍。因此东方的“即”字,是很了不起的。“色即是空”也好,“婆娑即寂光”也罢,看似矛盾的言语就这样连在一起使用,毫无违和感。这种非理论性,大抵是阻碍近代科学发展的一大原因。不过,这只是意味着在科学发展上有所后进而已。东方式思考里,还存在着一个理论性思考所无法窥视的更为广大无边的世界。
比如,说到“美”一词,理论性思考上必然是与“丑”相对的,也就是说“非美即丑”。美与丑是不可兼容的,否定丑就是肯定美,美与丑是矛盾的。这种见解无疑是一般的理论性看法。只有在否定了丑的情况之下,才有美的可能。所以美与丑,从始至终是一对反义词,得到美就是拒绝丑。即便把美与丑的关系用辩证的思考来看,用渐次发展的眼光来看,其对立也是无法消解的,只不过加上了时间的因素,成为永久对立的关系罢了。
因此,西方美学里的艺术性行为,就始终存在于美与丑的对立与争斗之中,无疑是跳不出这个范畴的。一切问题都是美与丑对立之下的问题。(www.xing528.com)
而东方式思考却全然不同。它告诫我们,拘泥于美丑二元,是找不到问题的最终解决方案的。正如《大无量寿经》里所述,应当去拥抱这个“无有好丑”的世界。好丑,就是美丑。《般若心经》里有“不净不垢”的教诲,这不是教我们“选择洁净摒弃污垢”。惠能禅师教导我们要追求“不思善、不思恶”的境地,这也不是要我们必须区分善恶,去扬善惩恶。《信心铭》里也有“无有爱憎,则洞然清明”、“悟,则无有好恶”的说法。善恶、美丑、真伪里只要添加了爱憎,则距离心安就遥远了。不要对美有所执念,这也是佛教的告诫。
正所谓“二见不住,慎莫追寻”,也即是要我们从一开始就打破二元性的思维方式。因此在佛教美学里,美与丑的对立这个问题,从一开始就是不存在的,是从中心消失了的。对那些在近代的理论性二元里纠结的人来说,这是一种全然没有头绪的思维方式,而这也正是东方性思考的神奇与独创之处。
因此,美,不是求来的,而是从不可求的地方自生的。《槐安国语》六里,有这样一句话,“求美则不得美,不求美则得美”。用浅显的话稍作解释就是,那些刻意去寻求美的做法,刻意留下美的印痕之物,其实是与美背道而驰的。《碧岩录》八里也有一句“巧匠不留痕”,真正美的作品,是不会留有所谓“美”的痕迹的。这意味着从一开始就没有留痕的想法。
这些告诉我们,真正的美物,不是从美丑的争斗中产生的,而是在连争斗都没有必要的境地里自生的。美不是征服了丑的结果,也不包含战胜了丑的性质。至少这些所谓美,并非最上之美。这便是东方美学的教诲。
认识到这点后,也就很容易理解为何原本并非茶器之物,却能成为真正的茶器的理由了。正如前文所述,从珠光到绍鸥时代的茶器,原本都并非茶器,是不以茶美为目的所制作出来的,但为何却能那么美呢?理由不言自明。另外,我们所选出的大部分新茶器,也原本并非茶器,缘由也是一样。利休时代以后,以品茶为目的而制作的茶器,也即所谓雅器,都在美的格调上与初期的非茶器差了一大截。其理由也在于较之茶器,非茶器含有更多的美的要素。也就是说,在茶以前、茶以外的世界里诞生的器物,比茶以后、茶以内的世界里制作出来的器物,有着更为高度的作为茶器的必然之理。
或许有人会这样反问,那非茶器难道都可以用作茶器了?难道茶以前、茶以外之物,都是可以用作茶器的?答案当然是否定的。我们应当这样理解,非茶器之物,如果在特性上缺乏自由,是不能用作茶器的。特别是近代商业主义泛滥,以利为主要目的而制作出来的东西,因为有着对利润的执念,心的自由是被封存了的。这样的器物之中,几乎不可能存在真正的茶器。
因此,非茶器并不都有成为茶器的资格。至于真正的茶器为何在非茶器里更多这一现象,其理由就是,非茶器不受“茶”的约束。换句话说,非茶器有着更深的“与自由的结缘”。所以如若没有这种自由,无论怎样的非茶器,都没有任何作为茶器的资格。
反之,从一开始就以茶器为目的的器物,难以成为真正的茶器这点,其理由在于其对茶趣的执念,令心失了自由。所以茶以后、茶以内的作品,只有在制作者拥有充分的心之自由时,才可能成就真正的茶器。只不过,在迄今为止的历史中,能充分体验这种自由的个人制作者少之又少,所以才出现了无铭茶器远远多于留铭茶器的现象。在日本的个人制作者之中,茶器作品最出色的一般都认为是光悦。可以说他是迄今为止个人茶器制作的最高峰,可惜却不是最有深度的。我曾见过弥生式的碗(一种软陶,还不能用作茶器),其形态之美、色彩之韵,是光悦所无法企及的。大名物与中兴名物的段位之差,就在于制作者的心之自由的段位之差。“井户”的制作者,比“乐烧”的制作者,其心之自由要多得多。“自在”永远是美的根源,是美的本质。这条法则是不变的。
用《金刚经》里的“即非论法”来看,则“此茶器非茶器,而成其为茶器”,先要有“非茶器”的这种否定,而后才有真正的茶器生出。从一开始就称作了“茶器”,而要成为真正的茶器是很难的。其中“非茶器”的内在含义,可以看做是从茶器概念的解放。“乐烧”逊于“井户”的理由,在于“乐烧”为了追求美而束缚了自由,“井户”的优点就在于自由、在于解放。“井户茶碗”从一开始并非以茶器为目的所制作的这一点,尤为重要。那是不是不以美为目的的作品,就都可以成为美品呢?我们需要明白,不以美为目的的制作本身,与以美为目的的制作一样,都是被目的所囚的制作。
如前文所述,新选茶器的大部分都是非茶器,都是直观选择的结果,而不是因为它们是非茶器才选择的。这是我们在选择上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如果概念先行,则直观就会受阻,以至于无法作出正确的选择。我们并不是从茶以前、茶以外的角度出发去选择的,只是直观选择的结果,恰巧跟初期茶器选择的结果一致罢了。在本来不抱期待的非茶器之中,恰巧出现了一批可以用作茶器的美品。
而那些一开始就作为茶器被制作出来的茶器,因执念于“茶”所以反倒难以成为真正的茶器。其实这已经告知了我们美,或茶美的本质。即所谓“美品”,就是从执念中解放出来的心之所产。佛教上把这称作“自在心”、“无碍心”,也就是“自然而然之心”、“无碍无阻之心”。
美,是自在心所生。“美品”是自在心以可视的形态色彩线条为媒介的表现。《般若心经》告诉我们“无挂碍故,无有恐怖”,挂碍是捕获心灵的网绳,如若从这种网里解放出来,则恐惧不再。这样的心境,保证了心安,也保证了美。因此,自在就是远离执念,而非其他。一切美,都是自在之美。美失了自在,就不再美。而茶美就是这种自在美,而非其他。或者称之为“自由美”也无不可,但自由一词在近现代被乱用的场合居多,所以,为避免引出歧义,“自在美”的说法更为妥当。自由一词,毕竟是以自我本位出发,给人以不受任何限制的印象居多。
换一个角度看,只不过是标榜自由的自我囚禁罢了。而自我囚禁里,是找不到自由的。自由的“敌人”,不是“他人”,而是“自己”。所谓自由,不是从他人那里求得解放,而是必须先从自身获得解放。只要不能从以自我为中心的执念里获得解放,就谈不上任何的自由。因此,对美的执念、对丑的恐惧,都不是自由。对美丑的取舍,只是二元性的,要上升到不思美、不思丑的境界才行。所以才应“无有好丑”。喜好洁净、憎恶污垢,也是二元性的,应当“不净不垢”。这种境地,可称之为“不生”之境。
是美丑还未生出之境,在此境中就不会有对美或丑的执念。或许有人会反问这是否就意味着应当对美与丑不闻不问。我们要明白,若是执意于不闻不问,那就不是不闻不问。
所谓不生,是存在于“自然之态”中,有美却不执念于美、有丑也不心烦意乱的一种并不为美丑所束缚的心境。因此,不被美丑的分别所扰,不被美丑的争斗所囚,则自我之心就是自在的。有了自在心,其所表现出的形态、色彩、线条就是美的。也即是说,当自在表现为形态、色彩、线条上时,就是美品生出之时。其间有着必然的联系。美品,并非故意成就的美,而是必然成就的美。“井户茶碗”的梅花皮等就是明证,是必然,而非其他。
《金刚经》里“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这句真言告诉我们一个真理:无所住的境地里,有美自生。“无所住”是没有任何执念之意,而不执念于任何场所的心,就是“无住心”。或许有人会问难道任何场所、任何器物里都需要心的倾注吗?他们这种思虑本身,却是与“无住心”相违的。
日语里有“弱柳乘风”的说法,告诉了我们一个极为有趣的道理:跳出被胜负界定的范畴,无须争。即便强横的狂风,也无法挫败纤细的弱柳。而柳枝所做的,只是顺势而为,立于不败之地中,且无意于胜。其他还有“跟布帘掰手腕”等等。即便是大力士,也别想跟布帘决出胜负来,那是一个与胜负无关的世界。相同道理,在一个与美丑无关的世界里,丑会自灭,而丑的消失便是美的出现。正如日出日落,暗夜过后是白昼。这里需要注意的是,并非是暗夜变作了另外一个白昼,只是因阳光的照耀,暗夜本身转换成为了白昼。这也跟正义之光照耀下的恶人重新向善了一样。柿子的苦涩在成熟后变得香甜,也不是苦涩消亡了,只是苦涩转化成了香甜。因此,只要跳出美丑被界定的范畴,就不会再有丑的存在了,因为丑会消亡。所以所谓美品,其实就是丑自灭后的姿态。
一定会有人说“那美不也同时会消亡的吗?”正是如此,与丑相对的美的确会随之消亡。但与丑相对的美的消亡,也就是真正的美的诞生。与丑作为对而存在的美,只是次要的美罢了。当从美与丑的界定中解放出来时,会有一种东西自由地生出,这才是真正的美。
“井户茶碗”的底座,有被赞“竹节”的,有称“陶枕”的,但其产生却与美丑全然无关,未曾奢求美,也不曾惧怕丑。也就是说,是在美与丑的界定之外生出的。于是这才成就了茶之美。此理用一般的理论性说明是解释不明白的。当初朝鲜人用辘轳制作陶碗时,决然没有做出“竹节”或“陶枕”的目的,甚至他们自己都全然没意识到已经有“竹节”、“陶枕”的诞生。而且这也并不是某个特定的技艺高超的陶工所为,而是任谁都能做得出来。只是在制作中,其心是自由的,没有对美与丑的任何执念,于是真正的美便诞生了。因此,无论“竹节”底座还是“陶枕”底座,都没有任何造作的痕迹,即是无造作的结果。更何况在朝鲜原本都是没有名称的。
可以这样说,茶器之美的极致,就是跳出美丑界定之外后自生的美,而非其他。从珠光到绍鸥的茶人们,用他们的直观之眼发现了这种美。但到利休、远州之后,却为了追求茶美而剑走偏锋不惜造作。我把这种状况定义为“见解的堕落”、“作法的堕落”。我们选出的茶器正如前文所述,大部分都是非茶器,是无造作之物。通观这一批生于无造作的非茶器,首先可以得出以下两个特性:
第一,都是无铭品。
第二,都是实用品(即杂器)。
利休以后的时代,茶器的特性发生了变化。
第一,出现了留铭品。
第二,出现了雅器(即以美为目的的茶器)。
前文已累述多次,绍鸥以前的茶器是优异的。这也是对美没有执念与有执念的差异,或者是自由的作品与执念于美的不自由作品的对比。也就是说,一开始就作为茶器被制作的那些器物,缺少充分的自由性。即便下意识地去追求自由奔放,也会因执念于自由而落入不自由的陷阱。
乐烧茶碗存在着各种变形。要从变形中发现美,这没错,但执念于变形的制作,就不再是真正的变形,只是一种追求自由的造作罢了。井户茶碗里的变形是从心之自由生出的,而非其他。因此“乐烧”与“井户”的变形,从本质上来说是相异的。茶之美确实是奇数之美,只是这奇数有意图与必然两种。
最近我见了备前陶瓷的图录,绍鸥之前的备前陶瓷是极为自然的,当然也都是非茶器。但织部、远州以后的那些陶瓷,便开始有了以茶器为目的的影子。而如今的备前陶瓷,或许只能这样评价了,因其造作特性而进入了穷途的末期。其表现为,竭尽所能地在造作上下功夫。鲜少有陶工意识到,那并非真正的闲寂。这实在令人哑然。如果作法自然,不执念于完全与否,其结果可能会有稍微的不完全(奇数、变形)产生,这种过程是一种必然。而在这必然之中产生的稍微的不完全,才是奇数之美。如若一开始就否定完全,则这种执念会令自由缺失,没有自由便也就没有必然的奇数产生。只有超越了美丑的次元,才能进入一个不被美丑的分别所扰的世界。而只有在不被分别所扰的世界里,才有必然之美的产生。“自由美”是“必然美”,而非“造作美”。
跳出美丑的界定之外,即处于“不二”的境地之中。
“不二”也就是“如”。所谓“如”,是一种“自然如此”的状态,是还没有任何作为介入的状态。这在佛法理念中,就是“如”。盘圭禅师教导要居于“不生”之境,也就是居于“如”。初期的茶器(原本非茶器)里的美,其实就是“如美”,这“如美”就是那些茶器的特性。能从非茶器里发现那么多的美品,究其缘由,也是因为非茶器与“如美”相关联者居多。其他别无理由。我们所选出的茶器大部分都是非茶器这点,理由也一样,它们最为丰富地把如美(不二美)展现出来了。这些茶器有一个特性,就是不存在拘泥。换句话说,它们就是由率直之心所成就的作品。这种率直的、不强求的特性,是最正宗的茶器之美;而矫揉造作地添加所谓雅致的那些茶器,终究不正宗。
说句更浅显的,即真正的茶器是“无事之品”。或可借用禅的惯用语,称之为“平常底的作品”。茶器之美决然没有任何的特殊性,有的只是极为自然的一种必然特性。如果用他力宗的话来阐述的话,就是“无私我”之品。“井户茶碗”之美,不就是没有“私我”的吗?里面不藏有任何算计与企图,并非是以美为目的而制作出来的美品。亲鸾上人“法自然尔”这句话十分受人喜爱,而“井户茶碗”的美就有道法自然的特性。所谓“无私我”,就是“无住心”,是不居于以自我为中心的“企图”里面。说到茶之美,也无须将其当做一种特别的、异数的存在,茶美就是极为自然的、当然的美,而别无其他。临济禅师在修习黄檗的佛法时,曾言“佛法无多子”一句。此言无疑是对黄檗禅的精辟理解。也有人认为临济禅师的评价有些自以为是,但事实并非如此。那正是临济禅师出于对黄檗的敬意才有的一句切实的评价。所谓“佛法无多子”,是“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特别的”之意。这种理所当然里藏有禅的极致。如果换种说法,其所指的就是“自然如此”的境地。同样道理,“无多子之美”才是茶美的本质。苏东坡有一句有名的庐山诗,“到得归来无别事”。这里的“无别事”也是有着深刻含义的。可以这么说,茶汤初期,为人所爱的那些大名物,之所以能成为大名物的理由,也都在于这“无多子”、“无别事”之美。
“乐烧”的相形见绌,就是因为一直在强求“别事”,其“求美”的痕迹一目了然,而与“无别事”的“井户”背道而驰。“井户”的美,是深邃的,其诞生是极为自然的、水到渠成的。其前身是杂器、民器一事也是至关重要的,是尤为值得重视的。如若从一开始就致力于“雅器”,则实难有无事之美诞生。可惜“乐烧”与无事相隔太远,缺乏“井户”的自在。“乐烧”可谓是大量“有事”的凝结体,后来的“备前”也一样。“备前”作品中,还是那些茶以前、茶以外之作可称为第一等的杰作。
待到茶以后,其品质则急转直下,成为了造作的俗物。
伴随茶器之美的形容词有很多,枯淡、闲情、静寂等等,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的品性,与无心、无杂、无住、无事是不可分离的。达摩大师著有无心论,而无心就是无住心,是毕竟心处于无事的境地。所以佛法一直在倡导无心、倡导如心。禅有见性说,去见其本来面目,也即佛心,即“如心”。值得感激的是,佛法告知我们,“如心”
其实就是人类的本性,也有称作本分、本具的。这也正是归去来辞的深意之所在。佛法告诉我们,心的故乡并不在遥远之处,而就在“这里”。
如此看来,无论什么人,经历过什么,遭遇过什么,只要回归本心,任何人都能制作出美品。这便是自然的摄理。可以拿“井户茶碗”来作为例证。在制作中,人类的上下尊卑是被消解了的,而处于制作过程中的朝鲜人,任谁都是平心静气、平平凡凡地在工作。而且除此以外或者以下,别无他事。但我们观瞻“井户茶碗”时,却除了美以外找不到任何的丑。即便这些茶碗在技艺上或许是参差不齐的,但没有任何一只是在作丑。陶工们没有执念于美的那种不自由之心。这是很了不起的一件事,让我们明白即便是凡夫,也能制作出净土的器物来。念佛宗倡导的“凡夫成佛”,用在“井户茶碗”上,就是“凡器成佛”。只要器物的美,是无事之美,它是不会挑剔制作者的。老若男女之别、贤愚之别、才与不才之别都已消失。“井户茶碗”无疑就是“凡夫成佛”这条真理的具现。民艺品之所以总让我们止不住地惊叹,其理由正是这条真理通过各种民艺品的具现。因此,民艺品也并不是什么特别之物。只有理解了“民艺无多子”,才能真正开始看懂民艺。如若堕落成了民艺癖好,则与民艺本质天差地远。同样,若是去制作有茶器情趣的茶器,则与真正的茶器背道而驰。“乐烧”的缺点,就在于其所刻意表现的茶器情趣。而“井户茶碗”则全没有任何的刻意。不过,其拥有者也不应该刻意地去体验所谓的茶器情趣,因为在拥有方式上也是有可能浑浊其本性的。
珍惜“井户茶碗”并没错,但同时要理解“佛法无多子”的道理,否则就会让“井户”沉浸在一个“有事”的世界里。茶事诞生于对佳美之器的感动,但同时又孕育了危险,因为茶事是最容易成癖的一件事。有了茶癖的茶,就不再是“茶”。“茶”应当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都是“平易之茶”。同样,如果再三强调“平易之茶”,则与真正的“平易”相去甚远了。我们需要回归到当然的世界里、无事的世界里。“井户茶碗”是“平易之器”,可以品味它的是“茶心”,可以收存它的是“茶事”。禅道修行,必定是对无事的领会,“茶”的修行也是一样。茶道修行与佛法修行是相通的。
因此,茶之道,即美的佛门,是以美为媒介的法门。与普通佛法不同之处,在于美是有契机的。而收存这种契机之物,就是茶器;收存茶器的人,就是茶人。所以茶人亦可看做是以美为媒介的守道之人。
或许有人会问,难道以茶器为目的就真的制作不出茶器来?虽然也并非没有可能,但那将是一条极为困难的路。恰好与学过很多知识以后就难以再度回归信仰这个道理相通。在意识之路上,要做到撇开意识,极难。禅道修行之难,也基于此。如若有志于制作家,就必须通过心的修行,跳出美与丑的二元世界之外。相较之下,技法的修习之类,只能算作次要的。心的修行(即自在心的获取),是一件难事。迄今为止的“乐烧”之类的制作者,都只不过是在形态上追求着美罢了,还不曾上升到心的用意、心的解放这个高度。其结果当然也是惨淡的。“乐烧”的历史在美的内涵上有着意想不到的贫瘠,就是被茶美所囚、缺乏心之自由的缘故。这并不是说“乐烧”的手法本身有问题。要成为有意识的制作者,最根本的还是在于修得心之自由。当今制作者们的不足之处,就在于犯了形为先、心为后的错误。
在此,还有一点需要注意。制作出“井户茶碗”的是一群地位卑微且没有学识的陶工,所以“井户茶碗”的美并非是因为他们有制造美的资格而凭借自力创造出来的,而是因为有大量的他力因素的集结而生出的,比如时代、传统、自然、民族风气、习惯等等。也就是说,杂器中所展现的美,是源自他力,是他力美。近代的西方美学,是专注于自力美的美学,所以在落款上尤为考究。作者无论是谁都急不可待地要署上自己的大名。
然而,世上的无铭之作里也有无数的美品存在,这告诉我们除了自力之作以外,还有很多纯然天成的他力之作。柯普特织物之美,宋窑陶瓷之出色,都是没有署名的。它们都是那个时代的平平凡凡的织工、陶工们所制作出来的。之所以能有无上之美,正是因为他力的作用,是他力美。
因此,将来的美学需要对他力美有所阐明。而迄今为止的西方美学,是做不到的。如前文所述,无事之美、不二美、如美这些思考,是无法从基于理论性的西方美学里诞生的。如此看来,佛教美学的使命尤其重大。
茶道的这段历史里,虽然谬误连连,但在整体上给日本人的美学教养所带来的影响是巨大的、深远的。“素雅”已成为美的标准语,成为庶民们的日常用语,这种现象,放眼全世界也实难找到同样的。这无疑对日本人在美的感觉与理解上有着深厚的影响与帮助。更何况素雅一词的内涵,是深邃之美。在探讨茶器的品性上,能够理解东方美的深邃是很有帮助的。探明本质一事,可以纠正错误的判断,将来在对茶美的深究上也可助一臂之力。至少,这是日本人所共有的美之传统里的一环,对茶美的追求一定会加深我等的美学教养。而茶器,就是对茶美最为简单的具体化表现,对茶器美的研究,当然是有着重要意义的。更何况我们这些经手民艺作品的人,无论怎样都不可能无视本来就处于民艺范畴的那些初期大名物。在此意义上,对茶器之美的探究、对民艺之美的追求,是相通的。
以上这些对美之真理的提示与解明,是可以以茶道为媒介广而告之的。幸好在日本有茶道的传统,这个在其他国家不曾现身的传统,将对今后的世界文化做出贡献。因此,对茶器品性的探究,是对东方美的理念最为简明的提示。这便是此文的存在意义。
昭和三十三年( 1958)九月二十九日记于病床。
追记。
如文中所述,这次“新选茶器展”里所集之物,与初期茶器有着明显共通的特性。即大部分原本并非茶器。其后,我们注意到还有一点,这次所选器物虽然都并非历史性名器,但在美的内涵上,较之利休时代的茶人所持之物,是更为丰富与富有变化的。
这并非孤高的自我标榜,也非名不副实的愚蠢自负。三四百年之后,人们终会懂得,当今的所有者只是因于某种平凡的特权罢了,只要有一双自由之眼,不为任何所掣肘,任谁都能做到不亚于利休的收藏。利休时代交通不便,目之所及的范围比较狭窄,而且有尊崇舶来品的倾向,所以对自己国家到底有哪些佳美之物是很难弄得清楚的。而我们当代人则境况要好得太多。但可惜的是,茶人们却无法充分利用这种恩惠,反倒被囚于以往之型,活生生束缚了眼力的自由。
任谁如若拥有自由之眼,都不会止步于利休那种程度的收藏。那些有绍鸥所藏品、利休所藏品烙印的器物,当然应给予充分的承认,但这并不意味着除此以外就再没其他的佳美之物了,那只是一种愚陋的错觉。如果绍鸥或利休活在当今之世,他们是绝不会如当今茶人那般浑浑噩噩,他们的选择也绝不会仅止于远州那种程度。“大名物”的数量会增加很多,“中兴名物”会渐次消亡,而“新兴名物”会登堂入室。如今,正是民艺馆在做着这样的工作。这次的“新选茶器”,只是我们藏品的极其微少的一部分,我们的理解者,定不会将之当做无聊的自负。因为这是一目了然之事。当今的茶人们啊,请恕我直言,“你们的眼睛为何会蒙尘啊?”我们周围还有大量的佳美之品等着被发掘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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